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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 诗歌时刻

诗歌时刻丨黎凛:或如一个归来的老水手,内心掩藏了大海的风涛

2023-10-11 16:41:05 红网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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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意义(组诗)


◎少年愁

我从午睡里醒来

恍惚中,四周空寂

村庄掩盖在一片蝉声里


父母还没有收工

我打开灶屋门

仰头撞见西天的落日


它离我那么远,又那么近

那么红,又那么圆


无数火焰的手

撕裂了我的眼眶


我突然哇的一声

哭了起来


◎二叔

多少年过去了,二叔还是老样子

长了70多年的骨头还是那么瘦


二叔不太抽我们的高档香烟,他焦黄的肺叶

适合浓烈呛人的喇叭头旱烟熏烤,就像他

熏制腊肉,总是用湿柴捂出浓烟


二叔喜欢赌点小钱,抓牌时先要用手沾些口水

输了钱就不声不响地走开


大年初一清早,我们在村里拜年时看见他

腋下夹一把明晃晃的柴刀


◎母亲生前为我做的棉布鞋

至今,它还在我的衣橱里向我不停讲述

故乡的农事,桑麻。千里之外

棉朵举着洁白的光芒,映亮母亲

褶皱的额,温柔的脸颜

缝补生活漏洞的乌黑的手


在一场盛大雪景的遥望中

识字极少的母亲坐在炭火边,手拿针线

掂量农耕文明与亲情文化的分量。五千多年了

五千万年了。母亲的心沉甸甸的,手

一点儿也不发抖


静坐在时间之外,母亲心中的火焰

越升越高。老花眼镜的镜片上

一片飘落的雪花悄悄地消融

千里之外,母亲看见我穿着她手上的棉布鞋

踩过坚冰,返回悲苦的村庄


它越来越有着钉子一样的光泽

钉子一样直逼瞳孔的锋利

夜色中,它生锈的部分

时时裸露陈年的

伤痛


◎祖父

祖母常年在外跑江湖

他拉扯五个子女成人

一生好似平淡无奇

唯一的奇迹是

活了94岁


亲手造的两代土房子

都早驼了背

他还挺着笔直的腰杆


八十多岁患上高血压

还偷偷地去山上砍柴

扛一根两头尖的长千担

腰里别一把亮闪闪的柴刀


偶尔和我谈古:

那一年,日本鬼子进村

我带领全家老小躲进了猴子山

那一年,国民党抓壮丁

我深夜逃到了东田村

那一年,生产队分田到户

我七十九岁,还兴奋得亲自扶犁耕田……


每餐饭后,搬一条凳子

坐在门前,抽烟,打盹

像一尊安静的佛


看村庄的鸡飞狗跳

生死悲欢

(或如一个归来的老水手

内心掩藏了大海的风涛?)


◎妯娌的三国时代

三个妯娌

一辈子分分合合


老二与老大经常吵架

菜刀与砧板是她们的武器


一边用菜刀剁砧板,一边对骂

有时一个早晨骂,一个晚上骂


老二与老三也向来不睦

这时候,老大就是她们争取的盟友


在骂声中长大的孩子们

照样一起玩,放牛,摸鱼,掏鸟窝


她们的男人也在闲时偷偷聚在一起

打字牌,抽烟,喝酒


爷爷与奶奶去世时

她们三个才在灵堂里凑齐


哭得脑袋抵在一起

或为悲伤,或为忏悔


在骂声里,她们白了头

村庄弯了腰,空了壳


老大走后,将要陆续垒砌的坟墓

是否会继续上演,她们新的三国故事呢


◎老姑娘

村里的一个女人

按辈分,我叫她老姑奶奶


她只比我大一二十岁

身板结实,手脚勤快


她在少女时代

因为听到过女人生产的嚎叫

便下定决心,终生不嫁


这让我想起

观世音菩萨

她也害怕十月怀胎的痛苦

(别人告诉她这样体验:

第一个月,在小腹上挂一升米,

第二个月,挂两升米,

依次类推,直到第十个月)


只是她成不了仙

柴米油盐已经消磨了她脸上的红润

满头黑发,举起了灰白的旗


一生从来没有什么绯闻

唯一的故事,是城里来的工作组

在她家里住过,一个英俊的后生

让她红过一次脸


◎村庄的一些事物

每年,把游子喊回故乡的

除了父亲母亲,还有那些庄稼与蔬菜

田野是一块吸铁石,让我挪不开双腿


父亲常常化身为一株水稻

或者说,是水稻,抽出一粒粒父亲一样的穗

照亮秋天黄昏的,则是洁白的棉朵


洁光之下,母亲摘棉球的手过于粗黑

棉朵,是否扮靓过母亲的少女时代?

黑瞳的对视里,童年变得更加温暖


辣椒,一垄垄或青或红的风景

它们生命卑贱,性情却热辣慷慨

或剁或腌,加一点油与盐,就成了我们的性格


大白菜长成大姑娘了,母亲就教我给它的肚子

系上一根草绳。这样它的叶片就越包越紧

割回家,剥开外面的老叶子,里面一瓣瓣莹白


像好女人的贞洁。另一种白菜,叫白雪公主

层层翠绿的叶片中间,抽出鲜嫩的菜苔子

举起一朵朵小黄花,招展乡野的春天


芥菜,母亲煮熟后,做成腌酸菜,打汤喝

喂养我们营养不良的人生。滋养我们

贫瘠生活中,朴实、挺拔、清洁的精神


◎故乡

堂弟从老家打来电话

问我退休后是否回老家生活


村子里新定了一条规矩:

在外地生活的人

如果打算回乡养老

那就要在村里遇到喜事随份子

否则,老死了没人管


我把这事告诉妻

她说:我们将来不回去

我们买公墓


想到身后事

突然间,我明白了故乡的意义——


要么,落叶归根

要么,老死他乡


◎老花镜

父母从老花镜镜片上,一次次

抬起眼睛的时候,我正壮年

每年寒暑假,我从异乡回到他们身边

不理解时光之手对他们的粗暴掠夺


现在,当我一次次扶起老花镜

凑近书本和生活,睁大眼睛努力辨认

那些细手细脚的文字与复杂的生活时

我终于体谅了父母对时光的反抗与和解


那时日子粗糙,但父亲说日历上的字太小

母亲纳鞋底的针脚也很细密

老花镜,并不增加他们的学问,只放大

对他们十分重要的生活细节


在一个账本里,借着老花镜,父亲

把一家人的柴米油盐瞅得清清楚楚

母亲的老花镜,过滤了生活多余的花花绿绿

让裁剪缝补的每个日子朴实而明亮


现在,我们的头顶也开始飘雪

面对人生的归途,一副老花镜,沉静而坦然

它让我心里珍藏父亲的账本与母亲的老布鞋

眼里有光亮,对世事与文字,保持好眼力……


◎白鹭

请给这些——

水边的幽居者、山里的高士

一条多情的河

一座青青的山


自从在碧波里照见了自己洁白的影子

它们便爱上了流水、水边的青山

也更加懂得了天空的内涵


它们干净的眼眸,时常

把湖里的一条小鱼

山野里的一丛翠绿

池塘里的一叶碧莲、一箭红荷

抱在怀里。它们仔细梳理自己的羽毛

如同爱惜脚下清洁的流水


眼下,它们驮着夕阳

一只只从山坳里翩然飞出

嘎嘎的歌声

又一次锁紧我的目光


◎银杏

请原谅。她没有秋天辽阔的胸怀

她,只是秋天的女儿


枯枝上,最后的谢幕

没有掌声,也没有挣扎


在遍地的金黄中

我小心翼翼,捧起一枚

盛着一滴露珠的落叶

一座小小的教堂


低头,弯腰,甚至跪下

都不艰难,但我必须努力忍住

慢慢溢出的泪水


这个优雅女人

她已经美到老

美到无声


◎女护士

她进来给我换药的时候

一抹晨曦刚好打在她的脸上

口罩上,黑白分明的杏仁眼

忽闪着雌鹿的温柔与专注


扎针,量血压,测量体温

给病人洗胃,插导管,说暖心的话

来去如清风,哦不,我看见,一只小鹿

一次次跃过房间,身上披着霞光


当她纤柔的手指,拾起

翻倒的尿壶,问我还需要用吗

蓦地,我的脸红了一下


◎病中杂记

这些天,像往常一样

读书,写字,累了就睡觉

午睡醒来,就躺在床上看夕阳


从光芒四射,到暗淡无光

夕阳,这伟大的王

短短的几分钟

仿佛燃尽了它的一生


不时想起那两个同室病友

我出院的时候,他们

一个刚从手术室出来

麻药未醒,呻唤连天


另一个,身上插着五根管子

挂着五个袋子——“像一个演戏的”

他苦笑着叹息:“人生没有味道”


出院第二天,我穿上一件新衣

去上班,衣裳略显宽大

刚好能够藏住右肋

垂下的那根管子与袋子

像一个掩耳盗铃的人

小心地活得,坚强且有尊严


◎木叶下

树叶安静。使它晃动的是

一缕风;使阳光晃动的是

鸟的翅膀与歌声


使秋天的颜色不断加深的

是阳光。它不动声色地染黄

那么多的叶子,那么多的人心

那么多的极致繁华

开始走向飘零与凉薄


一根芦苇,学会向秋风弯腰

学会在风中白头,需要隐忍多少次

像一个人,向尘世妥协;向爱情

放下相思;向深夜,放下睡眠

向离别,放下忧伤


一片木叶打着旋,飘下来

像挣脱了,那双留恋的手


◎疗法

“树木太多,单金丝楠木就有19棵

将来会长到盖过楼房

花园变成了森林

不如多植一些花草、盆景

水池里养金鱼

喷泉在阳光中变成彩虹

这些比什么心理疗法都好”


窗户边,生物教师满脸忧郁

仿佛悲剧就要发生

我呢,对自然疗法也笃信不疑

比如,每天听苏醒的鸟群

看婴儿般的朝阳,苍凉的落日

簌簌落叶,在秋风中远走他乡……


当然,作为诗人,我相信文字疗法

作为男人,却不幸陷落于爱情

在多少深夜,当明月高悬或星光疏淡

搔首踟蹰,等一封回信

趟过千山万水,千年万年

抵达我,说:咱们一起上路吧

而不是,灵魂孤独地旅行

(原载于《爱你》杂志2023年第7期“重磅”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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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凛,工作于湖南省浏阳市田家炳实验中学,语文高级教师。系湖南省诗歌学会理事,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作家分会理事,浏阳市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星火》《诗歌月刊》《诗选刊》《中国诗歌》《绿风》《绿洲》《清明》《芳草》《鸭绿江》《中国文化报》《扬子晚报》《湖南日报》等报刊与各种选本。著有诗集多部。获奖40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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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红网 作者:黎凛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