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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意义(组诗)
◎少年愁
我从午睡里醒来
恍惚中,四周空寂
村庄掩盖在一片蝉声里
父母还没有收工
我打开灶屋门
仰头撞见西天的落日
它离我那么远,又那么近
那么红,又那么圆
无数火焰的手
撕裂了我的眼眶
我突然哇的一声
哭了起来
◎二叔
多少年过去了,二叔还是老样子
长了70多年的骨头还是那么瘦
二叔不太抽我们的高档香烟,他焦黄的肺叶
适合浓烈呛人的喇叭头旱烟熏烤,就像他
熏制腊肉,总是用湿柴捂出浓烟
二叔喜欢赌点小钱,抓牌时先要用手沾些口水
输了钱就不声不响地走开
大年初一清早,我们在村里拜年时看见他
腋下夹一把明晃晃的柴刀
◎母亲生前为我做的棉布鞋
至今,它还在我的衣橱里向我不停讲述
故乡的农事,桑麻。千里之外
棉朵举着洁白的光芒,映亮母亲
褶皱的额,温柔的脸颜
缝补生活漏洞的乌黑的手
在一场盛大雪景的遥望中
识字极少的母亲坐在炭火边,手拿针线
掂量农耕文明与亲情文化的分量。五千多年了
五千万年了。母亲的心沉甸甸的,手
一点儿也不发抖
静坐在时间之外,母亲心中的火焰
越升越高。老花眼镜的镜片上
一片飘落的雪花悄悄地消融
千里之外,母亲看见我穿着她手上的棉布鞋
踩过坚冰,返回悲苦的村庄
它越来越有着钉子一样的光泽
钉子一样直逼瞳孔的锋利
夜色中,它生锈的部分
时时裸露陈年的
伤痛
◎祖父
祖母常年在外跑江湖
他拉扯五个子女成人
一生好似平淡无奇
唯一的奇迹是
活了94岁
亲手造的两代土房子
都早驼了背
他还挺着笔直的腰杆
八十多岁患上高血压
还偷偷地去山上砍柴
扛一根两头尖的长千担
腰里别一把亮闪闪的柴刀
偶尔和我谈古:
那一年,日本鬼子进村
我带领全家老小躲进了猴子山
那一年,国民党抓壮丁
我深夜逃到了东田村
那一年,生产队分田到户
我七十九岁,还兴奋得亲自扶犁耕田……
每餐饭后,搬一条凳子
坐在门前,抽烟,打盹
像一尊安静的佛
看村庄的鸡飞狗跳
生死悲欢
(或如一个归来的老水手
内心掩藏了大海的风涛?)
◎妯娌的三国时代
三个妯娌
一辈子分分合合
老二与老大经常吵架
菜刀与砧板是她们的武器
一边用菜刀剁砧板,一边对骂
有时一个早晨骂,一个晚上骂
老二与老三也向来不睦
这时候,老大就是她们争取的盟友
在骂声中长大的孩子们
照样一起玩,放牛,摸鱼,掏鸟窝
她们的男人也在闲时偷偷聚在一起
打字牌,抽烟,喝酒
爷爷与奶奶去世时
她们三个才在灵堂里凑齐
哭得脑袋抵在一起
或为悲伤,或为忏悔
在骂声里,她们白了头
村庄弯了腰,空了壳
老大走后,将要陆续垒砌的坟墓
是否会继续上演,她们新的三国故事呢
◎老姑娘
村里的一个女人
按辈分,我叫她老姑奶奶
她只比我大一二十岁
身板结实,手脚勤快
她在少女时代
因为听到过女人生产的嚎叫
便下定决心,终生不嫁
这让我想起
观世音菩萨
她也害怕十月怀胎的痛苦
(别人告诉她这样体验:
第一个月,在小腹上挂一升米,
第二个月,挂两升米,
依次类推,直到第十个月)
只是她成不了仙
柴米油盐已经消磨了她脸上的红润
满头黑发,举起了灰白的旗
一生从来没有什么绯闻
唯一的故事,是城里来的工作组
在她家里住过,一个英俊的后生
让她红过一次脸
◎村庄的一些事物
每年,把游子喊回故乡的
除了父亲母亲,还有那些庄稼与蔬菜
田野是一块吸铁石,让我挪不开双腿
父亲常常化身为一株水稻
或者说,是水稻,抽出一粒粒父亲一样的穗
照亮秋天黄昏的,则是洁白的棉朵
洁光之下,母亲摘棉球的手过于粗黑
棉朵,是否扮靓过母亲的少女时代?
黑瞳的对视里,童年变得更加温暖
辣椒,一垄垄或青或红的风景
它们生命卑贱,性情却热辣慷慨
或剁或腌,加一点油与盐,就成了我们的性格
大白菜长成大姑娘了,母亲就教我给它的肚子
系上一根草绳。这样它的叶片就越包越紧
割回家,剥开外面的老叶子,里面一瓣瓣莹白
像好女人的贞洁。另一种白菜,叫白雪公主
层层翠绿的叶片中间,抽出鲜嫩的菜苔子
举起一朵朵小黄花,招展乡野的春天
芥菜,母亲煮熟后,做成腌酸菜,打汤喝
喂养我们营养不良的人生。滋养我们
贫瘠生活中,朴实、挺拔、清洁的精神
◎故乡
堂弟从老家打来电话
问我退休后是否回老家生活
村子里新定了一条规矩:
在外地生活的人
如果打算回乡养老
那就要在村里遇到喜事随份子
否则,老死了没人管
我把这事告诉妻
她说:我们将来不回去
我们买公墓
想到身后事
突然间,我明白了故乡的意义——
要么,落叶归根
要么,老死他乡
◎老花镜
父母从老花镜镜片上,一次次
抬起眼睛的时候,我正壮年
每年寒暑假,我从异乡回到他们身边
不理解时光之手对他们的粗暴掠夺
现在,当我一次次扶起老花镜
凑近书本和生活,睁大眼睛努力辨认
那些细手细脚的文字与复杂的生活时
我终于体谅了父母对时光的反抗与和解
那时日子粗糙,但父亲说日历上的字太小
母亲纳鞋底的针脚也很细密
老花镜,并不增加他们的学问,只放大
对他们十分重要的生活细节
在一个账本里,借着老花镜,父亲
把一家人的柴米油盐瞅得清清楚楚
母亲的老花镜,过滤了生活多余的花花绿绿
让裁剪缝补的每个日子朴实而明亮
现在,我们的头顶也开始飘雪
面对人生的归途,一副老花镜,沉静而坦然
它让我心里珍藏父亲的账本与母亲的老布鞋
眼里有光亮,对世事与文字,保持好眼力……
◎白鹭
请给这些——
水边的幽居者、山里的高士
一条多情的河
一座青青的山
自从在碧波里照见了自己洁白的影子
它们便爱上了流水、水边的青山
也更加懂得了天空的内涵
它们干净的眼眸,时常
把湖里的一条小鱼
山野里的一丛翠绿
池塘里的一叶碧莲、一箭红荷
抱在怀里。它们仔细梳理自己的羽毛
如同爱惜脚下清洁的流水
眼下,它们驮着夕阳
一只只从山坳里翩然飞出
嘎嘎的歌声
又一次锁紧我的目光
◎银杏
请原谅。她没有秋天辽阔的胸怀
她,只是秋天的女儿
枯枝上,最后的谢幕
没有掌声,也没有挣扎
在遍地的金黄中
我小心翼翼,捧起一枚
盛着一滴露珠的落叶
一座小小的教堂
低头,弯腰,甚至跪下
都不艰难,但我必须努力忍住
慢慢溢出的泪水
这个优雅女人
她已经美到老
美到无声
◎女护士
她进来给我换药的时候
一抹晨曦刚好打在她的脸上
口罩上,黑白分明的杏仁眼
忽闪着雌鹿的温柔与专注
扎针,量血压,测量体温
给病人洗胃,插导管,说暖心的话
来去如清风,哦不,我看见,一只小鹿
一次次跃过房间,身上披着霞光
当她纤柔的手指,拾起
翻倒的尿壶,问我还需要用吗
蓦地,我的脸红了一下
◎病中杂记
这些天,像往常一样
读书,写字,累了就睡觉
午睡醒来,就躺在床上看夕阳
从光芒四射,到暗淡无光
夕阳,这伟大的王
短短的几分钟
仿佛燃尽了它的一生
不时想起那两个同室病友
我出院的时候,他们
一个刚从手术室出来
麻药未醒,呻唤连天
另一个,身上插着五根管子
挂着五个袋子——“像一个演戏的”
他苦笑着叹息:“人生没有味道”
出院第二天,我穿上一件新衣
去上班,衣裳略显宽大
刚好能够藏住右肋
垂下的那根管子与袋子
像一个掩耳盗铃的人
小心地活得,坚强且有尊严
◎木叶下
树叶安静。使它晃动的是
一缕风;使阳光晃动的是
鸟的翅膀与歌声
使秋天的颜色不断加深的
是阳光。它不动声色地染黄
那么多的叶子,那么多的人心
那么多的极致繁华
开始走向飘零与凉薄
一根芦苇,学会向秋风弯腰
学会在风中白头,需要隐忍多少次
像一个人,向尘世妥协;向爱情
放下相思;向深夜,放下睡眠
向离别,放下忧伤
一片木叶打着旋,飘下来
像挣脱了,那双留恋的手
◎疗法
“树木太多,单金丝楠木就有19棵
将来会长到盖过楼房
花园变成了森林
不如多植一些花草、盆景
水池里养金鱼
喷泉在阳光中变成彩虹
这些比什么心理疗法都好”
窗户边,生物教师满脸忧郁
仿佛悲剧就要发生
我呢,对自然疗法也笃信不疑
比如,每天听苏醒的鸟群
看婴儿般的朝阳,苍凉的落日
簌簌落叶,在秋风中远走他乡……
当然,作为诗人,我相信文字疗法
作为男人,却不幸陷落于爱情
在多少深夜,当明月高悬或星光疏淡
搔首踟蹰,等一封回信
趟过千山万水,千年万年
抵达我,说:咱们一起上路吧
而不是,灵魂孤独地旅行
(原载于《爱你》杂志2023年第7期“重磅”栏目)
黎凛,工作于湖南省浏阳市田家炳实验中学,语文高级教师。系湖南省诗歌学会理事,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作家分会理事,浏阳市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星火》《诗歌月刊》《诗选刊》《中国诗歌》《绿风》《绿洲》《清明》《芳草》《鸭绿江》《中国文化报》《扬子晚报》《湖南日报》等报刊与各种选本。著有诗集多部。获奖40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