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初夏,小外婆生下第二个女儿。刘家又添人丁,重升行一片喜庆, 家里愈发热闹。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六个月后的一天深夜,亲舅突患重疾,外公急忙派人请来中医把脉诊断,中医说不出所以然,不敢下药。
病来如山倒,病情来势凶猛,外公急了,四处联系,遍求邵阳、武冈、新化等地的名医,各路中西名医会诊下药,亲舅的病情时好时坏。小外婆紧张、焦心,日夜守护在床边精心护理;外公日不外出,夜不更衣,时时刻刻守在儿子的身边,不时地摸摸额头,号号脉搏;大外婆带着佣人天天上老庵堂烧香敬菩萨,祈求佛祖保佑;重升行上下人人都在忙碌着,个个都在为二少爷担心。可是,天妒英才,亲舅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急转直下。
一天下午,亲舅昏睡醒来,仰面无神地望着慈爱的妈妈,气息奄奄断断续续地说:“姆……妈,我,我要去……天堂了,对不起……姆妈……爹爹……”话还没说完,年仅十一岁才华初露的他在妈妈的怀里咽下了气。
小外婆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紧紧怀抱着她心爱的宝贝,脸颊挨脸颊紧紧地贴着,时而亲吻着,一天一夜,不哭不叫,不吃不喝,任由悲伤的泪水顺着脸颊“簌簌”地往下流。她心痛了,痛彻骨髓,心碎了,碎到无法愈合。
希望破灭了,期望成了幻想,成为了泡影。从此,她沉默寡言,足不出户,成天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之中。
大外婆则捶胸顿足,大喊大叫:“我的儿啊!我的儿啊!你为什么要走,你为什么要离开娘啊,娘舍不得你啊!”她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嗓子嘶了,哑了,最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年迈的外公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瘫坐在椅子上老泪纵横,一句话都不说,亲友们的劝说,他一句都没有听见,完全沉浸在思念儿子的回忆之中。
母亲当时刚刚六岁,看到自己朝夕相处的哥哥死了,一家人悲痛欲绝,她惊恐万状,一会儿紧紧抱着妈妈哭喊着要哥哥,一会儿又伏在爹爹身上泣不成声。夜深了,她靠着小外婆默默地坐着,想起再也没有喜欢她爱护她的哥哥了,泪眼汪汪,无声地抽泣着。母亲直到晚年说起亲舅依然强忍泪水,难掩悲伤。
又一年到了,失去儿子的大外婆心灰意冷,万念俱灰,彻底不参与重升行的经营管理了,成天召集富家太太们玩字牌搓麻将,轮番坐庄,接连作战,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一天午后,太太们搓麻将搓得正酣,突然,宋氏摸到一个七条,高兴地叫“青一……”,话未落音,倒地身亡。
这本来是个事出突发的正常的自然死亡,也是刘家内部的事,可是,大外婆所谓的娘家人,其远房的宋氏家族和参股的各大商铺有人趁机闹事, 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命案风波”。
他们聚众冲击重升行各大作坊场厂商铺,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生产停顿,店铺关门,员工伙计竞相逃走。他们似乎还不解恨,冲入内室,抓住悲病交加的小外婆的胳膊反扭在背,推推搡搡到大外婆的遗体旁,强压着她跪在地上给宋氏扇扇。性格刚烈的小外婆哪里受得了如此羞辱?
她呼喊,她挣扎,她反抗,然而,一个弱小的女子哪能挣脱封建礼教的束缚?哪能对付得了一群丧心病狂的家伙?接踵而来的是更加疯狂的羞辱,她不甘屈服,摔掉蒲扇,有人捡起扇子猛敲她的脑袋;她试图站起来,有人死死地按住她的肩膀,抽打耳光。宋氏出殡时,他们强迫她披麻戴孝,给宋氏灵柩拜路,当孝子。宋氏的远房侄媳妇邓姑娘实在看不下去了,气愤地说:“你们不要太过分了。”可是 , 正直的声音被狂吠喧嚣吞没了。
可怜的小外婆屈辱的泪水犹如泉涌,她神思恍惚,步履蹒跚,三步一跪,五步一叩,仅仅走出镇上便昏厥在地。
外公年逾花甲,老年丧子的悲痛尚未化解,风雨同舟四十多年的爱妻又突然走了,他已心力交瘁,力倦神疲,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阻止这群穷凶极恶的歹徒的暴行,任凭他们为所欲为。
七岁的母亲眼见这一幕幕荒唐的闹剧,她愤怒,她叫骂,她反抗,都统统淹没在喧哗吵闹声中,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陪着小外婆默默地跪拜,像木偶一样任人摆布。悲伤屈辱的情景深深地嵌入了她的脑子里,根植于她的心中。母亲每每提及此事,常常哽咽难言。
宋氏死后,外公令管家清理重升行重要的财务资料,结果发现所有商铺的参股协议全都不翼而飞了。他忽然明白了,丧事期间一番闹腾,有的商铺趁乱谋利,他们只有一个目的:制造混乱,里应外合窃取参股协议,吞噬重升行的股金。经历这场浩劫,重升行的资产缩水三分以上。
大外婆的离去,外公等于失掉了一支胳膊,掉了半边魂,重升行的一切需要他苦苦地支撑,他有事无亲人商量,有苦无法倾诉,累啊!人累,心累,身子累。但是,他不能倒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女儿需要他,沉湎于失子之痛的妻子需要他,苦心经营了近半个世纪的重升行更需要他,他必须坚持,坚持,坚持……
亲舅的死对小外婆的打击是巨大的、致命的。十一年,整整十一年,她无微不至地哺育照料培养她的唯一的儿子,才貌超群、百里挑一的儿子是她的希望,是她的骄傲,是她的生命的全部。现在儿子走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从此再无指望。一丝希望消失,就是一线生机断绝,瘦骨嶙峋的她心如死灰,神魂不定,成天自我封闭在家,不住地喃喃自语:“不想活了,不想活了……”宋氏家族疯狂的羞辱对悲病交加的她临门一脚、 狠狠地一击,最后,三十一岁的小外婆抛下了两个年幼的女儿含恨撒手西去,追寻她那在天国的宝贝儿子去了。
时年 1934 年。
小外婆的去世对母亲的打击是残酷的,尽管她才八岁,但略懂人事,在老家湘乡乡下,在桃花坪,八年来她和妈妈一天都没有分开过,现在爱她疼她的妈妈却永远离开了,她和妹妹都成了没娘的女儿。她身披孝服,跪拜在外婆的灵牌前痛哭流涕,声声呼唤着妈妈,她多么希望稚嫩悲戚的哭声能唤醒逝去的妈妈,唤回她渐行渐远的灵魂……
两岁多的小姨更哭喊着“要姆妈,要姆妈……”佣人抱着她,她双脚乱踢,双手乱打,佣人只好把她放到地上,可怜的小姨立马跑到安放在地上的小外婆的遗体边,跪爬在她的胸脯上边哭边翻衣找奶吃。两个年幼女儿凄凉的哭喊声和小姨本能的幼稚行为深深地刺痛了外公早已麻木的心,他仰望着屋梁发出一声声低沉伤痛的呻呤,现场的亲友们无不动容,纷纷转过身子偷偷地抹泪。
接连失去亲人的沉重打击,让外公的身体精神均受到严重的摧残,人迅速变老了,精神萎靡不振,他一方面要亲自管理重升行,一方面要照顾两个幼小的女儿,深感力不从心。为此,他决定让养子参与管理。面对家里四年时间四次重大变故,富贵有痛苦,也有高兴,现在他是重升行唯一的继承人,他想协助父亲重整家业,励精图治。可是,好景不长,他又陷入了赌博的泥泞之中。
重升行后院一百多米处是祝家庄,是桃花坪亦官亦匪祝尧卿的庄园。 祝匪听说开设赌场稳赚不赔,一本万利,便大张旗鼓地在其庄园内开设了一个规模宏大的赌场。开张之日,他宴请桃花坪各界名流,富贵自然在邀请之列,宴席结束后,又请宾客们打牌搓麻将推牌九。富贵如同吸了鸦片烟的瘾君子异常兴奋,不知疲劳通宵达旦地玩,赌瘾越赌越大,赌资越押越高,输红了眼,什么都不顾了,一天一夜将重升行数千银元的流动资金输得一干二净。
没有流动资金,各作坊场厂面临停产,外公只好将三间商铺抵押给典当行,艰难的维持着重升行的生产。外公看着这个二十多岁不成器的养子,伤透了心,再一次苦苦地相劝,富贵表态一定不去赌场了,一定戒赌。的确,一段时间里他中规中矩地呆在家里,踏踏实实地帮助外公管理着重升行。
有一天,外公派富贵乘坐马轿押运十二担硝药去武冈,一担硝药四十块银元,共四百八十块银元。三天后,随行的伙计飞马回报:少爷已被武冈一个赌馆扣押,快拿一千块银元赎人。
原来他将硝药押送到武冈兵工厂交接后,拿到货款旋即跑向赌场。身着华丽服饰的富贵从马轿上跳下来,整了整衣服,旁若无人地走到赌馆的门口,傲气地抬头看了看赌馆的招牌,神气十足地迈上台阶进入馆内。随行伙计顿觉不妙,极力劝阻,他身在外地无人管束,自鸣得意,更加肆无忌惮了,张口训斥伙计多管闲事。赌场老板见到这位纨绔公子的到来,如同见到一堆堆白花花的银元,脸上布满了殷勤的笑容,眼睛笑成了一条缝,领着手下一众人迎上前,恭维道:“今日早上,喜鹊叫个不休,原来是贵人驾到,有失远迎。”老板又转过头对着手下的人喝道:“你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快泡茶,备齐点心招待贵客。”众人点头哈腰一一退下。
“且慢,我是来贵馆玩玩,换换手气,无须麻烦。”富贵轻拍着老板的肩膀说。老板心中大喜,忙问:“大少爷,请问您是玩牌还是玩麻将?”富贵轻蔑地瞟了一眼老板,豪气地说:“推牌九!”老板更是欢天喜地,高呼:“准备推牌九啊!”手下立即着手准备。
所谓“推牌九”,就是二人以上聚在一起,先定下赌注,每人各抓两张以上的牌,谁大谁赢,时间短,输赢大。仅仅十几个回合,四百八十块银元的货款就被赌场吞噬了。随行的伙计急眼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往外走,哪知他刚上场还没有玩尽兴,更想扳回本钱。赌馆趁机借贷二百块, 眨眼之间,他又输了,又一次次借贷,一次次输掉,最后欠下赌馆一千块银元,他们再也不肯出借了,并扣押人质逼债。
在一块银元二担谷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富贵往往一输就是几百上千块银元,足够普通老百姓几年甚至十几年的生活。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龙氏服毒自尽后,富贵已单身几年了,亲友们四处张罗,托人做媒, 只因其嫖赌名气太大,门当户对的人家不同意,各方面条件好的姑娘都不愿意。权衡之下,外公为他选择了家住附近的张氏。张氏长相一般,文盲,家庭比较贫困,但能操持家务。两人于 1935 年初结婚,次年春生下女儿刘枝桃。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重升行家大业大,大少爷富贵自然成了土匪头子祝尧卿眼中的财神,他经常派手下的喽啰或引诱或胁迫他上赌场。每次富贵欠了赌债,重升行不派人偿还,祝匪就发给他一支长枪,让他日夜守护场子。德高望重的外公极要面子,生怕别人误解了他的儿子当了土匪,次次都是飞快地清偿赌债。斗转星移,年复一年,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如此折腾,慢慢地重升行入不敷出了,开始靠典当产业维持生机。
连续失去亲生儿子和两位妻子的痛苦,养子持续不断的败家,重升行开始步入困境,这一切像一座座大山压得外公喘不过气了。他已年近古稀,没有年轻时期的雄心壮志,也没有昔日的精力和毅力遨游商海了,他想激流勇退,想亲力亲为养育两个年幼的女儿,便将重升行交与管家和养子共同管理。
管家是湘乡人,其父是重升行的第一代管家,年龄略长外公几岁,为人忠诚老实,有文化,能准确地把握变幻莫测的商机,跟随外公三十几年,忠心耿耿,为重升行的创建、发展直至辉煌立下了汗马功劳。他告老还乡时,真诚地向外公推荐了自己在长沙商场上拼搏了十几年的儿子。年轻的管家继承了其父的优良品格,能力超群,在重升行的十来年里,尤其是在几次重大变故中,他沉着冷静,力挽狂澜,为维持稳定重升行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外公的眼光不错,在管家为主的管理经营下,重升行起死回生了。
从此,外公一心一意地照料着母亲和小姨。每天清晨,他上自家的屠宰场,从刚刚宰杀的猪身上割下一小块里脊肉,放一点盐,剁成肉酱,用桐子叶包起来,放入柴火灶膛的余火中烧烤,待有香味逸出,他就用夹子夹出来递给他的大宝贝吃。这是母亲自小最喜欢吃的食物,也是其亲妈生前每日亲自下厨为之做出来的美食。现在小外婆去了天堂,外公默默地接
过这一份责任,又当爹又当娘。每天中午和下午,他亲自下到厨房检查女儿们的饭菜质量;孩子们一年四季的衣服,他要过问;换季的时候,他总要亲手摸摸她们的被褥厚度。他日日操心孩子的生活,时时担心她们的身体,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在其有限的岁月里,让两个女儿健康成长,尽快将她们抚养成人。
家里接二连三的灾难,在母亲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她不上学不读书,成天看着妹妹,跟着父亲。每天她一起床就直奔奶妈的房间,抱起妹妹亲个不停,早餐后跟在爹爹后面,形影相随。她清楚地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有这两个至亲至爱的亲人了,她非常非常地担心他们有什么闪失,非常非常地害怕失去他们,只有看着她,跟着他,她才放心,才有安全感。
可是,不幸的恶魔又一次降临了。
一天早餐后,奶妈抱着小姨外出玩耍,直至中午还没有回家,外公以为在外面哪个亲友家里吃饭而没有在意。谁知,时近傍晚仍不见人影,他急了,赶忙召集佣人伙计外出寻找,清点人数时却发现掌管库房的伙计也不见了。外公急忙会同管家、账房先生等数人前往库房察看,他们砸烂门锁涌入库房,房内陈设如故,完好无缺,又接连开启壁柜锁,柜内物品堆放整齐,毫无异常。外公蹲下身子,不慌不忙地掏出随身携带的保险箱钥匙, 在手电光照射下,抖抖簌簌地将钥匙插入保险箱的锁孔,扭动钥匙,转动密码手柄,“咔嚓” 一声,保险箱门弹开了。他偏着头,目光直往箱内扫视,“啊呀!”一声惊呼瘫坐在地,保险箱内空空如也,所有细软无翼而飞。他撕心裂肺地喊道:“天杀的强盗、土匪,我对你这么好,这么信任你,你却丧尽天良,盗走我的全部家当,真是要天诛地灭你。”
众人茫然失措不知就里,他们撑扶起近于崩溃的外公送往卧室歇息。 精明能干的管家心知肚明,一边安排众人分头追踪,自己亲赴警察所报警。
警察所迅速派出多名警员奔赴奶妈和逃逸伙计的家乡及周边各县乡村追捕,一番劳顿,数日无果,三人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面对人财两空,外公吞不下这口气,心有不甘,多次遣人明察暗访寻找均无功而返。但是,从种种蛛丝马迹中分析出事情的原由。
原来,奶妈与库房伙计早已勾搭成奸,她们多次密谋窃取一笔财富逃往外地享受。重升行的财务库房管理十分严密,库房日夜有人值班守护,门锁一大一小两把钥匙各由护院和库房伙计持有,库内的大壁柜锁一大一小两把钥匙由管家和账房先生分别掌管,壁柜内的保险箱钥匙和密码只掌握在外公手中,没有这五个人全部到场,其他任何人是无法打开保险箱的。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库房伙计可能利用身份的便利,采取各种卑劣手段偷配了其他四把钥匙,同时窃取了密码,趁着值班的机会,顺利地盗窃了金银珠宝,然后以小姨为掩护,携带情妇奶妈远走高飞了。
三十年过去了,1960 年代中期的一个星期天上午,一位来自北山公社的农妇来到隆回县服装厂做衣服,她看到母亲猛一愣,脱口而出:“我们队里有个妇女好像您。”母亲忙问道:“多大年纪?”“三十多岁”,对方答道。“娘家在哪里?”“就在本队,小屋陈家,是个孤儿,人家从小收养的。”母亲听后顿时心花怒放,精神为之一振,立马放下工作起身回家,叫上十三岁的我,急冲冲地赶往北山公社小屋陈家。
果然,那个妇女的相貌、身材与母亲酷似,年龄也与小姨的年龄相符,母亲面显惊喜,眼睛放出异样的光彩,顾不上礼节,挽起农妇穿过围观的人群走进隔壁的房间。令人惋惜的是,她没有母亲牢记在心的小姨腚上那一块母指大的粉红色胎记,母亲目光暗淡,失望地走出来,心存遗憾地离开了。如果当时有 DNA 检测技术,结果也许是个喜剧。
小姨失踪后,家里更加冷清了,外公和母亲相依为命。每天,他望着自己唯一的亲生骨肉阳丽沉思着:自己已风烛残年,说不定哪一天说走就走了,留下十来岁的阳宝怎么办?富贵不是她的亲哥哥,又是一个嫖赌逍遥的花花公子,会不会留容她还难说,她小小年纪哪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啊?
应该给她找一个归宿,趁着自己尚未糊涂赶紧给自己的宝贝女儿找一个好婆家。
母亲日日陪护着爷爷年龄般的爹爹,这是她唯一的亲人,是生她养她疼她爱她的父亲,她多么希望他能长命百岁,能守护她长大成人。如果爹爹走了,重升行会不会有她的安身之处呢?
在重升行的鼎盛时期,因为各种原因和外界发生矛盾和麻烦的事,外公常常求助于地方政府和警察所,官员和警察也乐意帮忙,一个蚀财消灾,一个得钱办事,几十年过去了,双方关系相处得比较融洽。时年一个罗姓的警察所长和外公的关系特别的好。罗某系桃花坪东郊白里罗家村人,三十多岁,中等身材,一脸络腮胡,脾气暴躁,面呈凶神恶煞之相。但是,他善于攀附权势和富商,经常有事没事喜欢到重升行转转,和外公饮饮茶、喝喝酒、拉拉家常,空手而来,满载而归,时间一长,两人成了忘年交。
罗某家中人丁稀少,无女,只有老婆和一个独子,其子小我母亲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外公主动提出结亲,罗某自然满口应承,连声说:“高攀了,高攀了。”外公心中暗喜,忙令账房支出四百块银元,交给罗某到老家购置田地,他连连称谢。
岁月如梭,时间一晃而过。1937 年到了,有了家室女儿的富贵依然我行我素,经常混迹于赌场,不断地欠下巨额赌债,重升行不停地偿还,管家无计可施,年迈的外公无能为力。
两年后的初夏,外公的脚踝处长了一个毒瘤,俗称“牛眼睛”。亲友们到处为他寻医问药,可是,多次治疗效果不佳,瘤子反而溃烂,刺骨的疼痛。有人建议他去邵阳普爱医院进行西医治疗,但费用昂贵,他又害怕病死在外,灵魂回不了家,变成了孤魂野鬼。此时,重升行已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制硝厂停产转让,酿酒坊和屠宰场相继关门,所有的店铺住宅大院均已抵押,管家已经辞职,另谋高就,员工已经遣散,佣人所剩无几,只有豆腐坊在勉强运转,资金紧张,举步维艰。外公感到自己年事已高,生怕花了钱治不好病,人财两空。因此,他死活不去邵阳看病,坚持在家 请中医治疗。
十三岁的母亲看着她面色苍白皱纹密布的爹爹痛苦地蜷缩在床上,心乱如麻,爹爹忍不住一声声的呻吟犹如一把锋利的尖刀刺入她的心脏,她强忍着痛苦日夜陪护在床边,清洗敷药,喂水喂饭,端屎端尿,擦身抹澡。
夏天热了,她给他扇扇,冬天冷了,她给他暖被脚。她不怕苦,不怕累,只要有爹在就有爱,就有快乐,就有希望。
夜深人寂时,外公睡着了,她坐在床上浮想连连:在老家乡下,年轻貌美的妈妈在一旁笑吟吟地站着;帅气的哥哥带着她玩玩具,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累了,哥哥抱抱她;饿了,哥哥马上背着她回家。她想起了大娘带着她游走于各大商铺,玩具、糖果随手取。她想起了可爱的小妹……
现在,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一个欢乐的大家庭彻底散了,只剩下了她和在生死之间挣扎的爹爹。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1939 年底,倾注了外公一生的心血、创建了半个多世纪、辉煌了二十多年的重升行在风雨飘摇中倒闭了。次年夏,病入膏肓的外公带着无限的遗憾、无限的眷恋和牵挂永远地离开了人世,享年七十岁。
外公弥留之际,一阵阵剧烈的疼痛,一次次的昏迷,折磨得他生不如死,清醒了他就牢牢抓住女儿的手,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女儿啊…… 阳宝……我……舍不得你……舍不得……舍不得……”外公心有不甘地咽下最后一口气。不满十四岁的母亲顿感天塌地陷,仿佛世界末日已经到来。
她默默地跪在外公的灵牌前无声地哭泣,没有眼泪,她的泪腺早已干涸,没有声音,她的声带早已嘶哑。前途迷茫,她不知道今后的路怎么走。从前,她是人人羡慕的重升行的大小姐,现在,她没有爹妈,没有兄弟姐妹,是受人怜悯、遭人嫌弃的孤儿。她没有悲伤,悲伤至极再无悲。她没有痛苦,痛到极致已麻木。她只有怨恨,怨上天的不公,恨命运的无情。
■作品介绍
《赧水情》是一部以湘西南地区一个普通家庭近百年的经历为背景描写的自传体纪实文学。作者根据耳闻目睹的事实,以细腻的手法真实地描写在大革命、抗战、解放、土改、工商业改造、“大跃进”、大饥荒、“文革”、改革开放等中国近现代各个重大的历史节点中一家普通百姓的生活;叙述晚清至民国初期名震宝庆的重升行由小到大、盛极转衰的曲折过程;叙说一个青涩少年在坎坷的人生之路上的励志故事;描述了一个寻常家庭的悲欢喜乐。
文中的故事有别于通常的作品,没有惊天动地的场景,没有激动人心的情节,一件件平平淡淡的童年趣事引人入胜,一个个寻常百姓的生活故事紧扣人的心弦,真实的故事,生动的形象,令人感同身受。
作者以平民的视角探索人生,揭示人性,倡导真善美,激励年轻人在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中奋发向上 !
全文共有三十二章,长达三十五万字,时间跨越百年,重点着墨于1960 年代至上世纪末。这是新中国最艰难的时期,亦是跌宕起伏、动荡不安、百废待兴的年代,也是人们最为追忆的岁月。本站近期进行连载。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
■作者简介
作者陈金良,笔名良木,汉族,1951年出生,湖南省隆回县人,中共党员,毕业于湖南大学化工系,高级工程师。下过乡,当过工人,进过名校深造,先后在大型国企和省直机关事业单位工作。历任科研所长、副总工程师、总工程师、总经理、党委书记、纪委书记,荣获过多项省市科技进步奖、全国青年发明奖、国家优秀新产品金龙奖。曾任全国和省轻化工类专业学会会员、理事,有一定的专业学术影响。《赧水情》是一部长篇纪实文学作品,系其创作的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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