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的桃花坪隶属于邵阳县,其县城建在今邵阳市区,县治、府治同城设立,赧水河南岸则属武冈县管辖。桃花坪自从开设商埠数百年来,自由经济活跃,商品流通快捷,在别处买不到的东西在这里买得到,卖不掉的卖得掉。人称桃花坪是宝庆府的“小汉口”、“小上海”。
赧水河北岸码头沿河岸自西向东呈一字排列,十来级台阶,长约百米。
码头西向通往帽子石。码头正面是一道高大宽阔的防护墙,防护墙的上方屹立着一栋栋造型别致的吊脚楼,隔岸远望吊脚楼犹如空中楼阁,腾云驾雾,气势磅礴。码头东向是二段步行台阶,每段台阶有三十多级阶梯,台阶外边是护栏,里边紧挨防护墙。防护墙、台阶和护栏均为打凿平整的青条石。上了第二段台阶后进入凉亭,亭子建在悬崖峭壁上,正方形砖木结构,五十平米左右,烟摊、水果摊、小吃摊密布四周。凉亭东背靠王阎庙, 南临赧水深龙潭,西向外边与码头台阶相连,里边与吊脚楼相通,北边又是一段台阶通往坳街。
坳街两边都是店铺,左边中部的后面是基督教堂;下了坳街,右边一条道路通往张家坟山 ( 今隆回一中 ),左边是横街。横街东头是回民区和清真寺,清真寺后面是群贤学校,西头是钱家的铺子,尽头则是罗家经营生猪生意的有名的猪栈子。与横街垂直相连的是下街,下街和中街之间,右边有一弄子直通小水井,俗称“小水弄子”。从中街往上走约二十米处,左边新街连绵向北与湘黔公路相连。中街和上街的分界线左向弄子连接新街,右边一条下坡路通向石头塘。上街中部左边道路与新街相通,右一小路通往大水井和三合街,俗称“大水弄子”。三合街与上街平行;上街往北临近终点时,丹桂街与其垂直,新街、上街的尽头通过湘黔公路连接。
街道全是清一色的青石板铺设,街宽六至八米,两边的铺子均为砖房、木房,栉比鳞次,高度不一,但是,最高的没有超过三层。河边吊脚楼是篾匠的集中地;坳街右边是制作出售面粉、面条和馄饨皮的集市;木匠聚集在石头塘;大水弄子俗称“铁铺一条街”,是铁匠的汇集之地;新街集合了伞铺和皮匠铺,市面相对冷清。其他各行各业的商铺、作坊交错分布在各条街道上,各家店铺的外墙或书写或悬挂着自家的商号和招牌。一年四季,每天方圆几十里的村民扛着木材、挑着煤炭或家禽,担着各种蔬菜水果、农副产品从四面八方涌入桃花坪,横街到中街人山人海,拥挤不堪, 吆喝声、叫卖声、吵闹声汇成一曲曲杂乱无章的交响乐。
22岁再次回到桃花坪的父亲,身怀谋生的手艺,眼见市场客流量大、人气旺,他释怀了,有了一点底气。他原来在王阎庙居住了十几年,与周围的人们比较熟悉,因此,他回到家乡优先选定租住在坳街上李信忠家的阁楼。阁楼在房东的铺面和住房的最后头,两者之间隔有一个空坪;阁楼下是马栏,后面是一道一人多高的青砖围墙,围墙外是一片山林。阁楼不大,约十几平米,除了安放一张床和几件简陋的家具,父亲在房子的窗户边摆上一块大案板用作裁缝衣服。阁楼偏僻,外人难以寻找,他在出入阁楼的小弄子的入口处钉上一块精巧的指路木板,上书“裁缝衣服者请进”, 父亲由此开始了手艺人的生涯。
李家是磨坊老板,专门生产各种面粉制品出售。家主是一个有同情心的老人,他看着父亲长大,知道他生活不易,父亲常常人前人后地尊称他为“本满爷”,老人很是喜欢,所以每当有需要做衣服的人,他就主动推荐。
昔日的街邻们也纷纷介绍客户。他不负众望,倾注全副精力精心制作,一件件做工精细的衣物获得了人们良好的评价,客户渐渐增多,生意慢慢地好了起来,收入也随之增加。他省吃俭用,数着指头计算过日子。短短的三年时间,他不但在桃花坪缝衣业站稳了脚跟,而且存够了开店铺的本钱。
1934 年,父亲和廖家奶奶在坳街上合租了周东生的一间铺面,铺子的一边摆放裁缝案板,另一边摆放廖奶奶自制的蚊香和竹扎的纸箱、冥钱、香烛等敬菩萨敬鬼神的用品。开张不久,一个重大的机遇来临了。
桃花坪著名的豪门之家——钱氏家族唯一的千金小姐钱菊元要出嫁了,其未婚夫系国民党中央大学毕业,在国民政府审计署任职,大哥任国军师长,老五在家掌管家族产业:良田山林一望无际,房屋商铺星罗棋布,其家世在邵阳地区颇有名望。
钱老五听说父亲的手艺不错,亲自登门邀请他给自己的小妹做嫁妆。
机会来了,父亲却有点犹豫。因为他一直是手工缝制抄裤 ( 不用系裤带的裤子 )、袍子、布扣对襟衣、大布襟衣、旗袍、旧式裙子、毛皮衣等等,而对西装、西裤、中山装、学生装、连衣裙等新式服装却从来没有做过, 他害怕万一搞砸了,前功尽弃,将来无法在桃花坪立脚。然而,钱家人十分相信他的能力和人品,愿意提供各式各样衣服的纸样,包吃不包住,工钱按件计算。面对钱家的诚意和优渥的条件,父亲应允了。
钱家缝制嫁妆的材料均为高档丝绸和高档布料,价格昂贵,工价较高, 父亲生怕有闪失,赔偿不起。每做一件衣物,他都要仔仔细细地量取二次尺寸,重点部位还要量三次,然后对着纸样细细地琢磨着,倍加小心地修改,尺寸经确认无误后再放在布料上裁剪。因心存顾忌,每天晚上睡觉时,他辗转反侧,脑海中总是呈现出白天缝制服装的一道道工序,特别是遇到复杂的新式衣服制作过程中的难题,他有时在睡眠中,甚至在梦中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他不仅按图索骥,还常常在原有的式样上予以创新,每每一个小小的改变,让制作的服装别具一格、锦上添花。
要么是遗传的因素,要么是父亲具有高级服装师的天赋,整整一年时间,他精心制作了上百套服装和十几套床上用品,式样之新颖,做工之精美, 吸引了钱家大院各房太太和其他富豪之家的太太们前来参观,大家赞叹不已,流连忘返。钱老五更是为自己慧眼识珠而兴致勃发、心花怒放,他立即通知管家,慷慨地付给我父亲一份较为丰厚的工钱,并承诺今后钱家所有的衣物全都交给他缝制。从此,父亲的生意步入了正轨。
但是,人生道路不会是一帆风顺的。此时他的左小腿骨髓炎进一步向上恶化,脓血常流不止,患处全靠布条捆绑,每天需要清洗换药,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托人到处寻医问药,有一名郎中给他检查一番后,坦率地说,“你的‘弹风脚’患病时间太久了,中草药已无法治愈,只有到大医院采用西医治疗,但治疗费用很大,不是一般人能承担的。”父亲听后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赚够治病的钱。一个人有了目标就有了动力,他白天黑夜连轴干,除非吃饭、解手、换药,成天屁股不离座,针线不离手,每天的睡眠仅有区区六七个小时。为了节省时间和开支,他一天只吃两顿饭, 晚上加班实在饿了,就从对面的饺面馆买一碗粉面或馄饨充饥,勤劳和节俭使他的积蓄逐渐增多。
1935 年冬天的一个深夜,北风呼啸,寒气透骨。父亲结束一天忙碌的工作,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店铺一瘸一拐地走回家。他走上阁楼,推开门, 点燃油灯,准备下楼烧水烫脚换药,无意中发现蚊帐在晃动,他举起油灯一照,蚊帐后面站立着一个人影,父亲以为是贼,大喊一声:“你是哪个?”
话音刚落,蚊帐后面慢慢地走出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他心里陡然紧张,不由地后退两步,眼睛盯着这位不速之客上下打量:蓬头垢面,中等身材, 上着一件灰色的棉衣,腰部有一涨鼓鼓的东西,像一把手枪,下身穿着单薄,缠着布条的双脚套在单布鞋里,衣服裤子上布满了斑斑点点的痕迹。
陌生人见他一脸狐疑,便对着他略一弓腰,歉意地说:“老乡,对不起, 没经过你的同意就来到你家,请放心,我是个好人。”父亲不解地问道, “你是从哪儿进来的?”来人谦恭地说,“我是从后面围墙爬进来的,已 经一天一晚没吃东西了,麻烦你搞点吃的,好吗?”父亲稍稍犹豫了一下, 转身走下楼煮饭去了。
阁楼地处僻静,离房东和左右隔壁邻居的住处较远,后面围墙外是一 片山林,幽僻孤寂,人迹罕至,夜深人静,到处是漆黑魅影,万籁无声, 即使有人听到什么动静还以为是野猫野狗在吵闹。
父亲摸黑走进楼下马栏旁的灶房间,点燃一支松明插入墙壁的砖缝里,从米缸里打出半升多米,用水淘洗了一遍,将煮饭的铁鼎支放在柴火灶上, 又从碗柜里拿出三个鸡蛋。他静静地坐在灶边烧火做饭,火光映照在他苍白的脸庞上,神色有些许紧张,脑子里反复思考着:这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人来自哪里?是干什么的?他面相友善,说话彬彬有礼,似是一个好人;可又像腰藏枪支,脚也好像受了伤,来者到底是什么人?他无法判断。
好一阵子忙乎,他端着满满一盆饭菜一瘸一拐地走上楼。此人正在油灯下擦拭手枪,见他来了,连忙将手枪放在小饭桌上,双手接过他手中的饭菜,连声说道,“谢谢啦,谢谢啦。”话毕,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米饭菜肴一扫而光。父亲坐在一旁看他饥饿至极的神态,连忙问道,“吃 饱了吗?”“吃饱了,现在有劲了,谢谢你啊!”来人接过父亲递过来的一张草纸擦了擦嘴巴,又一次道谢。
他们面对面地坐着,相互看着,似乎都有话要说,不等父亲发问,陌生人悄悄地说开了:他是中国工农红军。红军是共产党领导的老百姓的军队,是帮助穷人翻身解放的。这次,他们从新化南下经金石桥向西南山门行进,沿途遭遇国民党军队围剿,激战中他的左脚板被子弹打穿而掉队失散了。几天来,他昼伏夜行,一路流落来到了桃花坪,身上仅有的两块银元花光了。
父亲不知道红军,但知道共产党,在大革命时期,他跟在一帮共产党人和青年学生后面贴标语挂横幅,打土豪分田地,他明白共产党是为人民谋利益的。红军既然是共产党领导的军队,那肯定就是好人。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放下了惶恐不安的心。他二话没说,蹲下身子仔细察看红军脚上的伤口,只见硬梆梆的布条全是鲜血浸泡凝固而成。他小心翼翼地帮着解开布条,伤口已溃烂发炎,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龄小,阅历丰富, 还是个当官( 根据枪支判断的 ) 的年轻人,不禁肃然起敬。
他收拾好碗筷,毫不犹豫地拿出自己正在使用的中草药给他清洗伤口并敷上膏药,一趟又一趟一瘸一拐地走下楼去倒垃圾洗马桶,烧水洗脸烫脚。红军看到他拖着病腿忙上忙下觉得过意不去,低声说道:“给你添麻烦了。”父亲却不以为然,轻声道:“你就在这里住下来,这儿幽静,我也没有亲人,一般不会有外人来往,但是,你白天夜晚绝不能开门下楼,吃饭解手都要在房间里,千万不能闹出任何响声,免得惊动房东。”红军表情严峻地望着眼前这个憨厚的青年,猛地一把抱住他,附在他的耳边激动地说:“好兄弟,我的好兄弟。”父亲可能不知道他正在干一件众人避之不及的大事,心里只是认为好人有难应该尽微薄之力相帮。
第二天开始,每天吃过早饭,父亲留下一份饭菜给藏在家里的掉队红军,然后反锁上门,带着自用的饭菜去店铺,晚上买两碗馄饨或粉面提回家宵夜。睡觉前两人互相清洗伤口,互相敷药;他们悄声拉家常谈身世,说红军论革命,无话不说,无所不谈,聊得十分投缘,感情日益深化,亲如兄弟。一晃半个月过去了,红军的伤口基本愈合,他急于返回部队,父亲知道不便久留,否则风险巨大。他悄悄地做着准备,为他缝制了一套棉衣裤, 买了一双胶鞋和两双长袜子,并赠送了三块银元作盘缠。
一天凌晨,天还没亮,凛冽的寒风刮得呼呼地叫,天空中飘洒着蒙蒙细雨,街上没有一个路人。父亲打着油纸伞一拐一拐地走在前头,不时地左右张望,心脏“怦怦”地直跳。红军戴着斗笠背着包袱紧随其后,两人迈着轻蹑而又急促的步伐,穿过坳街来到码头,沿着赧水往西经帽子石、五马桥走到父兄亭。临别时,红军含着热泪紧紧握着父亲的双手,再三说道:“大哥,谢谢你的救命之恩,革命胜利了,我一定会来看你的。”说罢, 红军急步匆匆地向西奔去,父亲望着渐渐远去、渐渐消失的身影,含着难舍难分的泪水转回身子慢慢地走回家。
红军长征史记载,1935年11 月,红二、六军团从桑植出发开始长征,此时中央红军已经到达陕北。为了掩护主力长征,红二、六军团派出少部分红军从湘西穿插沅陵、溆浦、安化、新化南下到今隆回县的金石桥、南岳庙,然后往西南经今洞口县的山门、高沙、绥宁县直奔贵州与主力会合, 进行大迂回作战,以达到牵制敌人的目的。从金石桥到山门、高沙一带战 斗异常激烈,受伤牺牲失散的红军很多,开国上将贺炳炎就是在山门至高沙的战斗中失去左臂的。因此,父亲救治的掉队红军应该是红二、六军团的。
送走了失散红军,结束提心吊胆的日子,父亲恢复正常的工作和生活。
由于他是桃花坪唯一掌握了各种男女新式服装裁剪技术的裁缝,口碑声誉又好,上门的客户络绎不绝,而且做现代服装的布料普遍是机织的,质量好、工价高。父亲每天夜以继日地工作,也常常无法兑现交货的日期,于是想请个师傅帮工,又怕技术外流影响生意。权衡利弊,他在坳街上请了一个 妇女当副工,负责锁扣眼、缝布扣、钉扣子、铰边等,他腾出手专做技术活。
如此一来,工效提高一半,收入日渐增多,积蓄随之增加。
作品介绍
《赧水情》是一部以湘西南地区一个普通家庭近百年的经历为背景描写的自传体纪实文学。作者根据耳闻目睹的事实,以细腻的手法真实地描写在大革命、抗战、解放、土改、工商业改造、“大跃进”、大饥荒、“文革”、改革开放等中国近现代各个重大的历史节点中一家普通百姓的生活;叙述晚清至民国初期名震宝庆的重升行由小到大、盛极转衰的曲折过程;叙说一个青涩少年在坎坷的人生之路上的励志故事;描述了一个寻常家庭的悲欢喜乐。
文中的故事有别于通常的作品,没有惊天动地的场景,没有激动人心的情节,一件件平平淡淡的童年趣事引人入胜,一个个寻常百姓的生活故事紧扣人的心弦,真实的故事,生动的形象,令人感同身受。
作者以平民的视角探索人生,揭示人性,倡导真善美,激励年轻人在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中奋发向上 !
全文共有三十二章,长达三十五万字,时间跨越百年,重点着墨于1960 年代至上世纪末。这是新中国最艰难的时期,亦是跌宕起伏、动荡不安、百废待兴的年代,也是人们最为追忆的岁月。本站近期进行连载。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
■作者简介
作者陈金良,笔名良木,汉族,1951年出生,湖南省隆回县人,中共党员,毕业于湖南大学化工系,高级工程师。下过乡,当过工人,进过名校深造,先后在大型国企和省直机关事业单位工作。历任科研所长、副总工程师、总工程师、总经理、党委书记、纪委书记,荣获过多项省市科技进步奖、全国青年发明奖、国家优秀新产品金龙奖。曾任全国和省轻化工类专业学会会员、理事,有一定的专业学术影响。《赧水情》是一部长篇纪实文学作品,系其创作的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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