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文国/摄
回到心灵故乡的人是智慧清醒的诗人
文/吴茂盛
与永强相识相交相知是我生命中值得书写的一件事。最近,永强结合现时的体验,对生活和生命进行了深入反思,在回归心灵故乡的进程中,重拾写诗之笔,一口气写下了七十余首生命沿途的美妙诗篇,并准备结集出版。深夜,我细细品读,如品茗茶,心生感慨。
永强年少成名,当年像韩寒、郭敬明一样吸粉无数,风光无限。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是我们校园诗人的高光岁月,我们白衣飘飘、留着长发、喝酒写诗、一起追过梦中的女孩。那时,他在宁乡的贺石桥,我在祁阳的挂榜山,我们频频通信。我们第一次见面,已到1992年的秋天。当时,我们在东北求学,我在沈阳,他在长春。那天,他坐火车过来看我,我们相约在沈阳火车站出站口碰面。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我面容清瘦的兄弟,背上背着一个双肩包,手里提着用绳子捆在一起的四瓶雪花啤酒。我箭步向前,想接过啤酒。他摆摆手说,不用。我不肯。我们推来让去中,哐当一声,酒瓶掉在地上,酒洒了一地。我一愣,不知道说什么好。永强说,我找你喝酒来了。我望着一地狼藉,叹了口气说,可惜。他笑了笑说,走啊,我们喝酒去!
他的与年龄严重不符的淡定和豁达,让我吃惊。
来而不往非礼也,永强来看我,我送他回去。一送,送到了吉林大学。在中文系宿舍一张逼仄的床上,我们挤睡在一起,一挤,挤了一星期。眼看着他一个月的口粮被我消灭殆尽,我只好依依不舍而去。
日后证明,那次初见,摔碎的是酒瓶,摔不碎的是我们永恒的情谊。
一、以梦为马,贺石桥在诗中飞翔
宁乡,安宁之乡。永强是个有梦想的人,也是个幸运的人。当年,他的文学才华没有被经济浪潮淹没,而被一位爱才惜才的首长慧眼识珠,推荐到吉林大学,被破格录取。
大学毕业后,我在长沙一家报社驻省记者站当了一名记者,听说他分到了中央电视台。那时,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我们一下子失去了联系。直到1999年秋,我回报社总部北京工作,我们又走到一起了。
我依然记得那次重逢的情景。到北京后,我居无定所,举目无亲。来之前,我通过朋友找到了永强办公室的电话号码,但心里一直忐忑着要不要打这个电话。听说,他在《新闻联播》混得风生水起,三十年河东三十河西,他是否记得当年的少年诗友?
那天,难得的好天气,温暖的阳光晒在身上,非常舒服。我的运气很好,电话一打过去就找到了永强。当我报上名字时,永强在那头特别激动,他质问,兄弟,我找你找得好苦啊,你怎么现在才找我?他问我在哪里,我如实相告。他说,你在中央党校等我吧,我过来找你。
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我在办公室静静地等他。黄昏时分,他开车过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优雅端庄的美女。我们拥抱之后,他介绍说,这是他的学妹,他的女友(后来,成了他的妻子),叫王雪。我的重情重义的兄弟,大学四年,不仅收获了诗歌,还收获了爱情。
后来,永强见我租住的地方太过简陋,把我的行李搬到他家,我们朝夕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是一生最美的时光,我们谈诗歌、谈梦想、谈人生,谈辽阔的未知的未来。那是一生最珍贵的记忆,我从永强的诗里、文字里,以及他的身上,读到了人性之美。
季节新鲜得出奇
一山的烟雨
一水的和风
懵懂的少年浮想联翩
那一天 我终于来到这里
我在这里眺望远方
心中装满憧憬
眼光却总是迟疑
像稻香中瘪瘪的一粒
渴望在灌浆时节创造奇迹
你分明对我说
世界是一本书
这只是第一行
这是永强《眺望一个叫三元塘的地方》的诗句,像小鸟倦了一样/安静得一往情深彻彻底底,他不仅是一个诗人,更是一个哲人。这个以梦为马的少年,在母校宁乡十三中这块沃土上,很不安份地眺望远方,然后走出了贺石桥,走向了长春,走向了北京。多少年之后,他历经风霜历尽沧桑,终于功成名就,在千里之外对故乡深情地回望,才懂得:眺望,是草叶奏响春晖的爱情/是赤脚板敲打大地延展的青春/是牵引血脉深层信息照亮的归程。
几十年,诗人永强总把故乡背在身上,贺石桥在他的诗中飞翔。

邓泽林/摄
二、诗人,不是漂泊天涯,就是回到故乡
2003年春,由于北京水土不服,我又回到了来了就不想走的长沙。而永强呢,他开始转换岗位,工作不停地调动,去了内蒙古,然后去了松原、长春;再后来又调回北京
回到长沙,我离我的老家挂榜山近了,离永强的老家贺石桥更近了。
永强是个恋家的人,他每年都要回来几次。每次回来,他都邀我一同前往,到贺石桥吃土菜,喝米酒。
永强的老家依山傍水,远峰近山,层层叠叠,错落有致,连绵起伏,绿树成荫,瓜果飘香,炊烟袅袅……举目四望,仿佛置身于黄公望笔下的“富春山居图”。
难怪,在他的诗里,我总能读出浓浓的故乡情结。宁乡的山、宁乡的水、宁乡的人文、宁乡的风俗、宁乡的历史……浸在他如泣如诉的诗里。他的思乡之心,眷乡之情,仿佛沩山的松树挺拔在山中,又仿佛靳江的鹅卵石深沉在河底。
一个诗人,不是漂泊天涯,就是回到故乡。永强就是这样的诗人,他常年漂泊在外,他精神高地却永远屹立在贺石桥这片坚实的大地上。贺石桥,对永强来说,就好像《瓦尔登湖》之于梭罗、《呼兰河传》之于萧红、《马桥词典》之于韩少功一样重要。
只有回到贺石桥,永强才能听见有人亲切地喊他的乳名。
黄色的辽阔
稻谷秧苗
我热爱的植物
蚊子 蚂蟥
在我痛苦的躯体上纵横
成压倒性的姿势
我试图手握拳头却没有还手之力
我看到炊烟升起
听见他们
一声又一声
喊我的乳名

能肥/摄
三、没有故乡的心灵,太轻飘
对于诗人来说,没有故乡的灵魂,是轻飘的,仿佛没有线的风筝,它不知道飘向何处。
故乡的记忆来自诗人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记忆,年少时代刻骨铭心的生活会逐渐形成诗人的精神模子,为诗人日后的创作思想打下坚实的基础,且伴随终生。而影响最具深远的,莫过于自己的父亲。
多么顽强而普遍的生命
像池塘边的菖蒲霍霍生风
像有心插柳绿意成荫
像眉毛在额头上延伸
他浇灌我的成长
让我见识他的精气神
他有健强不屈的体魄
他有一言不发的美德
他在隐忍中沉淀
他动不动就发犟脾气
固执霸蛮板密的父亲
风里来雨里去的父亲
经常脚跟碰到脚跟的父亲
天天以神奇的节奏
与任劳任怨的老牛一起出门
这是一个清醒的夏天
饥渴与疲惫如影随形
在炎热的田里土里
稗子与禾苗一起赛跑
劳动的场景中
牛一样的父亲与老牛再度相逢
他们之间交换了深刻的意见
并没有多费口舌
只是一个眼神
彼此心知肚明
他们早已灵魂附体
一年一季又一天
永远亲如兄弟
做牛
为了生计忘了自己
很有意义也是必须
父亲
诚实得水一样纯洁透明
努力得山一样力拔千钧
我感到他时刻准备着
是一根装满弦的弓箭
一份力的活他付出十倍
一尺十寸不留余地
以牛的品质和禀赋
像耙头挖绝底
从而改变了身家性命
只有我这样的一个俗人
叹息他活得像牛一样艰辛
幸亏有脱俗超凡的智者
感觉他活出了他要的轻松
牛的生命与宿命
让他已经没有退路
过着上气不接下气的生活
吃的是粗茶淡饭
付出的是年华与汗
那些年父亲总坐在屋檐下叹气
叶子烟薰黑他沧桑的门槛
风雨中容颜巨变
一个决定逐渐加深
"像牛一样背犁"
许多年过去
他改写了家园
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
把牵挂留在这里
他在这里孤独地生息
坚持着特有的惯性
墨守着一份成功经验
一天又一天
继续不断做牛背犁
直到有一天
刘村长来到家里
表彰他做牛的成绩
又劝他学会歇憩
可怜这一头老牛
瘦骨嶙峋不再健步生风
依然有个性有脾气
只要还有呼吸
也要声振雷霆
人已经老去
牛却还在拼命发力
一如从前
做牛
是他的本份和真理
是他选择的主张纲领
是他生活的全部含义
不做牛
不舒服
日子没法过
直到有一天
他离开
依依不舍与这个世界告别
我开始反刍他牛的情结
对这个倔强勇猛的灵魂
渐渐敬若神明
如今
在想他的时候
我会仰望他
他早已与山融为一体
那根熟悉的背脊
牛一样背犁的身影
勾勒出山的全景
读着这首《做牛的父亲》,我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溢满了眼眶。他用小说家白描的手法,娓娓道来,讲述父亲的故事。他眼中的父亲,不,心中的父亲形象在诗中复活。读着这样的诗,谁的心不会颤抖一下呢?他写的是自己的父亲,难道不是也在写我们的父亲吗?只有这样“顽强而普通”的父亲才是伟大的父亲,才是社会的砥柱,民族的脊梁。
这样的语言,简约而不简单,敦厚而蕴含无穷的力量,于所谓的口语诗人来说,能不汗颜吗?

邓泽林/摄
四、故乡深情的召唤,泪水湿了眼眶
诗人永强是幸福的。从来,酒与诗是不分家的。在北京,我们邀三五好友,一碟花生米,一盘小菜,叫上一瓶二锅头,开喝。有时候,也喝茅台,那是刚发了工资,摸了摸口袋,厚实。和我们喝得最多的,一是他央视的哥们,比如郎永淳、罗京、张宏民;二是我们少年时代的校园诗人,比如邱华栋、洪烛、周瑟瑟。他们都能喝,像李白一样能喝。喝到最后,受伤的总是我,当然,还有一个更不能喝的周瑟瑟。
不知道喝了多少年之后,永强告诉我,不管二锅头还是茅台,都比不上故乡的米酒。
是的,诗人永强是幸福的人。他说想喝米酒,其实是想老家了。
想,就回来了。这是最幸福的事。
一天,永强回长沙,他一清早打我电话,要我赶到华天陪他吃早餐。到了酒店,他却告诉我去另一个地方吃。我纳闷,华天的早餐是很有名的,应有尽有,莫非还有更好的地方?上了的士才知道,原来他想吃杨裕兴的米粉。于是,我们直奔坡子街。吃完,永强抹了抹嘴巴说,这才是最正宗的家乡的味道啊。
是啊,他《走出水泥钢筋森林》,“看见星斗和萤火虫爬满天空”,又回到了梦牵魂绕的故乡。
从欲望的角度出发
抛开细枝末节
扒开枯草烂叶
发现了清晰的脚印
那是希望的田野上
奔跑的年轮
和陷入泥巴里的踊跃根茎
和葱隆里稻花般铺开的历程
昨夜我突然兴起
幻想在路边开放
许多难以言传的词语
在我眉头复活
他们使我印堂发亮
让我的心腔竹子一样虚心
我闭上眼睛
觉得离快乐是那么近
像我一起长大的兄弟
多少年音讯不通
力挽狂澜穿过茫茫人生
第一回敲开我的柴门……
远方的诗人,被故乡深情地召唤,一刹那,泪水便溢满了眼眶。
海德格尔说,故乡是诗人现实的故乡,精神的故乡,记忆的故乡,自然的故乡,诗意的故乡。
假如诗人没有历经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酸甜苦辣,能写出这样哲思的诗句?
《昨夜我走出水泥钢筋森林》如同马克.夏加尔的油画《我的故乡》,充满了梦幻和抒情,远远地,就能感觉到故乡浓烈的气息扑面而来,泪水湿了眼眶。
五、诗,不是在远方熄灭,就是在故乡燃烧
乡愁,是诗人创作永恒的主题。从古至今,多少热血男儿为了心中的理想而远离故土,有多少人毕其一生也难回乡一次。现如今,尽管交通便利,进入了高铁时代,可朝发夕至,然而又有多少人不被世俗之事缠身而独自思乡?
说到乡愁,绕不开贺家的另一位诗人,他就是唐代著名的贺知章。贺知章一生写诗无数,真正千古流传的不过三二首,其中一首便是《回乡偶书》:
其一:
少小离乡老大回,乡音难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其二: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这是“诗狂”的巅峰之作。86岁的白发苍苍的诗人,远离故乡50多年,中进士,点状元,宦海浮沉,世事沧桑,官至礼部尚书,衣锦还乡。易老的是容颜,不老的是乡音,永恒的是情怀。湖水依旧,物是人非,悲喜交加,唏嘘不已。诗,不是在远方熄灭,就是在故乡燃烧。
永强,我的兄弟,贺家又一位杰出的诗人,他用“一颗露珠归还我所有的泪水”写下了这首经典的《记得一个叫永义的兄弟》:
那是我胼手胝足的兄弟
那是引我为荣的兄弟
后来我告别了农村的田园
驻扎在城市喧嚣的水泥地
他停留在山野的灶角
一边听着蛐蛐歌唱
进而思考草木灰的肥力
是近来我才把他记起
我在城里的陶醉中突然隐没
一片叶子的身世
在枯荣间写就
我更加清楚地看到了他
那些朴实的故事
他远离前呼后拥远离光环照耀
母猪下了十二只崽亩产超千斤
老婆还像个少女孩子已经是大学生
我如何能分享他成本低下的幸福
我怎么去倾诉自己代价高昂的衷肠
永义 我的好兄弟
逆光里我看不见自己
我只记得那年你大清早与我相向而行
友谊超越了小学校的围墙
我只记得你帮我扶上风景的梯子
将目光延伸到很远很远
我只记得你羡慕的眼神
传递了祝福与情义
这些情感枝条
抽打在我额上
现着比栀子花开更多的回忆
我因怀念而伤感
它像有效的酒精
把老实的诗人
燃烧得青筋暴起
逼着我将真假善恶富贵风险都写在这里
我写的时候忍了剧痛
五月之后
油菜花开始抽条
六月之后
稻田一片靛绿
那些缤纷的火焰
是否因我受到质疑
七月的雨声接近绝唱
当我来到你的田园
发现你正在田里劳动
一脚起一脚落
轻快而欢乐
一颗露珠归还我所有的泪水
我的额头上华发早生
重提的这些旧事
在变厚变重
内心的重逢在千多年之后
对平淡的事物产生崇敬
这种迟熟的感动
像油菜花盛开
蜂蝶落到了起飞的地方
少数人见证了这场悲喜离合
多像一段陈旧的婚姻
热情支撑的局面突然倒塌
我把头依靠在你肩头
听见你说
生命的灿烂
多么短暂
像一则寓言那样含蓄
在鲜嫩的枝叶上倾斜了回忆
回到心灵故乡的人是智慧的清醒的诗人。做智慧的诗人难,做清醒的诗人更难,做既智慧又清醒的诗人难上加难。一辈子难得糊涂,几乎做不到。知止者智,知返者仁。只有经历了,才知世态;只有品尝了,才知辛酸。到头来,只有经历才是最珍贵的财富。
这个叫永义的兄弟多么幸福啊!因为有一个“以我为荣”的重情重义的发小。他的“成本低下”的幸福,是实实在在的,不空,不虚。越贴近,越温暖。越无求,越充实。越无欲,越富有。仰望星空,不如脚踏实地。
读着这首诗,让我想起了鲁迅和他的《故乡》。永强,我的好兄弟,假如你是鲁迅,我愿意成为你老家的闰土。现在,你回来了,回到诗歌的原乡,我会用我松树皮一般粗壮的手,为你添加一把干柴,让你的诗在故乡燃烧得更猛烈些吧!
(2019年11月9日于长沙河西湖南省东方诗书画院)


吴茂盛,1971年出生,湖南祁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美术家协会会员,湖南省评论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东方诗书画院常务副院长。现实批判实力派作家,上世纪八十年代校园诗歌运动代表人物之一,归来者诗群重要诗人。
十四岁发表作品,十八岁出版诗集,中学时代被评为“全国十大中学生诗人”之一和“全国优秀文学少年”称号。作品曾获潇湘文学奖、丁玲诗歌奖、全国青少年新诗奖、兰州军区《西北军事文学》首届优秀诗人奖等十多次奖项。部分诗歌入选几十种年度选本,并翻译成英文。
曾就读于零陵师专中文系、辽宁文学院作家班。大学毕业后在报社工作十多年,任记者、编辑,新闻部主任。曾任中央党校中国市场经济报驻湖南记者站站长、《新世纪周刊》主编,最高人民检察院《法治中国》电视栏目执行制片人。
著有诗集《诞生在冬天的孩子》《无尘的歌唱》《独旅》《到达或者出发:编年诗选》和长篇小说《驻京办》《招生办》。《驻京办》出版后,引起强烈反响,成为上榜热门图书,被誉为《现代官场现形记》;《招生办》也一度高居各图书城畅销书排行榜榜首。
来源:红网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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