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7日,岳阳县新墙镇相公岭土包,这里至今可以看到战场遗迹,半米深的 战壕和用于储存弹药食物的大坑。组图/潇湘晨报实习生 杨杨 记者 杨旭
岳阳县新墙镇,刘其海讲述第一次长沙会战时的经历。
唐秀珍(右)和张玉辉坐在新墙镇的家里。
新墙镇敬老院,何爱军拿出因抗战获得的军功章。
潇湘晨报8月16日报道 “民国28年8月11,打冲锋”。很多新墙镇人永生难忘这个日子。离中秋节只有4天了,但接下来六年的时光却再不能花好月圆。
民国28年农历8月11日,就正是公元1939年9月23日。日军向攻打长沙的第一防线——新墙河,发起进攻。此前新墙河北岸守军第15集团军第52军已经顽强抵抗5昼夜,现已迫退至河南岸。这日早上,天未亮透,日军在猛烈炮火支援下,强渡新墙河。
位于河南岸、“许多街、依山傍水好气派”的新墙镇,自此陷入战争阴影。
这一年:不到10岁的童养媳唐秀珍,以为到新墙镇可以过上稍微好一点日子。没想到遇到了“吓得冷冷颤”的日本军。
口述:“老百姓看到日本人来了就跑。一个叫刘右姜的,60多岁,跑的时候被一枪倒地。他的儿子、孙子、老婆跑过来,也被开枪打死。”
空中飘着腐臭味,艾叶搓团塞进鼻孔
这一年,从三十里外的关王桥到新墙镇上当童养媳的唐秀珍,不到10岁。因为“家里生多了女,不要女”,她已经在张玉辉家当了五年童养媳了。她以为到了新墙镇可以过上稍微好一点日子。没想到遇到了“吓得冷冷颤”的日本军。
住在新墙镇老街、时年13岁的王柏山,向人描述日军进攻新墙河的情形,“听不到步枪声,只听见大炮轰鸣。鬼子还用了毒气,像早晨的大雾,吸进去呛得鼻子出血。士兵将毛巾打湿捂住口嘴,老百姓也照着样子防毒。”
这是第一次长沙会战。这一仗,日军死亡8000余人,中国守军伤亡40000余人。
1939年的这个中秋节,新墙镇上的难民们,在风餐露宿和忍饥挨饿的逃跑中度过。几日之后,听说鬼子撤退了,他们又沿粤汉铁路回家。路上,到处是尸体。“尸体和行军棉被一起浸泡在水里。烂枪支、炮筒、子弹壳撒落在地上。空气中飘着腐臭味。人们把艾叶搓成团塞进鼻孔。”王柏山回忆。
据记载,10月9日,中国军队第195师恢复到进占鹿角、新墙、杨林街之线,日军陆续退回新墙河以北地区,至10月14日,双方恢复战前态势,第一次长沙会战结束。
王柏山的母亲在轰炸第二天就死了,父亲也受了重伤。当时日军进村搜捕,见到20岁到30岁的青年,就拖出来拷打,说是抓捕中国士兵。王柏山的二叔是个木匠,躲在床底下,被鬼子搜出来了。“他常年在屋内做工,细皮嫩肉,又喜欢戴帽子,前额有一条印痕。鬼子不听他辩解求饶,用刺刀把他捅死了。”
时年11岁的刘其海,则亲眼看到日本人杀老百姓。“老百姓看到日本人来了就跑。日本人讲的话,老百姓听不懂,日本人举起枪就打,枪法很准。一个叫刘右姜的,60多岁,跑的时候被一枪倒地。他的儿子、孙子、老婆跑过来,也被开枪打死。”
逃难前,唐秀珍曾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寄放到邻家的瓦房,也找不到了。唐秀珍的丈夫张玉辉,时年15岁。他和父母在新墙镇老街后堤上种菜。日本人没来时,中央军没吃的,到他们的菜园里摘菜。在位于新墙镇炮台新村的家里,已经91岁的张玉辉回忆起这个场景仍历历在目。“中央军搞了菜,没把钱的,没把钱的”。
这一年:战争停了,商人们纷纷用木板搭建铺子,恢复营业。唐秀珍也继续战前的日常——织袜子,扯猪草。
考证:作为和敌人一水之隔的火线上的小镇,新墙竟意外的繁荣。镇上虽见不到一个穿军装的人,也没有警察,但熙熙攘攘、猜拳酗酒的饭铺中,自有人带着特殊的使命。
火线上的小镇,卖包子炸油条好不热闹
战争停了,新墙镇的老百姓回到家园,重整旧业。
被战争蹂躏的新墙镇,已经面目全非。当时的新墙镇是“三街九巷石板道,七十二行处处泰,下长沙,上汉口,四海客商纷纷来,日本强盗一把火,瓦砾成堆鬼神哀”。
尽管新墙街上到处是弹痕和战场遗迹,商人们纷纷用木板搭建铺子,恢复营业。新墙河由东往西流入洞庭湖。新墙镇是河流下游的千年集镇,有48洞(村)的物资从这转运,战争一停,码头继续繁忙起来。
童养媳唐秀珍也继续战前的日常——织袜子,扯猪草,捡柴禾,煮饭。而家里排行老三的刘月三,正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就在新墙镇上的饭铺端盘子补贴家用。
此时的新墙镇有饭铺四五家,还有蒸包子的、炸油条的,好不热闹。而作为和敌人一水之隔的火线上的小镇,新墙竟意外的繁荣。“敌人败退一个星期后,街上市面迅速恢复。当时很时髦的黑人牌牙膏,只买三元一瓶,力士香皂只买四元一块,都很便宜。甚至还有樱花牌、金鸡牌的香烟,都是日货。”
据抗战文化研究作家康振贤考证,当年在这个异常繁荣的小镇,敌我双方进行了谍战,成为双方的情报交换中心。镇上虽见不到一个穿军装的人,也没有警察,但熙熙攘攘、猜拳酗酒的饭铺中,自有人带着特殊的使命。
值得一提的是,2013年,在新墙镇清水村一个李姓农户家的菜园里,还挖出多件抗战遗物。两个瓷坛。一个上面写着,“丙子秋月,瑞丰祥作”,“瑞丰祥”为醴陵瓷器老字号,丙子为烧制时间1936年或1996年。还有两个呈酱色的空酒瓶,底部是英文,意为“瓶装保证寿屋有限公司”。寿屋有限公司是日本一家琉璃和塑料品制造公司。另外,还有200多个子弹壳,底部刻有1937和1938字样。
岳阳县志记载,1939年,县境日军占领区被迫办伪学校11所,42个班,学生898人,实行奴化教育。1941年1月,侵华日军在县城里日伪政府,在新墙河北岸的筻口、新开、麻塘等地的村子里办维持会,设保安队,发良民证。
这一年:包括唐秀珍等新墙人都记得,一个叫王超奎的营长,“决与此阵地共存亡。”史料:“大雪纷飞,战壕冰冻,经过彻夜激战,我因饥寒交迫而死于战壕之士兵十余人,用火烘救活者亦十余人。”
战士鲜血与雪融在一起,结成了冰
平静的生活下,战争暗流涌动。
1941年9月,日军在新墙河畔约20公里地带布开45个步兵大队,疯狂南犯。是月20日,犯汨水烧杀掳掠至株洲后,于10月1日退至新墙河以北,第二次长沙会战结束。2个多月之后,12月18日,日军司令阿南惟几率日军再次自新墙河南犯,第三次长沙会战开始。
在第三次战役中,一个叫王超奎的营长,至今仍被新墙镇的人铭记在心。
“他是对历史有功的”,何爱军说。他是新墙镇人,现住新墙镇敬老院。
大部分的新墙人都知道王超奎的故事。在新墙镇一个叫相公岭土包,至今可以看到战场遗迹——挖好的半米深的战壕,储存弹药食物的大坑。站在这个高地,可以远眺新墙河河面。“2013年我过来时还在这捡到了子弹壳。”彭新华说。他是岳阳县博物馆工作人员,曾遍访县城抗战老兵、日军侵华亲历者,写了40多个抗战故事。
1941年12月25日,这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天。根据《湖南抗战史料》中的记录,这一天早上八点,渡过新墙河南岸的敌人已达一万余人。三九八团与三九七团作为第一三三师主力,与敌在相公岭、傅家桥、长湖、洪桥“作最激烈之争夺战。”三九八团二营营长的王超奎两度电话报告师长,谓:“决与此阵地共存亡,倘职在,决不使敌越雷池一步。”等语。
仅一个多小时,王超奎“因奋勇杀敌,饮弹阵亡”。至十七时左右,傅家桥据点守兵全部壮烈牺牲,无一生降。
“当时正是冰天雪地,战士的鲜血与山上的雪融在一起,结成了冰。”7月27日中午,太阳正热,此刻相公岭野草疯长,热风扑鼻,新墙河滩牛羊正在吃草,但70多年前,就在这一带,“大雪纷飞,战壕冰冻,经过彻夜激战,我因饥寒交迫而死于战壕之士兵十余人,用火烘救活者亦十余人。”
1942年,宋美龄在美国国会演讲中,提到了王超奎营的惨烈战事,“我中国的官佐士兵每当矢尽援绝,总是战至最后,宁愿牺牲生命,不屑选择别的途径”。新墙河也“一夜成名”。
这一年:15岁半的唐秀珍和她的未婚夫张玉辉,“佃了别人家房子”成婚了。
口述:已经宣布投降的日军在等待遣送回国时,仍在原地驻扎。此前被日军烧掉的房子,现在日军为讨饭吃,做苦力帮老百姓重新建起来。
投降日军为吃饭做苦力建房
1944年,5月27日,第四次长沙会战(又称长衡会战)开始。20万日军分左、中、右三路南犯,中路便是自临湘、岳阳强渡新墙河。新墙镇再次被蹂躏。
在战争时断时续的过程中,新墙河两岸开展着游击战。河北岸是沦陷区,南岸是难民区。老百姓家里的猪、牛、鸡,鬼子一扫荡就抢得精光。
当时住在新墙横街上的刘其海还记得,县里有个游击队,都是本地人,每人配有一条中正式步枪,二颗手榴弹,一个子弹夹,装满后有100多粒子弹。他们熟悉情况,经常要奉命乔装打扮后进入沦陷区刺探情报,设伏打鬼子。调皮的他有天跟着去了,游击队员在开枪,他就蹲在下面捡退出来的子弹壳玩,队员猛一回头看到他,马上拍他,“小鬼,不要将脑袋抬起来。”他父母得知他跟着游击队出去了,在家里哭。
住在新墙河南岸下元方屋场、曾参与游击队的方炳祥回忆一次摘菜。“刚到坎边的菜园还没动手,对面日军工事里打过来一枪子。子弹从我的裤裆下擦过去,溅了我一身泥土,我赶紧一个后翻,仰倒在地,捡回一条命。”
还好,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终于在1945年9月结束。
已经宣布投降的日军在等待遣送回国时,仍在原地驻扎。刘其海回忆,新墙镇上此前被日军烧掉的房子,现在日军为讨饭吃,做苦力帮老百姓重新建起来。
几个月后,日军终于离开了新墙镇。王柏山老人至今还记得那首歌谣,“新墙向西流,流进洞庭湖,敌人不打走,难过好生活。”
日军撤退后这年的正月,15岁半的童养媳唐秀珍和她的未婚夫张玉辉,“佃了别人家房子”成婚了。
特别致谢:岳阳县博物馆彭新华
潇湘晨报记者 谭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