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大阅图轴。郎世宁绘

清朝，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康乾盛世距今不过两三百年，不远不近的“距离”、丰富的史料以及“戏剧性故事”，成为今天影视剧以及人们茶余饭后追捧的热点。

特别是在位时间长达一个甲子的乾隆帝，从《铁齿铜牙纪晓岚》、《还珠格格》、《宰相刘罗锅》到如今正在热播的《延禧攻略》、《如懿传》，讲的都是关于他的故事，也塑造了一个个“个性迥异”的“乾隆”。剧中的乾隆被网友吐槽为“大猪蹄子”。（大猪蹄子通常是女生用来怼男人变心、说话不算数的网络用语。）

这位开创了“十全武功”、多次普免全国钱粮、整理现存文献编辑典籍、六下江南的皇帝，究竟是《还珠格格》里吹胡子瞪眼一见钟情夏雨荷的“乾隆”，还是《延禧攻略》里挚爱富察皇后心机颇重的“乾隆”？

道听途说都比不上正儿八经爬梳史料，从事纸媒与网媒历史阅读撰写多年的中山大学历史系硕士陈文嘉，通过挖掘《清高宗实录》《清史稿》以及清宫档案、奏折、信件、乾隆诗词等史料，对乾隆登基以来至1758年发生在乾隆帝国的22件重大事件进行抽丝剥茧般的还原，结集出版成新书《盛世的黄昏：乾隆（1736—1757）》。

史料中展现的乾隆聪明、疑心重、体恤百姓、痛恨腐败、重情皇后富察氏，却也情绪化迁怒他人。乾隆治下的大清被称之为“盛世”，但腾讯《大家》主编贾嘉在新书序言中写道：“盛年的皇帝的人生格局，已经被二十多年的官场争斗与权术制衡抹去了所有想象力。”“盛世”已显露出“黄昏”的迹象，“今天有个词叫作‘大公司病’，对于清帝国来说，‘大帝国病’的症状，在乾隆盛世已经根深蒂固。”

“学霸”乾隆：过目成诵，内心强大

康熙特别喜欢乾隆这个孙儿，《清史稿·高宗本纪》称，“圣祖见而钟爱，令读书宫中，受学于庶吉士福敏，过目成诵。”

有一天，康熙带着弘历去木兰围场行猎，命令侍卫将一头熊围引过来，熊忽然站起来，十几岁的小弘历一点也不慌张，气定神闲地控制着马的缰绳，康熙赶紧用枪将暴怒的熊打死。行猎后走到帐子里，对温惠皇太妃称赞弘历说，“是命贵重，福将过予。”

陈文嘉在书中称，康熙喜爱孙子乾隆的情况传递至民间，“导致乾隆帝的名声盖过了雍正帝，坊间甚至传言，雍正帝能继位是因康熙宠爱乾隆爱屋及乌之故”。

乾隆的确很聪明，算得上皇帝中的“学霸”。他精通五种语言，分别是汉语、满语、蒙语、藏族以及维吾尔族语言；他写了四万多首诗，虽然质量并不高。

他继位后，依然喜欢去离京400多公里的木兰围场行猎，每次去都要带上一支浩浩荡荡达万人的队伍。据宫廷西洋画师郎世宁为皇帝画的《木兰图》，队伍由骆驼和骡马组成的辎重队驮着营帐跟在队伍后头，再往后是一支人畜混杂成的粮草队。

农历七月，沿途粮食即将收获，由人、马组成的庞大车队，难免会踩踏农田。乾隆帝“严饬随从人等，不许践踏”，“然犹恐稍有伤损”，便将经过州县地方本年应征的田赋免掉三成，又对附近大道两旁三里内的区域，酌情蠲免赋税。

一些百姓还盼着皇帝“回銮”路过当地，乾隆感到很诧异，署理直隶总督陈大受说，“舟车辐辏闾里，小民佣趋贸易，更可获利资生。”也就是说，因为大批人马路过，能给周边百姓带来贸易商机，所以他们当然很开心。

“勤政”乾隆：剪不断，理还乱

尽管他聪明勤政，偌大的帝国和现实却是“复杂”的。

在上台十周年之际，他普免全国一年的钱粮，各省分三年在不同年份实行。“蠲免钱粮是老百姓的利好，却是衙役的利空。差役一年不征钱粮，就意味着失掉了勒索的机会。为弥补损失，差役往往赶在免粮之前，加紧催促欠粮民户交税。”

税收情况复杂，科考也不简单。乾隆九年，兵部左侍郎舒赫德主考完顺天乡试后，搜出42名夹带小抄的考生，夹带的方式花样百出：裤腰带上、帽子里、袖缝里、笤帚柄内、戒尺内、水罐内、饭罐内、嘴巴内、袜子底乃至裤裆内，都是经文、表文、判条之类小抄的藏身之处。有的考生，把小抄放在口中，在搜查时“咽入腹中”毁灭证据。

乾隆收到奏报当天就下谕旨痛斥：“若辈自轻自贱若此……竟同鼠窃狗偷之辈，冥顽不灵，不可化诲”，“若不立法严查，则诸弊何由而除，真才何由而见？”

乾隆还专门就治理乡试作弊进行布局，并专门发一道公开上谕，要求科场点名时考生不得带片纸只字入场，“务使弊绝风清”。可是，第二场考试，就有21名士子带小抄入场，作弊方式都一模一样。

此时，舒赫德已经提出要废除科举，从考试文体、学习效果、作弊三个方面攻击科举不可能选出好官，但乾隆依然支持了反对者大学士及其礼部官员的意见“反对废科举”，于是科举考试废除未遂。

在此期间，英国“百夫长号”舰队偶然到访，游弋到了广东海面，停留了一年多时间，与朝廷地方官产生了一段很糟糕的记忆。

英国“百夫长号”原本的使命是攻击西班牙在世界各地的军事力量，路上它的船员生病缺水少食，于是顺着1742年冬天的季风，飘到了澳门海面，请求中国补给、修船。

对于他们的到来，清帝国的政府官员仍将英国人视为几千年来居于中国周边“四裔”之地未开化民族，仍以“抚恤”“靖绥”“羁糜”待之。

在中方的描述中，在英国“红毛人”获准见总督后，“红毛人抱弩负杆，手加额，匍匐进表，贡所俘五百人，乞制府（总督策楞）处分”。

陈文嘉说：“熟悉英国大使乔治·马戛尔尼见乾隆一事便知，双方曾为下跪礼仪争论不休，安森虽仅为英国一舰长头目，但也万万不会如此屈就一名知县行‘手夹额’‘匍匐’这一极富中国特色的以下事上之礼，细节极有可能经过了传主本人或家人的加工。”

当舰长乔治·安森回国时，他出了一本书叫《环球航行记》，“将中国的坏形象传遍欧洲，在西方迅速刮起了一波说中国坏话的潮流，盛极一时”。

陈文嘉说：“若把眼光拉长到整个乾隆朝，乾隆八年这一年，帝国向西方透露出的官僚不良习气、渐成差距的军事实力以及民间的混乱管理，也许只是为马戛尔尼的印证提供引子。‘英夷’安森比马戛尔尼更早看穿了这一切，包括乾隆帝在内的朝廷上下，仍做着‘抚恤外夷、靖绥海疆’的迷梦。”

“暴怒”乾隆：吹毛求疵，轻罪重判

此时的乾隆还不会体会到百年后道光皇帝“丧权辱国”的痛苦，让他几乎失去理智极为痛苦的是皇后富察氏的逝去和军事上的失利。

《延禧攻略》中乾隆深爱皇后富察，“历史上也是这样，再怎么描述乾隆爱皇后富察氏都不为过。”陈文嘉说，在皇帝眼中，皇后对太后很孝顺，又“崇节俭”，史称其不戴“珠翠”等名贵首饰，视皇帝荷包上的“金银”镶嵌为“暴殄天物”。帝、后相互敬爱，感情特好。大学士阿桂曾提及，乾隆帝因患病调养期间，皇后每天在寝宫外服侍。皇帝夸她“德钟勋族”，并非套话。

电视剧中，皇后所生两位皇子却均未成年就夭折，皇后哀痛不已在乾隆十三年东巡途中病亡，此皆为实情。陈文嘉梳理了皇后去世后皇帝的变化：皇后死后第二天，皇帝告知群臣“永失内佐，痛何忍言”。11天后，皇帝又“良深痛悼”，赋诗抒怀，“圣慈深忆孝，宫壶尽称贤”“恩情廿二载，内治十三年”“愁喜惟予共，寒暄无刻忘”；又作《述悲赋》思念：“呜呼！悲莫悲兮生别离，失内佐兮孰予随？入椒房兮阒寂，握凤幄兮空垂。”

在皇后病亡的同时，清朝大军围剿大小金川叛乱劳师无功，再加上此前两位皇子的病逝，诸事不顺，皇帝情绪糟糕透顶，动辄暴怒，屡屡作出极端决定，亲人与臣仆成了出气筒，“这一年，是皇帝愤怒的一年”，引发了一场“官场大地震”。

《如懿传》里，因皇后逝世，皇长子永璜和皇三子永璋未露哀色，被乾隆当众怒斥，现场剥夺了继承权，是确有其事。《清高宗实录》中记载皇帝训斥，“于皇后大事，伊一切举动，尚堪入目乎？”“朕以父子之情，不忍杀伊等，伊等当知保全之恩，安分度日。”

乾隆还对官员一些小过失吹毛求疵，惩罚甚重。光禄寺准备的祭礼用桌，皇帝嫌不干净，五名官员降级。工部制作的“皇后册宝”，皇帝觉得“甚属粗陋”，尚书哈达哈革职留任，四名侍郎革职、降级。老臣张廷玉也未能幸免，因翰林院的一篇皇后祭文用词不当而被罚俸。甚至丧期百日后，一件“剃发”案又让他发飙了，一名官员在百日内剃头，被乾隆骂成违背“祖制”的大罪。

历时半年之久的官场大地震，终于塞楞额的“剃头之罪”。“这场大案中，100多名大员受到惩罚，大学士、尚书、侍郎、总督，或罚俸、或革职、或赐死、或斩立决。”陈文嘉说，“如此吹毛求疵、小题大做、轻罪重判，实与乾隆帝执政之初标榜的‘宽政’大相径庭，以一种近乎变态的心理处理国事，确是悲痛情绪之下的极端举动。”

“财务自由”的乾隆：修宫殿，修寺庙

乾隆执政六十年，被人称之为“康乾盛世”，也是古代封建王朝的最后一个盛世，也是充满了危机的盛世。

在这个盛世里，清代社会经济史学家赖惠敏翻阅关于乾隆帝私人金库的档案发现，他执政六十年，“个人总共赚了白银8000万两以上，相当于清廷两年的田税”。

那么，皇帝的钱从哪里来？“答案是官庄、盐业和关税。”

官庄管理官田，收入之一就是地租，这是乾隆帝的爷爷以及曾爷爷在圈地运动中为他挣来的遗产。官庄还经营房地产，入关后清廷赶走内城汉人并接管了成千上万间房屋，然后租出去，躺着赚钱。“乾隆四十四年，依靠5300余间房子，每年收入2万余两白银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皇帝不指着官庄能给他挣到钱，关税和盐业，这两部分钱就是8000万两以上的大多数。皇帝有钱了，也会向盐商放贷，生息发财。比如，乾隆五十一年，商人王德宜借款60万两，分15年还清，利息高达99万两。不过，相比民间高达30%的年利率，皇室放贷款利息不算高，所以借的商人特别多。

其余赚钱的渠道还有：开当铺、卖人参、卖玉石、房贷、收议罪银、抄家、属国进贡等，这些都由专门的管理机构内务府经营。

皇帝赚得多，花得也多。乾隆十年到乾隆六十年，总收入6800余万两，而皇帝花掉了6700余万两。

皇帝的钱怎么花的？内务府的钱首先解决皇室的吃穿用度，比如买瓜果蔬菜、五谷杂粮等。这项皇室支出，多有固定数目。乾隆三十年之前，每年的开支100万到150万两银子，乾隆三十年以后支出增长，每年要花掉近200万两。为什么会增多？因为物价越来越贵了。皇室买衣服花钱不多，因为帝、后节俭不爱换衣服，而买衣服的钱由户部提前拨给江南织造了。

另一项支出是赏赐。遇上皇室成员生日、元旦等，内务府得花钱置办并赏赐。接见蒙古王公、喇嘛时，乾隆帝也要大方“回礼”。

但上述都不是大头，最大的开支是修缮费。修宫殿、修园子、修寺庙、修陵墓，像圆明园、万寿山、长河工程、永安寺营建、雍和宫修缮，都是大手笔，都要花大钱，动辄几百万两。所有的修缮费中尤以修建寺庙最贵，乾隆十六年，万寿山大报恩延寿寺就花了400多万两。

这是一个盛世，但当乾隆还在自己精心修缮的园子里做着天朝上国的美梦时，清帝国这部老旧的国家机器正在渐渐丧失活力，“把一个烂摊子留给了继任的嘉庆帝”。

撰文/记者赵颖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