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牛追忆
红网时刻 字号:
2018-07-10 16:30:19

看牛追忆

吕时荣

 

    上世纪六十年代农村出生的人,大都有看牛的经历。可以说,我是牛伴着长大的。我从八岁开始看牛一直到十五岁,七年与牛朝夕相处,逐渐了解了牛的秉性,懂得了牛的喜怒哀乐,对牛有种特殊的情感。直到如今,常梦见我看牛的伙伴,梦见我曾看过的牛,对牛的情感一直排遣不去……

    看牛也叫放牛,就是早上和下午将牛赶上有草的山岗,或用牛绳牵着牛到有嫩草的田埂地坎让牛啃草,不让它偷吃庄 稼,牛吃饱后再将牛赶进牛栏。那时,牛是农家的宝贝,我们生产队牛多,有三、四十头,由有适龄少儿的家庭抓阄领养,根据牛的大小类别记工分,年终决算。两年后重新抓阄,养得好的可以续养。故而放牛便成了队上少儿主要的工作,甚至比读书还重要。清早天未亮将牛赶上山岗,九点钟赶回来。吃完早饭后九点多了才去读书,下午三点放学,吃了午饭再把牛赶出去,天黑才回。日复一日,循环往复,责任重大!

    看牛容易,但要把牛养好难,要养好牛,需要悉心照料,要做到牛栏干爽、草料充足、防寒防冻。我家的牛养得最好, 这归功于我的祖母,她老人家待耕牛如晚辈孩子,爱护有加,每天晚上她都要去挂牛草给牛添食,经常垫草保持牛栏干爽。寒冬冰天雪地是不能放牛的,牛怕寒,她常给牛煮棉籽、豆壳等,给牛补料。故而我家养的牛饱暖无忧生活舒适,都长得膘肥体壮。

    那时,农村人都很爱耕牛,每年的农历四月初八是牛节,也就是传说中的牛的生日。这天,男人们都要牵着耕牛去小溪里给牛洗澡,用刷子刷洗牛身,一是为春耕之后的耕牛洗去泥土和汗渍,二是去除牛身上的寄生虫,牛很配合,舒服死了,那种感觉就像现在的城里人蒸了桑拿。洗完了再割一捆青草喂牛,作为对农耕社会人类伟大助手的奖赏,也是对耕牛任劳任怨默默无闻辛勤劳作的一种回报。

    那时,随意宰杀耕牛是犯法的。牛只能自然死亡,若牛断了腿难以生存,需经公社书记批准,方可宰杀。公社某书记是土改干部,没什么文化,邻近生产队一头残牛需要宰杀,打了报告请他签字,他大笔一挥,同意宰杀,没写句号就签下自己的名字,变成“同意宰杀某某某”。世上竟有同意宰杀自己的,在当时成为笑柄。

    看牛其实很快乐,把牛赶上山后,伙伴们在草地上翻筋斗、摔跤、做游戏、打野仗。“抓特务”,学样板戏……欢声暄天,忘乎所以,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牧童晚归,骑着牛回家,也有找不到牛的,免不了回家要挨一顿打。

    看牛可以向山岭要食,解决饥馋。什么茶苞、茶耳、三月萢、扒船萢、羊奶奶、半春、粟籽、苦楮籽等等我们都采摘吃过,山珍野味!而今,那些东西很多已绝迹,或呷不出当年的味道了。

    我家弟妹小我很多,迟迟不能接看牛的班,我便成为队上看牛工龄最长的一个,成了看牛界的大佬,一班子小伙伴几十 个前呼后拥,像花果山的猴王,很是威风。那时食不饱腹,免不了干些“坏事”。如偷扯花生、摸黄瓜、摘西瓜、折甘蔗、刨红薯……一群野孩子,飞打飞杀!大人们无可奈何,现在想来,汗颜!

    有一次看牛,我们从家里拿出盐,到山上后摘了队上的辣椒,用小刀剖开,放盐进去揉着生吃,每人先吃三个,吃完后一群人头冒热汗,一个个捂着肚子痛倒在地上打滚,不知情的以为是马戏团在耍猴戏。这大概是我吃过的最辣的辣椒,至今记忆犹新。

    看牛的时光非常自由,大人们管不了我们,正值农业学大寨,大人们战天斗地,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激情似火。而现实如铁,向田地刨食。春播秋种,双抢秋收,扯花生、摘茶籽、收冬荞、挖山开荒,冬修水利……一年四季没有闲过。我们稍大时,上山看牛,拿着柴刀或提着篮子给家里砍柴扯猪草。牛耕田时要给牛割青草,那些锯齿形的茅草很是锋利,不小心会割破手指,鲜血直流,十分疼痛。牛是懂感情的,耕作之后,看到你去喂草会眯着眼睛,像是微笑。农忙季节,学校放假,我们除了看牛割草,上午也要参加劳动,“双抢”时晚上扯秧,冬季晚上参加开挖山塘等等。

    我总觉得中国的农民是最勤劳的,而我家乡的那一代农民是最最勤劳的,这种勤劳的基因一直在我辈血管里流淌,从未停歇。

    我总共看了三起牛。看的第一头牛叫花脑壳,因此牛脑顶正中有一撮心形白毛,煞是好看,故而得名。我家养了一年后,皮毛乌黑呈亮,似披锦缎,体格强壮,力大无比,脾性好,农夫喜用,是队上耕地的主力。它善斗,但不好斗,方圆几里没有对手。二队有一头牛叫锦毛牯,那牛长得又长又高又大,一身锦毛,也是牛中俊杰。锦毛牯对花脑壳似乎有点不服,有一回它俩在烂屋相遇,近在眼前,分外眼红,顿时短兵相接,只见牛头低埋,眼露凶光,四角相抵,你来我往碰撞声此起彼伏,大战四十回合,难分胜负。坪边烧一堆草木灰,花脑壳似乎觉得难以蛮胜,灵机一动就势将锦毛牯推入火堆,锦毛牯后蹄灼伤,疼痛难忍,落荒而逃。花脑壳也不穷追,仰起头对天长号,俨然一幅胜者姿态。自此,锦毛牯避而躲之,再不敢应战。

    看的第二头牛是一头母黄牛,骨架大,很瘦,未孕,无力,好吃懒做,不耕田,时常品行不端偷吃庄稼,大人们谑称它为“娘子”。我家领养“娘子”后,精心照料,逐渐变骨感为丰腴,半年后肚子大了,不多久产下一牛犊,那小牛简直是花老壳的翻板,脑门心同样有一白色心形花纹,一看就知是花脑壳的儿子,唯一的区别是右边屁股上有一块巴掌大的白色花斑,故叫细花。“娘子”对细花十分疼爱,奶水充盈,细花寸步不离,如影相随,饿了就将头伸进“娘子”胯下,含着乳头猛吮,时不时地用头冲撞母牛乳房,“娘子”并不介意,用舌头舔细花尾部的皮毛,细花吃饱了翘起尾巴四蹄跃起向“娘子”撒欢。细花茁壮成长,三年长大成牛,体格健壮,虎背熊腰,耕田虎虎生风,格斗技能也非常了得。自此,“娘子”扬眉吐气,有了牛样。有一次在院子对面的山上,细花与三队的三骚牯相遇,这三骚牯长得威猛高大,披一身枣红色皮毛,斗架厉害,是三、四队的牛王。两强相遇必有一斗,也不知它俩因何发生冲突,不知不觉打了起来。顿时牛角碰撞声不绝于耳,两队看牛的为各自的牛呐喊助威,叫喊加油声此起彼伏,那牛似乎能听懂人语,斗得愈加起劲。时近落日,天昏地暗,三骚牯且战且退,转身便逃,细花穷追不舍,这时才发现三骚牯的右角变成血红的了,原来这畜牲右角的硬壳脱了,三队看牛的号啕大哭“三骚牯没角了”、“三骚牯没角了”,一代牛王丢盔弃甲,惨不忍睹!

    最后看的牛是水牛,叫大水牯,这牛体形庞硕,力大无穷,格斗本事高强,常抠对手眼珠将对手放翻。水牛斗架,惊心动魄,凶火得很,不能近看,只能远观。此牛是我父亲在新宁搞社教时为队上买回来的。听说,刚买回时,脾气暴,性子烈,有时眼珠红、很血性,队上除我父亲外其他人不敢用。也不知父亲使了什么魔法,这畜牲慢慢听话了,不使性子了,用的人也就多了,它就成了耕田主力中的主力,耕种季节它最累最苦。

    大水牯耕耘十几年,队上的田土也不知耕了多少遍,垂垂老矣仍在耕田,终于有一天累趴了,倒在犁铧前喘着粗气,二伯见状不妙,忙叫人回家拿来纸钱,置于大水牯旁边的田坎上点燃,袅袅青烟腾空而起,像是牛的精魂。二伯合掌对牛三拜,嘴里念叨着什么,大水牯闭上眼睛,头一歪永远地倒下了,这天,我很伤心,我哭了,在场的很多人哭了。

    自此,我不再看牛。

    悠悠岁月,沧海桑田,蓦然回首,芳华落尽。四十年过去了,那些战天斗地的长辈大多归于黄土,我儿时看牛的伙伴大都已年过半百,或打工或当差,为家庭为国家仍在默默无闻辛勤打拼。我看过的那些牛,那些帮助我们解决温饱居功至伟的耕牛,早已化为尘土,而他们的影子,时常在我的眼前浮现……

2018年7月1日于隆回

来源:隆回新闻网

作者:卢春玲

编辑:卢春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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