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孰能无情!正是因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很难做到无情,而且经常为“情”所困,所以道家道教就认为:无情即圣人。佛教禅宗则认为:无情即佛祖。但很多文人也坦率地承认:自己做不到无情。
在古代,无情固然可以成圣成仙,但有情也并非一件令人感到羞耻的事。特别是对于文人,感情丰富是他们进行文学创造的基础,没有情,就不可能有真挚感人的作品。因此,一些文人并不忌讳谈情。比如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当他的儿子不幸夭折后,他悲痛欲绝。《世说新语·伤逝》记载了有人看望他时的情景:
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恸。
说“最下”不及情,当然是乱说;说圣人无情,谁人见过无情的圣人!但他说自己是钟情之物,倒是事实。文人比一般人更多情,古今皆然。
白居易一生炼过金丹学过道,希图白日成仙;还读过佛经学过禅,盼望死后能够升入兜率天。他一生都在学习“无情”,但一生也没有学到“无情”。在他20来岁时,就对湘灵姑娘产生了爱情,此后又一直念念不忘。他写了一首“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花非花》)的诗歌,有人说这是他对美好恋情的追忆,这种说法大约也不会错。到了老年,他坦率地承认自己最终还是不能忘情,并写了一首《不能忘情吟》,吟前还有一个序,吟和序都比较长,但我实在不忍割爱,一并录此。
序说:
乐天既老,又病风,乃录家事,会经费,去长物。妓有樊素者,年二十余,绰绰有歌舞态,善唱《杨枝》,人多以曲名名之,由是名闻洛下。籍在经费中,将放之。马有骆者,驵壮骏稳,乘之亦有年。籍在长物中,将鬻之。圉人牵马出门,马骧首反顾一鸣,声音间似知去而旋恋者。素闻马嘶,惨然立且拜,婉娈有辞,辞毕泣下。余闻素言,亦愍默不能对。且命回勒反袂,饮素酒。自饮一杯,快吟数十声。声成文,文无定句,句随吟之短长也。凡二百三十五言。噫!余非圣达,不能忘情,又不至于不及情者。事来搅情,情动不可柅。因自哂,题其篇曰《不能忘情吟》。
吟如下:
鬻骆马兮放杨柳枝,掩翠黛兮顿金羁。马不能言兮长鸣而却顾,杨柳枝再拜长跪而致辞。辞曰:“主乘此骆五年,凡千有八百日。衔橛之下,不惊不逸。素事主十年,凡三千有六百日。巾栉之间,无违无失。今素貌虽陋,未至衰摧;骆力犹壮,又无虺。即骆之力,尚可以代主一步;素之歌,亦可以送主一杯。一旦双去,有去无回。故素将去,其辞也苦;骆将去,其鸣也哀。此人之情也,马之情也。岂主君独无情哉?”予俯而叹,仰而咍,且曰:“骆骆尔勿嘶,素素尔勿啼;骆反厩,素反闺。吾疾虽作,年虽颓,幸未及项籍之将死,何必一日之内,弃骓兮而别虞兮。乃目素兮素兮,为我歌《杨柳枝》,我姑酌彼金罍。我与尔归醉乡去来。”
白居易到了晚年,身体日衰,情欲益减,同时也是为了减省开支,决定送走歌妓樊素,卖掉骏骑骆马。当陪伴诗人多年的歌妓和骏马就要离开自己的时候,主仆之间上演了一小场与霸王别姬相似的悲剧。自然的无情,人的多情;衰老的苍凉,人情的温暖;对自然规律的无可奈何,对温暖人情的无限感触,甜、酸、苦、辣的人生五味,全搅拌在这一首赋中。
到了后来,不少文人公开主情,甚至提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汤显祖《牡丹亭·题词》)的看法,而冯梦龙甚至还想创立一个“情教”,并为此写了一首《情偈》:
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生生而不灭,由情不灭故。四大皆幻设,惟情不虚假。有情疏者亲,无情亲者疏。无情与有情,相去不可量。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子有情于父,臣有情于君。推之种种相,俱作如是观。万物如散钱,一情为线索。散钱就索穿,天涯成眷属。……无奈我情多,无奈人情少。愿得有情人,一齐来演法。
很明显,这是在和道家道教的“天若有情天亦老”唱反调,认为多情好,无情不好。到了清代,朱锡绶在《幽梦续影》中甚至说:
求忠臣必于孝子,余为下一转语云:求孝子必于情人。
这个“情人”当然不是今天意义上的情人,而是指多情之人。无情则不孝,不孝则不忠,这实际就是鼓励人们做多情之人。朱的这一看法实际上把“情”的问题上升到了政治问题。
世俗人,特别是世俗文人,多几分柔情未必就是坏事。但如果僧人也变得柔情似水,就有点不伦不类了。慧洪是一位比较著名的僧人,却爱写一些情诗,他有一首《上元宿百丈》(一作《上元宿岳麓寺》):
上元独宿寒岩寺,卧看篝灯映薄纱。
夜久雪猿啼岳顶,梦回清月在梅花。
十分春瘦缘何事,一掬归心未到家。
却忆少年行乐处,软红香雾喷京华。
据吴曾《能改斋漫录》说,王安石的女儿读到“十分春瘦”两句时,不由自主地评论说:“浪子和尚耳!”可慧洪还有一首更为“浪子”的诗,题为《赠尼昧上人》,王安石的女儿还没有看到。这首诗说:
未肯题红叶,终期老翠微。
余今倦行役,投杖梦烟扉。
从“未到家”看,第一首还是代俗人写给妻子的,第二首很明显是写给尼姑的。“红叶”句讲的是唐代的一个爱情故事,据《青琐高议·流江记》说,唐僖宗时,于祐在御沟边拾到一片红叶,上面题有一首诗。于祐也在另一片红叶上和题一首,放到御沟的上游,为宫女韩采频拾得。后来二人终成眷属,举行婚礼时,各自取出红叶相示。慧洪的这首诗歌先为尼姑未早题红叶觅意中人而遗憾,后写自己老有投靠定居之意。其中的求爱意图是非常明显的。
清代的袁枚还用生动的故事来说明多情的好处,《随园轶事》“色不可不好”条说,袁枚的同年、亲家沈永之在云南做官时,招集民工在凤凰山开凿八十里山路,其间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忽一日,有美女艳装从山洞奔出。役夫之少壮者,皆出洞追而观之。老成者不动心,操作如故。俄而硼然一声,山忽崩仆,不出洞者压死矣。沈为先生述其事,且曰:“追美女者,反因之避其难;老成不动心者,竟遭压死。此亦理之不可解者。”先生笑曰:“此色之所以不可不好也!”
沈永之是一位正统的儒生,他多次劝告年老后的袁枚不可再去寻花问柳,所以他对“无情”不动心者反遭天灾的事实无法接受,而袁枚正借此印证了自己“色不可不好”的观点。他还借胡铨事宋代胡铨上《请斩王伦、秦桧等封事》,名动一时,被流放过海,依然正气凛然。当其被赦还时,却与一位黎族女妓恋恋不舍,不少人对此稍有微词,朱熹还写诗感叹说:“十年泛海一身轻,归对黎涡却有情。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写了一篇《读胡忠简公传》,说:“从古忠臣孝子,但知有情,不知有名。为国家者,情之大者也;恋黎倩者,情之小者也。情如雷如云,弥天塞地,迫不可遏,故不畏诛,不畏贬,不畏人訾议,一意孤行,然后可以犯天下之大难。”袁枚认为只有“有情人”才能做到忠孝,才能做成大事。这一结论与朱锡绶相同。
清末民初的苏曼殊更是一位有名的“浪子和尚”。他本身就是一个“多情”的产物——其父苏杰生与日本女子若子的私生子。终其一生,学佛和爱情都是他“胸中交战的冰炭”,有人说他最终选择了前者而抛弃了后者,证据是:
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
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本事诗》)
乌舍是佛教中的一位女神名,苏曼殊借以比喻他的日本情人百助。第二句用红叶题诗的故事比喻苏与百助之间的爱情。第三句中的“无情泪”本身就是一个自相背谬的词:无情不该有泪,有泪岂能无情!可见他并没有抛弃后者。他的另一首诗写得更有意味:
碧玉莫愁身世贱,同乡仙子独销魂。
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
(《本事诗》)
“碧玉”和“同乡仙子”都是指百助(苏曼殊出生于日本横滨,故称百助为同乡)。为了爱情,苏曼殊那本该空而又空、一尘不染的袈裟上却沾满了对方的脂粉和彼此的情泪。空门中人尚且如此,更何况红尘中人!
来源:岳麓书社
编辑:张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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