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纯
20世纪七十年代,我在山东西部黄河岸边的一个村庄艰难地求学度日之时,有几本革命战争题材的小说在我心里播下了文学和军旅的种子,它们是《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红日》《苦菜花》《红旗谱》《敌后武工队》等。在这些作品的熏陶之下,一九八O年高考中榜之后,我果断地选择进入军校学习,从此成为一名职业军人,一直到现在;正是由于那颗文学的种子发了芽,我后来成长为一名军旅作家,一直在文学的森林里栉风沐雨,缓缓生长。
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擅长或感兴趣的创作领地,有的写乡土,有的写城镇,有的写官场,有的写现实,有的写历史。作为军旅作家,我最喜欢的自然是军事。
军事题材包含两大块——战争与和平时期的军营生活。说句实在话,这两个领域是两块硬骨头,都不好啃。
这里不谈后者,只说前者。
上下五千年,中华民族的历史就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战争史,尤其是改朝换代的阶段,国家基本是在战乱中浴火重生。文学是现实世界的艺术映照,所以历朝历代关于战争的作品层出不穷,中国四大文学名著,《三国演义》《水浒传》是典型的军事文学,《西游记》也可算作半部神话战争(战斗)小说;大量的军旅诗和散文,亦占据古代文学的半壁江山。到了近现代中国,大规模的战争——晚清内战外战、军阀混战、第一次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包括抗美援朝战争,更是谱写了中国战争史上宏大而惨烈的诗篇。如果从一九二七年八一南昌起义算起,到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这二十一年的革命战争,彻底改变了全体中国人的命运,也改变了世界格局;与此相对应的各类军事文学作品,亦成为中国近现代文学创作的主流形态之一。
我小时候读过的那些革命战争题材的名篇巨著,影响了一两代人。中国当代作家中有不少人也是受它们的影响,走上创作道路的,因此,很多人都怀有英雄情结。然而在进入新时期之后,革命战争题材的文学创作却江河日下,与其他题材的创作相比,它所孕育的重要作家和作品不断衰减。个人认为,这是整个中国文学的一件憾事。
人们总爱说,死亡和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而我们的前辈所经历的如此庞杂丰沛的战乱岁月,可以说是一座很大的文学富矿,它多层面、多角度地涵盖了这一永恒主题,按说是很值得作家们去开掘的。如果说前辈作家受当时政治风云的影响,摆脱不了政情世风的桎梏,拿出的作品有意无意贴上了所谓“左”的标签,其作品被岁月淘洗之后,已经不再吸引后来的读者,那么,社会发展到今天,当代作家再回头去深入历史,重新反思历史、战争和人性,用新的创作手法拿出适合当代人阅读的作品,写出它的当代性、丰富感,进而映照现实,我认为,早该是时候了。
为什么这类题材的优秀作品在当下犹如凤毛麟角?或者说当代作家为什么总是回避这个题材?很值得玩味。
我认为,原因不外有三:一是这类题材的创作难度大,若要正面强攻,前面有不少名篇,就仿佛一个个山峰,挡住了去路,想超越人家,很难,搞不好有“炒剩饭”之嫌;二是当下仍有不少禁区束缚着作家和出版界的手脚,正统的党史和军史你难以突破,稍不留意,作品就可能被“毙”掉,因此害怕;三是写革命战争,塑造英雄人物,对于一些成名作家来说,担心遭个别别有用心的人讥讽,被认为是歌功颂德,是投机取巧,是应景式写作,是才气不足的表现,所以得躲。凡此种种,原因不一而足,造成了战争文学创作的沉寂与落伍,革命历史题材遂成为小说创作的冷门。
相比于小说创作,战争题材的电视剧这些年倒是热度不减。从表现手法上来说,电视剧比文学作品更适宜展现火爆刺激的战争和战斗场面,娱乐性强,这是事实。问题是近几年那些大量出现的抗日雷剧,那些重复制作的所谓重大革命历史题材剧,那些花样百出的谍战剧,故事都编不圆,其胡编滥造、牵强附会的现象令人不齿。同时也反映出,缺乏厚实的文学作品所支撑的影视剧创作,恐怕难有精品佳构。
文学有个特点,作家不太愿意写过于遥远的事(如果写历史小说,也要写宫廷斗争,写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才子佳人,或者名将名相,没人专门去写古代的小人物,因为现代人不会关心他们)。但是新中国成立才六十多年,现在活着的人,或者死去不太久的人,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我们所有的人,其命运都与那段历史息息相关。我们的身边,不难见到战争的亲历者。我们的烈士陵园,埋葬的都是那段岁月的牺牲者,我们的战役纪念馆,也基本上陈列那一阶段发生的战事。我们每年都要在七一、八一、十一举办节日纪念。我们几乎每天都能嗅到那个时代的气息……六十多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正好可以拉开距离,审视那一段烽火岁月。因此,个人总感觉,这个领域的创作不仅不应被忘却,而且值得深入开掘,尽管很难很难,需要去冒失败的风险,尽管有些担忧畏惧,需要冒着阻力去攻隘闯关,但是有责任感、有担当的作家不应躲避,应该迎难而上,勇于投入,写出真正配得上那个英雄时代的精品力作。实际上,军事文学如果用心经营,更容易出现黄钟大吕般的作品。
三十多年前,我在乡下求学的少年时代,因为读了开头所述的那几部作品,可以说改变了我的人生。三十多年来,我时常想,何时我也写一部那样的作品?这些年,我写了二十多篇革命战争题材的中短篇小说,还写过一部长篇《芳香弥漫》,却总是不满意,不过瘾,总感觉自己的劲并没有真正使出来,权当是练笔吧。
创作的冲动不可遏制地再度光临。二〇一六年春节刚过,我打开电脑,写下了开头:“一九三六年——民国二十五年,夏天,龙城的余家‘双喜临门’。其实是‘三喜临门’——只是这第三喜,不便与人说。”
正月里写出一万多字以后,由于诸事缠身,一停就是半年多,直到十一月份,重新打起精神突击,到今年四月中旬,用五个月的时间,一举完成了这部三十多万字的《浪漫沧桑》。我女儿提醒我说,千万不要说写得这么快。她的理由是,她经常看到某些作家说,自己某部作品写了五年甚至十年,十年磨一剑嘛,时间说长点,显得认真、不毛糙,显得厚实。我不想说假话,我前前后后写作时间加起来,也就是半年,真让我五年、十年写一本书,不如去干别的。往往是我写得越快,越说明写得顺畅,如果像挤牙膏那样,某一天只写几百字的话,说明这一天是磕磕绊绊的,越慢,质量越是值得怀疑。
实际上,这部作品的构思,早在十年前就开始了,它影影绰绰的在我脑子里,《浪漫沧桑》这个题目,也是那时候就有了。只是动笔之前,我仅仅粗略想好了开头部分,三个主要人物:余立贞、汪默涵和申之剑的出场,其他人物都是模糊的。另外我还打算故事从一九三六年开始,到解放初结束,主人公经历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至于现在书中所呈现的故事走向、人物交集、事件冲突,以及大量的细节,动笔之前是不曾考虑好的。随着写作的进行,一些主、次要人物和场景渐渐地清晰起来,与我的写作同步生长,最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谁都知道,写小说主要是塑造人物,越是写出新鲜的、令人难忘的人物形象,越是成功的标志。中国的作家里面,曹雪芹、罗贯中、吴承恩、施耐庵、蒲松龄、鲁迅、金庸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他们写出了许许多多令人难以忘怀的人物。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深知自己永远成不了大作家,充其量只是一个靠写作混饭吃的小作家,但我总也得有一个目标——使出全部的劲,力求塑造几个稍微新颖一点的人物。我想让每一个人物都有不同的性格,每一个人物争取都新奇夺目,不是苦情,不要矫情,而是真性情,并且区别于前辈作家笔下的人物。所以,作品中的余立贞(参加革命后改名为李兰贞)、汪默涵、申之剑、余乃谦、江山、罗金堂、龚黑柱、冷长水、韩素君等等,在你读过之后,如果能感觉到一点点新意,那么我就算没有白忙活。
前辈作家的同类题材作品,它们的伟大之处在于塑造了一批栩栩如生的革命英雄人物,他们勇敢坚定,带着战火硝烟,屹立于读者面前。但是话又说回来,那些作品今天之所以不再那么流行,主要是时过境迁,人们的审美观、价值观、甚至世界观都有了改变。那些英雄人物由于过于高大全,似乎不食人间烟火,今天看来显得虚假,更像是一个政治符号,早已与当今现实社会拉开了距离,成为过去时。当下文艺界时兴“消解英雄”,或者说是“解构英雄”,削弱崇高之美,更认可“有缺点的英雄形象才更真实更可信”“小人物拯救世界”。这是一种创作潮流,也符合百花齐放的创作规律,美国好莱坞最擅长这么干,我们当然不能完全否定。从本质上说,小说家所写的,通常是特异的、不正常的人物与事件。太常规、太高大的人物,还是让报告文学作家来写更好。
社会在变,创作思路必须也得变。革命的文学大师们在他们的作品中突出了革命性、阶级性、民族性,我想在这个基础上增加一点人性,另外还有当代性。好像是黑格尔说过,历史题材有属于未来的东西,找到了,作家就永恒。他所说的未来的东西,就包括当代性。
其实,革命历史是个多棱镜,它具有无限的丰富性。我想,在正统的党史和军史之外,正是文学起飞的地方。掀起被遮蔽的历史一角,降低视点(避免再写高大全的形象),变换一下视角(获得艺术新意),秉笔直书,就可以收获一部与众不同的战争小说。
《浪漫沧桑》主要通过女主人公李兰贞与汪默涵、申之剑、罗金堂、龚黑柱这四个男人的关系展开,这是错综复杂的一条主线,另一条线是把她一家在战乱年代的兴衰沉浮、巨大变迁紧密地交织在一起。正面写战争,往往吃力不讨好,所以在本书中,我有意虚写战争,实写爱情,力求通过李兰贞复杂的情爱与命运展示波澜壮阔的历史进程,写出她的希望、忧伤、追求、痛楚和悲怆。
在李兰贞这个人物身上,可以说倾注了我全部的心血。小说一开始,她为了追求浪漫的爱情,放弃了去美国,从而一头扎进革命阵营,阴差阳错地走上一条充满荆棘的人生道路。十几年的革命生涯,她得到的是无尽的沧桑,心头伤痕累累,一直受命运摆布。你可以说这是她为革命做出的牺牲和奉献,也可以说,这是大时代里她坎坷命运和人生际遇的必然结果。她美丽柔弱、天真烂漫、缺乏心计,日常革命工作有时她不愿做,更不像其他人那样勇敢坚定,她似乎是革命队伍里的一个另类。她一生追求爱,却没有得到真正的爱情。似乎她什么都得不到,当年一同入伍的女伴都嫁给了高级干部,她最后只嫁给一个级别很低的残废军人,革命半生,竟然连个党员都不是。如此看来,她似乎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人生的失败者。
但是,她又是真善美的化身,是爱的化身。看似她没有信仰,实则她的爱,她对世界的爱,就是她的信仰,她对身边的所有人都实现了超越。小说结尾有几段话最能够代表我的心声——
人生的磨难与毁灭,往往不是由于恨,而是由于爱,就仿佛汪默涵之于岚岚、申之剑之于贞贞、余立文之于李雅岚、她之于汪先生。爱情就像一把火,可以给人温暖,给人光明,也可以把人烧焦。爱是危险的,尽管如此,还是有那么多的人不顾生死,飞蛾投火一般,把自己置于绝境。爱与恨,有时只在一念间,天堂与地狱,就像左手与右手,每天都不离你左右……
爱也罢,恨也罢,只要爱过,就知足了。世界需要爱,不需要恨。
爱情、革命,都是浪漫的事,也蕴含着无尽的沧桑。但这一生,她不后悔。她出来革命,不是为了占有,不是为了争夺,而是为了寻找爱,为了化解恨。这一生,一切经历如梦似幻,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她不想有任何的抱怨。
过往的光荣,不会灰飞烟灭。
她头脑中没有“打天下,坐天下”的腐朽思想,解放后放弃城市生活,回到她革命的出发地当一名小学老师,是为了不忘记“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新中国成立六十多年了,老百姓的日子与过去相比,早已有天壤之别,但是我们所面临的诸多问题,与那时比,仍是一样地存在。她就像一面镜子,今天的每个干部,都应该从中照见自己的影子。
我写这篇小说,既是为了讴歌,更是为了反思。
黑格尔说:“历史给我们的教训,就是我们根本没有从历史中领受到教训。”我们不能忘了来时的路,我们更不能不清楚我们要去往何方。
写作过程中,我一直试图给它找一个“模板”——既然主要是写女兵的,可不可以成为中国版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事实上完全不搭界。小说快完成时,我突然想到了美国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李兰贞和斯佳丽倒是有一些相似,两部作品都是写美丽多情的女主人公,面临家国之变,所经历的残酷而又不乏浪漫的故事,不同的是,斯佳丽性格张扬,是个美国女性的形象;而李兰贞温柔内敛,是具有古典气韵的中国女性。但愿我这部作品能成为中国版的《乱世佳人》。
浪漫、沧桑这两个词,我感觉既能够代表战争年代人们的生命状态,也是人生的一种普遍状态。我们总是幻想浪漫,我们又总是遍体鳞伤;沧桑岁月,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感慨和忧伤。文学本质上是一曲挽歌,是对过往岁月感时伤怀的记忆。小时候因为读过那些革命战争题材的作品,数十年来总是萦绕于我心头,这一部作品,就算是还一个愿吧。
这部作品对于我有特别的意义,尽了我全部所能来描绘它。至于是否成功,请读者评说。
来源:红网综合
编辑:王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