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族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的民族。远古时期,《山海经》载:“帝舜生戏,戏生摇民”,他们被称为“摇”,是帝舜的一支。《梁书·张瓒传》云:“零陵、衡阳等郡,有莫徭蛮者,依山险为居,历政不宾服”;宋人周去非所著的《岭外代答》说:“徭人者,言其执徭役于中国也。” 瑶,又被称之为“徭”。元代以后,封建王朝把瑶族名上加反犬旁加以歧视,开始出现了带有侮辱性的称谓:“猺”;明清至民国时期,还在一直沿用。1949年以后,人民政府实行民族平等政策,尊重瑶族人民的意愿,把“徭”改为“瑶”,统称为瑶族。
一个瑶字的变化,反映出了一个民族坎坷的命运。
在本书的第四编《梅山两重天》中,我们曾经以较多的篇幅论述过瑶族。在那一部分中,我们的论述依据的多是《评皇券牒》和《千家峒歌》这瑶族的两大典籍。这两部典籍都是在这个民族迁徙时产生的;是瑶族文化十分重要的史料,但并不是这个民族文化的全部。
瑶族经过千难万险,绝大部分留驻在雪峰山地区繁衍生息,继承和发展着自己的民族文化;另一部分流亡到省外、海外,也坚守着自己的传统文化。
一个曾经流颠沛离、被人歧视的民族,经历了太多的风雨沧桑之后,一些很原始、很久远的历史文化,常常被改造。瑶人散居八方,无山不瑶,他们的祭祀仪式随着瑶族宗支的不断分离,也出现了多姿多彩的形态。如新宁瑶人的“八峒跳鼓坛”、江华瑶人的“奏铛”、隆回瑶人的“讨念拜”、资兴瑶人的“还盘王愿”、麻阳苗瑶人的“盘瓠祭”、虽然大多都在祭盘王的大前提下进行,但其形式内容、文化内涵却并非一样。从这些不一样的祭仪当中,我们同样可以感受到瑶族人民艰难而又鲜活的历史。
考察民间文化,我们发现瑶族与苗族之间有一种血缘的亲近。人类的诞生、民族的起源、远古的神话、生活的习俗,均有很多的相似之处。不少人认为:苗瑶不分家,瑶,也称为“莫徭”。莫徭二字反切,正好读音为“苗”。语言学家把苗瑶语言认定为是同一个语族,即苗瑶语族;苗语和勉语是苗瑶语族的两个分支。语言学家通过对苗瑶语族的亲缘关系作计量研究后认为:“名词部分,在苗瑶各语言中,同源比例很高,可以说是基本同源。而动词、形容词部分则反应较大差异,不同源比例高”,我们知道,对事物的命名往往比形容某一事物要早,名词相同说明在语言的发生时,苗瑶是亲缘关系相为密切的民族。学者认为,“瑶语支语言的汉语借词比例远远高于苗语支,瑶语支汉化最早、汉化程度最深”[1]这两种具有亲缘关系的语言之所以有差别,我想是民族生活的地域与民族发展的历史的不同而形成的。瑶人的动荡与分散,与汉人发生交往的机率和可能性都比苗人多;而在交往之前,他们很可能是出于同一源头。
而苗族与瑶族之所以分支,其最大区别是:苗人把蚩尤当成自己的祖先,而瑶人把盘瓠当成自己的祖先;苗人视蚩尤为龙、因此有祭龙的仪式,瑶人把盘瓠视为狗、因此对狗特别尊重。
随着岁月的消融,蚩尤的形象永远停留在远古,而盘瓠的形象在人们的解释中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一、史与迹
瑶人之祖为盘瓠,这是为史籍和当今的瑶人所公认的结论。
文献中关于盘瓠的、现知最为明确的记载,当为干宝(286?—336)的《搜神记》、郭璞(276—324)《山海经•海内北经》和南朝宋范晔(398—445),的《后汉书卷八十六·南蛮西南夷列传》。[2]
干宝的《搜神记》卷十四写道:
高辛氏,有老妇人居于王宫,得耳疾历时。医为挑治,出顶虫,大如茧。妇人去后,置以瓠蓠,覆之以盘,俄尔顶虫乃化为犬。其文五色。因名盘瓠,遂畜之。时戎吴强盛,数侵边境。遣将征讨,不能擒胜。乃募天下有能得戎吴将军首者,购金千斤,封邑万户,又赐以少女。后盘瓠衔得一头,将造王阙。王诊视之,即是戎吴。为之奈何?群臣皆曰:“盘瓠是畜,不可官秩,又不可妻。虽有功,无施也。”少女闻之,启王曰:“大王既以我许天下矣。盘瓠衔首而来,为国除害,此天命使然,岂狗之智力哉。王者重言,伯者重信,不可以女子微躯,而负明约于天下,国之祸也。”王惧而从之。令少女从盘瓠。盘瓠将女上南山,草木茂盛,无人行迹。于是女解去衣裳,为仆竖之结,著独力之衣,随盘瓠升山入谷,止于石室之中。王悲思之,遣往视觅,天辄风雨,岭震云晦,往者莫至。盖经三年,产六男六女。盘瓠死后,自相配偶,因为夫妇。织绩木皮,染以草实。好五色衣服,裁制皆有尾形,后母归,以语王,王遣使迎诸男女,天不复雨。衣服褊裢,言语侏离,饮食蹲踞,好山恶都。王顺其意,赐以名山广泽,号曰蛮夷。蛮夷者,外痴内黠,安土重旧,以其受异气于天命,故待以不常之律。田作贾贩,无关繻符传租税之赋。有邑君长,皆赐印绶;冠用獭皮,取其游食于水。今即梁、汉、巴、蜀、武陵、长沙、庐江郡夷是也。用糁杂鱼肉,叩槽而号,以祭盘瓠,其俗至今。故世称“赤髀横裙,盘瓠子孙”。
干宝是东晋时人。他学识渊博,遍览群书,是我国著名的文学家和史学家。干宝因有感于家中婢女死而再生、以及其兄气绝复苏,于是开始编集神怪灵异故事,编辑为《搜神记》一书。他在序中写道:此书“考先志于载籍,收遗佚于当时,盖非一耳一目所亲闻睹也”[3] 。他曾为著作郎,后又领修国史,后求补山阴(今绍兴)令,又迁始安(今桂林)太,对大西南文化比较熟悉。《搜神记》中“盘瓠的传说”一节,是他“收遗佚于当时”、亲手采撷的民间传说无疑。
郭璞同样是东晋人,他所注释的《山海经•海内北经》“犬封国”条:“昔盘瓠杀戎王,高辛以美女妻之,不可以训,乃浮之会稽东海中,得三百里封之,生男为狗,女为美人,是为狗封之国也。”郭璞还在《玄中记》中补叙:“昔高辛氏犬戎为乱,帝言曰,有讨之妻以美女,封三百户。帝之狗名盘瓠,亡三月而杀犬戎以其首来。帝以女妻之于会稽东南,得海中土三百里而封,生男为狗,生女为美人,封为狗民国。”
同样是这个内容,唐·欧阳询主编的《艺文类聚》九四卷、唐·道世《法苑珠林》十一卷、唐·徐坚撰《初学记》二九卷、北宋·李昉、李穆、徐铉等学者编纂的《太平御览》七五八卷等,都曾引述自《搜神记》。
范晔《后汉书》:
昔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暴,而征伐不克,乃访募天下:有能得犬戎之将吴将军头者,购黄金千镒,邑万家,又妻以少女。时帝有畜狗,其毛五彩,名曰盘瓠。下令之后,盘瓠遂衔人头造阙下,髃臣怪而诊之,乃吴将军首也。帝大喜,而计盘瓠不可妻之以女,又无封爵之道,议欲有报而未知所宜。女闻之,以为帝皇下令,不可违信,因请行。帝不得已,乃以女配盘瓠。盘瓠得女,负而走入南山,止石室中,所处险绝,人迹不至。于是女解去衣裳,为仆鉴之结,着独立之衣。帝悲思之,遣使寻求,辄遇风雨震晦,使者不得进。经三年,生子一十二人,六男六女。盘瓠死后,因自相夫妻。织绩木皮,染以草实,好五色衣服,制裁皆有尾形。其母后归,以状白帝,于是使迎致诸子,衣裳斑兰,语言侏离,好入山壑,不乐平旷。帝顺其意,赐以名山广泽。其后滋蔓,号曰蛮夷。外痴内黠,安土重旧。以先父之功,母帝之女,田作贾贩,无关梁符传,租税之赋,有邑君长,皆赐印绶,冠用獭皮。名渠帅曰“精夫”,相呼为“姎徒”。今长沙、武陵蛮是也。
范晔(398-445),字尉宗,南朝宋地河南顺阳人,南北朝时期著名史学家。他最大贡献是撰写了被后人称之为前四史之一的《后汉书》。
《后汉书》继承了《史记》《汉书》的纪传体例,叙事简明而周详,记事有重点而不遗漏。其中《南蛮传》是为前史所未载的章节。
范晔也是一位博览群书之人,他的《后汉书》也是集前人《后汉书》之大成,因此,他关于盘瓠的资料,很有可能来自干宝之《搜神记》。
《搜神记》与《后汉书》关于盘瓠的记述大同小异。
相同之处是:盘瓠是一条为高辛氏效力之犬,曾将敌人首领的头颅夺取,因此赢得了妻子辛女。盘瓠与辛女结婚之后,穴居深山,生下六男六女,他们就是蛮夷的祖先。这个民族有着自己的个性——着五色衣,语言侏离,好入山壑,不乐平旷,外痴内黠,安土重旧。
不同的是:《搜神记》提到了盘瓠的原型是一条“顶虫”,他的姓名和形体的来历:是巫医将它“置以瓠蓠,覆之以盘,俄尔顶虫乃化为犬”。这很有可能与范晔是个无神论者有关。“耳中出顶虫,顶虫又化为犬”,有些荒诞不经,被他删除了。这种删除有可能失去了一些有价值的远古信息,因为这个“虫”,与“蚩”、与“蛮”有没有联系,对研究历史也可能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但范晔也绝不是“文抄公”,如,《搜神记》载:在东晋时期,盘瓠文化传播在“梁、汉、巴、蜀、武陵、长沙、庐江郡夷”,即今天的河南、湖北、四川、湖南、江西的“蛮夷”之中。
而范晔的《后汉书》提到的南蛮,范围有所缩小,仅余下“长沙、武陵蛮”——至少,在河南、湖北等地,盘瓠崇拜已经不见踪影了。这样,就给我们提供了一条真实的信息:到南朝宋时,盘瓠文化在中原地区已经消失了。
比照千余年盘瓠的民间传说,均未脱离干宝与范晔所记录的范围;其中《后汉书》的影响更不容小视,自他之后,“耳中出顶虫,顶虫又化为犬”的传说,在民间再也没有出现,瑶人并没有把顶虫视为祖先,而只承认犬才是他们的先祖。
盘瓠文化历史在湖南留下的印迹,史书记载甚多:
晋《荆州记》:“沅陵县居酉口,有上就、武阳二乡,唯此是盘瓠子孙。二乡在武溪之北。”这是较早叙述湖南盘瓠后世踪迹的记录,但提供的有价值的信息不多。
唐·李贤《后汉书注》:“今辰州泸溪县西有武山,……今山窟前石兽,石羊,奇迹犹多。望石窟,大如三间屋,遥见一石,仍似狗形,蛮俗相传,云是盘瓠像也”。这是对《后汉书》的注释,但不知著者是考察得知,还是凭传说记录?但今“大如三间屋”有石兽、石羊,乃至盘瓠像的“石窟”已无存;即使存在,也无法提供多少考察历史的线索。
后晋天福五年(940)湘西溪州铜柱上刻有铭文:“盖牂牁接境,盘瓠遗风,因六子以分居,入五溪而聚族。上古以之要服,中古渐尔羁縻,洎帅号精夫,相名姎氏。汉则宋均置吏,稍静溪山,唐则杨思兴师,遂开辰、锦。迩来豪右,时恣陆梁,去就在心,否臧由己。”此记载因铭记估铜柱上,最为准确。后晋年之前,瑶人早已“入五溪而聚族”
宋·罗泌《路史》卷二载:“有自辰州来者云:泸溪县之西八十里有武山焉,其崇千仞,遥望山半,石洞罅穴,一石貌狗,人立乎其旁,是所谓盘瓠者。今之县西南三十里,有盘瓠祠,栋宇宏壮,信天下之有奇迹也。” 罗泌《路史》的信息,来自“辰州来者”,他记载“县西南三十里,有盘瓠祠,栋宇宏壮”,却证明了民间祭祀盘瓠,在宋时较为隆重。
宋·郦道元《水经注》卷三十七载:“沅水又迳沅陵县西有武溪,源出武山,与酉阳分山。水源石上有盘瓠迹犹存矣。盘瓠者,高辛氏之畜狗也,其毛五色,高辛氏患犬戎之暴,乃募天下有能得犬戎之将吴将军头者,妻以少女。下令之后,盘瓠遂衔吴将军之首于阙下,帝大喜,未知所报。女闻之以为信不可违,请行,乃以配之,盘瓠负女入南山,上石室中。所处险绝,人迹不至。帝悲思之,遣使不得进,经二年,生六男六女。盘瓠死,因自相夫妻。织绩木皮,染以草实,好五色衣,裁制皆有尾。其母白帝,赐以名山。其后滋蔓,号曰蛮夷。今武陵郡夷,即盘瓠之种落也,其狗皮毛,嫡孙世宝录之。” 郦道元是从地理水源的角度来记录民俗,他复述了范晔记载的历史,又作了当时人的证实:“今武陵郡夷”,崇狗,却是事实。
清·陆次云《峒溪纤志》云:“苗人,盘瓠之种也。帝喾高辛氏以盘瓠有歼溪蛮之功,封其地,妻以女,生六男六女,而为诸苗祖。尽夜郎境多有之,……以十月朔为大节,岁首祭盘瓠,揉鱼肉于槽,扣槽群号以为礼。”湖南世俗称盘王生日在十月,此处是证明;此处将“戎吴”认定为“溪蛮”,不知有否依据。
清《辰州府志》卷十七《古迹考》载:“辛女岩,邑西三十里,危峰高耸,有石屹立如人,相传高辛氏之女于此化为石”。此为当地人考察辰溪古迹,并没有发现唐人李贤《后汉书注》中所说的武山“大如三间屋”的石窟,以及窟前石兽、石羊和石像;而客观地描述了“危峰高耸,有石屹立如人”的辛女岩,此岩至今尚存。
综上所述,盘瓠的传说因时代久远,我们知之不多;而瑶人迁徙漂泊,其祭祀的内容也曾不断地失落。因此,给我们留下了众多的疑惑——
盘瓠,到底是何神圣?他的名字到底来自何处?他的“六男六女,自相夫妻”,为何又变成了瑶人十二姓?……
种种谜团,让人困惑。
二、读解盘瓠
拉斐尔·贝塔佐尼在《神话的真实性》中说道:“神话是真实的历史,这不仅取决于它的内容,而且取决于它具体发出的神圣力量。讲述起源的神话是在崇拜中进行的,而且讲述神话本身就是一种崇拜。它是专门用来详述所行崇拜之目的的。这种过程是有利于生命的保持和繁衍的。”[4]
瑶族盘瓠的神话正是这样,瑶人举行盘王祭祀时,都会追溯自己的祖先。通过讲述祖先的故事,不仅使瑶族的文化传统充满活力和进一步加强,而且更促进了本部族内部的团结和繁荣。
盘瓠的传说与瑶族的起源有关,那么,神话中到底有没有瑶族远古真实的历史?我们又怎样来认识、解读这部流传千古,却有众说纷纭的神话呢?
我们来看看一些有代表性的论述。
1、盘瓠
蔡邨在《瑶族源流史》中认为:“‘盘瓠’实际上是一个双声连绵字合成的一个词,这个‘盘瓠’之音在瑶语中又与雷公或打雷的读音相似。在瑶族勉语中,打雷曰bwo(打)kou(雷),这个kou又有公、雄畜之意,bwokou作名词时,可以解为雷公。在勉语藻敏方言中,讲bwo(打)kou(雷)、或pukong亦是打雷之意。因此,‘盘瓠’这个词可以视为汉字记写雷公之音,意译就是雷神。瑶族至今还保留着雷神崇拜的传统。雷神在一般的民间神,被为‘雷王’专门设庙敬祀,……雷姓保持着雷神崇拜的传统。瑶族、畲族的雷姓都是大姓,雷神崇拜在瑶族的深远根源于此可见。”[5]
雷神与瑶族的起源有关:
瑶族史诗《盘王大歌》这样唱道:“前时世间无日月,阴阳乌暗雾渐深,出手空坐凡天下,不无耕种无人间。”最初的世界处在混沌之间,没有人类更没有耕种。一次连年大旱,四海无水,龙王无处藏身,上天告状。天王差遣雷神下凡。雷神来到人间,不料遇上一个名叫发果的大力士,把雷神捉住关到了仓笼间。雷神遇上伏羲兄妹,兄妹将雷神放出仓笼。雷神回到天上,发起滔天洪水。雷神为了答谢伏羲兄妹,取下雷牙让他们快快种入地下。在倾盆大雨之中,雷牙三天长苗,七天结出葫芦瓜。兄妹俩凿开葫芦,坐在里面躲过了洪水。伏羲兄妹只得自配婚姻,繁衍人类。兄妹“成婚了,七朝花朵上妹身,生下血团无名姓,空成花朵不成人。”妹妹用刀将生下的血球切成为三百六十块,让他们成为三百六十个姓氏,在九州岛大地立村立寨。于是,落在山上的便是瑶人,落在峒头的成为了其它民族。人类的始祖伏羲成为了“伏农天子”,教人耕种田地,种植苎麻,纺纱织布。[6]
雷神在瑶族的起源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但从《盘王大歌》以及众多的瑶族文献和传说来看,雷神并不是瑶人的祖先。然而,从语源学的角度来看,在远古,雷神是否与盘瓠是同一神祗呢?
2、盘瓠与犬
李建在《民间神话传说与崇狗意识初探》认为:盘瓠为犬,与瑶族先民的崇狗意识有关。“崇狗意识是民间尊狗、爱狗、敬狗等心理、信仰和观念的集合体,是民间对狗的崇拜习俗在意识形态中的反映”。他从历史的角度对远古资料进行了搜罗——“在中国古代神话中有许多关于犬戎国、犬封国、狗民国、狗国及狗的灵怪奇异记载。如《山海经·大荒北经》:‘有人名曰犬戎。黄帝生苗龙,苗龙生触吾,触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白犬有牛匕牡,是为犬戎。’《山海经·西山经》载:‘阴山……有兽焉,……名曰天狗……可以御凶。’《太平御览》引《辛氏三秦记》载:‘骊山西有白鹿原,原上有狗枷堡。秦襄公时,有天狗来其下。凡有贼,天狗吠而护之,一堡无患。’《白泽图》载:‘黑狗白头,长耳卷尾,龙也。’《魏晋俗语》载:‘太康七年,天郊下,有白犬,高三尺,光色鲜明。恒握,见人辄去。’这些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记述,隐隐传达着远古狗作为图腾物的神异。”他引用了干宝《搜神记》是盘瓠神话之后说,“这则图腾神话传说的主题是盘瓠与公主婚配而生蛮族。这个名叫盘瓠的狗,是蛮族的图腾祖先。它证明着在古代少数民族中存在着的狗图腾崇拜现象。时至今日,在瑶、畲、傣、苗、土家、彝、黎等少数民族中还流传着大量的犬祖神话传说。广为人知的就有瑶族的《盘王的传说》、畲族的《祭祖》、苗族的《神母狗父》。此外,傣族有神话说,世上最初只有一个女子与一条公狗,故人、狗结合,繁衍成族。裕固族传说讲,从前一家子人非常富有,家里牛羊满圈,可就是没生下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有一天,来了一只白狗,它经常和这家的女儿一起放牧牛羊。这个姑娘发现白狗能独自放牧牛羊,就和它结了婚。这个姑娘生的儿女都是裕固族,狗就是裕固族的先大人。蒙古族神话说他们的鼻祖阿澜·豁阿感天狗而生子,蒙古民族是神犬的后裔。这类犬祖母题神话的分布是相当广泛的,除了内地许多民族外,在台湾的布农、卑南等许多民族中也有,甚至在日本、越南、印度等地都可以找得到类似情节。……原始人类有了图腾观念之后,便将此观念演化为人兽通婚的始祖神话传说。这些始祖神话传说正体现和传达着民族的图腾信仰及其观念。”[7]
这是众多“图腾派”学者观点的代表。图腾一词来源于印第安语“totem”,意思为“它的亲属”“它的标记”。在原始人信仰中,认为本氏族人都源于某种特定的物种;大多数情况下,被认为与某种动物具有亲缘关系。于是,图腾信仰便与祖先崇拜发生了关系,在许多图腾神话中,认为自己的祖先就来源于某种动物或植物,或是与某种动物或植物发生过亲缘关系,于是某种动、植物便成了这个民族最古老的祖先。
瑶族学者李本高也认同这种观点,他说:盘瓠是源于瑶族先民的图腾崇拜,“崇拜犬(尤)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盘瓠是犬也是毫无疑义的。”但他在解释为什么是犬时有些勉强,他说:“我曾查过历史上狗的称谓,约有10多种,其中有一命名曰猢的,与盘读音相近,猢与瓠读音同。故此,盘瓠应是猢。并不是一些文人所想象的那样,是什么葫芦崇拜、生殖崇拜、饕餮等。”他在解释“关于瑶族族称的问题”时,对我们理解苗瑶之关系,又有新的启示。他说:“瑶族自称‘尤’或‘尤棉’。尤是自称,棉是人之意。故尤和尤棉应同为自称。史载有蚩尤,即苗尤,蚩是部分苗族的自称,尤是大部分瑶族的自称。在史籍中则很少将瑶族与蚩尤联系,古有‘有苗’,有苗即尤苗。还有‘攸’‘鄾’等氏族或部落,人们也很少将他们视为瑶族先民。而瑶族的他称繇、摇、姚、侥、傜、徭、猺等却被史籍所采纳。瑶族的他称亦来源于瑶族的自称,瑶族称窑为尤,窑与、繇同尤,古有‘繇余’之国,又作由余”。[8]
徐祖祥的《瑶族文化史》一书同样认为:瑶族的盘瓠崇拜即是一种图腾崇拜。但神犬何以得盘瓠之名?是“犬图腾和盘瓠图腾的合二为一。”他说,“盘瓠传说应是苗、瑶、畲各族先民固有之有关族源的传说,非他人编造强加于他们头上的。……神犬盘瓠所代表的只是崇拜盘瓠的一个氏族而已。传说中盘瓠与公主生下六男六女,并非是生下了十二个人,而是一个氏族分出了十二个氏族。”[9]
但也有瑶族学者并不认同这燕的观点。曾任江永县民委主任的瑶族学者杨仁里认为:“范晔之说可作‘珍贵史料’,是因为它可以让后人知晓当时社会的民族矛盾和民族问题,知晓瑶族是怎样受到歧视和欺辱的,有利于我们更深刻地了解瑶族在历史上所受的煎熬,而不能肯定其有‘真实性’。从汉到南北朝,是盘瓠故事从小说杜撰到编辑入史的阶段。自三皇五帝始,西北部就活动着少数民族犬戎族。夏、商、周三代长达两千多年,都受到犬戎族的不断侵害和骚扰。‘他们尤如一把两千年里没有生锈的钢刀,划过当时西北的天幕。在夏商周三朝的正统视野里,他们是野蛮的,动物般的人,像狗一样卑贱的人,因而《史记》称他们为犬戎。’公元前841年,是中国信史年份的端口。这一年,也叫共和元年。周朝从此进入信史时代。柏杨先生在《中国历史年表》中写道:‘本世纪周王朝的镐京(今西安),被蛮族攻陷,焚掠一空,只好迁都落阳,权威不能复震。攻陷镐京的民族,就是四千年前活跃在以宁夏南部六盘山地区为核心的一个古老部落——戎。’当时人们对犬和犬戎如此仇视,就把‘犬’这个字眼用到盘瓠身上,无疑是对盘瓠的贬斥、漫骂和侮辱。”[10]并认为《评皇券牒》中“龙犬”一词出现,是瑶人对这种“贬斥、漫骂和侮辱”的“抗衡”。
这种观点,在今天的瑶族文化圈中,有一定的代表性——以现代人对狗的观念,来替代原始思维。这种现代思维,同样也是源于长期被“贬斥、漫骂和侮辱”民族的一种心理抗拒。但,这种观点,无法回避《评皇券牒》中“龙犬”一词的出现;在瑶人的传说中,盘瓠原名龙犬,只要罩上金钟,蒸上七天七夜,就可以永远拥有人形,可公主担心蒸死了丈夫,只蒸了六天六夜,就把金钟揭开了,结果盘瓠已成人形,但头未变。从这样的传说中我们可以看到,“龙犬”虽然是对盘王的尊称,但盘王作为瑶族的祖先之神,他的根基依然不是龙而是犬。同样,这种观点,也无法解释长久以来,瑶族人民自己世代传承的祭祖仪式,以及其中出现的盘王的人身犬首的塑像、狗绊藤舞蹈,以及对狗的众多禁忌。
在中华56个民族中,瑶族是个非常古老的民族,它的狗王崇拜中一定蕴藏有远古的信息。千百年来,前人对它的读解虽然莫衷一是,历史给予我们读解的材料,依然只是那几条少得可怜的历史记载,但随着人类认识历史、认识自然水平和能力的提高,盘瓠为犬的历史困惑,一定能够破解。
[1]王士元、邓晓华《苗瑶语族语言的亲缘关系的计量研究》 载《中国语文》2003年第三期
[2]一些学者认为,最早的记载应是东汉《风俗通义》,但此书并无类似文字,范晔《后汉书·南蛮传》文中有注云:“此已上,并见风俗通。”后人据此以范晔的这段文字为《风俗通义》佚文。
[3]干宝《搜神记》P2 中华书局1979年9月
[4]刘魁立主编《本文神话学论文选》P138 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1月
[5] 蔡邨《瑶族源流史》P27 梧州市政协文史委编印(内部发行)
[6] 《盘王大歌》P 岳麓书社1998年8月
[7]李建《民间神话传说与崇狗意识初探》 载《河西学院学报》2004年03期
[8]李本高《我从事瑶学研究30年》 授权广西瑶学会首发于《中国瑶学网》http://www.cnyaozu.com/html/30/3/3387/1.htm
[9]徐祖祥《瑶族文化史》P107 云南民族出版社2001年5月
[10]杨仁里《古本型〈评皇券牒〉的形成和内容考辨》 首发于《中国瑶族网》http://www.cnyaozu.com/html/30/15/15477/1.htm
孙文辉,湖南益阳人。湖南省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国家一级编剧。湖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戏剧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戏剧家协会、曲艺家协会、民间文艺家协会、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湖湘文化研究会、梅山文化研究会常务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