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西洋镜 有本有末
光绪二年九月十九日,郭嵩焘拿到总署颁发的“国书”。
九月二十五日,郭嵩焘一行,天不亮便悄悄启程出京。从天津上船,十月初四抵上海。在上海,与已在上海的威妥玛及各国领事见面,会齐跟随出使的人众。
自1860年英法联军攻下北京后,清朝方允许各国在北京设立使馆派驻公使,而自己则迟迟没有使节驻外,关键不仅在于无人可使,体制限定,风气闭塞,还在于意识形态的束缚,把出使当作“人质”。这样的观念,我们将从此行郭嵩焘重要的搭档刘锡鸿身上看到,这是后话。
因为是首任公使,郭嵩焘的出使令中外瞩目。郭氏在上海与各国使节互有拜会,参观了上海的格致书院(Shang Polytechnic Institute)。这个书院由英国传教士傅兰雅(Johh Fryer)主持,是当时中国的“西学”窗口。王韬曾在此窥见西洋的奥秘。上海的英文报《字林报》报道郭嵩焘出使,特别评论此次出使西洋的意义,认为是中外关系一大转变。
他们原拟乘法国轮船,随行人员英国人马格里(Halliday Macartney,原来在李鸿章那里担任淮军洋教习)刻意安排英国邮轮Travancore号,船的路线从上海到南安普敦港,沿途将经过的地方,如香港、新加坡、锡兰、亚丁、马耳他、直布罗陀等,都是英国属地,马格里自然以一路走来大半个地球所见,都是大英帝国的旗帜,而不胜光荣。
光绪二年十月十七日(1876年12月2日),郭嵩焘一行十五人,包括郭嵩焘的如夫人梁氏,副使刘锡鸿,参赞黎庶昌(莼斋),翻译官张德彝(德明)和风仪(夔九)、英国人马格里和禧在明,以及随员刘孚翊(鹤伯、和伯)、张斯栒(听帆)、姚岳望(彦嘉),另有武弁7人,跟役十余人等,在虹口冒着风雨登舟,夜半起航。
出海即是大风浪,郭嵩焘终日不能起坐,船到香港,因为撞船而不得不修船,进入印度洋风浪更大,厨子柳树仁突患痘症,必须隔离,并送往锡兰医院,在此停留两星期后,换船启行,郭嵩焘感慨“风雨暝冥,颠危倾险,郁热尤剧,心气痛甚。此行上海患眼珠痛,登舟而鼻隼痛至二十余日,已而牙龈痛、耳痛,又苦心痛,尽五官之用而皆受患若此,异哉!”
旅途之苦,没有阻挡郭嵩焘一路的好奇心,而且,慈禧太后召见时交代过,“到英国一切当详悉考究”,这话他应该是牢记的。因此,从离开吴淞口,郭嵩焘就开始详细记录他一路的见闻。
早在咸丰年间,郭嵩焘就感叹过上海洋楼的宽敞整洁,此行第一站到香港,十年前他作广东巡抚时看到的香港,只及现在的三分之一,现在“街衢纵横,楼阁相望,遂成西洋一大都会”。而监狱之系统有序,犯人起居劳动,一应设施及制度法令,齐备有效,“所至洒濯精洁,以松香涂地,不独无秽恶之气,即人气亦清淡,忘其为录囚处”,更令他瞠目结舌。学馆之“条规整齐严肃,而所见宏远,犹得古人陶养人才之遗意”,按照他的描述,课堂“分十列而空其前,每列设长案,容坐十许人,以次向后,层累而高,其前则教习正坐相对。亦有教习中坐而左右各分五列者,要使耳目所及无一能遁饰”,课程则既有四书五经,也有洋文,西洋教习课洋文,中国教习课四书五经。郭嵩焘叹息道:“中国师儒之失教,有愧多矣。为之慨然。”
在广东海岸,看到英国海军铁甲船在海上升旗、鸣炮、奏乐、列队、停航趋迎等礼节,更让郭嵩焘感叹,“彬彬然见礼让之行焉。足知彼土富强之基之非苟然也。”这是上交总理衙门的《使西纪程》中的表述,郭嵩焘在日记原稿上的表述则更加大胆一些:“彬彬见礼之行焉。中国之不能及,远矣”。
以上记事,一个涉及的是文教,一个讲的是礼仪,这两者是中国士大夫最引以为得意的。眼见为实,这印证了嵩焘的判断。
郭嵩焘早就意识到,西洋绝非宋以后人们所想象的蛮夷可比。
但是,他眼见为实的比较,触动的也正是国内士大夫最不能够触动的那根筋——精神文明,他甚至称,“英法俄美德诸大国角力称雄,创为万国公法,以信义为先,尤重邦交之谊,致情尽礼,质有其文,视春秋列国殆远胜之”。这尤其令人不安。
类似的判断可能引发的抵制和非议,甚至是“灵魂深处”的,是文化深处的。结果就有了“使西纪程”事件。这是后话。
一路走来,郭嵩焘震惊于所见的,除了壮观的自然变化外,更多是人文气象。从儒教到佛教到回教到基督教,这一路经过的是四种不同宗教的国度。新加坡西式建筑的美观,苏伊士运河工程的伟大,法国“白皙文雅、终日读书不辍”的“可畏哉!可畏哉!”的“彼土人才”,“灯烛辉煌,光耀如昼”的英国城镇,等等,都是郭嵩焘过眼惊心的。
十二月初八(中国人的腊八,1877年1月21日)晚上八点,郭嵩焘一行抵达了南安普敦港。
马格里从船长那里拿到一份新闻报,他们将于本日抵达英国的消息已经具载。
中国总税务司赫德、先期到达的禧在明等,前来迎接。
下船后转乘火车,前往伦敦,当晚就安顿在事先请人代为租下作使馆兼官邸的波克伦伯里斯45号。这是一个四层楼房,房间整洁,器具齐备,陈设讲究,颇有气派。郭嵩焘对周围的环境也满意,他在日记中写道:“昨日以晚至,今日出门亦以晚归,街市如明星万点,车马滔滔,气成烟雾,阛阓(huanhui,街市)之盛,公室之美,至是殆无复加矣。”这种美好,包含了工业文明的大害——“污染”,郭嵩焘自然不能意识到这是“现代病”,正像我们现在的城市建设,常常比谁的楼更高,谁的造型更怪特新颖,其实,这在人家或许是不得已,而并不一定是“文明”的目标。
第二天,郭嵩焘本来要派人约见威妥玛。但威妥玛早早前来,并且传达外相德尔比的意思,亟欲一见。
第三天,郭嵩焘偕刘锡鸿、张德彝等到英国外交部拜会外相德尔比。外相特意指出,这是中国驻派使节的开端,此后一定会更加友好。
晚上,郭嵩焘与刘锡鸿召集使馆员工开会,约法五章:“一戒吸食洋烟,二戒嫖,三戒赌,四戒出外游荡,五戒口角喧嚷。”他自以这“五戒”比为“摩西十戒”,说“摩西十戒为西洋立教之祖,予此五戒亦中国出使西洋立教之始。”郭嵩焘显然是一个接受和运用新知识的能力超强,而且不避“时髦”的人。
接下来,郭嵩焘让马格里订报纸四种。几天后就发现,仅伦敦的新闻类报纸就有十多种。从报纸上知道,英国系两党政治,开始,他把两党政治看成是中国式的党争。
第一次觐见女王维多利亚定于公元1877年2月7日下午两点。英方仅于前一天通知,郭嵩焘等询问礼节,也不得要领,刘锡鸿还以为是英方故意刁难。其实可能是英方对这种礼节早已习以为常,当时驻节英国的国家已有数十,而且所谓礼节也没有中国宫廷式的“神秘”和“暧昧”,没有如何跪拜那一套程序,所以就无可交待了。
7日下午,郭嵩焘一行到达白金汉宫。外相德尔比和威妥玛已经到达。德尔比先进去知会女王,然后出来把郭嵩焘等引入。穿黑衣裙、披盖顶白花巾的女王,在众人环侍下,站着迎接来客。郭嵩焘行鞠躬礼,女王鞠躬还礼。郭氏三鞠躬后乃上前,张德彝把国书交给郭嵩焘,郭氏诵读,马格里当场口译为英语,词曰:
大清钦差大臣郭嵩焘、副使刘锡鸿,敬奉国书,呈递大英国大君主五印度大后帝:上年云南边境蛮允地方有戕毙翻译官马嘉理一案,当饬云南巡抚查报。嗣经钦派湖广总督李翰章驰往会办,并将南甸都司李珍国拿讯,又经钦派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驰赴烟台,与贵国钦差大臣威妥玛会商办理。威妥玛以宽免既往,保全将来为词,一切请免议。中国大皇帝之心,极为惋惜,特命使臣前诣贵国,陈达此意,即饬作为公使驻扎,以通两国之情,而申永远和好之谊。敬念大君主、大后帝含宏宽恕,仁声义闻,远近昭著,必能体中国大皇帝之意,万年辑睦,永庆升平。使臣奉命,惋惜之辞具于国书,谨恭上御览,并申述使臣来意,为讲信修睦之据。
这其实是一封稍加改动的惋惜云南事件的敕书,而不是国书,只是加了“副使某”“作为公使驻扎”等字样。事先已经征得英方通融,权且应急,正式国书要由总署日后再行补发。因为是道歉,这封总署拟定的敕书显得谦恭有礼,略无蔑视英夷的痕迹。
女王听完诵词,说使节远来通谊,期望永保和好,又问中国大皇帝好,仪式就算结束了。
因为正式国书迟至光绪三年十月初四(1877、11、8)才递到,呈递仪式于1877年12月12日进行,地点在温莎行宫。此次英方款待午餐,郭嵩焘与首相迪斯累里、外相德尔比、英使威妥玛等同席。
中国使节团的到来,对于英国普通人来说,自然也是稀罕物。文化与种族差异,足以“惊动”他们。郭嵩焘的辫子成为英国政治幽默杂志《喷奇》(Punch)的题材,郭嵩焘被画成一只带辫子的猴子,与英国狮子对视。他的如夫人梁氏的小脚也成为谈笑的资料。小市民还有动粗的。中国使馆开办不久的十二月十九日(1877年2月1日),使馆随员的两个家人上街购物,行走在路上时,其中一人居然被人杖击头部,打落了帽子。两个中国下人不敢计较,但有四位行人路见不平,将攻击者布里,一位爱尔兰籍的铁匠扭送官府。布里称自己不喜欢异教徒,击头只是酒后的玩笑。英国法院以伤害罪判处布里两个月劳役。郭嵩焘知道后,特意致书总理,请免予课罪。此事见诸报端后,引起英国人对于中国人遭遇的同情,郭氏的做法,也获得更多人尊重,认为极有风度。据说,此后,英国人在路上见到中国人,常常同声欢呼,以表欢迎。副使刘锡鸿的记载也是这样。
郭嵩焘在英国投入心力的事情不少,举其大者无非是贸易、主权、领土完整、宗教。
此行的最初动因是云南事件,因为云南事件而签订的烟台条约中规定,增加宜昌、芜湖、温州、北海为通商口岸,各口租界免收洋货厘金,但洋药(鸦片)除外。对此,在华英商不情愿,盛产鸦片的英国殖民地印度更极力反对,其他通商国家不满意英国单独与中国订约,也表示异议。这样,英国政府就把条约的批准事一直拖延下来。
既然牵涉到鸦片,则中国如果能切实禁烟(从咸丰九年起,鸦片在中国成为合法商品),问题也就不存在,至少在郭嵩焘看来就是如此。问题是中国人,包括士大夫阶层,对此早已沉溺不返。
郭嵩焘到伦敦后,有谣言说他吸食鸦片,慈禧太后也吸食,郭嵩焘不得不在1877年8月31的《泰晤士日报》作出澄清。其实,不仅郭氏没有这样的嗜好,他身边的人也没有,在选择出洋的随员时,郭嵩焘曾经想调一个人(汪建新)办文案,“闻其嗜洋烟,因力辞之,而致别敬百金”,并且写信嘱咐他“努力自玉”。
伦敦也有不少主张禁烟的士绅,成立有“禁鸦片烟会”。
郭嵩焘在光绪三年二月初三(1877、3、17)参加了他们的集会。
集会上,有伦敦绅士对鸦片流毒中国表示扪心自愧,希望中国能与英国并力断绝鸦片贸易。郭嵩焘应邀致词。他对于英国绅士的义形于色,表示感悦,他认为鸦片为害无穷,每一个国家都应该议禁,中国人吸食鸦片成为积习,中国必须自禁吸食,然后再会同英国禁止贩卖。他希望数年之内,能够尽绝鸦片。
郭嵩焘在参加禁烟聚会后五天,即向朝廷奏请禁吸鸦片,并兼致总署和李鸿章。
郭嵩焘在奏摺中说,鸦片实为中西构怨之源,当引为国耻。西洋贩烟日多,因为中国吸食的人日增。他在伦敦看到人家义形于色地要求禁烟,想到国人男女僵卧烟塌上吸食鸦片的情景,甚感惭愧。因此,他主张国家明令严禁。他建议,禁烟不能仅依赖法令,还须先养士大夫的廉耻。而官府查禁,不能有任何宽假,宜宣布限三年之内戒绝,逾期严惩。可先从士子着手,不戒者立即停止其考试资格。此外,还要禁止各省种植罂粟,严责督抚,以为州县表率。而最终结果当然“存乎皇上一心之运用,中外人心无不向从”。
在给李鸿章的信中,他说“鸦片烟之害不除,诸事一无可为”。而禁烟最可行的办法在“先官而后民,先士子而后及于百姓”,以劝导加刑罚,动其廉耻之心,激发自立。
郭嵩焘的可行之法,却很难付诸现实,原因首先是精神上的。
鸦片之在中国流行而成为举国大患(而似乎没有一个国家更像中国一样,鸦片流行成为心腹大患的),与中国人的精神状态、生活方式有关。而所谓精神状态和生活方式,又不仅与时代精神的衰弱萎靡有关(古人所说的“气运”),也与这种生活方式本身所体现的价值理想,以及这种生活方式得以延续的文化制度有关(有产的士大夫的生活方式安排中,原本不拒绝一切养生安神之物,其生命观内部也拥有一种通达,不存在宗教式的绝对的禁忌和戒律,譬如对于同性恋)。牵一发而动全身,吸烟禁烟与国民精神的关系,有点像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一样缠绕。那么,究竟是因为精神萎靡空虚以至廉耻尽丧所以吸食鸦片,还是因为吸食鸦片而精神萎靡空虚以至廉耻尽丧(吸毒可以让一个正常人如何没有尊严地卖淫、犯罪)?首先要激发包括廉耻之类道德心在内的精神世界,然后戒烟,还是通过戒烟以建立良好的精神世界?
除了这一重困境外,还有一重现实的困境。
鸦片在当时,已经成为不论中外的利薮所在。洋人借此获得暴利自不用说,问题是鸦片在中国获得合法销售后,洋烟带来的厘税已经成为政府收入的大宗,而经营鸦片也成为一种营生。据说小小长沙,当时就有烟馆三千多(郭嵩焘在回国后的日记中说到的数字是四百家,似乎更准确)。日后郭嵩焘出使回国后,在长沙倡议禁烟,就有人反对,反对的理由是,如果禁烟,经营这些烟馆的人就没有“生理”了,这些人发生“激变”,怎么办?因此,禁烟是添乱,是自己骚扰自己。
郭嵩焘认为,这自然是歪理邪说,是俗吏的苟且之词,国家的坏乱,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说法导致的,“俗吏之邪说,苟偷旦夕,其立言已显示导乱之意”,“国家之乱,正乱在此类人才。君子惟绝远之,不与交言,不待辞而辟之也”。郭嵩焘想得出来的办法,就是让人自觉“绝远之”,然而,天下哪能全部是懂得“自觉”的君子?
就一般人而言,道德心与功利心(包括所谓“国家利益”)孰轻孰重,难以轻松定夺,生理欲望更容易战胜薄弱的个人廉耻。对于四顾彷徨、缺少可靠的主见和主张,而不缺少愚蠢和颟顸的晚清当局来说,尤其如此。
因此,清廷的上谕赞赏郭嵩焘所言,却要郭嵩焘与英国官员筹商,先让洋烟不入内地,然后中国再禁止栽种罂粟。如此这般,吸食鸦片遂可永绝。
李鸿章的看法也类似。
但是英国方面岂肯先行禁种禁运?中国西南一带已经遍种罂粟,这足够作为他们继续输入的借口。
禁烟自然徒托空言。
郭嵩焘于是再上疏,详陈禁烟应行事宜,严禁栽种,禁革烟馆,明定章程,等等。同时陈书李鸿章。郭嵩焘坚持认为,禁烟是自己的事,应该排出日程,不要管别人,怎么就做不到呢?这在李鸿章看来是有点不切实际的迂腐,时任两广总督的刘坤一,更认为鸦片的厘税关系财政,财政关系国家,禁烟之议,万不可行。
郭嵩焘也曾经照会英国外相德尔比,希望与印度各个部落商量,渐次改种五谷,使鸦片贩运逐渐减少。自然也没有结果。
郭嵩焘不仅遭遇了利益驱动的资本主义逻辑,还遭遇了清廷的“务实”政策。他的主张在我们今天被称为理想主义。其实,这种撞墙式的遭遇,正像郭嵩焘的整个国务、洋务观所遭遇的情况一样。常常是这样,起死回生之药,一般是“猛药”。而对于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来说,不免被当成“毒药”拒绝,他从头到脚就不能接受,也不能承受对于自身生理的冲击,他能够接受和承受的,只能是涉及皮毛无关大局的“安慰剂”。因此,说得难听一点,对于晚清中国来说,鸦片之来,此适其时!所谓“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郭嵩焘在英国时,还遭遇了一件大事——喀什噶尔问题。
喀什噶尔位于新疆西垂,满清衰落,边疆也不安宁,中亚军事头领阿古柏占领喀什噶尔等南疆城池,建立哲德沙尔汗国,并且入侵北疆,占领乌鲁木齐等地。
英国和俄国此时在中亚争夺,阿古柏投靠英国,英国插手新疆事务。
此事前因后果,细节繁复,难以赘述。郭嵩焘对于此事的处置,有两点值得作出交代,第一,当时,左宗棠率大军入疆,郭嵩焘向朝廷表示,西北方面是“剿”是“抚”,请全面听取左宗棠的意见。此事证明郭氏对于国家事务的判断和处理,不参杂任何个人恩怨。日后为“伊犁”改约事,郭嵩焘也请求朝廷派人与左宗棠商定一切。第二,光绪三年十二月(1877年),左宗棠收复喀什噶尔,阿古柏病死了,分离政权瓦解。曾经向阿古柏分离政权派驻大臣的英国,显然脸上无光,但清廷最终维持了与英国相对友好的关系,这其中有郭嵩焘的作为。
除此之外,处理商务纠纷、教案,也是郭嵩焘出使时的日课。
郭嵩焘在英国颇得人缘,展示了在外交上周旋应付的聪明和手腕。他的心情似乎罕见地明朗,他能充分地感受新鲜事物,而不是深闭固拒——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地自我封闭。他的性格似乎非常适应这种国际舞台,对于陌生的社会和不一样的文化环境,具有很好的适应能力,没有观念的太多障碍,心理上没有阴影,没有扭捏,没有自负,也没有自卑,留意国际局势,关注异国学问、政治、人情、风俗,积极参与,热心交际。他给当地人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即使是不太称道人的自由派政治家格兰斯敦(前首相William E.Gladstone)也誉之为“所见东方人中最有教养者”(the most genial Oriental he had ever met)。郭嵩焘还曾被举为“国际法改进暨编籑协会”第六届年会的大会副主席。
郭嵩焘经常出席茶会、宴会、舞会,不能跳舞,观场也行。与上层社会接触,从女王到英国两任首相、法国总统、外相、议员、学者、各国公使,他都往来无忤。在应酬场合,他还晤及美国前总统、巴西皇帝、波斯国王,以及英国前首相勒色(罗素Lord Johh Russell)与格兰斯敦(William Gladstone)。他非常佩服格兰斯敦的学问和才辩,可见不是泛泛的交谈。他吃西餐,感觉洋房的舒适,使馆里有中医,但他的如夫人梁氏怀孕生子,他也可以请西医诊视,还他为儿子郭英生(立瑛)种了牛痘,自己有病,也可以请西医看。
他甚至让如夫人梁氏出席英国格非斯夫人的家宴。还拟由梁氏发请帖,开茶会,经过翻译张德彝力劝才做罢。张德彝警告说:“在西国,若夫人出名,自然体制无妨。苟此信传至中华,恐人啧有烦言,不免生议”。郭嵩焘为此“仰思良久”,最后听从了张德彝。
在光绪四年末(1879年初)即将离任时,英国外相函告,女王将在阿斯本行宫约见惜别。
这一次,郭嵩焘决心让相随万里的梁氏,一起去见女皇。他说,这也是“人生难得之际会”。
从这里可以看出,郭嵩焘在“洋务”上之所以出走得远,之所以“出洋相”,与他习惯于遵循生命的意愿,心灵的召唤,而不是一切律之以礼法,一切遵从惯例有关。他拥有心灵的自由,而不是让满腹“诗书”泯灭了性灵,后者难免最终沦为自己所制定的规矩和制度的奴隶。
郭嵩焘将他的想法告诉了英国外相,威妥玛同意,女皇也欣然应允。
1879年1月17日,郭氏一行在外相陪同下,又是坐车,又是乘船,到达行宫所在的歪得岛(lsland of wight),然后由女王派来的座乘,接至行宫。
女王听说中国妇女步履维艰,就让他们坐着等候,女王自己走过来以次就见。
女王首先见了郭嵩焘的家室梁氏等,致慰劳之意,并向他们介绍了三位公主。然后到郭氏等候的厅里与郭嵩焘见面。女王说,很高兴见到钦差的夫人,她喜欢钦差的夫人。郭嵩焘说,中国妇女无朝会之礼,所以不敢参加盛典,今天是要回国,私人的请求,蒙你准许,实在是感悦。晚上的宴会,如果不是马格里自作主张,说中国女人与男人不同席,主人于是“别设一席”,郭嵩焘似乎也不会反对梁氏同席。
不按照中国习俗行事,在我们今天看来,是郭嵩焘胆大,是他至情至性。在当时士大夫看来,却可能是他脑袋里少一根筋。汪荣祖先生说,郭嵩焘让梁氏参加盛典,可见他超越流俗的开放心态。
光绪四年五月十九日(1876年6月19),郭嵩焘在使馆仿照西方礼俗,举行了一个大型茶会。受邀到会者包括英国外交部官员,英国社会绅商、学者,各国使节,共七百余人。筹备了二十天,预算始五百英镑(合银1750两),使馆的一楼至三楼全用上了。
茶会那天,使馆门外请了巡捕六名负责守护,自大门到二楼,左右摆设鲜花与灯烛,中间铺红色地毯,楼梯栏杆覆白纱,挂红色的穗子。客厅与饭厅也悬挂灯饰和鲜花,厅中设长筵两桌,一桌摆茶、酒、咖啡、冰乳、点心;另一桌置热汤、冷荤菜,以及各种干鲜果,桌上刀叉杯盘,玻璃银器。客厅对面,鲜花作壁,后面有红衣乐队。饭厅旁有小间,作来宾存放衣物的地方。楼上第一层客厅,两间打通为一大间,铺红地毯,壁挂灯、镜,窗户设有鲜花台。楼上第二层郭嵩焘的住屋也装饰得尽量华美整洁。
茶会从早上延续到晚上,张灯结彩,气氛热烈。
据说,来宾无不以受邀为荣,茶会办得相当成功。
应酬繁忙,郭嵩焘自己有时都感觉到吃不消。但是他似乎总是兴致勃勃,他还意识到,“宴会酬应,亦当于无意中探国人之口气,察国中之政治。”
因此,他和他的僚属家属,也不缺少消遣娱乐。游观宫殿花园,观剧看戏,听音乐会,参观画廊,欣赏赛马,水族馆夜游,餐馆小酌,街巷逗留,更不在话下。他还在礼拜堂参加过婚礼,自始至终很认真,记下了其中的每一个流程,并询问清楚教堂在生死婚嫁上的所作所为。
当时的伦敦有四万辆马车,有十二层的高楼,房舍坚固,街衢整洁,“奇技淫巧”之物很多。这一切并没有让郭嵩焘觉得需要恐惧、防范和厌恶,即使想到圣贤的教诲,他也没有罪恶感。他甚至想象,这是不是中国古代圣贤心目中理想的国度。就在他并不痛快地离开公使之任返国时,他还勉力前往瑞士探访莱因河源头,参观日内瓦,逛里昂、游马赛,然后又从陆路到意大利地那不勒斯,访问罗马,看庞贝古城,游观古迹。他说,此行让他“别具一番心眼”,“良不可少”。
但是,正是这种接受甚至拥抱的姿态和心理,让他与身后那个依然沉酣在帝国梦想中的贫弱国家,特别这个国家的当局者、当事者,更加“隔膜”,以至互相觉得不可理喻。
郭嵩焘出使两年,最有心得的其实还不是器物,而是由器物引发的文明省思。
这也是他留给我们今天最重要的财富。
郭嵩焘目击的伦敦和巴黎,乃当时西方文明的中枢,备极一时之盛。
郭嵩焘参观了展出1851年博览会科技成果的伦敦水晶宫(The Crystal Palacc),叹为观止。兼任法国大使前往巴黎,正遇上巴黎“炫奇会”(即万国博览会),他以头等公使身份,得以与法国总统同座,饱览西方科技文明的壮观。
1878年8曰13日,他应英国海军部邀请,参观维多利亚女王检阅水师。不仅见识了英国海军的强大,更见识了那种场面宏大、复杂而有序的礼仪盛况。女王座舰从二十六艘铁甲船以及不同样式的水雷船的列队中穿过,全部兵舰同时鸣炮,官兵整列于船舷,女王每经过一艘兵舰,左右兵舰都鸣炮致敬。
1878年9月15日,郭嵩焘又应法国军部邀请,随同法国总统校阅马步各军。受校阅的部队共计五万多人。
对于一眼所见高下立判的器物文明,郭嵩焘当然不会无所触动,他在日记中详述了他所能了解、所能分辨、所能用文字表达的任何一个细节。他和当时中国的有识之士一样,对于西方的军事装备青眼有加。而且,他一直与李鸿章有联系。李鸿章,包括沈葆桢,最为关注的正是西方的枪炮、铁甲船、水雷等。郭嵩焘访问炮厂、船厂,参观赛洋枪会,并亲自升炮、试演鱼雷,考求兵器和水雷图式。
但是,郭嵩焘之不同于李鸿章等,在于他在惊羡于坚船利炮之余,考虑得更多的是人家何以至此,为什么会这样?
郭嵩焘直言不讳,李鸿章“徒能考求洋人末务而忘其本也”,整天只知道购铁甲船、购水雷、购枪,“观其勤勤之意,是为能留意富强者,而要之皆末也,无当于本计”。“诚使竭中国之力,造一铁甲船及各兵船布置海口,遂可以操中国之胜算而杜海外之觊觎,亦何惮而不为之?”“舍富强之本图,而怀欲速之心,以急责之海上,将谓造船制器,用其一旦之功,遂可转弱为强,其余皆可不问,恐无此理。”他还借张自牧(力臣)的口指出,李鸿章、沈葆桢、丁日昌诸公,大体上仅仅知道“考求富强之术,于本源处尚未讨论,是治末而忘其本,穷委而昧其源也。纵令所求之艺术能与洋人并驾齐驱,犹末也,况其相去尚不可以道里计乎!”
其实,李鸿章除了意识到“既不能禁洋货之不来,又不能禁华民之不用”,不如“设机器自为制造,轮船铁路自为转运”,日后更逐渐意识到,办洋务、制洋兵,“若不变法,而徒骛空文,绝无实济”。所以,他甚至主张改变由“小楷试贴”即八股文取士的办法,设洋学堂,“立洋学局”,培养技术人才,使之“与正途出身无异”。
但是,与此时郭嵩焘对于西洋之“本”的洞察相比,李鸿章所究心的,确实更多属于工具性的安排。
郭嵩焘所看到和强调的“本”,是西洋的政制、法律、学术。他在《条议海防事宜》中就曾指出“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益其强,又末中之一节也。故欲先通商贾之气以立循用西法之基,所谓其本未遑而姑务其末者。”
很清楚,郭嵩焘的立国富强路线有三个层次:政教、商贾、制器。政教是根本性的,制器不用多说,造船造炮造枪修铁路都是,属于工具性的层面。商贾则可以驱动两者,带来政教的改变,也带来器物制造的繁盛。
对于“商贾”的认识,郭嵩焘有所区别于人,郭嵩焘曾经把商贾与士大夫并列看待,王闿运就很不以为然。但是,没有商贾,何来制器的动力和效率?所以郭嵩焘强调“通商贾之气”以获得循用“西法之基”础,而且要“协调公私之利”,不能以道德眼光死盯商人,他还意识到私营与官营、官办与民办的区别。
郭嵩焘所说的“政教”,自然也区别于那种空虚笼统的道德教化,而与制度性的安排有关。
郭嵩焘到达伦敦,开始还把人家的两党政治当成了传统的党争,后来呆的时间长了,又亲自赴议院旁听,知道“朝党、野党,使各以所见,相持争胜,因而剂之以平”,在英国由来已久。其实,他并不完全认同议会政治,他觉得人家两党之间常常“负气不相上下”,多少有点可笑,也不够儒雅;而且,以“民主”立国,“事权一操之议院”,也许会导致“民气太强”,甚至“民气太嚣”,为弊甚大,“非所以立教”。特别是在他听说德、意、西、俄等国家屡有暗杀君主大臣的事情后,他更认为“虽行民主,要须略存君主之意,而后人心定,国本乃以不摇”。但是,总体上看,他说“英廷议论,亦云嚣矣,而每起一议,又准人数多寡以定行止,亦恰无甚颠倒者。”“泰西政教风俗可云美善。”
郭嵩焘很早就认为,“天下之乱,只坐是非不明”,而“国家所以驾驭天下,惟名与利二者”,这两者都是人舍生蹈死赴之而不悔的目标。因此,关于“名”与“利”的是非,是普天下最大的是非,其界限一定得准确、清晰而严谨。也就是说,人们求名求利,都要有所讲究,有标准有公义。否则,人们就会无以自处,强势者左右逢源,弱势者不知所措,甚或“人务为利”“群怀商贾之情”,把政务(公共事务)当成个人事务,把个人事务当成政务,在不该趋利的地方趋利,在该让人趋利的地方又加以禁止以至让人不敢趋利,或者通过扭曲的方式获利。那么,国家又如何可以做到是非好坏明确,让人识得好歹?
这其实仍然是郭嵩焘曾经在咸丰面前说过朝廷的标准和方向问题。那么,如何保证标准和方向是良性的?如何“通民情而立国本”?
对此,郭嵩焘给出了最大胆的议论。他说:只有“通民情”才可以“立国本”,“惟天子以天下之政公之天下,而人能自效其诚。”他引诗经《节南山》中话说,王者之政,“俾民不迷”。“不迷”,不迷惑,不迷惘,不欺罔,当然就是明白,就是知情,就是参与,带来的结果就是公共政治,而不是私人的皇家政治,就是前台政治,而不是幕后政治,就是规则政治,所谓法治,而不是人治。这自然不是“不迷”一步就可以带来、可以抵达的结果。但作为起步的“不迷”,却是至关重要的。只有“不迷”,人民才会逐渐有参与和分享的欲望与可能,然后通过参与和分享,使政治由一种纯粹的权力追逐,变成一项公共事业。失去这种参与和分享的可能,人们有关公共政治的想象力和热情,将萎缩,将变态为阴郁的权力争夺,由此而来的全部政治想象力,将只能被看作囿于密室中的自身的回音,结果必然会变得筋疲力尽,甚至徒劳无功。
那么,国家的实际情形是怎样的?
郭嵩焘认为,传统治理已经丧失了可以“通民情”的公共性,“悬法律以束缚天下”,“秦任法吏矫虔天下,民之受其迷者二千余年。”就是说,从秦朝开始,二千年皆行秦制,秦制的目标不仅是“迷”,而且是大迷。当局者千方百计使民“受其迷”,使政治不是走向开放,而是走向封闭,不是走向公共,而是走向私人,不是走向会堂,而是走向密室。孟子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这是古代中国知识者心甘情愿把自己当作君主“代言人”和帝王“发言人”的最早表述之一,也由此奠基了绝大多数知识者所服膺的主流政治哲学:知识的最高价值在于论证君权的合法性,知识者的最高目标在于成为“帝王师”。
郭嵩焘说,自从“战国游士创为君尊臣卑之说,而君之势日尊。至秦乃竭天下之力以奉一人而不足,又为之刑赏劝惩,以整齐天下之心。历千余年而人心所同拱戴者,一君而已。”“秦汉之世,竭天下以奉一人。李斯之言曰‘有天下而不恣睢(暴戾恣睢,即任意胡为),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恣睢之欲逞,而三代所以治天下之道于是乎穷。”此种对于秦汉以来君主专制的批判,说他已经接近五四时期的启蒙精神,也许并不为过。更重要的是,他同时反思了所谓三代之治的“圣人政治”——中国传统士大夫关于黄金时代的普遍梦想,并不是可以无限指望的,无条件地指望的。
郭嵩焘认为,即使是 “以其一身为天下任劳”的“三代圣人”尧、舜、禹,靠个人品德的维系,也未必可以持久。郭嵩焘说,一个人再怎么圣人,“一身之盛德不能常也,文武成康四圣,相承不及百年”,而那时的所谓“公天下”,与他所见识的西洋“以公之臣庶”,“犹有歉者”。他认为,公之众庶的政治可以“推衍无穷,愈久而人文愈盛。”那么,什么叫做“公之众庶”?无非是更多民意基础和民主参与的可能性,即郭嵩焘说的“不隔”“通民情”。
“公之众庶”的制度,并不是靠圣人(帝王)的德性可以维持的,“中国圣人之教道,足于己而无责于人”,是道德建构,而不是政治建构,道德建构是无限的,是接近于宗教与信仰层面的自治与自律,而政治建构是“有限”的,是“责任”的。纯粹道德理想指导下的政治建构,反而容易走向道德的反面,容易导致极端主义。因此,中国古代“圣人之治民以德,德有盛衰,天下随之以治、乱。德者,专于己者也,故其责天下常宽”。而“西洋治民以法,法者,人己兼治者也,故推其法以绳之诸国,其责望常迫。其法日修,即中国之受患亦日棘,殆将有穷于自立之势矣。”
从“公之众庶”出发,郭嵩焘看到了西方现代政治的异样。这种“比较政治学”,也许肤浅,而且简单化,但未尝不可以视为问题的关键之所在。
郭嵩焘同时意识到,所谓“公之众庶”的有效和持久,需要不止一个方面的因素来完成,包括人心风俗,也包括具体政治安排。
他说,英国“设立科条,尤务禁欺去伪。自幼受学,即以此立之程,使践履一归诚实,而又严为刑禁,语言文字一有诈伪,皆以法治之,虽贵不贷。朝廷又一公其政于臣民,直言极论,无所忌讳。庶人上书,皆与酬答,其风俗之成,酝酿固已深矣。世安有无政治教化而能成风俗者哉?西洋一隅为天地之精英所聚,良有由然也。”“推原其(英国)立国本末,所以持久而国势益张者,则在巴力门议政院有维持国是之义;设买阿尔(市长)治民,有顺从民愿之情。二者相持,是以君与民交相维系,迭盛迭衰,而立国千余年终以不敝,人才学问相承以起,而皆有以自效,此其立国之本也……中国秦汉以来二千余年适得其反。”
与“中国秦汉以来二千余年适得其反”的“公之众庶”的西方政教,不是一句话可以囊括的,郭嵩焘除了指出其超越了道德政治的“人己兼治”的法律(不是“悬法律以束缚天下”的那种法律)外,还包括,“君民交相维系”的宪政,包括维持国是的“巴力门议政院”,“庶人上书,皆与酬答”的朝廷,顺从民情的当局(买阿尔-市长),“禁欺去伪”的章程,臣民议政的“直言极论,无所忌讳”,等等,最终形成一种“风俗”。
说到“庶人上书,皆有酬答”,这自然不是因为郭嵩焘所接触的西方王室或政府就特别讲礼貌,特别闲得没事,而是某种制度,以及制度后面的政教风俗在主宰,在支撑,而这种政教风俗之后,又有关于人、人性、人道的理解。在某种意义上,对作为个体的人民的尊重,不是当政者给民众面子,而是人民给当政者面子,不是君王施舍恩宠,而是人民作为政治委托者的权利。
而所谓“禁欺去伪”,则意味着郭嵩焘对于另一种更重要的文化制度与文化惯习的警醒。郭嵩焘特别说到,英国人对于“语言文字”作伪的惩处。然而,国人作文,至少从钦定章程的科举考试的作文看,代圣人立言,拟圣人的口气作文,正是名正言顺地作伪,必须作伪。以至今天的中学生、小学生作文,老师也动不动要求“上升到时代的高度”或者“点题”。一个孩子上升到有关“自己的高度”就了不起了,如何上升到“时代的高度”,如何“点题”时代的政治道德?这样做,其实仍然在鼓励“言不由衷”,仍然是奖励作伪,仍然是道学史上所记载的那些三岁五岁就懂得或发誓要作圣人的“宿慧”人物的“伟大”做派,结果每每弄出那种空洞、造做、夸张、干瘪的文风与文章,那种除了套话、官话、道学话再没有别的说话能力的“套中人”。为什么漫长的科举考试,那么多聪明绝顶的人曾经以毕生心血为之的作文,却并没有造就可以传世的经典?根本的原因,也许正在于其丧失了基本的真实和基本的生命感觉。
延续千年的“代圣人立言”的话语方式及其统一的标准化的程式,显然可以逐渐成长为一种心性,一种空虚到不再自觉的伪善、伪正义、伪道学,加上制度性的安排和功名利禄的诱惑,可以更加强化这种趋势。以至无论是国家事务上的“粉饰”“矫诬”,还是个人生活与公共生活中的伪善、假道学,往往成为“固有之常规,通行之要义”。这在今天的媒体语言中仍然不难看出端倪。
语言文字与真实世界的隔离,意味着语言符号的空转,语言成为一种纯粹的修辞,丧失了对于真实世界的命名和表征能力,同时意味着与人的真实性(天性)的暌隔。当语言不再与事物本身构成神奇的对应,语言所构造的世界就难免是空虚的,真实及其意义也就因此沦陷。而这,在某种意义上,正是郭嵩焘以自己的洋务之思,以他自认为的真实不假的看法诉诸众人时,总是扞格不入的重要原因,是他所见所遇,总是不能融洽的重要原因。他与身边的知识者似乎不是使用同一种语言,而他本人,包括他的观点,就如同怪物一样令人惊悚。
郭嵩焘晚年总结说:“中外大势,一虚一实,一诚一伪,其不能相及,良有由矣”。而郭嵩焘之所以为赫德、威妥玛认可的,则正是他作为“诚实君子”“富有决心”的风度和品格。历史学家布洛赫(Marc Bloch)说:“‘纯真’是何等崇高的境界,臻于此道者实在寥若晨星”。在郭嵩焘那里,“纯真”表现为不避忌讳的明朗和“诚实”,表现为真实的感受和基于真实感受的客观判断,表现为对于“以诚应物,以实行政”并以此“运量天下”的“豪杰有为之才”的热烈指望。相形之下,他身边的王公大臣、士大夫,实在有太多的世故、聪明、虚张声势,以至虚妄、麻木、自囚自敝,而不复有真确地认知及自我认知的能力,有真诚发问的愿望和思想的能力。
“认假”会伤及“认真”,伪道德会伤及道德,伪学会伤及真学,伪善会伤及善良。当一个民族,一个群体,不能真实地感受世界,不能真实地感受自己,或者不能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感受,不能公然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欲望,以至扭曲到“假作真时真亦假”时,就会“是非”颠倒,“名数”淆乱,就一定会繁衍出种种大行其道甚至冠冕堂皇的“无耻之耻”。
自然,对于郭嵩焘来说,他记述西洋“政教”,也许仅仅为了立此存照,他根本不可能或者不敢想象“公之众庶”的政治在当时的中国出现。他是办事的人,也是既成体制中的一员,并不沉迷于乌托邦。他切切希望的是,朝廷可以尽早籑辑《通商则例》,这样,至少在与洋人通商时,有条理法则可以依循,可以管束自己的商人,也可以管束别人;他还希望尽早在国外设立领事馆,使流寓海外的华人,有法律保障和庇护。
懂得秦汉以来两千年的传统,已经逐渐演化成为读书人的下意识思维和思想,在习以为常中,特定的政治标准成为了文化标准,特定的政治选择成了世世代代人们居之不疑的普遍选择。那么,我们就得承认,郭嵩焘对于制度、教化、风俗作为西洋立国之本的推崇,已经走得足够远,足够令人恐惧。而郭嵩焘所指望的“洋务”局面,之所以不能出现,不正是因为“洋务”的深入,必将带来政治与文化上的改变,而对于满清当局者,则意味着自我颠覆吗?所以,连威妥玛、赫德都知道,清朝不仅对于洋人有难言之隐,对于自己的百姓也有难言之隐,什么难言之隐?不就是以所谓“江山社稷”为名义的“难言之私”吗?即洋务的深入和民智的开启,都可能带来对于既定统治的破坏性和颠覆。那么,朝廷的举措,首要的目标就在于消泯任何可能的破坏性和颠覆性,即便因此牺牲所谓国家的整体利益,也在所不惜,更无论郭嵩焘这种个人的抱负。
事关“政治”的观察,在郭嵩焘的文字中,并不是主导性的。即使这样,也足够我们大吃一惊。
让郭嵩焘有更多体会的,则是作为西洋文明之源的西学,它与“公之众庶”的政治并行不悖,相辅相成,有着极其微妙的关联。
在郭嵩焘看来,这是应该付诸现实,也必须付诸现实的。
郭嵩焘参观过英国的造币厂、税务局、银行,了解其专利制度;访问各种各样的学校,探明其学制、学科、学分,想要知道西洋人才之所以盛。
郭嵩焘曾赴牛津访问二日,得知牛津大学有21个学馆,住读学生2091人,每个学生都有卧室、书房。了解到天文、地理、数学、律法以及科学各门,必先经考试合格才得录取。各科有专师督导,大约十多人一个导师。他询问大学的行政体制,访问有三百年历史的学院,参观当时藏书仅次于巴黎国家图书馆和大英博物馆的学院图书馆。了解到各国图书皆有收藏,中国书也别藏一处。还与二十多位学正(院长)和老师见面,旁听有男女共三百多人参加的学术讲座,观看学生接受学位的仪式。他认为,牛津的考试有三级:学士、硕士、博士,他把博士当作翰林,以为必经三年始得考翰林,不过,只有牛津学生有资格,外人不得参与。学生毕业或留任教师,或出仕,或终其身以所学自效,等等。
他甚至想当然地认为博士亦重前三名,并且比诸科举的鼎甲,更感叹,英国的此种教育“实中国三代学校遗制,汉魏以后士大夫知此义者,鲜矣!”
郭嵩焘的“三代”想象,一方面是士大夫对于心目中的黄金时代所能给出的极限想象和赞美,另一方面,以传统说事,可以补偿和平复人们压抑的自尊心,更容易被接受。
同样是以对中国上古的想象说事,郭嵩焘给出的并不是“古已有之”之类的骄傲和虚荣,而是“黄金时代”的良法美意,竟然见于异邦的惊讶和赞叹。这一点,不仅与他的副使刘锡鸿不同,甚至不同于懂得英语、被誉为晚晴杰出外交家的曾纪泽。
曾纪泽在接替郭嵩焘出使英国后的日记中仍然说:“西人一切局面,吾中国于古皆曾有之,不为罕也。”“或者谓火轮舟车奇巧,机械为亘古所无,不知机器之巧者,视财货之赢绌以为盛衰……中国上古殆亦有无数机器,财货渐绌则人多偷惰而机器失传。观今日之泰西,可以知上古之中华,观今日之中国,亦可以知后世之泰西。”且不说机器之巧,是否以财货之赢绌为前提(逻辑上应该是相反的),也不说中国之上古是否真有很多机器,单单这种关于机器的宿命论,就足够显示出拒绝屈尊学习的骄傲姿态。说来说去,还是把自己当作了人家的榜样,而曾纪泽也确实认为,西方人的“文学政术,大抵皆从亚细亚洲逐渐西来,是以风俗文物,与吾华上古之世为近”,问题的实质是“中国皇帝圣明者,史不绝书,至伯理玺天德之有至德者,千古惟尧舜而已”。这种说法,显然不能仅仅理解为一种应付自身民族文化心理的策略,一种为了“邀时誉”的迁就。
郭嵩焘认识到,因为学校制度的完备精当,使得西洋人才辈出,学术昌明。而此种学术,既不是“虚文”,也不只是工艺技术,学校自然也不只是技术学校。学校为西学之本,西学则是西洋科技与文明的源泉。以郭嵩焘之所见,西洋矿电兵艺,莫不有学,所以有格致算学学堂,矿务学堂、船机学堂、枪炮学堂、兵学堂、建造学堂、学习学堂(师范)、政治学堂、水师学堂、陆军学堂、军医学堂、女子学堂,等等。而且,无论学矿务、船炮、建造,必先入格致算学学堂,立下基础,两年之后,再视性向分门专习。
郭嵩焘尽力考求各种学问,诸如电学、矿学、光学、化学等基本学科,所谓“格致之学”。他极其欣赏严复提到的一个说法:“格物致知之学,寻常日用皆寓至理,深求其故,而知其用之无穷,其微妙处不可端倪,而其理实共喻也。”
在对于具体学科的访问讨教中,称为“学问文章,世之凤麟”的郭嵩焘,多次叹息抱愧,叹息自己“年老失学”“于此等学问全不能知”“诸事无所通晓,不能于此取益,有负多矣”。他甚至说,自己不懂西文,不知世界大势,不够堪任公使之职,只有留学生严复那样的人可以胜任。
为此,郭嵩焘真是求知若渴,不耻下问。他出席学会,参观博物馆,探究文明背后的学术动力,探究英国学术的源流。从在皇家学院学化学的罗丰禄那里打听化学的原理和方法,并得知,英国讲实用之学肇始培根,皇家学院就是为追慕培根之学而创立的。得知天文学家伽利略有“地动新说”,与伽利略同时的英国人牛顿,也穷究天文物理的奥秘。
郭嵩焘经过反复求证后给出德结论是:“此帮术事愈出愈奇,而一以学问思辨得之,人心固无不有也”。意思是说,人心是不可限定的,可以走得很远,关键是什么在引导,要走向什么方向。他认为,二百余年以来,“欧洲各国日出于富强,推求其源,皆学问考核之功也。”其真正的精神在于“实事求是”,就是“诚实不欺”,真诚不伪,这就是我们今天说的“科学精神”,不仅对“物”,同时对“人”。如此,才有所谓“科学宗教”,似乎对宗教神学也试图以科学态度和方法验证之。
除了注意科学及实用之学,认识到机器文明有其学问之本,郭嵩焘也能欣赏西方的经济学、哲学和文学。
他从日本公使那里知道亚当·斯密(Adam Smith)与约翰·穆勒(John Stuart Mill),认为他们“所言经国事宜,多可听者”。这两位因为严复日后的介绍,我们都知道是伴随现代西方崛起的重要思想者。
在汉语世界的表述中,郭嵩焘可能是最早提及亚当·斯密、约翰·穆勒的人之一,可能是最早述及“琐夫子”(苏格拉底)“巴夫子”(柏拉图)以及“巴夫子一学生”——“亚夫子”(亚里士多德)“安夫子”(安提西尼)“伊夫子”(伊壁鸠鲁)以及亚历山大大帝其人其学的人,包括孔德哲学(刚莫特学问,Comtism)、笛卡尔(嘎尔代希恩,Rene Descartes)理学、莱布尼兹(意伯希克,Leibniz)性理之学。而且,可以肯定,郭嵩焘是第一个提及莎士比亚的人。在参加一个纪念会时,郭嵩焘得知莎士比亚(Willian Shakespeare)是英国最著名的剧作家,与希腊的荷马齐名。
自觉“年老失学”而年届花甲的郭嵩焘,把每日参观访问所得,一一记录在日记中,毛笔,蝇头细字,有时一天多达八千言(光绪四年五月二十日记就是如此)。参与整理郭嵩焘日记的钟叔和先生说,“看了真使人不能不肃然起敬”。一个人如果不是某种强烈的动机和使命所驱使,如果不是充满天真的好奇心和对于新事物的敏感,很难想象他会如此勤勉,如此孜孜不倦。要知道,他还有日常书信和公文需要动笔,而郭嵩焘又不是那种惯于用帮手的人,这种涉及到个人感受和议论的文字,也无从由别人代笔。我猜想,郭嵩焘在写这些东西时,一定会有一种神圣感,也有一种成就感,一种自豪,他还一定会希望有人分享,甚至想象被人阅读分享的情形。
“人才国势,关系本原,大计莫急于学”。郭嵩焘在光绪四年十月(1878年11月)致沈葆桢信中说。此“学”当然不是科举考试之学。为此,他建议先在通商口岸,开设西式学馆,行之有效的话,渐次推广至各省以达县乡,以广益学校之制。除此之外,各省应该多选拔少年才俊,资其费用,先到天津、上海、福州各机器局学习,包括学会语言文字,然后遣送外洋,各就其才质所近,分途研习。
看了一圈,郭嵩焘也明白,西方之所以强势,动力之后有动力,原因之后有原因。而对于自己来说,眼前能够争取措手的就是制定“通商则例”、开办“学校”、派驻“使领”。虽然义理高亢,郭嵩焘对于西方文明的认知,远迈侪辈,但他其实并不缺少常识感,尽管出于无奈。
(选自孟泽已出版的著作《苦闷的先知——郭嵩焘》。已授权时刻新闻发布)
孟泽简介:文学博士,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比较文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系中国韵文学会理事,《中国韵文学刊》、《新诗界》编委,著有《有我无我之境》(1996年)、《两歧的诗学》(2005年)、《王国维鲁迅诗学互训》(2007年)、《洋务先知——郭嵩焘》(2009年)、《何所从来——早期新诗的自我诠释》(2011年)、《何处是归程——现代人与现代诗十讲》等,曾经主讲《光明日报》“光明讲坛”、《南方周末》“华人精英论坛”、湖南教育电视台“湖湘讲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