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未来的美好回忆(中篇小说)
文/周建
一
快6点的时候,林晓月绝望地从被窝伸出手,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关了闹铃。一夜未眠。今天周五,原定的三公里考核改为个人谈话取消了。也好,周末好好休息两天,恢复体力再跑,成绩能更好些。林晓月平时很注重健身,自测过几次,都超过优秀成绩规定的时间。只是最近经常失眠,搞得她疲惫不堪。就担心考核的时候,冲在前面的小伙子跑得太快,自己乱了节奏,发挥不好过不了关。
体能考核成绩现如今是干部晋升的硬性指标。虽说林晓月对晋升五级不抱什么希望,可单位两周前真给她申报了五级。不知道这是不是劝退的另一种方式。听尹助理说符合条件的都给报了。林晓月有点感动,又有点忐忑,就很想跟马朝辉探讨一下自己的冲动。
马朝辉先前是飞行团团长,前年调到X战区B基地当参谋长。林晓月就随他调到附近的驻军医院,家也搬到基地的家属院。林晓月去医院上班坐基地6点30分的早班车,下班坐5点50分的末班车。不堵车的情况下,单程要45分钟左右。上高二的女儿就住校备考。林晓月这边医院分给她一间宿舍,供她午间休息。林晓月往返了一段时间后,便在医院安顿下来。
林晓月周五回家过周末,打扫卫生,做点好吃的,给丈夫留一点,其余的周一中午送到女儿学校去。所以说,丈夫离开飞行团后,曾经让她寄予了美好生活厚望的新家,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惊喜。马朝辉一如既往地不着家,女儿上大学后,准备好吃的这道程序就省了。至于留给马朝辉的那份好吃的,周五回家还原封不动放在那儿,林晓月就不再费这份心了。
林晓月周一至周五仍在医院待着。女儿假期回来,她就休假陪女儿出游,留几天在家恭候马朝辉,保不齐他哪天有时间回来看她们娘儿俩一眼。马朝辉大部分时间都在空勤宿舍。准确地说,家里没人他就一直住在那儿。不过,每晚休息前他都会给她打个电话,聊上几句轻松的。至少让她感觉语气是轻松的。
当然,马朝辉还是有回家的时候,能待多久,可就不好说了。
“刚回来,就要走,老婆孩子长啥样恐怕都记不得了——”林晓月冲着丈夫的背影咕哝道。这种情况,她总是不好阻拦的。多年了,他即便回家也是说走抬脚就走,不需要商量的。可昨晚11点才回来,睡了半宿,早起饭都不吃就要走,是不是太过分了?昨天她问过司机了,两天的休息日呢。
自从嫁给马朝辉,林晓月真正的周末就改为飞行员的休息日。飞行员没有周末,天好就飞。为配合他这不定期的“周末”,林晓月经常得跟同事换班。再说,这次他回来是女儿返校后,头一回过休息日。原本还想午休时跟他温存会儿,尽为妻之道,可他这就要走人了。林晓月最近经常失眠,累及心脏,人总提不起精神。去妇科看过,医生说现在更年期提前了,三十来岁的女人都有更年期表现了,何况她已经这个年纪。医生的话让她有点灰心,她的同学现在还有备二胎的呢,她这就更上了。
马朝辉停下来,回过头看着她。
“我、我的意思是,要不要给你包点馄饨啊?”林晓月说那些话,可并不是想让他听到的。
他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带着几分料事如神又十分大度地给对方留面子的表情,冲她暧昧地笑了笑:“有想法?”
“噢、噢——没有、没有,你走吧。”她立马反应过来他是啥意思。她突然不想用这事儿去挽留他了。昨天没随他意是因为太晚了,想着反正有两天时间,第二天再跟他温存的,谁知道他今天就要走了。在飞行团的时候,他就很少着家,当团长后,不在家就成正常,在家反倒不正常了。飞行部队的领导,脑袋都别在裤腰上过日子,这一点,林晓月非常清楚。到了基地,天天作战拉动,马朝辉要应对的不仅是本基地的飞行任务,还要承担全空军途经此处机动的部队,机场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他这类的领导基本上是全天候在岗。
“现在的官不好当啊。”姐姐林晓明经常这样宽慰她,顺带夸赞自家老公。“你姐夫现在周末都要上班啦,说是‘五加二’工作方式。我说你干脆不用加那‘二’了,直接干七天得了。他说:‘没办法啊,局长天天在单位干通宿,局长不走我哪能走啊。我不走,下面的处长也不好意思离开,处长不走,科长们就得蹲守岗位。科员还好,能正常上下班。’你家马朝辉就不错啦,毕竟还有不飞的时候,每年还有疗养,你们全家能聚几天。我家这位里外都是党的人啦。这样也好,风清气正,没那么大压力,没那么多饭局,用不着担心喝伤身体,担心他乱来,有党替我们管着他们呢。”
最近,马朝辉还经常去外地驻训,一走就是好长时间。偶尔回来一趟,蜻蜓点水地待上一会儿,她都习以为常了。军队改革正是如火如荼。有关部队医院改革的消息也不少。有说全部撤销的,有说会以其他形式保留下来。今年干部考核要是能顺利通过,竞争不是特别厉害的话,晋升五级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些年跟随马朝辉调动,个人进步很受影响。职称、评级都比同龄人慢许多,前年才下副主任医师的命令。林晓月对此并没有感到有多委屈,部队两地分居的干部太多了,空勤家属能跟随爱人同时调到一地,已经很照顾了。林晓月是个感恩心很重的女人。
“马朝辉,你要再调动我就不走了,在医院干到退休。反正你调哪儿都很少着家,咱也少给组织添麻烦。”林晓月在副主任医师批下来的那天晚上,买了瓶啤酒,从食堂打了两份小炒,回家抱着电话,边喝边跟马朝辉感慨。马朝辉却说:“所以说啊,你别那么辛苦,早点退休,我养着你呗。”
几时自己在他眼里成了家庭妇女,得让他养着了?!林晓月差点扔了电话,要不是考虑到他工作特殊,林晓月早就嚷嚷了。
“你知道我要说啥不?”
“还能说啥?不就为了我受了委屈呗。”
得!本来还想告诉他评上副高了呢,现实却是对牛弹琴。从那以后,林晓月个人的事就懒得跟他说了。女儿考上大学后,她的心思基本上都在科里了。不管马朝辉怎么想,自己得把自己当回事。当初自己也是争强好胜,不甘落后,经常被人夸赞是有主见的女人。可如今,不仅马朝辉视她为家庭妇女,姐姐林晓明也把她当成以夫为荣的官太太,忽略她的存在感,更别说她是军队的医务工作者了。
马朝辉经常随部队到处跑,林晓月就住在医院。春上,还在发热门诊值了三个月的班,在省级医学杂志发表了两篇论文。科里同事谁要有事请她帮忙,她都是随叫随到,很痛快地帮人替班。时间久了,林晓月被尊为呼吸科的“值班专业户”,在医院上上下下口碑非常好,去年还受到院嘉奖。只是,再怎么积极,年龄不饶人,军改是大局,谁都得服从啊。林晓月非常明白自己的尴尬处境,心想要是明年退休名额落自己头上,就痛痛快快地接受,不给组织添麻烦。
林晓月心里这样劝解自己,嘴上却没松口主动跟组织说过。作为有着三十多年军龄的老兵,那份难舍之情,是没经历的人难以想象的。林晓月喜欢自己的工作。工作能让她感受到自己的价值,感受到成就感。退休就一个人待着。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散步,一直在群体生活中的马朝辉,恐怕永远体会不到那种冷清,体会不到总一个人吃饭的孤独和落寞。那种情愫是灰色的、消极的,就像雨后旷野疯长的野草,瞬间能填满心房,让人透不过气。所以,林晓月看着马朝辉离去的背影,下意识就咕哝出心里所想。其实并非在挽留他,而是在感叹接下来又要面临的一成不变的孤寂处境,却没想到他竟然停下来。
马朝辉把手里的包挂在门把上,大有要说几句的意思。林晓月心想赶紧走吧,亲热这种事得有充裕的时间才行,完成任务式的快餐不如不要。于是,她递上笑脸,说:“领导还是赶紧走吧,我这老党员这点觉悟还是有的,革命军人,以大局为重,以党的事业——”
他瞪了她一眼,打断她:“我的意思是,你军龄也有三十年了,是不是该考虑退休了?”
“这得听组织的。”她把门把上的包取下来,往他怀里一塞。
“嘿——我是说真的。”他眼睛瞪得老大,“钱又不是不够花,孩子上大学了,生活上也不用你操心,我平时不能常回来,你先退下来休息休息,出去旅游旅游不很好吗?”
“不好。”她险些把“你干脆让我在家跟你享福”的话说出来。以前,他的同事就不止一次跟她这样说过。“嫂子,还不退啊,在家跟老马享福多好,在外面受那个累。”马朝辉飞运输机的战友张宝强,见她一回说一回,在电话里拜年时都不放过,“嫂子,你们家还用得着你挣钱啊?老马一人顶我们好几个。”
林晓月心里那个不甘啊。论学历、资历,她觉得自己都不比马朝辉差。她上军医大的时候,马朝辉还在读高中,她提干到医院当医生了,马朝辉还是航校的飞行学员呢。去年,随他去杭州疗养,她又碰到张宝强,就不客气地怼了他。她说:“空勤家属也不应该都待家吃闲饭呀。在外面干得出色的大有人在。再说了,空勤家属享受的这些优惠政策,是因为她们比普通家庭的妻子付出和牺牲得更多。这是她们应得的,不是哪个人恩赐的。”
马朝辉就不乐意了,说:“人家是好意,怕你累着,干吗跟他较这个真呢?”林晓月就想,自己是不是过分了。其实,她也知道马朝辉说的没错,飞行员训练强度大,工作性质特殊,平时顾不了家,可私底下,他们对老婆孩子都很好,也很疼老婆,只是不愿挂嘴上罢了。
有一回,林晓月问马朝辉,怎么就不能跟老婆说点好听的。马朝辉说别的男人他不清楚,飞行员最好理性些。飞行员担负的是必须担当的事,容不得执行者有任何牵挂,否则就麻烦了。
“所以,一个个就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样儿?”林晓月对此再不抱什么希望。
立秋后,马朝辉又随基地飞行团去了新疆,晚上打电话来,说年底可能提前回来,而且强调年三十能在家过。林晓月喜出望外,说咱们可是好多年没一起过过年三十了。不过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呢,会不会再有什么变化?
林晓月觉得这好事来得太容易,有点不真实。
“不会。除了号令。”马朝辉回复得很是干脆。
据林晓月婚后多年的经验判断,她知道这次马朝辉在家过年的可能性颇大。她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仿佛灵魂都被这温煦的春风轻拂了。久违地,那个神清气爽的林晓月,从生活的夹缝里渐渐苏醒过来。脑袋里迅速闪现着年三十团聚需要准备的东西。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大年初一怎么过,初二回不了娘家,能不能一块儿视频,跟老人说说话?
多少年没一起过过年三十啦,林晓月激动啊。一会儿想年三十还是按中国传统包饺子,团团圆圆;一会儿又想马朝辉在空勤灶隔三岔五吃饺子,就寻思着上网找找灵感,学几道新菜,要么搞点西式的,烤个蛋糕啥的。去年女儿嚷着烤面包,可烤箱买回来后,只烤过一回地瓜就放那儿休息了。想到这儿,林晓月开启了手机浏览模式——结果折腾了一夜,也没搞定年三十的食谱。
第二天早晨起来,林晓月头昏脑涨,摸着墙去卫生间,思绪才慢慢复苏了。得打起精神,赶紧洗涮,要不赶不上班车就麻烦了。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天院机关要到科里找大家谈话。正是这项内容,将原定的三公里考核推到下周一。
二
谈话没有涉及她的走留问题,林晓月松了口气。下楼去值班室替换值班的小尹,让他去会议室接受谈话,小尹一脸沮丧,说刚接到机关的通知,下午的三公里考核还得照常进行。
“不是推到下周一吗?我昨晚一夜没睡。”林晓月顿时傻了眼。
“我说啦,你们昨天刚通知推到下周的,这不是朝令夕改吗?人家说下周有下周的事儿。”说到这儿他又乐了,悄声说,“宋主任昨天晚上刚去操场自测过,说这会儿腿疼得厉害呢。”
不知道是被突然降临的三公里考核吓的,还是昨天一夜未眠,林晓月觉得有些气短。前段时间总失眠,心脏也有这种感觉。吃了几盒丹参滴丸,效果不是特别明显。想着宿舍还有速效救心丸,她就琢磨着中午饭还是省了吧,下班直接回宿舍,吃了速效救心丸好好睡一觉。进了宿舍,她又担心不吃饭下午考核时能量不够,就吃了两块无糖蛋糕,酸奶喝到一半时眼皮打架了。走廊里很静,这会儿大家都在食堂吃饭,在她们回来前睡着最好。
林晓月喝了几口矿泉水漱了嘴里的残渣,便拉上窗帘,准备营造一个良好的睡眠环境。刚躺下,担心的事儿又来了。她怕睡得太沉,起床后各个脏器恢复得慢,激烈运动会对身体造成不良影响。最好睡一会儿,起来活动一下。结果一直熬到闹钟铃响,她也没睡着。
林晓月有点沮丧。这种状态想拿全优,无疑是艰难的挑战。既然参加,就别在众目睽睽下,以失败告终。要相信平时健身的底子,最起码得保证三公里能顺利通过。林晓月平时话不多,骨子里却有股不服输的劲儿。她觉得自己的体能比不爱运动的年轻人要好一些。这一点,她得感谢林晓明的“恶语”相劝。
“运动了吗?得保持身材,别到时候肚子耷拉到地上了,人家马朝辉嫌弃你——你得注意保养啦,再不擦防晒霜你的脸就被雀斑占领了。哎哟,你有眼袋了,得买好一点的眼霜了。听说德国有款什么黑科技的眼霜,你上网上看看。”
让林晓明说句好听的,比攀登珠穆朗玛峰还难。不过仔细寻味,也只有亲人才直言相劝。说得难听,可有效果。就说跑步这事儿,能坚持到现在,有姐姐很大的功劳。刚开始跑的时候,那个累啊,每每坚持不了,姐姐那句“肚子耷拉到地上”的话就冒出来。坚持了一段时间后,林晓月就想出新招儿了。跑累的时候,她会想坚持下去,马朝辉正在旁边看着呢,得让他瞧瞧自己还是很有潜能的。这样想,会有种奇妙的力量让她脚下生风,跑下更多的公里数。林晓月发现这种幻想很奏效。尤其是超标后准备结束的时候,她就会看到马朝辉站在跑道尽头,带着满足和欣赏的表情,等着冲刺后给她热烈的拥抱。这时,她的奔跑就会更加轻盈,姿态也会更加健美。她的脸色显得红润年轻,整个人就像只欢快的小鹿。
林晓月换上体能运动服,在屋里压腿,活动踝关节,考核前要组织参考人员集体做活动,先行一步,会更快唤醒身体进入活跃状态。还是有点心慌,林晓月把速效救心丸塞进口袋,心想带在身上,不舒服随时含服。
参加考核的干部比去年多了许多新面孔。除了心内科的黄副主任、重症监护科的冯主任比她大,儿科、呼吸内科几位跟她年龄相仿,大部分都是三四十岁的干部。还有几位院机关的年轻士官也一同参加考核。林晓月很怕年轻人多,起跑速度快,一下落她很远,容易产生挫败感。活动完后,又来了几位,刘副院长、政治处吕主任和管理科、财务科的科长也来了。
仰卧起坐和俯卧撑两项考核,女同志分在一个组。林晓月是女子组第一个做的。有点紧张,但最终拿了开门红,她做了67个。接下来是等其他人做完,垫子空下来测俯卧撑。林晓月做了48个。达到优良的次数时,监考的士官一再说可以了,言外之意是可以不做了。她并没听他的,坚持做完考核允许的两分钟。小尹一再叮嘱她要做够时间,以防三公里成绩不够,可以往上加分。
林晓月离开垫子,跟教官确认过成绩后,退到一边休息。两个优秀让她心里踏实了许多。不过体力还是有点透支,嗓子发干想喝点水,水桶又见了底儿。考核的人多,漫长的等待既消耗体力,也消耗心情。男子组有近60号人,一次只能有4人上垫子。女子组测完了还不能马上进行下一项,得统一进行。
男子组做俯卧撑的人窘态百出,笑点频爆。肘部不弯曲光点头,还算好的,有几位屁股在那儿频繁下沉,惹得众人哄然大笑。女同志都转身回避观瞻。林晓月累得要命,看到此景,也是错愕,差点笑出声来。今年考核比去年晚很多,12月都快过半了,才组织考核。而且形式也有变化,原先俯卧撑和仰卧起坐由各科自己组织,然后报成绩便是。今年体能四项全由院里统一组织了。
昨夜没睡,加上大冬天在外面吹了一个多小时的风,林晓月头疼起来。快4点的时候,男子组的非跑项目才全部结束。蛇形跑的顺序按年龄排的,年轻的都在前面。场上比先前安静多了。先上场的跑得都很努力,好多人得了优秀。轮到老同志上场时,有人鼓起掌来。老同志也没人掉链子,最胖的刘副院长都考过了。
林晓月心想凭平时训练的底子,拿优秀没问题。女子组开始了,场上突然静下来,有点好戏开场前的逼迫感。林晓月起步快,节奏把握得好,穿插拐弯到冲刺终点,干净利落,毫无悬念地拿到优秀。那些安静的观者,成了她体能最大的激励者。跟幻想中的马朝辉和飞行员兄弟们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已经拿下三个优秀,就差最后的三公里了。跑完后的林晓月披着衣服在操场转了一会儿,就被集中到三公里考核的起跑线。头疼已接近麻木,只要稍微弯下身,眼睛疼得都像要从眼眶里跳出来。她忍着疼,打开手机跑步计数器,告诫自己一定按平时练习的节奏来。谁想,当那些年轻的身影瞬间超越她,冲向前方时,她还是忍不住跟着冲了几十米,才开始找自己的节奏。第一圈比自测时稍快一点,第二圈跑到一半,她想稍微冲一冲,这样可以确保第三圈不掉速。可是,她才想把念头付诸实践,脚下就抵抗起来。林晓月挣扎着往前冲了二三十米,就觉得要窒息了一般。往嘴里塞了几粒速效救心丸,放缓了步速,努力守着不停的底线。根据自测经验,只要保持跑的步幅,直线距离时再提一提速度,就有可能拿下优秀。
脚下如陷泥淖,她知道为昨天一夜亢奋付出代价的时候到了。林晓月积极调整心态,想让自己兴奋起来。她开始调动马朝辉和他的兄弟们,为自己的胜利冲刺营造一幅幅美好画面——令她意外的是,脚下依然沉重无比,马朝辉他们并没发挥什么作用。她发现此刻一点点的分心,都能消耗她的能量。她必须关闭所有幻想,全身心冲刺。
“加油啊——加油——”一声呼喊突然响起。林晓月抬头一看,跑道前面空无一人,几分钟前还乌泱泱的队伍,这会儿不见了踪影。弯道处,一位监考的班长冲她挥了挥手,是他在给她加油呢。林晓月提了口气,也冲他挥了下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咕哝道 :“加油——给我加油。”第二圈,林晓月全程没停下脚步。第三圈,跑到第一个弯道时,她主动向监考士官大声请求,让他为她加油。那监考士官微微一愣,腼腆地笑笑,压着嗓音喊道:“加油、加油,就最后一圈了。”林晓月倍感欣慰。第二个转弯处,第三个转弯处,她都用这种方式让他们给自己加油,直到最后,她也没停下片刻。
18分21秒。林晓月终于拿了优秀。她觉得自己太了不起了。宋主任坐在马路牙子上,喘着粗气。昨天晚上自测后的疲劳,想必影响了他今天的发挥。见她走过来,冲她竖起大拇指,上前递给她一瓶矿泉水。
“快回去休息吧。”宋主任冲她摆了摆手。林晓月本想再待会儿。颇具成就感的她,有点不舍得这么快就离开。跑道上还有几个晃荡的身影,在艰难地与疲惫较量。还有两位男同胞呢,一位刘副院长,另一位有点面熟,她却想不起来是谁。
目标终于达到了,林晓月感觉整个人都随着宋主任那句“回去休息”的话松弛下来。或许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参加三公里考核了。如果明年退休,自己将会和眼前的一切告别。
她朝宋主任挥了下手,转身撤离。走了几步,想起什么,以操场为背景自拍了几张,琢磨着给马朝辉、女儿、姐姐发过去。不过,最终她只把照片发给了女儿和姐姐,给马朝辉发了一行文字:体能考核全优。自己那张大红脸实在是吓人。要平时走在路上,准被当成病人的。难怪宋主任又是递水,又是催她回去休息,准是被这张脸吓着了。
“妈,你的脸这是咋了啦?”“小棉袄”最先回应。
“三公里。18分21秒。”林晓月的声音都被自豪感浸透了。
“挺快的。”
“很快啦!比我们这个年龄组的优秀成绩,还要超前几分钟呢!每超一分钟有10分的奖励加分。算下来,我全项能拿400多分。”
林晓月这番认真解释,让于心不忍的女儿又发来几个大拇指的表情包。操场的人渐渐散去,林晓月不知怎的,仍是恋恋不舍。她这会儿很想跟谁说说话,分享一下心中的喜悦和感慨。只是,回家不一会儿,林晓月就被厚重的疲劳淹没了。
暗淡的光线,多日没人住的沉闷,让她很快回到现实中来。她往沙发上一倒,把两条腿搭在沙发的扶手处。她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关闭眼前的孤独寂寞。她幻想着马朝辉此时就在屋里,已经把洗澡水烧好,把饭做好了,甚至靠着她坐下来,心疼地问她三公里考核的诸多情况——然而,她又非常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在婚后生活中,这种情景从来就没有过。女儿上高中后她那些同学、朋友便取代了亲妈,生日都跟她们一起过。经常跟她联系的林晓明,动辄也是老公又怎么没白没黑地加班了,上街购物没化妆遭人不待见了,早晨醒来腰疼得不能动了——没一件称心如意的事——林晓月睁开眼睛,心道,几时也这般敏感,容易受到外部影响了?还是打起精神冲个澡,或许过会儿他就打过来了。
温热的水连同蒸汽喷涌而出,浇灌着即将枯掉的林晓月。很累。不想用洗发液,浴液也免了,就这么冲着吧——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胸有点闷了,才从淋浴房走出来。取毛巾时,看到马朝辉那条色泽鲜亮、蓬松柔软的格纹毛巾。旁边自己的那条,中间薄得透亮,都快看不出原先的颜色了。林晓月愣了片刻,鬼使神差地扯他的毛巾。闻了闻,没有尘土的腥气和霉味。擦干身上,去取牙刷,看到他的牙刷也跟新的一样,靠在她卷了毛的旧牙刷旁。不由得滋生了几分自怜,心道,马朝辉在家的时间也太少了。
预防更年期忧郁,可以看些单纯的喜剧节目。这是心理医生告诫她的。现如今这个世界看似繁华,实际上孤独的灵魂并不少。打开电视,《新闻联播》已经播完了,她正要换频道呢,电话响了。林晓月顿时像打了强心针,几步跃到电话旁抓起电话。“林晓月,你这是怎么弄的啊?”是林晓明。显然,她也被林晓月的大红脸吓到了。
“跑三公里啊。”林晓月觉得她明知故问。
“哎呀,那也不能不要命啊。”
林晓月这才想起下午给她发的照片忘了发标注文字了。
“你不要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你是医生,应该明白我们这个年龄段是最容易出现意外的。真是太吓人了,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跟你姐夫说,你姐夫让我打电话先问问,不行就过去看看你呢——”
“想我点好吧,我没事。”林晓月挂了电话。
对方又把电话打过来。“还没吃吧,赶紧做点饭吃,一人在家别老凑合。”姐姐比先前柔和许多。她的豆腐心总会在急风暴雨后降临。
屋内静得能听到针落,林晓月从卧室走到客厅,又从客厅进了走廊,然后从这间卧室走到另一间卧室,好像哪儿也放不下她的心。最后,她去阳台,想在那儿吹吹风,透透气。周末的家属院灯火通明,马路上聚集了好多玩滑板的孩子。空气中饭菜的香气在她推开窗的那一瞬涌进来,提示她今晚与以往的不同。遗憾的是,林晓月的周末与平时没什么不同。要说有,就是刚结束体能考核,期待在这个夜晚与马朝辉分享,比平时多了几分寂寥和怅然。这样的夜晚,对已婚的林晓月来说,缺少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林晓月关上窗户,她委实不想再来个不眠之夜,便主动给马朝辉发了微信,告诉他,自己想睡了,便上了床。果然不多会儿,他就打过来:“睡了?”
“还没,我体能考核全优。”林晓月还是没忍住,像执意要从老师那儿得到夸赞的孩子。
他嘿嘿笑了两声,道:“必须的。”
这三个字让林晓月的心情很快好起来。“我昨晚可是一夜没睡,心脏这两天也不大舒服,下午我是吃了速效救心丸跑的——”
“那赶紧休息吧。”
“哎,你知道吗,下午考核的时候,可逗了。测俯卧撑的时候,有的男的光点头,胳膊也不打弯,还有的光屁股往下沉,胳膊直挺挺的,大家都在那儿笑——”林晓月大声笑起来。下午一直压抑的笑点,这会儿终于引爆了。
“看吧,看吧——你们这些人就是缺乏锻炼。”马朝辉语气中竟有了训斥的口吻。
林晓月收住笑。
马朝辉继续在那儿说:“平时不注意锻炼,体能考核问题就暴露出来,还差得远呢,你还得好好练练——”
“行啦行啦,我这把年纪,含着速效救心丸跑三公里,命都快搭上了,回家这一会儿,还有点憋呢。”
“谁都累啊。”马朝辉打断她,“我的腰疼了十多年了,不照飞吗?”
林晓月突然发现马朝辉此时的情绪跟她并不在一条道上,一时语塞,就尬在那儿。
“喂——”马朝辉敏感地追了一声。
林晓月“嗯”了一声。
“早点睡吧!要是明天还难受,去基地的门诊看看。”
“好。”
“怎么了?”
“没怎么。”林晓月觉得还是不展开说为好。
“那睡吧。”
林晓月愣愣地看着手机屏幕变黑。从下午就盼的电话,就这样结束了。
躺了不一会儿,座机电话响了。林晓月心头猛地涌上激动的波澜。马朝辉一定是察觉到她情绪不高,才又打来的。再说,今天是周末,自己也不可能这么早就睡着啊。林晓月披上保暖内衣,做了长时间接听的准备。
“月啊,干吗呢?”林晓明懒洋洋的声音传过来。
“没干吗,要睡了。”
“这才几点?你怎么跟老人似的,这么早就睡——”
“累了呗。昨晚一夜没睡,下午又考三公里。”
“你太厉害了。我现在只能走的,膝盖受不了——喂,你真要睡啊,咱聊会儿呗?我今天晚饭后去购物了,我觉得还是得对自己狠一点,要舍得花钱——”
“改天再聊吧,我要睡了。”
“怎么,心情不好?”对方立马换了敏感多疑的腔调。
“就是累了。”林晓月放下电话。那一刻她发现了与林晓明完全不同的更有意义的处世之道,就是学会说“不”。不知道是不是过于渴望温暖,林晓月觉得屋里不怎么暖和,总有股寒凉伺机侵袭她。屋里有股单调的孤独人身上才有的气味。这让她更加渴望马朝辉回家后,留在床单上的气息。那种清爽、洁净,而又纯粹、没有被世俗染污过的清凉气。
林晓月去厨房热了杯牛奶,又放了点蜂蜜。看着杯子上方袅袅升起的热气,细心拼凑,酝酿着生活的暖意,好安静沉稳地睡一觉。
三
优秀的猎手从不为情所动。“我们担负对敌斗争的重大使命。不能把任何牵扯精力的因素带到任务中。”马朝辉常跟兄弟们这样说。“有什么要交代的,写好放抽屉里就完事了。节前,南线还会有两次打靶,北边一次远程奔袭。大家要做好各方面准备,不能光想着回家过年喝酒。”
兄弟们对此心知肚明。人进了空勤楼,尘世的一切都得弃之于外,就得进入战斗状态。新疆驻训三月有余,前些天,上级工作组来基层调研,明确指示往年一直坚守一线的值班领导,今年春节无论如何要休几天假,跟家人团聚几天。马朝辉这位长年值守一线的基层主官就成了落实上级关怀、名列第一的休假对象。
林晓月三公里考核成绩并没怎么打动马朝辉,让他觉得了不起。对飞行员所需的体能标准来说,她的成绩不值一提。对他而言,她能跑多快不是重点,心肝脾肾没啥毛病,发动机心脏不出问题才是关键。可那天考核后,她沉重的喘息让他很是不安。接到她的短信,他没马上回复,是想让她先休息一会儿,等晚上回家待她洗过澡、吃完饭,都消停了再跟她联系。所以,一再推迟了给她打电话的时间。谁想,考核结束都四五个小时了,她还没有恢复过来,就琢磨着春节回家,跟她好好谈谈,明年是不是退休算了。
体能考核后的第二个周末,马朝辉收到林晓月传来的几张大叶植物的图片。很显然,她的生活关注点已经有所转移。她说这是特意为今年春节从网上买的,家里多一些绿色植物,不仅能增加生活情调,还能调剂心情。他能感觉到她的心情不错。
下午为南线打靶做过动员后,马朝辉去兄弟们屋里转了转,听了听他们的技术准备,晚饭后去室内健身房跟大家打了场球,感受下他们的身体状态。回宿舍时,手机提示有新信息的灯闪,让他意识到天已经黑了。
信息是林晓月对所发植物做出的说明。
“是琴叶榕,领导不知道吧?我买了两盆,客厅走廊旁边油画下面放了一盆,效果一级棒,另一盆放在冲着玄关的墙下了。”紧接着,她又发来两张图片,是两盆花在家中摆放的位置。
马朝辉端详了叫琴叶榕的花木,发现那叶儿果真形似提琴。再看她摆放的地方,效果还真不错。屋里有盆花,立刻生动了许多呢。
“开花吗?”他回复。
“说能开花的,得好好养护才行。”
“那你得经常回家住,像现在只周末回家恐怕不行吧。”
“到时候再说。等一下啊——”
不多会儿,她传来几张玻璃酒杯的图片。有圆形的红酒高脚杯,有窄口高腰的香槟酒杯,还有一对带托盘的古典咖啡杯。
“你想干啥?”他颇为得意地笑了两声。想必知道自己年三十能回家过,就开始忙活上了。
“难得的除夕团聚,总得为未来制造点美好回忆呀。”她竟等不及打字,语音回复道。这与一周前三公里考核结束时判若两人。林晓月完全没了拿下优秀、咄咄逼人的强势感了,完全是居家主妇的口气呢。不知是不是心里总想着美好的团聚,她的声音里竟有了少女般的欢愉和跳跃。“为未来制造点美好回忆”,他揣摩着她的话,心里微微一震,涌起一股说不出缘由的暖意来。
“怎么不说话?”她又改为文字了。
“都挺好看的。”
“你喜欢哪个?我喜欢左边那个,你呢?”
马朝辉的目光移到她说的左边那只小巧的香槟酒杯。看来她打算买香槟呢。如果没记错,上一次她说到香槟,还是结婚去桂林蜜月旅行的时候。那天,他们坐在阳朔县城北街临河的堤岸围栏上,喝着她带的一小瓶红酒。她举起酒杯往他的酒杯上面一碰,说:“下次我们喝香槟吧。”然而,现实里却没了下次。来年,女儿出生了,家庭旅行中多了一个小尾巴,也少了他们的一些念想。
“要不我再上网看看?”她又发语音过来。
马朝辉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沉默让她有了感觉。他完全被一种陌生的氛围包裹了。此刻的这一瞬,仿佛应该是他们退休后,某个日子里的一幕。整天在家鼓捣这,鼓捣那,日子过得优哉游哉,每天的时间都是自己掌握,随时可以喝点小酒,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在忙着?”她又发了文字。
这种形式的转换,把马朝辉猛然拽回现实中。落日的余晖映进窗,在地板上投下一小块鹅黄色的光斑,像生活残留于此的一丝念想。林晓月想必还要继续探讨春节团聚的事情,而他竟然没像以前那样轻松地就打断她。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总不为过吧?想到这儿,马朝辉仿佛看到家中,林晓月握着电话等待他回复时,全神贯注的表情。于是,他语音道:“都很好,都买下来。”
这回,林晓月竟发来六个拥抱的表情包。
“明天还要赶班车,早点睡吧,我还有事要处理。”马朝辉终于发了最后一条信息。他打算再回顾一下明天的计划,看看哪里还有需要补充和注意的。这是他多年飞行前养成的习惯。等一切完成,关灯上床后,躺在寂静南疆之夜的马朝辉有种说不出的满足和轻松。好像从明天往后,他的生活都将充满了美好和希望。
吃过早饭,马朝辉又收到林晓月发来的信息。一条是“早上好”的表情包,另一条是一种新花卉的图片,并配文“已下单”。马朝辉同样没见过新订的这盆花卉。这花的朵儿不大,长势却非常茂密,属于摆在桌几上的小棵盆景。一簇簇的小碎红花从绿叶丛中探出来,甚是好看。刚要关机,一条新信息蹦出来:女儿寒假要跟同学去雪乡旅游,春节前赶回。我觉着最好不去,你说呢?
马朝辉犹豫了片刻,回道:“可以去。提前赶回即可。”
三天后,第一波次空对地打靶进入总结。任务顺利,战果也不错,但马朝辉还是有点遗憾,认为打靶还是居于套路,过于常态化了,应该在此基础上,加大力度和难度,再往实战上靠近些。组织大家讨论时,马朝辉提出自己的方案,大家听了也觉得可行,说只要下定决心就这么打。马朝辉看看一块儿跟来蹲点的战区副参谋长,想听听上级的意见。对方坦然一笑,说:“没问题。虽说春节临近,但练兵就是练兵,打仗才不管你过不过节,关键是你个人应对能力到底行不行。不过,我还是要叮嘱几句,越是在这种时候大家心越要静,越要沉下来,要注意安全。一年到头在外训练,家里人都盼着团圆呢。今年工作组要求一线干部必须休息几天,老马,你可别把到手的假给搞没啦!”
“放心吧。”马朝辉笑笑。
训练难度增加,平日的准备就要更加充分和准确。马朝辉自己也要完成课目,所以一连几天也没有关注林晓月这边的动静。准确地说,他又恢复到以往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着备战的状态了。
中午,马朝辉从塔台下来去空勤灶吃饭,才进大厅,看到二大队黄蕤红独自站在玻璃门外抽烟。刚才他在二号空域有两个地方动作不干脆,拖泥带水。不知道是不是后院又闹妖了。他媳妇生孩子后,动不动给他上眼药,家里搞得挺热闹。马朝辉走过去,敲了下门,黄蕤红回头一看,见是马朝辉,赶紧把烟掐灭,攥在手里。
“走,吃饭。”马朝辉冲空勤灶的门口示意一下。
黄蕤红把手里的烟头弹进屋内的垃圾桶,随马朝辉去了食堂。途经飞行员休息室时,他们看到有不少人吃过饭,在此闭目养神了。讲台后面墙上的壁挂电视里,仍显示着三条移动飞行轨迹。他们将会在15分钟后落地。黄蕤红后面还有两个架次,他最好赶紧吃完休息一下,琢磨琢磨后面两个波次怎么飞。
“多吃点肉。”马朝辉用公筷给他夹了块牛排。
黄蕤红客气地接了,示意马朝辉也来一块。马朝辉给自己夹了一块,又夹了几只油浸大虾,招呼他去西边窗下的位置。
“这边光线好,吃饭香。”马朝辉冲他笑笑,“在外吃饱喝足,回家也好让媳妇少忙活些。”
黄蕤红的情绪被马朝辉轻松的谈吐激起些许涟漪,脸上也开始放晴。
“怎么样?”
马朝辉直奔主题,黄蕤红并不觉得惊讶。兄弟们都很明白,战场上,飞行主官招呼你,可不是想跟你闲扯的。他是想听听你飞行这块的准备和状态。家庭、思想这块有政工干部盯着。所以,马朝辉招呼他吃饭,他就知道要过问刚才空中的情况。
“处理得不够干脆,有点犹豫了。”黄蕤红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马朝辉,希望他能对此点拨自己一下。在飞行团团长岗位上摸爬滚打过的飞行主官,都是有几把刷子的能人,更何况马朝辉这类在比武中多次夺得奖项的人。
“得会自己帮自己。得不到协同机支援,你得想着调动自己,把能量运用得充分些。不要总按照一条路追到黑。”马朝辉扫了眼食堂就餐的人,心想,这会儿应该是大家最疲劳的时候。
“指挥长亲自给你点评,福气啊。”副参谋长端了杯咖啡,拍了下黄蕤红的肩膀。
“哪天我追你,别拉稀啊。”马朝辉瞅了副参谋长一眼。
“求之不得。等会儿就看你亲自授意后的效果啦。”副参谋长说着,点着烟去了门外。刚才黄蕤红就是作为进攻方,险些被副参谋长拖进陷阱,错失主动进攻机会的。落地讲评时,副参谋长说“你得学会随机应变,等一下你好好看看视频,琢磨一下,别下午上去还那样飞”。只是,没想到马朝辉先一步提溜了他。
“升空都是作战,思想上要高度集中,不全力以赴就别想着能胜利返航。什么是全力以赴?克敌制胜,保全自己。”马朝辉看了眼黄蕤红,见他仍期待地看着自己,又道,“战场上只能想一件事儿,就是怎样出色地完成作战任务。其他都是多余的。如果这一点保证不了,其他的都谈不上。战场上不是唱小夜曲的地方啊。你的心能盛多大的事儿,日后就能过上多大的生活。”马朝辉说罢喝了口碗里的西红柿蛋汤。
黄蕤红琢磨着马朝辉的每句话,嘴里的食物早就味同嚼蜡。谁不知道能量,学飞行的时候教官就一再说要会运用能量。只是,优秀的飞行员向来能把大家都知道的理论和经验,在关键的时候出神入化地发挥和运用。黄蕤红很想多听听马朝辉的指点,却见他几口扒完盘里的饭菜,大有告知完毕、马上走人之势,就问他要不要再来点喝的。
马朝辉手上的餐巾纸在嘴上停留了片刻。
“来杯咖啡吧。”黄蕤红干脆自作主张,站起来要去拿咖啡。
马朝辉看了眼时间,离落地还有几分钟,心道陪你坐会儿吧。等咖啡的时候,他看到窗外有两个机务兵朝后勤灶的方向跑去。其中一个拎着水桶,另一个拿着拖把,正午的阳光在那一刻仿佛就照耀着他们两个人。他们的脸是那么年轻,表情那么自信和从容,这让他想到二十多年前的自己。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半百之年就要到了。
空气中的咖啡香气将马朝辉拉回现实。黄蕤红把一杯满满的咖啡放到他面前。那褐色的液体让他骨子里产生了抵抗欲。马朝辉并不喜欢喝咖啡。飞行期间喝它只是一种需要。他发现年轻飞行员从某种意义上说,就很像初喝咖啡的人,想获其美味,总要先苦一下。肉体的疲乏需要外部刺激,但昂扬的斗志和信心,绝对靠意志和勇气。
“谢谢啊。”黄蕤红往嘴里扒了口饭,突然抬头对他说。马朝辉冲他微微一笑,拿着咖啡杯去了塔台。
四
腊月二十四,离北山长途奔袭任务还有两天。马朝辉得知不少兄弟把手机交给留守人员,寻思黄蕤红是不是也把手机留下了。一问,留守人员说是没有。马朝辉就找到随行的基地副政委,问他知道不知道黄蕤红家里的情况。副政委说知道,昨天基地政治处的留守人员还去他家走访过呢。
“他媳妇现在到底啥情况?”
“也没啥。上个月娘家妈回东北陪老伴过年了,他媳妇一人在家吃不消,总给黄蕤红叨叨,说她一人扛不住。”
“没找个保姆吗?”
“找了一个。春节前说得回家一趟。不过他媳妇太内向,有啥事儿不愿意跟外人说,总一人憋着。时间久了,就憋出毛病了。我当指导员那会儿,空勤家属真把组织当娘家人,有啥事都跟组织反映,现在的年轻媳妇可不这样,她们觉着家里的事儿属于隐私,有事儿都找老公,不麻烦组织。她们哪知道老公整天在外面有多辛苦,哪能受这些事干扰。要不是年底前还有惯例的飞行员家庭走访,还不知道他家保姆走了呢。现在找了个家在附近的,说好带到孩子上幼儿园再走。他媳妇挺高兴的,说没想到组织上这种事儿都管。”
“现在训练强度这么大,逢年过节都在备战,平时让留守的人多去他们家里走走,尤其上有老下有小,刚生完孩子,或有高考生的。”
“是,是。咱们每年、每阶段都有重点走访家庭。”副政委连连解释。任务总指挥过问飞行员的家庭事务,让他觉得有些被动,就说:“以后特殊任务一定提前筛查,多打提前量,想得再周到点,以后这方面我们一定注意。”
“飞行员的家庭不比普通干部家庭,在这种强度下的任务中,家里还能正常运转,正是组织嘘寒问暖、靠上去关心的结果。”
“飞行员是战斗力,大战开启,首当其冲。”副政委黑红的脸,给风吹得起了皮。“说白了,飞行员是我们地面干部的衣食父母,没你们,我们就没存在的意义。现在春节临近,哪家爷们儿不张罗着过年,可我们不照样守着边疆。这次任务年三十才能往回撤。我问过黄蕤红,奔袭任务期间需不需要给他家通通气,他说用不着,已经提前给媳妇录了语音,到点就会自动转过去。这些年轻人在感情上,跟社会上的有啥不同?对家人也都体贴着呢。”
“我听说还有生日蛋糕、鲜花预订配送服务呢。到了日子商家会派人送到家里。媳妇们收到了都感动得不行。哎呀,我们年轻的时候也没这条件。”
“现在订也不晚。”副政委比马朝辉小五岁,可那饱经风吹日晒的脸,看上去比马朝辉都要老。“你要订,我让留守的帮你安排。”
“老夫老妻的用不着。”马朝辉打断他,“今年有假了,回去看你老娘吗?”
“上周我侄子把她送来了,今年就在我这儿过年。”
“那样更好,多住几天。”
“平时我经常在外,老婆一人弄着儿子挺费劲的,眼瞅着初升高了,他玩心还很重,一点都不省心。再多个老娘怕她吃不消。感谢组织,今年能搁家安稳几天。”
“到时候有空到我家喝一杯。”马朝辉说这话的时候,突然想到林晓月昨天晚上发来的图片,说订购的酒杯已经送到家了。
是夜,马朝辉躺在床上,再次想到家里,想到林晓月为这次团聚制造的一个个美好氛围和惊喜。这会儿,她兴许睡了。想着那些美丽的器皿和花卉,他情不自禁打开手机,调出她以前发来的那些信息,如同翻看一页页颇具价值的人生故事。
“花盆还没搞到。卖家配送的是简易塑料盆,用那种白色陶瓷花盆才有效果,才能衬托出它的美。黑的也行。别小看这几盆花,家里立马不一样了。”这类的内容比较多,她是用语音转过来的。
林晓月的声音在漆黑的屋内显得有些突兀。就像黑暗中原本有很多声音的,唯独她的声音专属于他。而且,包含了不同于寻常人的情感和寄托。马朝辉突然想在航校上学的时候,林晓月第一次去看他,是在机场旁边的灌木丛里。那天也怪了,课间休息,马朝辉鬼使神差地去绕场跑步,想一人静一静。到了她蹲守的那片灌木丛时,总觉得有点异样。往近处走了几步,就看到林晓月猫在那儿呢。马朝辉怕引起身后随行的同学注意,不敢过去说话,便隔着灌木丛问她几时来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好安排一下。
她咧嘴一笑,说:“来点惊喜呗。”
“过两天我就放假了,你这会儿来——”
“这会儿才能看到最真实的你呀。”她悠然自信地看着他,眯着一双好看的眼睛。那天直到外场课结束后,他才回机场那边接林晓月。本来他是想让她打个车回学校等他的,她说没事,在这儿待着像跟你在一起差不多。马朝辉就没说啥,心里却有股热流,直往脑门上冲。
这件事让马朝辉很长一段时间都有种错觉,再去外场上课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想到林晓月。想到她或许就潜在机场的某个地方,正注视着他。结婚后,她主动坦白过,说那时放假本来要跟同学去爬华山的,可不知道怎么又转了念头。在那之前,他们只见过两面。她说如果她那次不去华山去航校的话,没准跟他真能成,就改了主意,去了航校。
“马朝辉——”她的声音那么平静、坦然。这会儿闭目细听,马朝辉还能回想起她当时轻唤他的声音。他不明白为什么如此清晰的气息声,离他最近的同学都没听到。或许,这是她曾经为他制造的美好,以便此刻让他用来回味的吧。
“弄不着就算了,塑料盆也挺好。”这是他回复的。现在看,回复得过于直奔主题了,拿出自己的主见来岂不更好。
隔了两天,奔袭任务快结束时,林晓月的信也到了。
林晓月说年夜饭准备工作正式启动。她把选好的菜肴逐一列出,拍成图片供他选评。年初一的饺子馅料也想好了,还有酒杯、盘子,以及桌上饰物的摆放。在常人眼里,或许这不过是个年夜饭,可对她来说,更像是一次意义重大的家庭聚会。马朝辉看着这些内容,像看着她为他营造的一个个能触摸得到的美好梦境。
葱爆羊肉、葱烧鲫鱼、小鸡炖芋子、葱扒海参、番茄大虾、酱包蟹、西芹百合、韭菜炒辣椒、罗宋汤,八菜一汤。这些菜名让马朝辉有些陌生,在以往的日子里,他从没有过先听菜名再吃饭的经历。每天灶上吃的东西他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偶尔有道新菜,顶多也是认得里面的食材,至于作为菜肴的专属名词,就是从他记忆深处去挖,也难觅得踪影了。不过,最后一道菜马朝辉非常熟悉。有一年夏天,他还在飞行团的时候,去福州驻训。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的原因,马朝辉接连几天都没胃口。当地的一位炊事班长就给他做了这道辣椒炒韭菜。回来后,他让林晓月炒这道菜,说所有菜中这道菜最下饭。自此,马朝辉回家没有特殊情况,都能吃到这道菜。
马朝辉从菜名的这头看到那端,从那头扫到这端,突然就想她喜欢这里面的哪些菜。女儿喜欢的他知道,比如罗宋汤、番茄大虾就是女儿的最爱。可他想不起来林晓月喜欢吃啥了。或许这些她都喜欢、都能接受吧?嘴泼辣的人什么食物都能接受,当兵的人又有几个嘴刁的?林晓月或许跟自己一样,啥都能对付。
“马朝辉,以后我老了你就给我买这个吃啊——”林晓月的声音突然从静谧中冒出来。马朝辉一怔,她的确说过此话。可是,他就是想不起来她说的是什么了。
马朝辉想得脑仁疼,都没想出她说的那东西,反倒发现林晓月列的每一道菜都跟他的嗜好有关。那道酱包蟹就是自己去上海开会吃过的,味道不错。后来,去上海疗养,他还专门带她去吃过这道菜。林晓月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但不久,这道菜摆上他们家的饭桌却是事实。
眼前的光线越来越弱,有点像梦境的世界。马朝辉似乎习惯了生活中,以这种姿态出现的林晓月。一丝甜蜜的笑意爬上他的嘴角,他在妻子为他准备的浓浓温情里,进入了梦乡。云朵在四周轻轻浮动,不经意的触碰,就像夏日吃冰沙,入嘴时感到的浅浅的凉。
周三中午,林晓月又发来图片。这回,他看到那两棵琴叶榕已经栽进白瓷花盆里。“一分钱没花,从医院花房废弃的旧棚子里找到的。”马朝辉无法想象她的热情有多高,能去垃圾堆里捡花盆。紧接着她又发来解释:“人家不要的。我好好洗过,也消毒了。”
马朝辉哭笑不得。要是他的兄弟们知道林晓月在医院捡花盆,会怎么想?为了凸显琴叶榕的效果,她可“牺牲”了不少脑细胞啊。马朝辉本想说说她,让她适可而止,又怕打击她的积极性,让她有热脸碰了冷屁股之感,就回复了几个大拇指的表情包。
这都是她为实现“制造美好回忆”的梦想付出的努力啊。自己是不是也该为未来制造些美好回忆,为她的工程添砖加瓦?出来这么多天了,春节回家,总不能空着手,吃现成的吧。林晓月的精心准备,让马朝辉渐渐有了压力。他甚至想万一自己年三十回不去,她该有多失望。再者,自己也委实不好空手而归。得空的时候去城里转转,给她买个和田玉镯吧。其实,机场有个小超市里有卖玉镯的。马朝辉光顾过几次。这些远离城市、地处偏僻的小超市,或许只能称得上烟酒糖茶、油盐酱醋的小卖部。可对他们而言,这可是与外界唯一相通,能让他们感受到凡尘烟火的地方。
小超市多半是随军家属开的。基层部队远离都市,军用机场就更不用说了。家属安置工作非常难。即便在城里找到工作,往返也是个问题。所以说,除了有开超市的,还有开菜店、理发店、快递点的。当然,更多的家属是选择跟丈夫两地分居,独自带孩子在老家生活。像现在驻训的野战机场,情况就更特殊了。炊事班去老百姓那儿买菜,进城购物,就得用当地入伍的士官。一来他们了解当地风土民情,交流上便于沟通。二来是安全考虑。少数民族地区,安全问题非常重要。现在机场这家小超市就是一个和田老兵的家属开的。在这儿经营好多年了,口碑不错。逢年过节还会进一些当地特产,供不便外出回家探亲的官兵选择。
“就是给大伯子、小叔子的嘛,良心要有。”老兵家属操着半生不熟的新疆普通话,对买东西的人这样说。意思是都是她老公的兄弟,她不会昧良心的。兄弟们也常去她那儿买烟。她很清楚是外面来的,更是格外客气,价格上也给点优惠。如果这次没有机会去城里,从她那儿买也是保底的。
五
春节日渐临近,林晓月越发焦虑不安,仿佛急于要捕捉自己将要失去的什么。在诸多准备中,她发现还有一件事情让她着慌。镜中的那张脸,让她头一回在岁月面前感到无能为力。她想到林晓明,尽管每回跟她联系都会后悔,可除此之外,也没更多的选择。
周六早晨,林晓明把自己新买的两件旗袍图样发过来,供她参考。林晓明对妹妹这方面的要求一向有求必应。她让林晓月把尺寸报过去,由她买单。林晓月从没穿过旗袍,有点拿不定主意。“谢谢,我适合穿这个吗?”
“你穿军装最好看,可你不能穿一辈子。”对方迅速回复。
“休闲点的呢?”林晓月再问,林晓明就把电话打过来。
“你说休闲不就是运动服吗?你以前买的便衣都是运动服,鞋子也是。你多久没穿过裙子了?你家马朝辉恐怕早就不把你当女人看了,不就买件旗袍吗?才二百多块钱。当然,也有贵的。可我觉着样式好,穿两年也够本了。你自己看吧,反正我出钱给你买。”林晓月知道再说她就生气了,便说周一去医院找人量一下,再告诉她尺寸。林晓明嘟嘟囔囔地让她抓紧,快过节了,送快递的少了,收不到衣服,节都过去了云云。
林晓月千恩万谢地放下电话,眼前很快浮现出自己穿了旗袍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丑。腋窝下“肉蝙蝠”拼命地从旗袍袖口挤出来,该鼓起来的两乳之地则像刚受了旱灾,肚子却堂而皇之地隆起来,看不出腰身,扁平的屁股下,有两条像风干后的细腿,总之,与想象中的“旗袍”二字完全不沾边。除了旗袍还有什么裙子可穿呢?林晓月打开衣橱,里面并没让她费劲,便一目了然。衣橱里全是清一色的各季节的运动服。裙装还是20世纪90年代以前的。最新的一条裙子是1998年跟马朝辉去杭州疗养时买的。
女人打扮得有身材基础。虽说林晓月看上去不胖不瘦,可要穿有腰身的衣服,缺陷还是很快显现出来。这条裙子肯定不行,再怎么讨俏也不能大冬天穿真丝裙。如果不按林晓明的意见,买其他裙子自己又没那本事。与其让姐姐生气,不如随她,让她帮自己挑选两件旗袍算了。保险起见,也买件羊绒衫,旗袍穿着不好看穿羊绒衫,下身还是穿以前过节穿的灰西裤。鞋来不及买了,穿刚领的女干部中跟靴。这样定下了以后,心才稍稍安了些。周一中午回宿舍给姐姐发了自己的尺寸,肩宽、胸围、腿围、腰围、袖长都仔细量好了,林晓明非常满意。
“女人就得这样。放心吧,姐一定让你漂漂亮亮的,你就等着看你们家马朝辉大吃一惊吧!”信息后面是三个大笑的表情包。
接下来,林晓月赶紧上网浏览了羊绒衫,给马朝辉和自己各订了一件,女儿好说,还跟以往一样,自己选好由她付账。林晓月折腾了一中午,下午上班,劲头仍然在线。从值班室经过时,她想跟小尹打声招呼,见他皱着眉头打电话,就去了更衣室,换了衣服出来,小尹已经在门口等着她了。
“林姐,能帮我个忙吗?”
“怎么了?”
“我媳妇上午去妇产医院检查回来,被一骑电驴子的撞了,这会儿还在医院——”
“你赶紧去,我跟宋主任说。这几天你的班我值就是了。”林晓月这些年早已习惯突发情况的替班了。
“谢谢林姐,孩子倒是没事,就是她手腕崴了,撑地的时候让地面冲的,肿得很厉害。幸亏冬天穿得多,其他地方也没伤着。”
“真是万幸,快去吧。”
小尹再三感谢地走了。进了值班室,她觉得有点不对劲儿,看了眼值班表,发现腊月是她二十九值班,年三十是小尹。如果小尹媳妇那时还在医院,离不开人,她岂不得在医院过年三十了?
林晓月这才意识到准备多时的三十团聚,还有几道弯要走呢。怎么跟他说呢?也许那时候他也不好意思让她替班了。他知道她的情况,一年到头难得跟飞行员丈夫团聚。思来想去,林晓月决定腊月二十九那天看情况再说,如果他还找自己帮忙,就如实告诉他今年家里的情况。
宋主任中午觉一定睡得透彻,脸上还留着深深的压痕。见林晓月在值班室坐着,微微一怔,问她小尹呢?林晓月就把小尹媳妇的事儿说了。宋主任撇了下嘴没言语。
腊月二十七,林晓月下班回到家,先把几盆花浇了,又仔细检查了刚买的琴叶榕和长寿花有无大碍。想着再值一天班,就到年三十了。是不是先把包饺子的肉给剁了,鱼虾也拾掇一下,省得年三十现弄耽误时间。说干就干,林晓月从冰箱取出鱼肉放水池里化冻,又去女儿房间打扫卫生。好久不住人的屋子,擦擦灰尘都有股土腥味。正忙活着,电话响了。
“晓月,今年的三十晚上一定要扔几双破旧的鞋子,去邪呢!”
“好,正好闺女有双旧球鞋。”
“马朝辉的你也找找,还有你的,那么节俭的人,连双旧鞋子都没有吗?”林晓明最近几年,不知怎的,执着起家居风水了。
“好,风水大师。”林晓月悬空着两只脏手,想着等一下就去找鞋。今年扔他几双旧鞋,没准对马朝辉和女儿都好呢。
“你别乱说啊,谁是风水大师?我这也是带动经济,大家都穿旧衣服,谁也不买东西,企业怎么挣钱,国家从哪儿税收——”
“对对对,咱不说这个了。姐,你给我买的旗袍啥样儿,发张图片让我看看呗。”
这回,对方先是几声轻笑,接着她道:“想知道了吧?其实女人不管年纪大小,都得会爱惜自己。图片不发你了,跟你透露一点信息,我给你姐夫看过,他说你要穿上肯定像换了个人。”
林晓明这么一说,林晓月更好奇姐夫都夸的衣服,马朝辉想必也喜欢。看来只能耐心等待了。
林晓月终于放下电话,继续过年的准备,半道,马朝辉打电话来,问准备得怎么样了,医院那边春节放假吗?林晓月说肯定放,腊月二十九值完班就没事儿了。马朝辉就说:“你那么辛苦,我是不是得给点奖励啊?”林晓月心想那么穷乡僻壤的荒凉之地能有啥东西,平时又出不去,顶多在县城买点葡萄干、巴旦木啥的了不得了,就说:“好啊,我就等你的奖励啦。别到时候空手回来,又这理由那原因的,耍嘴皮子。”
马朝辉的电话一向简短。林晓月忙活完,快12点了。想着没吃晚饭,去厨房给自己热了杯牛奶。林晓月把奶锅放在煤气灶上,开了小火,站在边上看着牛奶受热,慢慢滚沸。
只是,这个由来已久的习惯,让林晓月突然想到十几年前的一桩旧事。那会儿她三十五六岁,身材苗条,姿容出众,正是引人侧目的时候。不过,林晓月的性格掩去了不少动人之处,加之马朝辉经常不在家,产后郁郁寡欢的性情恢复缓慢,她就像一颗落入泥土的珍珠,被四周的黯然遮掩了。
抑郁不分高低贵贱,可以驾驭任何想驾驭的人。林晓月从没想过产后抑郁能降临在她身上。多年后,才恍然女人产后最好的补药其实不是燕窝,也不是母鸡,而是自己的丈夫。
产后,年轻的母亲都希望与新任父亲沟通交流。尽管对方没经历分娩的阵痛,也没从鬼门关滚走一遭,但她执拗地认定马朝辉能感同身受。林晓月内心孤寂,又不想跟单位任何人交谈,亮出内心的碎碎念。她只能独处。午饭、晚饭热闹非凡的食堂里,林晓月总是一人躲在僻静处,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味同嚼蜡地享用她的午晚膳。桌对面,从来就没有出现过第二个人。直到有一天,一位有着天使般容貌的男子落座在她对面。男子修长的身材和温和善良的表情,不费吹灰之力就击中林晓月。
林晓月重新活了过来。她觉得眼前的世界变了。她重新看到了蓝天和白云,重新闻到了清新的空气和多情的炊烟。眼前的柏油路面宽了、干爽了,雨后的树木像梦中温柔的故乡,等着她去光顾和欣赏。她觉得脚下轻松了,随时可以跳跃,她知道一种久违的情感,让她获得了新生。
她冲那位天使容貌的男子淡然一笑,算是招呼。他是五官科的医生,是全院单身女医护都想嫁的男人。选择与她同桌,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躲避众多女子的滋扰,还是他觉得这个宁静之地比较安全,反正,他坐下了。落座前,他冲她微微点了下头,纯良地笑了笑。那足以迷死人的笑脸,让林晓月的心猛地跳了几下,让她有了窒息感。她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唇,觉得菜有些咸。
他坐下后冲她再次微微一笑,便低头吃起盘里的东西。林晓月看着他的盘子,里面的东西还算丰盛。有蒜薹炒肉、凉拌黄瓜、辣椒炒豆皮,二两左右的米饭,餐盘边的碗里是冬瓜丸子汤。或许察觉到她一直在盯着自己的盘子,他竟将盘子往她跟前稍稍推了下,说:“蒜薹刚端出来的,你想要的话可以自取,反正我也吃不完。”
林晓月的脸腾地红了,甚至感谢他以这种方式化解了她的尴尬。
“不,谢谢。”林晓月佯装镇定地回了他。从此心里就像钻进一只兔子,时不常地蹿出来,跟她闹一回。
回归正路的林晓月觉得生活不那么灰沉暗淡了。每天下班回来,她都对未来的一天充满了信心和期望。她开始注意自己的衣着,注意脸上的妆是否自然。她依旧每天在食堂那个寂静之地,偶尔与他相遇。有时是快吃完了,有时是刚刚端过来。她依旧是默不作声吃着盘里的饭菜,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只是心里明白,对面的男人,让她周遭的一切都变了。
林晓月觉得生活很有乐趣和希望。直到有一天,路过操场,看见那个男人跟一伙年轻人在打篮球,突然就害羞起来,不敢正眼去看。林晓月在幡然醒悟的爱情面前,落荒而逃。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无法去食堂用餐。怕见到他,心里又惦着与他不期而遇。毕竟在一个医院,总有见面的时候。她竭力掩饰心绪,却总感觉对方能觉察到她某些蛛丝马迹的变化。她发现生活中保留点浪漫的情愫,日子过得会轻松些。因此,马朝辉再到休息日的时候,她也不会到处跟人换班,回去专门陪他。甚至有意想让他明白她也是有身份、有身价的知识女性。晚上回家照顾女儿,也不觉得像以前那么枯燥无味了。一点点美好的想象,就能让她变得更加勤快。因为她觉得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总有一双天使般的眼睛在注视着她,让她忘记辛苦和疲乏。林晓月庆幸在生活中发现了这样一双眼睛。
只是,再美的旋律也有曲终人散之时。一天晚上,林晓月照例在灶上给女儿热牛奶。蓝色的小火苗,如暗夜里亮起的灯盏。林晓月出神地想着心事,直到一股难闻的焦煳味袭来,才恍然清醒过来。她奔到炉边,看到洁白的奶液充气般浮起来,溢出锅边滑进蓝色的火焰,随之是阵阵呛人的烟雾——林晓月赶紧熄了火。
牛奶渐渐恢复了平静。林晓月却发觉自己的思维跟灶上滴落的奶汁一同凝固了。地上也有牛奶,像孩子玩闹后留下的一片狼藉。看着地上、灶上那些黏糊糊的焦煳的东西,那么肮脏丑陋,与甘美的牛奶完全就是两个东西。林晓月对自己说,该停止了。自此,林晓月婚后唯一的一次精神出离,终止在牛奶“潽锅”的那天晚上。
林晓月喝了牛奶,关了灯。黑暗中,食材混合后的气味越发凸显。林晓月往床上一倒,梦呓般地咕哝了几句,就睡了过去。
六
腊月二十九,林晓明给她买的旗袍还没送到。林晓明说问过物流客服,年前能送到的,让林晓月留意手机,别到时候接不到快递电话。林晓月心想,到不了也没事儿,反正有备份计划,同一天下的单,羊绒衫昨天就到了。
晚饭后,林晓月挨个病房走了一圈,大部分病情稳定的病号都回家过年了。想着明天准备年夜饭事儿少不了,林晓月洗了澡。睡前依旧进行法语入门学习。女儿暑假给她下载的多国语言学习软件很好用,让她退休后出国旅行时不至于睁眼瞎。虽说不知道那天多久到来,可她一直向往着出国,看看这个世界。
值班室的夜晚,从没像今天这样宁静,墙上的钟嚓嚓地响着,一如既往地前行。前段时间网上爆出武汉有新型肺炎,最近政府已开始组织救治。好在其他省份少见,有的还没出现。希望尽快控制住,大家能安心过个年。再过几小时,她就回家准备年夜饭了。
“Mon fils aime ton fromage——duex ours(法语)——屏幕上的字迹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林晓月带着多天来的疲惫,酣然入梦。
凌晨,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她唤醒。
“林医生,咱院去武汉救援,参加过流行病学救治经历的非常需要,你能参加吗?正在组队——小尹参加过汶川救灾,可他媳妇——”
“我能参加。”林晓月立马明白宋主任的意思。她甚至因为他单刀直入主题而心怀感激。看来他知道她的从医经历,关注过她。十几年前,林晓月在涿州的时候参加过抗击非典。
“什么时候出发?”林晓月赶在宋主任发话前,又补充说。
“现在。我这就让小尹去换你。7点半我们在礼堂集合,参加动员。”
“是。”
“人到就行。动员后再准备。如没特殊情况,我们今晚出发。后勤部门已经提前准备了个人用品。有时间的话,你就回家看看,院里派车。另外,我们科还要给本院参加人员进行防护培训,整理要带的设备。”
林晓月心头猛地一颤,满腔热血顿时沸腾了一般。天降大任竟是这样落到自己肩上。放下电话,她激动地在值班室狭小的空间里,不知所措地转了几圈。如果真是新型肺炎疫情暴发,想必形势非常严峻,否则,不会动用军队的力量。正想着,值班室电话又响了。
“林姐,我这就过去替你。”是小尹。“你还需要什么吗?我一并带过去。”
“离集合还有一会儿,你先把家里安顿好。”林晓月心想这一去时间不会短,小尹在科里事情也不少。
“家里的事怎么能比得上你们这事啊。你需要啥,我媳妇这儿都有,她让我把护肤品、换洗的内衣都给你带上,都是新的,毛巾、洗发水啥的你也不用操心,我都给你准备了。”他说着挂了电话。
天哪,真跟做梦一样。这就要上前线了,林晓月有种说不出的兴奋。刚才怎么忘了告诉小尹,生活用品后勤部门都准备了。林晓月赶紧回拨过去,接听的却换了人,是他媳妇。可能行动不便,听到那边一阵乱响后,声音才清晰了。
“是林姐吧,真不好意思,我们没少给您添麻烦,您总照顾我家小尹。”
“没有、没有,是我自己要去的。”
“您一定得保护好自己,网上都说那儿马上要封城了呢,您跟家里人说了吗?需要我做什么,您尽管说——”
林晓月的思路突然在小尹媳妇的叮嘱中转了弯,想起今天晚上的除夕团聚。
“小尹走了一会儿,可能马上就到了。有啥事您一定别客气,交代他去办啊——”
“你好好休息吧,我挂了。”林晓月放下电话。看了眼手表,已经快6点半了,赶紧洗漱等小尹过来换班。
林晓月非常感激小尹媳妇给她准备的东西。想必原是准备自己产后用的,衣服和护肤品都没开封。林晓月让小尹先把库房的呼吸机推出来,再记着跟院里申请氧气瓶,小尹说:“放心,宋主任都交代了。”小尹让她一定带上媳妇拿的东西。林晓月就把衬衣衬裤留了一套,说宿舍还有平时替换的。
“武汉今晚就封城,你还是都带上吧,到时候需要了都没地买去。”小尹把包塞给她,让她赶紧走。
“对了,家里需要我转告什么?你女儿放假了吧?我明天就去你家里,详细跟他们说一下——”
“不要去。我已经跟老马说过了。他今天就到家了,走前我会安排好家里的。”
林晓月先推了小尹的好意。其实她也不清楚马朝辉回家的具体时间。据以往经验,他晚上到家就不错了。林晓月出了住院部大楼,就打开手机上网浏览,网上果然都是武汉封城的消息。不知道女儿机票买好没有。想到这儿,给女儿打了电话,女儿说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了,两小时后登机。林晓月又给马朝辉发信息,问他具体回来的时间。马朝辉没回复,想必正忙着。要是他知道她缺席今晚的家庭团聚,会怎么想。会不会像她跟女儿曾经等待他,却又一次次落空,同样的心情?
礼堂门口聚集了很多人,院领导和主要的科室主任都到了。后面又陆续来了几位从门诊替换下来的主治医师。呼吸科门诊值班的李医生也替换过来,参加武汉救援。
院领导进行了简短的动员后,便宣布了将要进行的防护培训,以及重症监护所要担负的重症病患分组和救治方案准备。呼吸科为第一小组,组长是宋主任。林晓月和其他三位医生为组员。宋主任让李医生负责防护培训,自己和另一位同志去科里准备器械,让林晓月抓紧时间回家看看,并交代她上午11点前一定要归队。
林晓月回宿舍简单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背着包下楼时,医院车队的司机已经在楼下等着了。回家途中,林晓月寻思把年夜饭的凉菜都准备好,装盘放进冷藏,然后把鸡先炖上,把鱼洗好腌上,来得及就先炸一遍,吃的时候再回下锅,放上葱姜酱油醋就行。之后,想着用电饭锅多蒸上些米饭。马朝辉跟女儿接连几天假日,主食得有保障。
林晓月下车时,司机从车上拎下一个果篮,说是宋主任给的。林晓月心里一热,没想到宋主任这般体恤。招呼司机进屋坐,司机把果篮放下就说在外面等着,让她安心准备,不用着急。林晓月就从冰箱取了两瓶橙汁递给他,回家忙自己的了。
因为准备了多时,程序在脑海里不下千遍地重复过,林晓月上来就把鸡先炖上,把年夜饭要做的香肠、酱鸭、熏鱼、芹菜腐竹、凉拌黄瓜、风鸡等冷盘切好摆盘,用保鲜膜封好放进冷藏。需要炒的热菜,也拾掇好,切块或切丝,韭菜和辣椒没动,洗好放进一个盆里,等马朝辉回来现弄。大米淘洗干净放进电饭煲,预定了煮饭时间。吃的东西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屋里已经飘着浓郁的鸡汤香味。
林晓月去洗手间取下自己的毛巾、牙刷,一看太旧了,就把马朝辉的毛巾、牙刷放进包里。想着多拿几件换洗的内衣,以防那边换洗不方便。进了卧室,却不料充足的光线下,平整柔软的床上,新买的真丝绣花床罩和枕罩那般鲜亮美艳,让她猛地怔了一会儿。为了节省时间,林晓月前天早晨离家前先铺上的,等着今天回来只准备团聚晚宴的,谁想,忙活了半天,自己还是没用上呢。
大理石窗台上摆放的加湿器,这会儿也以温煦的心情,等待着这场久违的家庭团聚,只是,马朝辉现在到了吗?还是直接去战区汇报工作了?姐姐给买的旗袍说今天到的,想到这儿,林晓月查询了物流客服,看看走到哪儿了。谁想,还在本市中心待着呢。
林晓月心里陡地升起一股悲怆,赶紧退出卧室。只是,客厅亦是满眼的温柔乡。这些天精心准备的“新家”,还没像现在有闲端详呢。琴叶榕在近窗斜射过来的阳光里,生机勃勃。沙发靠后面墙上油画里的阳光、蓝天、船帆、海滩和缀满黄花的小路,没了夜晚台灯里的朦胧,这会儿像如雨过天晴后的风景。长条餐桌上的杯盏,在明亮的光线下也是熠熠生辉。原来视线里,黑洞洞的家,换了时间,竟也这般富有生机呢。
“倒上红酒,更显生活的情趣。”林晓月脑袋里一闪,竟真的取了瓶红酒,往桌上的一只空酒杯添了半杯——绛红色的琼浆,瞬时充盈了林晓月虚无茫然的心。
得跟他说一声。林晓月去书房拿了纸笔,在餐桌前坐下来。这儿是她除夕夜曾要大显身手的主场。如果不走,她跟丈夫、女儿将一块儿围坐于此,谈笑风生,共同度过365天中最具亲人意义的一天。自己这一去都不知多久才能回来,跟他说啥,又怎么说呢?
提笔待在那儿。林晓月忽然就想到曾经看过马朝辉在执行重大任务前,给她留的遗书。那是马朝辉当团长后给她写的一封遗书。空军飞行员担负祖国和平之重任,每每重大任务前,一般都会把后事交代清楚。马朝辉的那封遗书是写给她的。遗书里交代了牺牲后的工资和补助怎么分配。让她怎么跟他父母说,抚恤金给他父母多少,给她和女儿多少,等等。除此之外,还特别交代了抽屉里牛皮信封里的现金是给她的。里面的钱是他婚后每个情人节从工资里抽出来,打算以后给她买玫瑰花的。苦于每年女人都期盼那个节日,而他又不能如期去买,说等退休后连同以往错过的一并补偿给她。
马朝辉独特的表达方式,让林晓月很感动,也很惊讶。总觉得这些年他的心思都交付了战机,都给了他那帮兄弟战友,怎么也没想到他还有这份心。因此,每每生活中感到委屈,那个玫瑰信封都很好地抚平了她的心绪。她没告诉他,她已经看过那封遗书。现在,那个信封随马朝辉从原先的空勤宿舍,又挪到现如今基地的空勤宿舍抽屉里。那些钱可能至今都还纹丝未动呢。
“要是我万一回不来,岂不到死也得不到他的玫瑰了?”林晓月脑海里猛然闪现出这句话。要是我真回不来,我此生或许就再也难得马朝辉的这份爱!
林晓月想来想去,最终决定跟自己打个赌:无论她回不回,都要把这事忘了,一心向前看。于是,她写下:“朝辉,照看好那些花。我去武汉救援了。年三十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在冰箱里。希望你们喜欢,祝愉快。”
林晓月把写好的信纸往前轻轻一推,扫视了一眼桌上的东西,然后拿起眼前的酒杯,对着另外的两只,喃喃地说:“干杯,我的亲人。”然后拿了准备好的东西,走出家门。
当林晓月踏上车的那一瞬,她觉得身心所有的负累都消失了。退休后干什么、更年期啥时熬过去、失眠怎么改善、去哪儿旅行等的一切,都在那一刹那烟消云散。从戎三十年,好像就为了这一刻。
那一刻,她想昭告天下,她成了英勇无畏的战士。
感染控制科为第一小组,意味着他们这一组会打头阵。去机场的途中,大家都在给家人朋友发信息。林晓月枯坐在那儿,满脑子想的不是丈夫、女儿,而是与武汉任务有关的医学救治方案和防护措施。她一一过着这些年积累的种种情况下的救治方法,一遍遍在脑里过着那些步骤和程序,想象着呼吸重症病人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和处置办法,包括哪些用药和临床护理。林晓月在漫长的征途中,在诸多此起彼伏的手机铃声中,演练着自己想到的救治方法,希望到武汉后,能立即投入战斗,从死神手中解救更多的生命。
七
离开基地那会儿,满眼还是秋天绚烂的景色,转眼就是凛冽的早春了。迎面而来的西北风,让马朝辉下意识地缩了脖子,掏出手机给林晓月回复了“已回”。马朝辉落地就回复了林晓月,一是想让她放心,踏实准备,他能回家团聚;二是他自己也好留有精力,处理节前节后部队需要安排的诸多工作。基地年终总结表彰会后,马朝辉就开始检查节日期间部队的战备值班,去下面走了一圈。过程中,一直没有林晓月的动静。起初,他还没怎么在意,等巡视完最后一站,回到空勤宿舍,拿了给她买的特产和手镯往家走时,才觉得林晓月是不是过于沉着了。
想着会不会是女儿回来了,光顾着跟孩子亲热,忘了老公了。想着她们娘儿俩在家忙碌的情景,马朝辉有种说不出的踏实。那种感觉有点像风雪夜,猛然看到一个点着火炉的温暖小屋,想着甭管多晚多冷的寒夜,总有人准备了热乎乎的食物和热炕等着你。
7点12分,马朝辉进了家门。门口玄关处的座钟跟手表一分不差。屋里出奇地安静,没有人迎出来。马朝辉走进客厅,女儿正在桌边看手机,看到他后,愣了片刻,慌张地迎过来 :“爸,我妈去武汉了。”女儿说着把手里的信递给他。
马朝辉快速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看了眼手表,像琢磨了她这会儿可能在哪儿。
“爸,你吃了吗?”
“没。你饿了吧,我给你弄饭吃。”马朝辉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唐突,结婚后,好像煮过几回方便面,还从没做过别的呢。
“我不饿,说好的今天团聚呢——”女儿情绪有些低落。
“跟你妈联系了吗?”
“联系了,她都没回。手机也打不通——爸,那边今晚封城,我妈不会有事吧?太突然了。”女儿别过头去。这些年,她一直跟着林晓月,很少在他面前流露感情。“你说她给我打电话问我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跟我说一声——”
“这是军事行动,不能乱说的。”马朝辉打开电视,春节联欢晚会还没开始,这会儿正播报联欢晚会彩排时的种种花絮,按说这么大的动作,官方应该有报道的。
“关了吧,乱哄哄的,我可没心思看什么晚会。”女儿拖着不情愿的长腔跟过来。
“好,咱们做饭吃。好久没吃家里的饭啦。今天老爸给你好好露一手!”马朝辉揽住女儿的肩,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些,“放心,你妈绝对不会有事的,老革命啦。”
马朝辉的劝说,缓和了女儿紧张的心理。听他说要露一手,就把马朝辉拉到桌边,说:“你看,我妈弄的,走前她肯定回来过。”
看到桌上林晓月准备的这一切,女儿突然自责起来:“你说我妈为啥就不能早跟我说一声啊,不说行动上的事,编个瞎话,我可以早点回来啊!”
“肯定是临时受命。我都不知道这事。你别急,等你妈到了,稳定下来,自然会跟我们联系。”马朝辉说着,心疼地摸了下女儿的脑袋,视线却被桌上三只高脚红酒杯所吸引。
那就是她微信上向他展示过的酒杯。三只酒杯里,只有一个杯子空着,马朝辉禁不住平添了许多想象。独自一人饮下出征酒的时候,马朝辉有过。可他无论如何也揣摩不出她大年三十出征,饮下这杯酒是怎样的心情。
屋内,林晓月在手机屏幕展示给他的一切,此刻都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琴叶榕宽大的叶子,在柔和的光线里显得厚实茁壮。看到她在医院到处踅摸,捡回来的白瓷花盆。没想到她真能拉下脸去捡东西,也不怕别人笑话。
林晓月骨子里非常要强,也能放下身段,她要想做的事情,总会力求达到完美的结果。出征武汉这种事儿,她要知道了,其他事情全部能抛在脑后。
“要医生干什么,不就是救死扶伤吗?”当年抗击非典的时候,女儿才两岁多,她就给女儿办了长托,自己跟医疗队去了北京小汤山。那晚,马朝辉问她害不害怕,她非常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说了这话。那镇静的表情,在马朝辉看来有点麻木,感觉像完全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
林晓月骨子里争强好胜,马朝辉是领教过的。林晓月去航校草地机场现场观摩马朝辉学飞行后,第二年就去医院实习了。马朝辉放假后直奔医院,却赶上她那天有手术。马朝辉被她热情的同学带到楼上观摩室,一间三面环玻璃窗的会诊室兼现场教学室。阶梯式的座位最前排,有一条弧形长条桌,想必是给老师或专家们坐的地方。手术室里面的情况一目了然,手术的细节处则在观摩室内的各个大屏幕上显现。那天,马朝辉有幸坐在了第一排。
马朝辉一眼认出穿着绿色手术服的林晓月。她一点也不像实习生,倒像是位有经验的大夫,自信满满地站在主刀医生旁边。这时,又进来几个人,有位年长的专家坐在与马朝辉相隔的空位上。他的一位随从还特意为他调整好屏幕链接。专家下意识地看了眼马朝辉,或许在想他是哪里来的年轻学者。马朝辉则全神贯注地盯着手术室里的林晓月,这会儿,她正在跟病人说着什么。站在头前的麻醉师开始实施麻醉,病人的胸部也袒露出来。护士上前铺上手术布,只露出的左前胸画着十字号的部位。马朝辉寻思那里就是手术刀切入的地方。
林晓月拿着镊子在露出的部位再次消毒,对面就有护士将器械有节奏地递到她手上。马朝辉胃里一紧,顿时有了干呕的感觉。天哪,今天主刀的竟然是林晓月。别的手术不行嘛,偏要往人家胸膛上开刀,万一出点啥事儿可怎么办?得有人阻止她才是。马朝辉坐立不安的状态引起那位老专家的注意,他的随从人员也夸张地转过头来看了他好几眼,像在暗示他保持安静。
马朝辉屏住呼吸看着手术室,那儿,林晓月的每一个动作都反作用在他身上。她拉豆腐般划开病人的皮肤,让他惊讶的是,竟然没有多少血流出来。这时,对面的护士递给她一把器具,马朝辉就看到林晓月拉开的那个创口。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马朝辉的胃,翻江倒海地上演了惊心动魄的一幕,把他早上进肚的油条豆浆全吐在前面的玻璃窗上。
事后,老专家非常体恤地原谅了他,同时也恭喜他有这样一位心理素质如此优秀的女朋友。老专家在说这些话时,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自然也说了不少对飞行员的溢美之词。马朝辉却觉得脸丢尽了,头都抬不起来。
“爸,快来看呀,我妈准备得是不是太多啦?”女儿在厨房喊他。
马朝辉从回忆返回现实,才要往厨房走,又与茶几上葱翠的长寿花相撞。一簇簇的红色小花,从茂密的叶儿中,擎出头来,比屏幕上更加娇艳动人。马朝辉随着林晓月精心准备的那些物件,认真将屋内环视了一圈,才愕然发现,在这个家里林晓月无处不在。
女儿又唤了一声。马朝辉进了厨房,看到组合橱柜台面上摆满了她预备好的热菜,上面标着菜的做法。锅里的鸡汤还是热的。打开冰箱,女儿又惊呼道:“我妈为了年三十,把超市都搬来了!”
马朝辉走近冰箱,仿佛看到林晓月一双纤细干净的手,在那儿拨挪着里面的东西,展示给他们看。看来,她的功夫都用在这上面了,倒是离别的字条写得过于简单。马朝辉突然觉得疲惫袭身,想抽根烟提提神。
“我们少做点吧,做多了吃不完。”女儿问他。马朝辉怔了片刻,说:“按你妈准备的,咱都做了。”
“要不您先冲个澡,休息一会儿,我来做。”女儿下意识地充当了母亲的角色。
马朝辉这会儿正想一个人待会儿,就去了卫生间。谁料门一关,又情不自禁环视起里面的物件。仿佛这些东西,以前从没被他仔细看过,却一直在这儿等着他的目光。
洗手台上整齐摆放着护肤油、香皂、剃须刀和一次没用过她却每次都准备的剃须膏。旁边的架子上同样是队伍般整齐的洗发水、沐浴乳、护肤液——还有浴盆,浴盆下的防滑垫。浴盆沿里侧凹进去的地方,放着一个肥皂盒。肥皂盒很洁净,没有水碱的痕迹,也没黏着的肥皂。盒内的肥皂也是干爽的。这一点曾让马朝辉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宿舍里的淋浴旁肥皂都湿漉漉的,她却能让里面的肥皂保持干燥,而且,肥皂盒上总是洁净的。后来才发现每次洗完澡,她都把肥皂盒清洗一遍,用过的湿香皂用面巾纸吸干水分,晾干后再放回去。坐便器上永远套着一个柔软干爽的坐垫,卫生间的门玻璃也好像刚擦过——马朝辉把能巡视到的地方都仔细看了遍,末了,他的目光落在林晓月的旧毛巾上。她的毛巾旁边摆放他的毛巾的地方空着。很显然,她拿走了他的,把自己的留在了家里。马朝辉的心里就像给什么东西抓挠了,像不谙世事的少年被初恋的甜蜜猛地冲撞了,搞蒙圈在那儿。
隔着门,能听到厨房里的女儿弄出的各种声响。马朝辉打开水龙头,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走近水流。取洗发液时,细心的马朝辉又发现洗发精是满的,再看看沐浴液,也是满的——或许她知道这次武汉出征,要很久才能回来。
热水从头顶冲下,马朝辉却感到脸上滑过的那两行冰凉的泪。难道真不能打个电话,说一声吗?说一声我也不会阻止你出征啊,说了也不会影响到我——想到这儿,马朝辉的思路突然发生了转移,朝着一个崭新的方向追去——在那里,他看到林晓月一身迷彩,背着红十字军用挎包,佩戴医务战士的红色臂章,向前奔去——他想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终于,她像是感应到什么,回过头来,这时,他看到偌大的口罩上方,有两道动人的温柔目光,几近冲刺般地扑到他跟前。马朝辉伸出臂膀想紧紧地拥抱她,拥抱属于自己的女人,他女儿的母亲——还有,被他淡忘的她的另一个身份——白衣战士。
当自己忙于备战,身陷各种事务,享受林晓月超负荷为这个家、为他奉献的爱与温暖,他在思想深处将她视为一名普通的空勤家属时,她却像一名勇士,悄然出征,低调逆行。未来战争的形式或许谁都无法把握,但战争,从未放过任何一名军人。
女儿把热菜都摆上了桌。马朝辉擦着头发靠近闻了闻,竟闻出林晓月做饭的味道。
“肯定不如我妈做得好吃,可也差不到哪儿去,反正都按她说的步骤做的。”
“熟了就行。”马朝辉“嘿嘿”了两声,觉得有点尴尬,便把女儿拉到桌边坐下来。“你也喝点,这是你妈刚买的,我参谋的。”
女儿撇了下嘴,咕哝了句什么。马朝辉给她倒了小半杯,给自己满上,放回酒瓶途经那只空杯的时候,他犹豫了片刻后,也斟上半杯。“别绷着脸啦,权当你妈也在。”马朝辉举起酒杯,示意她也端起来。电话突然响了。女儿条件反射地奔到电话跟前,很快又失落地把电话一搁,转回桌前。
“你接吧,是门卫。说是有我妈的快递。”
马朝辉接了电话,对方核实了林晓月的身份,说是打过好几回电话,都没人接,马朝辉心想人去武汉了,我这当丈夫的到现在都没打通,你们怎么可能找到她呢?又想,这快递小哥还真负责,年三十了还在送货,精神可嘉。他到了门岗一聊,才知道因为疫情,快递小哥有家不能回。
“过年买衣服肯定都想过年穿啊!”快递小哥见着马朝辉,像见到亲人似的老远就冲他挥着手上的袋子。
马朝辉问他怎么知道家里电话的,快递小哥指了指门岗哨兵。马朝辉递给他一根烟,想跟他聊几句,人家却骑上电驴子就要走。“谢谢,没时间抽,还有几个要送呢。”说罢,一溜烟走了。
马朝辉夹着包裹,吸着烟往家走。突然想到眼下这种情况,林晓月他们肯定是搭乘空军的飞机去武汉。盘算着离这儿最近的运输机部队,马朝辉便给B旅的老同学张宝忠打了电话。
果然不出马朝辉所料,B旅今晚确有专机送出征武汉的救援队。马朝辉先说了过年的话,问了张保忠的老婆孩子云云后,就说了林晓月今晚要去武汉救援的事儿。张宝忠一顿,说 :“不错,先飞临潼,拉上他们,还得去接另一拨人。嫂子不是要退休了吗,怎么去救援了呢?”
“几点起飞?”
“9点。”
“好,你保重。”
“哎——你有啥话要跟嫂子说的吗?我一定亲自带到。”
“不用了。”
“真是想不到啊,快退休的人了,突然就去了前线。你说咱们天天备战还情有可原,可现在这情况,她们却冲在了前面。”
“从临潼拉上人的时候,记着跟我说一声,给她送个行。”
“嚯,这时候了还玩浪漫——”
“这叫制造美好回忆。”马朝辉放下电话。
那天晚上,马朝辉跟女儿守在电视机前待了很久,直到女儿回房间睡着后,他才进了卧室。烟花爆竹过后的除夕夜,家里的寂静跟平时有些不同,远处传来的零星爆竹声,让这个举家团聚的夜晚不忍退却似的。独守空房,让马朝辉头一回感受到婚后不曾有过的体验。在以往的日子里,林晓月有过多少这样的夜晚,独享了这份冷清和孤独呢?
如果她今晚不走,此刻,应是他把手镯戴在她手上的时候。她买的那件旗袍,是要穿给他看的吗?还从没见她穿过旗袍呢。想到这儿,马朝辉回客厅把旗袍拿进房来。
丝滑的旗袍面料与静谧的夜晚相宜,与他此时的心境也很配。他把旗袍在床上铺排好,然后将那枚玉镯放在旁边。想象着林晓月穿上这套行头的样子,马朝辉突然觉得有些陌生。林晓月似乎只有跟他去疗养的时候,才打扮一下,平时穿着都挺随便。她喜欢旅行,喜欢在生活中制造些仪式感,但却不怎么讲究穿着。谈恋爱的时候,所有的假期都用在旅行上了。婚后,每每节日临近时,她都提前设计路线,探索不走高速省钱的自驾路线。可那会儿马朝辉得飞行啊,整天搁外场灰头土脸地训练,一回来见她趴在那儿画饼充饥,心里也挺烦乱。有时候干脆就泼冷水 :“这种事现在就不要想了,等以后退休再说吧。现在能跟着一块儿疗养就不错了。严格意义上讲飞行员疗养是任务,不许带家属的。”现在想想,或许他那时候就打心里淡化她的军人身份了。
调到基地任职前,组织上征求过她的意见,问她去基地门诊部,还是去解放军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她毫不犹豫就选择了后者。他知道林晓月不想丢了专业。她说过医生实现人生价值的地方在临床。所以,她没选择守在家门口的门诊部。这些年,自己久离于家,那种混沌的、温煦的、琐碎嘈杂的家庭生活氛围,仿佛总在远处,家对他来说是一个只能遥望,退休后才能完全归依的地方。正因为如此,作为家的另一方,林晓月就要付出更多的心血和操劳了。
八
十多天后,林晓月被替下班来。没了出发前那种莫名的亢奋和激动,天天同死神搏斗,必须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刚到武汉的那天夜里,林晓月仿佛进了无人之境。雾霭把天与地连成一片混沌,寒冷的晨曦里透着难以言表的绝望,寂静的空间被无限放大。一座拥有几千万人口的繁华之城,此刻就像坠入时间的空洞。这可是大年初一的早晨呀!没有烟花爆竹,没有喧嚣的人群和车流,空荡的街道,寂静的巷子——一切的一切,都沉浸在怪异的梦中。
林晓月把全部的精力和体力都用来与死神搏斗,早已忘了外面的世界。昨天,送5床老赵去特检室做CT时,要不是老赵提醒,或许那偶遇的西下斜阳,也成了擦身而过的风景。但是,老赵的状态极大地鼓舞了她。对一个重病患者来说,那万道霞光就是恢复病情的特效良药。大千世界的魅力,足以让一个生病老人从病床执着地欠起身。林晓月停稳推车,为老赵找了更好的角度,让他好好看看这世界的美妙,让他明白不管这场战斗有多惨烈,都有雨过天晴的好日子在等着他。
那一刻,林晓月仿佛也动了凡心,想着如果能活着回去,一定要多出去走走,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装饰再美、再奢华的屋子,也抵不过大自然的壮美豪情。轮休时她回驻地宿舍好好补觉,这些天几乎没怎么睡。
回到救援队驻地大本营的那天,林晓月打开房门,闻到一股陌生的、让人心里暖洋洋的脂粉香味儿,就想是不是有人进来了。四处看看,才发现离开的时候,面霜的瓶盖忘了盖,在这儿晾了近半个月。林晓月再次进行了一番消毒,然后往床上一倒,打开手机。
上面的问候短信和未接来电快要爆了。在温暖如潮的信息里,林晓月恍如来到另一个世界——那一刻,她觉得手机上所有人都是她的亲人。泪眼婆娑中,她终于看到出发的那天晚上,马朝辉发给她的一条留言:“今夜无眠,为巾帼送行;来日清泉,为晓月洗尘。”信后,还特意标注了详细时间:2020年1月24日10时03分26秒。
林晓月被马朝辉这条短信弄得有些恍惚。她的思路突然卡顿在那儿。又找了一番,所有信息中,女儿18条,姐姐7条,唯独马朝辉只此一条。看来,他真把这次出征武汉当成一场战争了。或许只有天天备战的军人,才知道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有多艰巨,有多残酷。
林晓月为马朝辉给予她的特殊礼遇,感到欣慰,觉得自己的心跟他的心更近了。只是,他信息后面的时间标注,让她觉得有些矫情了,又不是写给外人,老夫老妻的还标得如此清楚。
多年后,他们退休去桂林疗养。两人不约而同选择了桂林阳朔。还是那条河边,马朝辉打开自己悄悄带的一瓶香槟,拿出网购的香槟酒杯,就把林晓月给弄愣在那儿了。一时琢磨着他啥时候买的这些东西,却见他只笑不语,像藏着好多不为她所知的秘密。
马朝辉给林晓月缓缓斟上香槟,淡黄色的液体,在阳朔唯美浪漫的午后阳光下,显得那般晶莹剔透。林晓月忽然想到过往的生活中,肯定忽略过什么。马朝辉是何等心细之人,竟然还想着他们度蜜月时,她在这儿说过的话,又怎会在她军旅生涯最后的一次出征时表达得那般淡素呢。
越过岁月的河流,林晓月终于想到2020年除夕夜,马朝辉送别信息里详细标注的时间点。
马朝辉笑吟吟地把酒杯递给她,说:“别想了,那是你出征武汉那晚从我头顶上飞过的时间。”说着,把酒杯往她的酒杯上面轻轻一碰。
“来,为未来制造的美好回忆,干杯。”
周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戏剧文学系,鲁迅文学院第一届英语作家班。现供职于空军政治工作部宣传文化中心创作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鹰族》《太阳掠过桑田》《谁偷走了我们的爱情》《说好我们不结婚》《在爱的尽头等你来》《苏北往事》《苍穹之恋》等、长篇报告文学《呼啸天疆》《世界性的爆炸》《从天而降》《芬芳满天》等。获得过共青团中央“五个一”工程奖,中华新闻出版物奖,全军文艺一、二、三等奖,空军银翼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