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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 湘江文艺

湘江文艺丨老藤:猎猞(中篇小说)

2020-08-26 10:01:22 红网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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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猞(中篇小说)

文/老藤

题记:在兴安岭三林区,猎手可以说进山打虎、打熊、打狼、打野猪等等,唯独对猞猁不用打,而是文绉绉地叫猎猞。

1

金虎知道胡所长已设好圈套等着自己往里钻,一旦自己中招,胡所长当三林区猎手终结者的春秋大梦就会实现。胡所长一到三林区担任林业派出所所长就许下诺言:要当三林区的猎手终结者。三林区是个十人九猎手的地方,民风彪悍,擅耍刀枪,这里的居民不少都是驿站人后裔,历史上狩猎一直是他们的主业。胡所长上任后,公安机关贴出了收缴民间枪支的公告,猎手的好日子便到了尽头。公告贴出后,林场的有线电视也做了宣传,广告词像山枣刺一样扎人:今天不交枪,明天进班房。谁都知道班房就是笆篱子,那里可不是人待的地方。

金虎一直在观望,一般的猎手不用看,三林区五个有名的猎手都和他表过态:我们不看公告,哥几个就看你一枪飚,你交我们就交,你留我们就留,他胡所长总不能把我们六个都塞进班房里吧。这话说了没到一星期,刘大牙把枪交了,宋老三把枪交了,李库也把枪交了,剩下两个年轻猎手更是直接把猎枪交到了县局,他俩听说交到县局有奖励,结果根本没什么奖励,白白花了来回的路费。五个猎手还算讲究,交枪前都给金虎打了电话,说法基本一致:不交不中啊大哥,胡所长一天一遍电话,一遍比一遍话说得狠,催命一样。金虎想,这个胡所长挺有意思,给刘大牙他们五个都打了电话,单单没打给他。他怀疑这是故意做扣,是专门给他定制了圈套。

决不能上胡所长的圈套,金虎想,红箭该交就交,不给胡所长留把柄。

红箭不是箭,是陪伴金虎多年的一杆小口径猎枪,仿苏制TOZ-8型,射击精度极佳,北安庆华厂的名牌产品。红箭是金虎的心肝宝贝,金虎之所以迟迟不交,是那种割肉的感觉实在受不住,没了红箭,金虎还是金虎吗?他甚至怀疑起自己的未来。

金虎的猎枪之所以取名红箭,是因为枪龄长了,梨木枪托有了层厚厚的包浆,透出暗红的木纹,像凝固的血丝,又像锈蚀的箭簇,他便起了这个名字,意思是带血的箭。

三林区派出所张榜上缴枪支公告后,金虎迟迟没有动,坐在家里一遍遍用鹿皮拭擦红箭。擦枪如同洗脸,是猎手每天必做的功课,不管红箭用不用,每天都要擦,而且要与它对话,这样,枪才会懂你的意图。有的猎手在夏季会将猎枪打上黄油封起来,金虎不这样做,打入冷宫还怎么交心?只有对枪上心,枪在关键时才会给你争脸,使枪现用现擦和做人现用现交一样,那是一锤子买卖。

派出所对辖区猎手了如指掌,谁有枪、什么牌子,所里一清二楚,公告发出去,没有谁敢隐藏不交。猎手们把枪交到派出所,一个个出来时眼圈都是红的。金虎看到邻居苗魁也去交了枪。苗魁新买的猎枪一次未用,就乖乖交到了派出所,好像买枪就是为了上交,但他知道苗魁交枪有猫腻。

金虎知道胡所长一定在瞄着自己,谁让自己是一枪飚呢!一枪飚这个绰号等于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出头的钉子挨锤,胡所长不盯自己盯谁?胡所长骨相峥嵘,发须皆黄,连眼珠也是黄的,这副模样盯上谁都是噩梦。

胡所长和金虎有过节,金虎分析胡所长十有八九会利用收枪这件事做文章。所内有个叫六子的协警曾是猎手,是金虎的死党,六子悄悄告诉金虎说胡所长已经撂下狠话:一枪飚不是猎手中的老大吗?咱等着事儿上见。六子说胡所长一旦拎出这句口头禅,就说明他已经胸有成竹,稳操胜券。

在规定时限最后一日,离下班还有一个钟头,全所七名干警都带上配枪,边看手表边看胡所长的脸色,仿佛箭在弦上一样紧张。胡所长已经下达命令,五点钟一到,就上门传唤金虎。所谓传唤,就是把人强行带回派出所,绝不是客客气气地邀请。

墙上的石英钟秒针在飞转,平时几乎听不到声音,现在却哒哒哒清晰可辨。这秒针好像在人神经上弹跳,让人每一条血管都变成了传感器。干警们不能不紧张,因为要传唤的金虎可是大名鼎鼎的一枪飚,枪法十分了得,想打你鼻梁,不会打到额头,如果地形有力,一支小口径团灭七个警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说这次行动的危险程度不亚于抓捕杀人犯。

胡所长却稳得住,坐在桌前嘎嘣嘎嘣嗑榛子。嗑榛子需要一口好牙,胡所长捏起一粒榛子扔到嘴里,只听嘎嘣一声,让人心里一震,然后吐出榛壳,有滋有味地咀嚼榛仁。临战之前嗑榛子,一惊一乍让周围的人像听爆竹一样。

派出所大门临街西向,门敞开着,阳光斜照进来,白水泥地面明晃晃的像块矩形荧屏。四点一刻,一个长长的影子一点点漫进来,在那块矩形荧屏上越来越大,最后占满了整个地面。是金虎,不仅扛着枪,还拎着一个黑色塑料袋。因为背对阳光,金虎凸凹不平的脸阴郁不清,倒是乱糟糟的头发格外惹眼。金虎把枪和塑料袋放在桌上,从塑料袋里拿出两盒没打封的子弹,然后对众人说:“都在这儿。”

胡所长站起身,警惕的目光审视了一番金虎,然后拿起枪,熟练地拉开枪栓查看枪膛,道:“好枪,干净!”说完,把枪递给身边一个警察。

“需要办个交割吗?”金虎问。

那个叫六子的协警拿过一张表格,让金虎就枪型枪号做了个登记,然后按了手印。

“没事了吧?”金虎又问。

“交了枪,自然不会有事。”胡所长坐回去,用十分放松的语气对大家说:“五点了,大家准备下班吧。”金虎明显感觉到胡所长有种泄气的意味,心想,精心设计的圈套白费了,事儿上见的想法落空了,不沮丧才是怪事。

胡所长和金虎的过节在三林区不是秘密。两人之间的梁子有三件事。一是飚枪。所谓飚枪是当地猎手说的比枪法,就像电影《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和座山雕在威虎厅比枪法一样,这是东北胡子选老大的招数,是真功夫较量。过去胡子飚枪一般是在活人头顶立个酒碗,打不准就会爆头。胡所长到任后听说三林区有个“一枪飚”,就很想见识一下。胡所长是军转干部,在部队是全师有名的神枪手,根本没把金虎这个野路子猎手放在眼里。两人比试三项,步枪固定靶、移动靶和手枪三十米靶,三局两胜,结果步枪两项金虎胜出,胡所长只是赢了手枪。另件事是协警风波。胡所长发现金虎是个人才,便想收到麾下为其所用,派人与金虎谈,金虎问:当协警能穿正规制服吗?来人告诉他正规制服没有,可以发没有警徽的保安服。金虎对这份差事不放在眼里,说了句让胡所长特生气的话:给手下败将当差,不干!在三林区,还没有人不给胡所长面子,金虎可以拒绝,但不该说伤人的话,于是派出所便有话传出来:一枪飚装什么灯?等着事儿上见吧。再一件事是金虎受罚。这是让金虎最没面子的一件事,起因是金虎在山上下套逮了头野猪被警察抓住,不仅罚了钱,还在派出所那间小黑屋里关了一夜。六子悄悄告诉他,你偷着乐吧金哥,你要是带了红箭上山,这次就给没收了。金虎暗自庆幸那天没带枪,打猎新规出台后他尽量避免用枪。他认为自己被关是胡所长故意找茬儿,山上野猪稀烂贱,别人打了没事,偏偏自己蹲了笆篱子。

金虎不想多看胡所长那双黄眼珠,打了声招呼转身欲走,胡所长却突然问:“没了枪,你干啥呢?”

金虎头也没回,背对着胡所长道:“给苗魁放羊。”

“放羊比当协警体面?”胡所长话里明显带着一丝嘲讽。其实,即使金虎现在想来派出所当协警,胡所长也不会答应,这么说是故意旧账重提,让金虎难堪。

“苗魁是我兄弟。”金虎回过头说。

“大名鼎鼎的一枪飚变成了拎着牧羊铲的羊倌儿,怎么听起来有点不对劲呢。”胡所长走到脸盆前,绞了毛巾擦手。金虎看到胡所长绞毛巾很用力,几乎要把毛巾拧断。胡所长擦手的时候,金虎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一个词:金盆洗手。

“听说你是打飞龙高手。”胡所长擦干了手,将毛巾团成一团,扔到脸盆里。

金虎是驿站人后裔,作为站上人,金虎秉承了父辈打飞龙的绝技,在猎手中影响不小。金虎打飞龙专打飞龙头部,十枪九不空。飞龙打头是有道理的,若是身子中了铅弹,铅毒会随着血走从而改变肉味,厨子就没法调飞龙汤了。飞龙是有名的禽八珍之一,主要烹调方式是汆汤,飞龙汤鲜美无双,是闻名遐迩的一道佳肴。

“我早就金盆洗手了,现在飞龙受国家保护,犯法的事我金虎不干。”

胡所长愣了一下:“一枪飚有了环保意识,新鲜!”

金虎知道话不投机,便转身推门离开。

胡所长在身后缀了一句:“进山放羊可别搂草打兔子。”

金虎回了一句:“真想打,没人拦得住。”

胡所长双手叉腰,头歪向一边,看着金虎走远的身影,对满屋子下属道:“那就试试,咱早晚事儿上见!”

过后,六子告诉胡所长金虎确实不用枪也能打猎,除了枪法好外,金虎下套特神,十套九不空,三十多年前就套过黑瞎子。套黑瞎子在林区历史上极为少见,尽管下套这种古老的狩猎方法延用至今,但顶多是套狍子、鹿和野猪之类的易惊吓动物,黑瞎子力大无比,如果不是套住要害,猎套不被挣断也会被咬断。胡所长听后,黄眼珠转了几圈,对六子说:孙悟空本事大不大?不还是在如来佛的手心里。

上交猎枪后,金虎就到苗魁的制箸公司当起羊倌。金虎觉得当羊倌挺好,自嘲说五十岁了还当上了官。他记得电视里出过一个谜语,谜面是千里挑一选干部,打一字,谜底就是“倌”字。当羊倌一个人很清闲,金虎就想买条狗,他喜欢藏獒,一獒抵三狼,獒是唯一不怕野兽的犬种。他和苗魁说了自己的想法,苗魁满口支持,专门派车拉他去了有全国最大狗市之称的辽宁北镇,精挑细选买回一只红獒。这是只一岁雄獒,体型硕大,毛色纯正,四只狮爪和两只带泪囊的三角眼,看上去颇具王者风范。凭直觉金虎认为,只要好好调教,这只红獒必成獒中龙凤。红獒弥补了金虎失去红箭的缺憾,他和红獒天天厮磨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为了保护年轻的红獒不被其他恶犬偷袭,金虎特意买回一个双排刺不锈钢项圈,红獒解开链子时就给它戴上。

买回红獒的当天,苗魁媳妇生下了第三个儿子。苗魁媳妇高龄产子,母子平安,可谓苗门幸事!苗魁之所以要三胎,也是没办法的事,作为邻居,金虎看到了苗家的不幸,大儿子不幸夭折,二儿子生下来患有先天性听觉障碍,这个刚出生的小儿子便成了苗魁全部的希望。苗魁有点迷信,为了让孩子无病无灾,专门找了个能掐会算的高人给孩子起名,高人说贱名好养,就叫狗剩吧。老婆说啥不同意,啥年月了还起这样的名字,将来上学让人耻笑。苗魁想,买回红獒当天儿子出生,就给孩子起名吉鳌吧,鳌与獒谐音,比狗剩好听点。

苗魁胆子小,草地里窜出只兔子都会吓一跳,从家到公司不到两公里路,晚上自己都不敢走,非要拉上金虎做伴。苗魁是个美食家,看到什么动物首先想到是肉好不好吃,在吃山珍方面颇有心得,能讲出许多道理来,比如山鸡发柴,野猪肉腻,狍子肉干燥,兔子肉无味,最好吃的莫过犴鼻、熊掌和飞龙,尤其是飞龙,给鱼翅都不换。这一点,金虎与苗魁不同,金虎虽然是一流猎手,但不喜欢吃野味,他打猎要的更是一种征服欲,对打到的猎物却没啥胃口。他看到有些猎手打了狍子,在山中就将猎物开膛破肚,生吃狍肝,再吊上锅炖狍子肉,心里觉得不舒服,总有点胜利者杀俘的感觉。苗魁悄悄买回两支奥地利造猎枪,同一品牌,放在家里镇宅。收枪公告出来后,苗魁交了一支,另一支则藏匿家中。此事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金虎,因为苗魁向金虎说自己买了猎枪,而且是名牌,几次炫耀给金虎看。金虎从枪托木质上断定这是两只枪,核桃木和枫木还是能分开的。但金虎没说破此事,苗魁买枪无非为了壮胆,家中有枪,遇贼不慌。

苗魁虽买了枪却不打猎,他对金虎说,枪可以随用随拿,就当是你的,我只要吃一口野味就行。金虎就问他,不用枪你买枪干吗?他说,这个你不懂,武林高手出手不用剑,但腰里必仗一把宝剑,我买枪就这个意思。金虎觉得他是武侠小说看多了,不用武器的武林高手只在传说里,但他觉得苗魁不动枪是对的,玩枪人都懂,枪这个东西犯邪,摸不准枪脾气的人易出事。三林区有个猎手,酒后擦枪,结果走火把老婆肚子穿了个洞。苗魁说他的枪从来不压子弹,子弹都锁在保险柜里,想走火也走不成。

苗魁对金虎金盆洗手觉得可惜,就问:“你是怕胡所长?”

金虎摇摇头,“几年前就有这个念头,这次是个当口。”

“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苗魁说。

“是外孙女一句话让我产生了这个念头,”金虎说,“有一次我上山,打回一只狍子、几只野兔,女儿带着孩子回来,外孙女刚两岁,看着我带回的猎物忽然哭了,女儿问她为啥哭,她说外公是个坏人,比大灰狼还坏,这么好的小鹿和小兔子给打死了。外孙女把狍子看成了鹿,这句话让我当夜失眠,我想我手上有多少动物的命啊。”

苗魁睁大了眼道:“照你这么说,我吃野味也不该。”

金虎抬头看了看远山:“不吃也好,不造孽就会多一份心安。”

“你这是要吃斋念佛呀。”苗魁觉得金虎像变了一个人。

“我也是在事儿上悟开的。”金虎讲了自己一次打猎的经过。那次在菠萝沟他打中了一匹狼,打中的是狼的肚子,照常理这狼应该跑不动了,但它还是叫唤着跑了。他沿着血迹跟上去,在一处土崖下找到了这只被打中的狼,狼上半身探进洞里,下半身还在洞外,一动不动,他估计狼死掉了,便上前抓住尾巴将它拖了出来,拖出来之后,他才发现洞里有一窝小狼,一个个惊慌失措地看着他。金虎说:“我当时就心软了,垂死的母狼是为了保护孩子才用自己的身体堵住洞口的,这是一种舍生忘死的母性啊!我扭头离开了狼窝,心里祈祷,但愿公狼还活着,让这窝小狼不至于饿死。在离开狼窝那一刻,我挺佩服自己,谁说猎手都是残忍冷酷的杀手,我一枪飚就不是!”

苗魁说:“母狼最护犊子。”

金虎点点头,说:“连续三个晚上我都做噩梦,那窝狼崽把我祸祸毁了。”

“梦到啥了?”

“我梦到一群小狼围着我要妈妈,都可怜巴巴地看我。从那以后,我一看到小狗崽就会想到那窝小狼,小狼和小狗在哺乳期你是分不出来的。”

苗魁心里琢磨,三林区大名鼎鼎的一枪飚变了,不仅仅因为没了枪,也不仅仅因为胡所长。(本文节选自《湘江文艺》2020年第4期老藤的中篇小说《猎猞》)

来源:《湘江文艺》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