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成一棵大树是不容易的
1
长成一棵大树是不容易的。
任何一棵大树的成长都源于种子,但并不是每一粒子种子都能成为大树。
有些种子没等到花开就没了,有些种子没等到果熟就没了,还有些种子刚刚成熟就落入了鸟的口腹。
即便是成熟的种子,也未必都能成为一棵树苗。种子最后能否落地,落地之后能否萌芽,萌芽之后能否生根,生根之后能否破土,这些都是种子成为树苗的必须。有些种子在这个过程中,等不到破土那一刻就已败下阵来。
别以为种子破土之后,树就成了,不,还早着呢。
2
种子破土之后,首先会有许多嘴唇在等着它。不管今后是一棵如何参天的大树,刚刚破土的树苗都是稚嫩的,都有着鲜美的味道。这种味道鸟的胃喜欢,人的胃喜欢、虎狼豺豹的胃也喜欢。胃喜欢,嘴就要去寻找。就这样,许多幼苗的大树梦还刚刚开始,就被一些嘴唇扼杀了。
树苗一破土就要遇见阳光和风雨。温暖的阳光与和风细雨当然是树苗所需要的,可是,阳光与风雨也有另外的面孔,阳光太强或太弱,风太大、雨太大,都会对幼苗造成致命一击,终止它们的梦想。
树苗成长的土壤也很关键。土壤可以选择树苗,让树苗生或不生,树苗却不能。有些土壤对有些树苗是温床、是营养、是希望,对另外一些树苗却有可能是钉床、是杀手、是绝望。树苗没有嘴巴,不论土壤适不适合自己,都不会开口说话。要成为一棵大树,就必须学会在不适合自己的土壤中奋力抗争,哪怕是生长在石头缝中,也要倔强地伸出那一抹绿。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适,只是相对的,如何变不适为适,才是每一棵树都比须面对的。抗争,是每一棵大树从小必须养成的品格。
3
幼苗再往上生长,树就得考虑自己内部的和谐了。根、叶、枝、干都是树的必要组成部分,树得将营养合理地运送到各个部分,让它们和谐地吸纳,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影响树的成长。
一边料理自身的内部和谐,一边,树与树之间竞争又来了。
树与树之间的竞争同人与人之间的竞争一样,是不可避免的。
不同类型的树存在着竞争。人类有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人的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树的“卧榻”之侧,一样不容它树鼾睡。不同类型之间的树有些生来就是天敌,有你无我,有我无你,小树才露尖尖角,便有战争在上头。树要成长,就必须无可选择地去击败不同类型对手,这种击败,既要考虑“一对一的互殴”,也要考虑“一对多、或多对多的群殴”。我在湖南永州市双牌县工作时,曾看到海拔1600多米的阳明山顶生长着数万亩成片的、清一色的野生杜鹃。专家告诉我,野生杜鹃成群之后,形成了强大的势力,就会干预别的树木生长,因而,我们看到的野生杜鹃才会那么清一色。
同一类型的树也存在竞争:
一些先长成的树会无情地抑制后长成的树,要么用根挡住你渴望破土的头颅,要么用叶遮住你刚刚破土的双眼,要么用杆直接占据你成长的空间,不让你生长。当年,韩信曾有“胯下之辱”,有些树的生长同样要承受“胯下之辱”,要免辱,就必须努力地越过“胯下”,直上“重霄九”。
同时破土的树也有竞争。生存空间有限,一块土地如果只能成长一棵大树,却破土了十棵甚至百棵小树,不竞争,结局只有两个:要么停止生长,一辈子心甘情愿地做一棵小矮树;要么灰溜溜地退出树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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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也是对每一棵树的考验,且伴随终生。
树长大之后,就会有鸟来造访。鸟可以在不同的树上飞来飞去,十分自由。刚长成的树也会羡慕,也会跃跃欲试,心想自己要是也能飞就好了。可是,树摇了摇自己的枝条,发现自己根本没法飞,岂止是飞,就是动步也不行。久了,一些树就会气馁,就会整天愁眉苦脸:唉,一辈子就只能守着一个地方了。
一辈子守着一个地方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能一个方向看太阳、看月亮,意味着太阳和月亮能走,飞禽走兽能走,你不能走。一辈子守着一个地方,还意味着如果附近没有同伴,想找个气味相投者互相使个眼色都做不到;意味着在漫漫的黑夜里,只能自己鼓励自己,自己向自己倾吐心事。
茫茫长夜,寂寞难熬。一辈子守在一个地方,根在哪里,命就在哪里,换到任何一个人,都是难以做到的,可是,要成为一棵大树你就得做到,就得始终守住寂寞。成长一年,守住一年;成长十年,守住十年;成长百年,守住百年。
5
树大招风,这是人类借用树木所形成的格言,言简而意赅。
树大的确招风。每一棵树都要经受风雨雷电的考验,树越大,考验越大。
树大了,就会木秀于林,形成自身的风景。试想想,当其它的树都以一种卧伏的姿态,以一种委曲求全的方式低着自己的头颅时,你独树一帜,高昂着头颅,风来了,不把你作为吹击的目标,还会把谁作为吹击的目标。更有甚者,风过了,雨又来;雨过了,雷电与冰雹又来,就是不让树有安宁的日子。
夭夭者易折。长成一棵大树,不知道要经过多少这种狂风骤雨的考验。要成为一棵大树,就必须对这一切习以为常,坦然面对。
6
对于树的成长来说,最严峻的考验还是人。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人在站立时,与树确实有相似之处,据此,有人说人是行走着的树,树是站立着的人,这话确实有一些道理。但是,如果你真要把树与人等同,那就错了。
人与树之间,人是活动的,是世界的主宰,而树,永远是被动的,是人的用品,这一点,如果树没有把握好,就可以说枉为树了。树的一生,除非生在人迹不能到达的荒山野岭,否则,时刻都要面临着人的选择。树在自己还是一颗种子的时候就面临着人的选择,种子撒到哪里,是由人决定的。种子发芽后,移不移栽,移栽到哪块土壤,也是由人决定的。树渐大,何时砍伐,砍伐之后做什么,还是人说了算。一棵树,要成为一棵大树,就得对人的种种选择保持淡定。
人对树的选择,确实会让许多树的命运发生改变。但人的本能是趋利避害,好的东西,人总会希望留下。也就是说,同样是种子,你长得饱满一些,进入育苗阶段可能性就会大一些;同样是树苗,你长得好一些,成功移栽的可能性就大一些;同样是成长中的树,你的长势旺盛一些,让你留下来,继续生长,成为大树的可能性就会大一些。
也就是说,在人对树的选择中,表面看起来树完全是被动的,无辜的,但是,树本身的修为还是有很大影响作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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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与失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辈子的考验,对于每一棵树来说,也是。
人对待得与失的态度,概言之,就是舍与得,有舍方有得,有得必有舍。舍得舍得,在舍中得,在得中舍。要成为一棵大树,舍得二字值千金。
作为一粒种子,只有舍得离开母体的怀抱,才有可能亲吻土地,才有可能接下来的萌芽、破土、生根、成长。躺在母体的怀抱,可以是母亲的好孩子,但不可能成为孩子的好父亲或好母亲,不可能自成体系,“独立寒秋”。
人有百态,树也有百态。有的树习惯于春天生长,有的树习惯于秋天生长;有的树习惯于长在水边,有的树习惯于长在岸上;有的树高大挺拔,一枝独秀,有的树天生就是矮,再努力也长不高。树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在哀怨中过日子。要想到“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要守住自己特色与习性。
枝繁叶茂,花果飘香是每一棵树的梦想,花榭叶落,也是每一棵树不能不面对的现实。春来风暖,万物苏醒,哪一棵树都想来凑这个热闹,都会竞相捧出自己最好的花与叶。秋来风寒,树上的果熟了,熟了,就意味着要离开母体了;树上的叶黄了,黄了,就意味着要随风远行了。哪一棵树不想留住果与叶,可是,你留不住,该走的终须走。待到冬来,曾经的花与果都不见了,许多原本枝繁叶茂的大树最后只剩下一树秃技。
就这一树秃枝,冬还不会放过。北风呼啸,冰天雪地之时,严寒会毫无顾忌地挑战树,会以冰冻的方式,再收走树的某些枝桠,让树益显孤单。即便到了这样的时候,作为一棵树,也还不能悲观,要想到冬天既已到来,春天就不会远了。只要根还在,干还存,就要坚强地活,坚强地挺立在天地之间,以不可战胜的姿态,迎战生命的轮回,迎接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我始终认为,奉献,是人最大的乐事,树也是。
8
经历种种艰难险阻,经历生命中的种种循环,树渐渐长大,终于撑起一片片蓝天,成为一棵棵真正的大树。成为真正的大树之后,考验还在吗?在,永远都在。
树真正长大了,骄与狂也常常会随之而来。一棵树长着长着,某一天,突然发现自己与其它的树相比,无论是高度还是宽度,都有了明显的优势,难免就会有“老子天下第一”,我是“天之骄子”的想法。树的骄狂与人骄狂一样,后果无非是:要么自我陶醉,不长了;要么漠视或压制其它树木的成长。自己不长了,正好给了其它树疯长的机会;漠视或压制其它树的成长,其结果是其它的树并未在乎自己的漠视与压制,仍在悄然而快速地生长。“江山”已在悄然中易主,可自己还躺在过往的优势中做梦。
悲观是大树常犯的另一种错误。树长到一定的份上,上了一定的年纪,“胡子”有了,“皱纹”有了,风雨也经历过了,对自己的最终去向也已心知肚明。想到风雨雷电从来不会因为你是一棵大树而绕着走,砍伐的斧头从来不会因为你是一棵大树而自动变弯、变软,想到自己已是老态龙钟、最终归宿就是那两个字——倒下,有些树就会悲观起来,就会忘记自己一路走来、无畏抗争的“初心”,听天由命。树有了这种悲观意识,结果常常是:未老先衰,老而更衰;未老先腐,老而更腐。
人有精气神,树也有精气神。我爷爷一辈子在乡下生活,与土地和树木打了一辈子交道,对国家大事知之甚少,对树木却有一种特别的敏感。小时候,他常常带我到树林中观树,常常指着某棵树对我说,这棵树好,精气神都旺,会成为树中之王。果然,那棵树会越长越大,真就成了丛林之王。他也常常指着某棵看起来还不错的树对我说,这棵树外面看不错,但内无精气神,有外形无内神,是长不好的。果然,过不久,这棵树就真的叶落枝枯,摇摇欲坠了。
爷爷早已不在人间,但爷爷关于人要有精气神,树也要有精气神的话语却长久地留在我的心中。
9
长成一棵大树是不容易的,个中冷暖,真正知晓的唯有大树自己,我的揣摩难以企及它们的灵魂。
每一棵大树平静的外表下都有一部波澜壮阔的历史。这就如我们碰到每一个老人,在他们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其内心可能都收藏着若干个或惊心动魄、或凄婉缠绵的故事,可能都隐藏着若干个不能示人的秘密。我们可以认识或不认识他,但不要试图去了解他们的全部。了解他们的全部,我们做不到,也完全没有必要。
前些年有一首邹友开先生作词的流行歌曲,就叫《好大一棵树》。歌我不太会唱,词却常常令我感动:
头顶一个天
脚踏一方土
风雨中你昂起头
冰雪压不服
好大一棵树
任你狂风呼
绿叶中留下多少故事
有乐也有苦
欢乐你不笑
痛苦你不哭
撒给大地多少绿荫
那是爱的音符
……
长成一棵大树是不容易的。因为不容易,每一棵大树我都愿意将它们当书去读,都能有所收获;因为不容易,我对每一棵大树都心怀敬意。
贾平凹先生最近出了一本新书,叫《万物有灵》。我还真愿意相信每一棵大树都是有灵的,真愿意视每一棵大树都是一位坐禅的老人,遇见了,就双手合十,鞠上一躬。
欧阳斌,1965年7月出生,湖南衡阳人,研究生学历,中共党员,曾在衡南县茅市供销社、中共衡阳市南岳区委、中共永州市双牌县委、湖南省旅游局、湖南省纪委工作,现任张家界市人民政府副市长,中国文学网高级顾问。已出版诗集《阳光的手指》《最美湖南》,散文集《感悟名山》《叩问》等多部文学作品,旅游策划专著《中国旅游策划导论》《实划实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