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着怨字,道尽怨情
读唐代诗人柳中庸七言绝句《征人怨》
文/詹子
柳中庸在唐朝诗歌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全唐诗》存其诗十三首,其族侄更是大名鼎鼎的唐宋八大家之一柳宗元。清代乔亿在《大历诗略》中称其七绝“体源于乐府”,今天我选读的便是柳中庸流传最广的一首七言绝句《征人怨》:
岁岁金河复玉关,
朝朝马策与刀环。
三春白雪归青冢,
万里黄河绕黑山。
乔亿对柳中庸七绝“体源于乐府”的评价,其实是一种极高的赞誉,即点赞柳中庸的七言绝句直追乐府。因此,在品读《征人怨》之前,我们先来了解一下乐府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
乐府即中国古代民歌音乐,经过秦汉时期的发展,成为一种带有音乐性的诗体名称,到了两汉魏晋六朝时期,乐府诗的创作更是出现“五言腾踊”的局面,取代《诗经》的四言、《楚辞》的“骚体”,成为一种主要的诗歌形式,留下了很多脍炙人口的诗篇。其中,有“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的《木兰辞》,有“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的《孔雀东南飞》,堪称“乐府双璧”,而汉乐府也得以与唐诗、宋词齐名,如同明珠一般,共同在中国诗歌史上熠熠生辉。
承继《诗经》的现实主义精神,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滋养出后世诗歌观照社会的家国情怀:如建安时期曹操父子、王粲、陈琳等以描写社会乱离疾苦为内容的诗篇,“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曹操《蒿里行》);如唐代杜甫“因事立题”,以天下为己任的社会责任感和忧患意识,使他悲愤地写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笔底尽现世上疮痍、民间疾苦,最终成就一代诗圣;唐代白居易、元稹效仿杜甫“因事立题”,提出“歌诗合为时而作”的口号,“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白居易《伤唐衢二首》其二),创作了大量反映民生疾苦的讽谕诗,也正是源自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传统。
除此之外,汉乐府艺术上刚健清新,表现在诗歌语言上矢口成言、绝无文饰,故浑朴真挚、独擅古今。以《木兰辞》中的“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的为例,时隔近1600年,现在的我们读起来仍平白如话、质朴自然、通俗易懂,蕴含着使我们感动的艺术生命。后世诗人多受汉乐府的影响,白居易就曾明确指出作诗的标准是“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分别强调了语言须质朴通俗,议论须直白显露,写事须绝假纯真,形式须流利畅达、具有歌谣色彩。也就是说,诗歌必须既写得真实可信,又浅显易懂,还便于入乐歌唱,才算达到了极致。
那么,对标汉乐府,柳中庸的七言绝句《征人怨》到底为什么能得到“体源于乐府”美赞呢?
《征人怨》是一首边塞诗,抒写了征人在边塞久戌,感到痛苦不堪,面对着荒凉的环境更是心生怨苦的情状,表现了诗人对统治者穷兵黩武的谴责之意。诗中不着一个“怨”字,只是客观地记录征人岁岁朝朝征战的生活情况,描绘边地荒凉寒苦的景象,而征人深深的怨情已寓于其中。
《诗经》是边塞诗的源头,其中的《小雅·出车》“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展开一幅真实广阔的古时征战图。唐朝是边塞诗发展的黄金时代,是唐诗当中思想性最深刻、想象力最丰富、艺术性最强的一部分,其创作贯穿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个阶段,其中,初唐、盛唐边塞诗多昂扬奋发的格调,充满阳刚之美,艺术性最强,最能展示大唐气象。为什么呢?一方面在于当时强大的边防和高度自信的时代风貌,另一方面在于建功立业的壮志和“入幕制度”的刺激。文人普遍投笔从戎,赴边求功,正如杨炯诗句“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王维诗句“忘身辞凤阙,报国取龙城。岂学书生辈,窗间老一经”,岑参诗句“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王昌龄诗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柳中庸生活的中唐,刚经历了“天宝的乱离”,曾经盛极一时的帝国,气数日渐衰退,民生日趋痛苦,那个时期的边塞诗笔意消沉,无复大唐气象,诗人更多地去揭露统治阶级穷兵黩武的罪恶。从这个角度来看,柳中庸的《征人怨》确实继承到了汉乐府的“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现实主义传统。
首句“岁岁金河复玉关”与第二句“朝朝马策与刀环”,说的是:年复一年,东西奔波,往来边城;日复一日,跃马横刀,征战不休。在这里,“岁岁”对“朝朝”相对,说时间之长;“金河”对“玉关”,说边陲之远;“马策”对“刀环”,说战事之苦,再加上“复”“与”,文字上的往复回环,巧妙地形成一个“时间闭合圈”,营造出征人不尽无穷、单调困苦的长期戍边生涯,怨情自现。
烽火、狼烟、马、宝剑、铠甲、孤城、羌笛、胡雁、鹰、夕阳、大漠、长河、长城、边城、胡天等,都是边塞诗的主要意象。在“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里,金河、玉关、马策、刀环这些意象,足以表现古代军中生活,足以引起对征戍之事的一系列联想。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认为,语言作为一个符号的表达,有两种主要的作用:一种是语序轴的作用,一种是联想轴的作用;当分析欣赏一首诗歌的时候,语序轴和联想轴的作用都很重要。以联想轴为例,每一个语言有跟它相近似的一系列语言,比如“美人”“佳人”“红粉”“蛾眉”,这是描写美丽女子的“语谱”系列。选择一个语谱后,每一个不同的符号就会引起人不同的联想。如果选择“美人”,可以联想到《楚辞》说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这个联想有个轴,可以引发丰富的联想。用西方语言学家的文学理论来反观中国唐朝的边塞诗,竟有惊人的不谋而合之处。
第三句“三春白雪归青冢”和第四句“万里黄河绕黑山”,则是从征人眼中的景象中感到怨苦之无处不有。时届暮春,在苦寒的塞外却 “春色未曾看”,唯有白雪落向“青冢”(昭君墓)而已;滔滔黄河,绕过沉沉黑山,复又奔腾向前。整个镜像肃杀凄绝,在白雪青冢与黄河黑山这两幅图画里,既显示了征戍之地的寒荒,也表明了征人转战的辛苦。
这两句的场景感极强,历历如画,“归”“绕”两个动词对举,“白”“青”“黄”“黑”四种色彩交相辉映,动作情韵、色泽之美跃然纸上,清代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点评说“后二句写景,嵌‘白’‘青’‘黄’‘黑’四字,句法浑成”。全诗语言精美、对仗工整、笔法巧妙、境界阔大,颇具汉乐府神韵。
通篇来看,此诗不着一个“怨”字,却又处处弥漫着怨情,收到了“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晚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的艺术效果。对此,清代乔亿在《大历诗略》点评为“工对不板。洗发‘怨’字偏壮丽”,清代宋顾乐在《唐人万首绝句选评》点评为“直写得出,气格亦好”,意思是,诗虽不直接发为怨语,而蕴蓄于其中的怨恨之情足以产生回肠荡气的效果。也就是说,柳中庸的《征人怨》虽然道尽怨情,但依然承袭了盛唐边塞诗的境界阔大之美,凄苦中不颓废、不萎靡,将铿锵之气传递给了千年之后的我们。
詹子,原名詹春华,资深媒体人。工作之余爱好写作,作品散见于国内各知名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