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琛(湖南师范大学)
2025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匈牙利作家拉斯洛·卡撒兹纳霍凯,这一事件在网络上激起的涟漪远不如往年热烈。我们的世界,已经拒绝为文字停下脚步了吗?
拉斯洛的中文译者余泽民曾试图将其作品引入中国,过程却并不顺利,直到他获得布克奖后,情况才出现转机。这背后或许藏着两层原因:一是大众对文学的认知深度有限,二是作家的文字本身就架起了一道“拒人高墙”——拉斯洛的长句如蛇般盘绕,有时一个段落能长达十页。这种段落结构让读者无从逃脱,既无法暂停,也不能喘息,只能沉溺于意识在脑中漩涡流转的状态,逼得人不得不独自闯入幽深之井,在永无止境的镜像里窥探他人,同时又看见自己正处于被偷窥的命运中,退无可退。阅读拉斯洛,从不是舒适的散步,而是一场必须一口气完成的深潜,稍有停顿,便会在语言的海洋中溺亡。
拉斯洛用“意识的连绵”模仿人类思维的真实流动,打破了现代阅读习惯带来的碎片化认知。在注意力经济盛行的时代,他的作品几乎是一种“反动”姿态,完全不符合大众传统的阅读期待。责编李玲慧就曾评价,拉斯洛写作时故意“写得难”,就是要让读者必须专注、认真地投入。
你可以说他的书写“不讨喜”,但他从不以“讨喜”为写作目的。基于这一点,我们或许能得出一个判断:我们的时代正越来越缺乏真正的作家。即便互联网催生了旺盛的“创造力”,人人都能发几篇长文、收获一波掌声,但这种表面的热闹,恰恰反衬出深度书写的稀缺——而这层深意,正藏在拉斯洛的故事里。
在拉斯洛的代表作《撒旦探戈》中,拉斯洛构建了一个阴雨连绵的匈牙利乡村:合作社解散后,人们失去了方向,只能在酒精、偷情与咒骂中度日。此时,骗子伊里米亚士出现,承诺带大家前往“更好的地方”。人们将他奉为救世主,卖掉家产、收拾行李追随他,最终却发现一切都是谎言。更具讽刺意味的是,故事结尾,时间又绕回了开头,仿佛所有挣扎与期待都未曾发生,只剩一场徒劳的循环。
在这个故事里,所有渴望“活下去”的人都显得鼠目寸光、猥琐又愚蠢,他们麻木跟风,却始终逃不出困境;反倒是骗子伊里米亚士,成了最有“生命感染力”的角色——至少他还在行动,还在编织谎言,还在试图“改变”,哪怕这种改变是向更坏的方向坠落。
骗子能成为“新时代的先知”,并非因为人们天生愚蠢,而是因为在价值崩塌的环境里,人们太需要希望了,哪怕这希望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幻象。就像在荒芜的土地上,哪怕是一株有毒的野草,也会被当成救命的稻草。
这让我们重新回到最初的问题:究竟是时代拒绝为文字停留,还是写作者的投机带动了系统的负面连锁反应?答案或许是两者相互助长、无法割裂——当作家不再“我手写我心”,转而迎合流量与市场时,读者自然也会惰性地躲进熟悉的叙事里,拒绝为深度阅读付出精力;而读者的惰性又会反过来强化市场的功利性,让更多写作者放弃艺术追求,陷入“讨好式书写”的循环。
鲁迅在《希望》中写道:“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人类总是需要希望来对抗黑暗,即便明知希望本身可能是幻象。但在拉斯洛的书里,这种希望被彻底解构:它可能只是“撒旦探戈”的一部分,是人类在原地打转的另一种方式,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这恰如当下的写作者——深知某些真相“不可说”,便妥协于现实,编造人们向往的幻梦。这种妥协或许能改变他们的经济处境,却无法改善写作的生态,反而成了文学庸俗化、市场化的“推波助澜者”。
我们总说“书写是一种抵抗”,但并非所有书写都有“抵抗流失”的意义。在当下流量至上的审美体系里,绝大多数书写早已丧失了精神脊骨,糜烂在金钱、权力与流量中。它们看似张牙舞爪、热闹非凡,到头来不过是阴森森的“文艺景观”——就像《撒旦探戈》里那个虚假的“理想之地”,把人们聚在一起的不是理想,而是集体的幻灭。
拉斯洛曾说:“也许我写的小说,是给那些即便身处地狱仍渴望美的人。”在获得国际认可前,他始终坚持不妥协、不迎合、不简化的艺术追求,哪怕作品长期被市场冷落。真正的作家,或许该是这样:即便在最黑暗的境地里,依然坚守对真善美的追寻。这种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深刻的抵抗,抵抗遗忘、抵抗思想的简化,抵抗审美的堕落。只有当我们放下技巧的炫耀与他人的摹仿,真诚地“写”,在情感痉挛时感受文字线条的延展与凋敝,在直视深渊时承认自身的脆弱与萧瑟,才算真正接近拉斯洛所代表的书写本质。毕竟,书写能让世界驻足的力量,从来不是屈膝弓背地讨好,而是静默中对写作者自身那颗“玲珑心”的血淋淋解剖。
或许在我们的惯性认知里,历史和文学都是线性的,会蜿蜒着向“进步”前行。也正因如此,我们常常对自身的堕落浑然不觉,总幻想前方有个金灿丰饶的目的地,把过程中的不幸都归咎于“道路的曲折”。但拉斯洛的判断却打破了这种幻想:“没有墙的奥斯维辛依旧存在,人们在战争的废墟上建立起和平的废墟。”在他看来,大屠杀不只是一个历史事件,更是一种潜藏在人类文化中的风险——只要人性中的贪婪与盲从仍在,“奥斯维辛”就可能以不同形式重现。我们在战争废墟上建立的“和平”,或许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的“废墟”,只是我们不愿或不敢承认。
如果宏大叙事终究会破产,那么在这样的“荒原”之上,人类该如何找寻自身的使命?写作者该如何进行“抵抗性的书写”?又该如何避免成为悲剧的“合谋者”、逃脱非黑即白的暴力叙事?这些问题,本就该是作家们直面的核心——文学不该是为时代唱赞歌的工具,而应是为时代敲警钟的钟锤;不该为人们提供逃避现实的出口,而应揭示“无路可退”的困境,倒逼人们思考与行动。
2025年诺贝尔文学奖宣布的那一刻,世界确实没有为文字停下脚步,没有人因为一位作家的获奖而停下手中的事。这世间从没有救世主,也没有一劳永逸的终极答案,人类的生存与追寻,本就是一场永恒的“撒旦探戈”——一步前进,两步后退,在看似徒劳的循环中挣扎。但即便如此,我们依然在寻找意义,依然在泥泞中不肯放弃,依然在阴雨中等待一丝光亮。
所以,不必遗憾世界不会为文字停下脚步。真正的作家,从来都不是为了“让世界停下”而写作,而是明知“盾后面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却依然愿意举起“希望的盾”,抗拒那暗夜的袭来——因为我们相信,即便文字无法改变世界的节奏,但仍能在某些人的心里种下火种,让那些“身处地狱仍渴望美”的人,在黑暗中不至于迷失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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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红网
作者:李琛
编辑:汪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