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维码奏鸣曲(中篇小说)
文/林为攀
第一乐章
娭毑很贪靓,衣食住行的靓都要贪一遍,衣要有色彩,食要有荤腥,住要铺床垫,行要有轮胎代步。晚年还学后生仔,要玩手机。阿爸拗不过她,骑上嘉陵摩托车载她去湖洋乡买。娭毑坐在后座,身子扭来扭去。阿爸在后视镜里说话,你再动,我就把摩托车熄火,让你自己行(háng)路去。娭毑不敢再动,双腿像两根齐长的筷子一样并在一起。不让娭毑动,她很难受,她在后视镜里窥儿子,看他没在镜中跟自己四目相撞,又在蛄蛹着身子。阿爸没再管,一心留意车辆越来越多的水泥路,因为湖洋乡快到了,他要极力避免摩托车被撞,或撞到别人。几年前,湖洋就从乡变成了镇,但阿爸仍像多年前载他长子去湖洋读初中时一样,习惯把湖洋念成乡。他把摩托车停靠路边,挑了一家卖鱼丸的食肆,搓手问道,你好,老表,请问湖洋乡哪里有手机卖?鱼丸老表挑了一下眉,告诉他现在湖洋升级了,要改口叫湖洋镇,因为人口密了很多。
阿爸还不习惯湖洋镇这个拗口的称呼,买了半斤鱼丸打听到了卖手机的所在,转身的时候听到鱼丸老板骂了一句乡巴佬。以前湖洋还是乡的时候,来自古楼村的阿爸就算去上杭县都没被人小看过,现在湖洋只不过多了区区数千人,就敢瞧不起人了。阿爸骑上摩托车,娭毑在后座问他这是哪里,她也认不出这个叫了一辈子的湖洋乡。阿爸没说话,他骑着摩托车穿行在水泥路面,经过的每一寸路面都很湿,这几天都没有落雨,路面湿是沿途的食肆每隔几分钟就往外泼水,这样做是为了压尘,因为湖洋乡变成湖洋镇后,就很少有鞋子从路上走,从路上走的都变成了轮胎。轮胎碾起的尘土就会弄脏他们卖的鱼丸、春团、鸡鸭和卤料。阿爸担心路湿打滑,放慢了车速,娭毑侧坐着,只能看向路的另一边。这一边都是日用品店,扫帚、脸盆、胰子都能在里面买到,钥匙丢了也能配到,绝不会有家回不去。最后,这对母子同时把眼神从左右两边收回,一起放到前方那座熟悉的七峰山上。
阿爸在湖洋镇来回兜了几圈,终于找到了那家开在校门口的手机店。阿爸把摩托车停在阴凉里,这片阴凉来自一家在门外支了一把遮阳伞的雪糕店。有很多初中生在手机店里选购手机,阿爸带着娭毑进去,把门外的灰尘也带了进去,几个拥有双引号发型的初中生咳嗽了几声,剜了几眼这两个乡下人。
店主过来把玻璃门关紧,打量着阿爸的穿着,给他拿了一个二手机。阿爸接过手机,先去问娭毑的意见,可娭毑连望都没望一眼,用手在柜台上指了一个华为手机。店主把华为手机捧出来,递到阿爸手上,娭毑抢过去看了看,说,这手机能一发二刷三看吗?店主问,什么是一发二刷三看?娭毑撇了撇嘴,说,土老帽,就是发微信刷抖音看视频。店主连连点头,说,能能能。那几个初中生干脆不走了,吃惊地看着这个老人,他们曾用笔让书本上的杜甫骑上摩托车或开上游艇,没想到此刻亲眼看到一个即将作古的老人在玩手机。娭毑从兜里掏出一张叠了千叠的面帕,小心地一层又一层剥开,从里面捏起一张手机卡,用胳膊肘捅捅阿爸。
店主很有眼力见,忙接过手机和手机卡,用一根针就把纸屑大小的手机卡装进了手机,再把手机递给阿爸,脑海里已经在等对方结账了。阿爸给娭毑开机,待八瓣太阳花盛开,娭毑便抢过手机输入微信账号,打开了微信页面。这时,那几个初中生和店主更惊讶了,这才发现这个老人不是第一次玩手机,而是可能已经用坏好几台了,这让那些初中生自愧不如,他们有时要连续考到年级前几名,有时还要伪装好几学期的乖孩子,才有可能被恩赐一台千元机。至于店主,更确定这笔买卖已经成交了,他甚至偷偷备好了手机盒子,就等着这个慈祥的老人一声令下。娭毑打开微信通信录,往食指上吐了口唾沫,直接滑到最后,末尾躺着她的两个孙子。她点开了长孙的微信,看到屏幕沾到了口水,又用袖子擦了擦。擦完后,她点开了页面最右侧的十字螺丝键,打开了下方第一排第三个的视频通话,可是罗友友的《停滞的时光》唱了很久,她的长孙依然没有接听。
娭毑掐断第二遍歌声:站在梦想的彼岸,望见故乡的春天……
阿爸说,阿妈,以后直接在家族群里就能找到孙子,不用费劲在通信录上划拉。娭毑没有搭腔,说,你屙的怎么不接视频?阿爸很懂娭毑的习性,当她高兴时,他的长子就是她嘴里的乖孙,当她不高兴时,乖孙就会变成难听的“你屙的”。娭毑看似在关心她的长孙,实则在关心林家的香火。她的长孙年近三旬还未结婚,家里一直以为他在北京谈不到对象,其母手段使尽,都无法逼他回来相亲,后来就随他去了,原以为长子这辈子就这么混过去了,没想到擅长侦察的桥发舅舅在外甥的QQ相册里发现了端倪,当晚就迫不及待地把外甥跟一个姑娘在天安门前的合照发到了家族群。
家族群炸开了锅,娭毑更是激动得语无伦次,可是阿爸在群里好几次@长子,长子都没说话,最后还退群了。过了几天,长子加回了群,主动说准备在二〇二〇年的春节带她回来领证。阿爸不关心领不领证,只关心摆酒的事,因为客家人的习惯是,摆了酒才算结婚。长子很清楚阿爸的心思,是担心不摆酒收不回这些年散出去的份子钱。看在钱的面子上,长子同意先领证后摆酒,但必须事先约法三章:不穿婚纱,不敬酒,不闹洞房。假如做不到以上三点,就算再以死相逼,他都不会返乡摆喜酒。阿爸深知长子的脾气,不仅答应了这三条,还多添了一条,可以不叫人。不叫人是客家人的大忌,长子幼时去亲戚家做客,认不到三姑六婆,没少挨骂。因为在阿爸看来,小孩不会叫人跟小孩没关系,只怪大人没教好。长子第一次的确是忘了,后来记牢了,仍旧装不认识。
自从长子答应回乡办酒,阿爸每天都会眼皮跳,而且动不动就两个眼皮跳,就算风水先生都不知道是福是祸。他很想跟长子发语音电话,但都不敢,就是微信表情都不敢发一个,怕好不容易打好的窝子全被自己的猴急给毁了。阿爸也去学侦察兵桥发舅舅,潜进长子的朋友圈,试图找到更多关于未来儿媳妇的信息,可是长子对他设置了三天可见,阿爸什么也没看到,大有入宝山空手而归之憾。他又观察起长子的微信头像,并把自己的研究所得单独与桥发舅舅微信交流,可是那时桥发舅舅自己也麻烦缠身,无暇与阿爸共商林家香火的存续问题。
桥发舅舅那个念高中的独子一心想当作家,学习成绩在半年之内从985退步到中专,每天还在课堂上用课本掩护偷偷写作。桥发舅舅本身也是教书育人的园丁,但遇到自己家里的花朵成长问题,一时之间竟没了主意,后来在舅妈的提醒下,终于想起扁鹊对症下药的典故,把儿子写的大作拍照发给远在北京的外甥。外甥看后大赞有莫言之风,莫言是把他的高密乡夸张变形,表弟是把厦门高崎机场附近的出租房形容成三洞莲蓬屋,除了能容下一家三口的腿脚,几无水滴与蜻蜓的位置,每天都有飞机从头顶起飞和降落,从而导致他们的网络信号也时断时续。由此,这在现实空间几无立锥之地的一家三口在虚拟世界也被挤得呼吸不畅。桥发舅舅为此倍感失望,他的本意是让外甥把儿子的小说痛批一顿,从此让儿子断了写作的念想,没想到弄巧成拙,儿子的远大前程差点被北漂多年的外甥葬送。
狭窄的卫生间迟迟没有冲水声,桥发舅舅猛然把门踹开,竟发现儿子伏在水箱上写作,一怒之下操起搋子捅在儿子的后背。当时正值盛夏,表弟在卫生间写得越来越起劲,不由得把T恤卷到了胸上,既没意识到门被踹开了,搋子捅在后背也没反应,最后还是当爹的把搋子拔下时,表弟才感觉到一丝疼痛。桥发舅舅看到儿子后背像被拔了火罐,不敢再用强,骂骂咧咧留下一句休学就摔门离开了。阿爸也知道内弟一地鸡毛的家事,但在儿子的婚事面前,所有事情都必须让步,于是他便佯装不知此事,继续研究长子那个让他看不懂的微信头像。出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这代人都有个共性,那就是微信头像大都用红花或者佛像,他们把求神拜佛从线下挪到了线上。但阿爸却例外,他的头像是站在一片稻田里的自拍照。那时他的一嘴坏牙还没补,拍照不敢露齿笑,只会紧抿上下嘴唇,看上去颇像还没学会如何微笑的孩子。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中国人的笑与牙齿好坏全无关系,而与责任轻重有关。后来阿爸的坏牙修好,也没有轻易露齿笑,好像笑对他而言是奢侈品,或是不称职的标志。长子失联的那段时间,阿爸尤其眉头紧锁,他托了很多人都无法解读出长子那个微信头像背后的意味,终于在一个彻夜难眠的深夜,给长子发了一大段文字。
(节选自2024年第4期《芙蓉》中篇小说《二维码奏鸣曲》)
林为攀,90后青年作家,福建上杭人,常居北京。鲁迅文学院第45届高研班学员。出版有长篇小说《追随他的记忆》《万物春生》《梧桐栖龙》和小说集《当一朵云撞见一张纸》《驯小说的人》《偶合家庭》等,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花城》《福建文学》等刊物发表数十万字,入选2020年小说选刊杂志社与青委会联合推出的“新锐小说家20强”。长篇小说《万物春生》获得福建第二届好书榜十大优秀图书奖,长篇小说《梧桐栖龙》入选2023年全国中小学图书馆(室)推荐书目等。
来源:《芙蓉》
作者:林为攀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