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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刘建东:火焰上的夕阳(短篇小说)
红网时刻
2023-04-19 11:3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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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上的夕阳(短篇小说)

文/刘建东

中午下班前,付强敲门进来。他穿着摄影马甲,背着佳能相机,手里拎着一瓶白酒,露着两颗向外突出的门牙,咧嘴冲董仙生乐,问董仙生去不去喝酒,“市里来一哥们儿。特崇拜你。赏个光?”付强爱喝酒,酒友众多,三教九流。

董仙生正凝神聚气,急着赶本周的社论,冲他挥挥手,“别糊弄我。崇拜我?那真是瞎了眼。我可去不了。印厂等着印刷呢,就缺这篇社论了。你可得少喝点,别耽误了正事。”

“我啥时候耽误过正事,放心了您嘞。”付强说。

没想到,董仙生的社论还没写完,就听到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推门进来的是慌里慌张的副刊编辑小何。遇到急事,她的两腮就红红的,像是涂了一抹夕阳,“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总编,你快去看看吧,付强被人打了。被人打得那个惨啊,惨不忍睹,惨无人道,惨绝人寰……”她一紧张,特别爱滥用成语。

董仙生放下笔,“别急别急,慢慢说,咋回事,他刚走没多久,估计菜还没上齐呢。咋就打起来了?”

“总编,我也不知道呀。我就见他躺在对面饭店门口,脸上、头上、身上全是血。围了好多人。我也没敢上前,就跑回来搬救兵了。”小何捂着起伏不定的胸口。

董仙生只能把社论放下,和小何一起下了新闻楼。饭店门口围着几个人,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小何扒拉开围观的众人,“闪开闪开,受害者单位领导来了。”

满脸血迹瘫在地上的人,一看就是付强,他疼得咧着嘴,兔子牙更突出了,卷曲的长发乱糟糟的,摄影背心也大敞着。付强看到董仙生,立即来了精神,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胳膊并不听使唤,软软地耷拉下去。董仙生扶住他,关切地问:“谁打的?”

他低下头不说话,一脸的愤愤不平。

旁边有人说:“罗三,罗三打的,早跑没影了。”

董仙生和小何,搀着他往厂医院走。厂医院离饭店也就二百米的距离。他不住地哼唧着,不住口地骂骂咧咧,“这小子不讲道理,不讲规则,君子动口不动手。”

小何小声说:“他本来就不是个君子。谁不知道他是咱厂有名的小混混,有名的浑不吝。见了他都躲着走,唯恐沾上包。”

好在,只是皮肉伤。护士给他消炎包扎。董仙生埋怨他:“你招惹他干啥?”

付强委屈地说:“我没招惹他。是他招惹我。”

小何这时突然发现了问题,惊呼道:“付强,你的相机,你的宝贝相机呢?”

董仙生也才发现,面前除了这个伤痕累累的家伙之外,他最珍贵的佳能相机却不在自己身边。那可是他的命根子,他经常说,可以夺他的命,但不能要他的相机。

提到相机,付强才显出发自内心的悲伤和愤恨,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被那小子抢走了。妈的,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下三滥,这种不要脸的人,这种混蛋小瘪三。”

“他为啥抢你相机,还打你?”小何问。

付强万般无奈,只好道出实情:“唉!我不是等着市里的哥们儿吗。班车晚点了,他迟迟不来,我闲来无事,就在饭店大厅里照相。你们还不知道我这毛病吗,闲不住,到哪儿都想拍两张,就想听听快门咔咔响的声音。我就随便拍了几张。没承想把那小子拍上了。他就冲过来夺我相机。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护着相机,不给他。然后我们就扭打起来。我这体格,他那年龄。我哪是他的对手,他妈的,出手那么狠,几下子就把我打蒙了,抢了我的相机扬长而去。”

董仙生建议他们直接去派出所报案,让民警解决问题。

小何帮腔说:“对对对,有事找民警。谁都拿他没法,他爹都管不了他。还经常威胁要把他爹打残。”

付强却挠着头,坚决不去报案。他倒也不隐瞒自己的理由,“你想想看,跟一个混蛋打架,多不光彩,多丢人啊,多没出息呀。这话咋说得出口。”

董仙生拿他没办法。付强并不是厂报社的正式人员,只是借调过来帮忙。原先的摄影记者调走了,董仙生选中了付强。付强是动力站的人事员,却并不爱好本职工作,酷爱摄影,想拍出大场面的摄影作品,一直想调到报社来当摄影记者。这一次,动力站的主任想在人事员岗位安排一个人,便顺势卖了个人情,把他打发到了厂报社。主任笑着说:“希望你能飞黄腾达,我也能跟着沾沾光。”

从医院出来,付强没有回报社,而是回了家。告别时,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董仙生有些心痛。当天下午,第二天一整天,他都没有出现。第二天的晚上,他突然拎着一瓶酒到了单位,脸上的两块创口贴十分显眼。他挤出笑容说:“我就知道你还在单位,你要是以后不当个部长书记啥的,都对不起办公室的灯光。”

董仙生说:“你看看,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这张嘴啊。一个字:贫。”

付强嬉笑着:“我就这德性,你还不知道啊。”

这次付强没有拉着董仙生去饭店里喝,而是买了熟食,在办公室摆开了酒场。付强没有抱怨自己挨打受了多大的伤害,伤了多大的自尊,他耿耿于怀的是他的佳能相机,他恶狠狠地说:“我得把相机要回来。这个兔崽子。”

董仙生给他出的主意,什么让派出所的民警去吓唬罗三,什么找罗三的爸爸之类的,都被他一一否决。他说:“你这是按正常的逻辑出牌,他是个正常人吗?根本不是。”

一向乐观的付强变得十分忧郁,“我想了一晚上,我想明白了。对付这种浑球,就得直来直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绕弯子。你越绕弯子,他越嘚瑟。你越说他胖,他就喘得越厉害。”

“那你打算怎么办?”

“打架。”

董仙生诧异地盯着他,“又要打架?你是不是发烧了?”

“没有,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不是我的主意,是那浑球的,他说,想要回相机,就得把他打趴下,打服了。在他这种人眼里,拳头能解决一切问题。其他的都免谈。”付强喝一口酒,好像成竹在胸。

“你答应了?”

“当然啦,还能让一个坏蛋吓倒,这可不是姓付的作风。”他自信满满。

“就你这样子,这体格……”董仙生怀疑地看着他。

“打不过也得打。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生。”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高谈阔论似乎格外真实可信。

“你打算怎么应战?”董仙生从来不信任付强有这个能力。

“我没有那么傻,那么仓促。那不是自找麻烦吗。我得给自己留下充足的准备时间。时间是我定的,周日傍晚,在生活区北边的那片空地上。我制定了详细的计划,你听听,给我提提意见。”看来,他今天来喝酒的目的,就是要讨论一下他的计划。他拿出一张稿纸,向董仙生介绍他如何在三天的时间内增强信心,锻炼体魄。“我每天早晨5点起床,到学校操场先跑个800,然后单杆、双杆。晚上练习拳击。”

董仙生觉得付强过于盲目自负,他是那种自我感觉特别良好的人。更为滑稽的是,付强自己觉得像是一次壮行,而董仙生却忧虑重重,对要回相机的前景丝毫不乐观。但董仙生还是勉强答应了付强,到现场去为他助威,为他壮胆,其实更多的是替他担心,想着怎么给他收场,打扫残局。

与董仙生忧虑的场景基本一致。周日,生活区向北50米,有一片空地,这是征下来准备盖招待所大楼的。四周浓密的麦子簇拥着杂草丛生的土地,安静地等待着收获的到来。残阳如血,映在付强的侧脸上,倒是颇有一番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之美。董仙生站在他侧后方,用随身带的相机,留下了这个动机无聊却表面高尚的瞬间。

罗三姗姗来迟,后面跟着两个斜着肩膀的小伙子。罗三似乎刚从一场好梦中醒来,松松垮垮的,打着哈欠,一副很不耐烦的表情。他冷眼瞄了一眼付强,又扫了一眼董仙生,揶揄道:“真勇敢啊,还搬了救兵。”

付强气势上不输对方,“少废话。相机带了没?”

罗三阴阳怪气地说:“大宋,让他看看。你就配看一眼啊,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拿走了。相机究竟是谁的,还不知道呢。”

罗三的鄙视激发了付强的斗志,他挽了挽袖子,精神抖擞地挺直了腰板。董仙生附在他耳边提醒他:“实在不行就赶紧撤。千万别犯傻。”

付强志在必得地说:“放心吧。”

算了,打架的过程就不再详述了,因为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言说、可以树立起付强高大形象的,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简单而粗暴。而付强自然是牺牲品。他再一次轻松地倒在罗三的铁拳之下。即使如此,付强仍旧心有不甘,怀着铁一般的意志,倒在地上的他,嘴角流着血,挣扎着对罗三说:“再约一个时间,我一定能把你打倒。”

罗三显然对他的邀约失去了耐性。他气恼地说:“没工夫和你玩。”

付强拽着罗三的裤腿,绝望地嘶喊着:“不。还我的相机。”

罗三用脚踩着他的胳膊,“真想要回你的相机?”

“对。”付强尽量放大自己失真的声音。

“好吧,那就成全你。要不显得我不近人情。”罗三想了想说,“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立马就还给你。”

“我答应我答应。”还没听到什么条件,付强就迫不及待地答应了。

罗三把脚挪开,撇着嘴,露出鄙夷的笑容,他知道,不管他提什么条件,付强都会答应的。他挥挥手。旁边一直在看热闹的拿相机的小伙子大宋走过来,把相机递给付强。

罗三说:“你放心,不会为难你。其实很简单,我就想看到一个人的照片。你去给我照。”

付强痛快地说:“行。”对他来说,这是最容易不过的事。

可是在董仙生眼里,那个傍晚是耻辱的,他都感到脸上滚烫滚烫的,他无法理解付强内心的感受,他只是觉得,付强的立场有问题,轻易地妥协,是对施害者的放纵,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所以,当他再次搀着付强,向灯光闪烁的生活区走去时,他觉得那灯光映在他的脸上热乎乎的。可付强抱着相机,竟然吹起了口哨,日本电影《追捕》中的音乐“啦呀啦”,好像根本没有挨揍的事情发生。董仙生说:“付强,你不该答应他。”

“为啥?我要回了我的相机。这是最重要的。”他把相机抱得紧紧的。

“你不觉得耻辱吗?”董仙生小心地问。

“没有。”付强说,“摄影有啥耻辱的。摄影是我的自豪和骄傲。”

董仙生说:“反正我觉得你不该答应,这是丧权辱国的条约。”

“我不在乎。”付强说。

拍摄对象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桑名红,维修车间的焊工。很显然,这是个漂亮的姑娘,不然,不会成为罗三要挟付强的必要条件。还有一个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叫桑红的焊工,注定会有一段不寻常的情感之路。

一旦与摄影扯上关系,付强就忘掉了一切,失去了判断力,热情便无与伦比地高涨,董仙生觉得他的热情盲目得一塌糊涂。因为打着厂报社摄影记者的旗号,所以付强有自由拍摄的便利,他可以出入任何地方,接近任何人。只要桑红出现的地方,必定有一个身穿米黄色摄影背心,背着黑色相机包,挎着相机的长头发青年男人,他围绕着这个年轻的女工,不停地摁响快门。最开始的时候,桑红极不适应,甚至有些羞涩和抗拒,她还对付强委婉地提出了抗议。付强对她解释说这是他的工作,也关系到全厂的宣传大局,希望她能谅解,好好配合。慢慢地,桑红也习惯了成为他的拍摄模特,甚至也慢慢地享受这个过程,当看到他举起相机时,还特意摆出专注工作的样子和神情。

第一次交给罗三照片时,付强在暗室里呆了一个小时,很用心地洗了三张,黑白,十寸。照片上的桑红正在收拾工具,地点是维修车间的操作间。透窗而进的阳光柔和地投射到她曲线优美的脸上,光与影合理搭配,和谐而优美。罗三盯着照片,看了足足有两分钟,然后猛地捶了一下付强,“你他妈真牛逼,那个词叫什么……对,大师,你就是拍照片的大师。”

付强洋洋得意地说:“这才哪到哪儿呀。我要拍出大场面、大视野、大格局……”

“我不懂大什么的,你拍好桑红就是大什么格局。”罗三打断他。

两人告别时,付强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了一句:“你要她的照片干啥?”

罗三瞪了他一眼,“你管那么多干吗,闲得蛋疼啊。”

付强以专业的态度认真为工作者桑红拍照。在摄影艺术方面,虽然他是业余的,确实有过人的天分。他的镜头下,桑红的身影无处不在,在车间里的,在装置区的;准备去维修场地的,完工后返回车间路上的;有抢修时的紧张有序,也有小憩时的轻松愉悦……桑红的照片,除了到了罗三的手上,还时常出现在厂报上。董仙生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付强送到他手上的照片中,那个在焊花飞溅的陪衬下专注工作的姑娘就是罗三指定的拍摄对象,姑娘出现的次数多了,董仙生才问付强,这姑娘是谁?付强毫不隐瞒,“桑红啊。就是罗三让我拍的那姑娘。”

董仙生警惕地端详一下报纸上的姑娘,再看看付强。

付强纳闷地问:“你看我干啥,我又不是漂亮姑娘。”

董仙生说:“我看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不知道自己都在干什么。”

“啥意思?”付强不解。

董仙生说:“你还自鸣得意。你从来做事都不过脑子吗?不细细想想吗?你明白罗三的企图吗?你明白这个姑娘她的心思吗?你随意地把她的照片当作筹码给了罗三,你知道事情的后果吗?”他越说越生气,脸色难看地盯着付强。

付强把脸扭向窗外,等他转回来时,董仙生以为会在他的脸上看到悔恨、忏悔、委屈、失落之类的表情,可是没有,他平静如常,仍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反而劝慰情绪激动的董仙生,“你的想法不对,不切合实际。你是以你之心,度别人之腹。你心里满怀着对某人偏见,对某人固执的成见。你怎么就能判定事情的后果?你怎么能预见这不是一个美满爱情的故事?总编我告诉你,我怎么觉得,我是做了一件积德行善的大事呢。”

董仙生再不搭理他,觉得付强实在是不可理喻。但是他还是要尽到一个朋友的职责,毕竟,他很欣赏付强摄影的才气,他也很想把付强调到厂报社来,做一个名正言顺的摄影记者。他说:“反正,我丑话说到前面。你适可而止,别中了罗三的圈套,着了他的道,到时可没有后悔药。”

付强却依旧我行我素,一是他觉得人得讲诚信,答应的事情一定要办好,另一方面,他也着实觉得桑红是个非常好的拍摄角色,她能很快地融入到他的想法之中,与他的艺术感觉不谋而合。所以,当他完成着罗三无理的要求时,他也享受着创作的快乐。他乐此不疲,而且锲而不舍,为了拍好一张照片,他要选择最佳的拍摄角度,等待最佳的光线。他登上高高的塔架,从高处俯拍;他趴在地上,在最小的角度仰拍。他把身体架在管线之间,以高难度的姿势,寻找着拍摄的时机……

罗三对于照片的要求并不是强制性的。尤其当他收到了越来越多的照片之后,他显然已经忘记了自己对付强的无理要求。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家墙上已经没有可以挂照片的地方了。但是付强丝毫没有停止下来的意思,给桑红拍照的前提似乎已经变了味道,脱离了最初的轨道,他乐意在充斥着铁锈、油气、石棉等味道的工地上,不知疲倦地寻找着一个身影,一个能触发他灵感的敏捷的身影,而那个实在而飘逸的身影,早就和他厌恶的罗三,和他仍然心有余悸的疼痛,没什么关系了。

但是,当罗三不再仅仅欣赏照片上的桑红时,事情的发展开始发生了变化。一天下午,当付强再次在装置中准确地找到桑红工作的现场时,却遇到了横眉冷对的桑红。看到乐颠颠地跑来的付强,桑红停止工作,和工友耳语了几句。在两个高大的工友的陪同下,他们把付强拦下来,把他拉到一边,愤怒地质问他到底干了什么。

付强被问得张口结舌,“我,啥也没干呀。我就是拍拍照。”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这阵势还是让他有些惧怕。

“你把我照片给谁了?”桑红几乎要哭出来了。

付强一时有些语塞,也是心中有愧,“没,没谁。”

“没谁?”忧伤是充溢在桑红眼眶里的泪水,“没谁,罗三手里怎么会有我那么多照片,你说,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她手里拎着焊枪,如果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那把焊枪会飞到付强的头上。

面对桑红的指责,付强无言以对。他强词夺理:“我觉得那是在传递美……”

桑红气得转身哭泣着离开,她给付强留下一句话,“不要再拍我。”两个壮汉冲他挥挥拳头,恐吓他:“再拍就拧下你的脑袋。”

接下来的几天,桑红一直没有在他的视野中出现,在厂区四处奔波的付强的身影,失去了拍摄的目标,落寞而惆怅。等再次看到她,她开始躲避,没有了任何以前两人形成的心照不宣的默契。付强不断地被她的工友干扰,他们态度恶劣地驱赶他,明确地告诫他,不要再骚扰桑红,不然就真的对他不客气。付强明显地感觉到,他与拍摄对象桑红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令人愉快而享受的摄影季结束了。

从那之后,付强再没拍到过劳动者桑红。他并不心甘,屡次偷偷地试图去接近桑红,可桑红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和敏感,一旦有他的踪迹,她就能够第一时间发现。这让付强极度地失落。董仙生发现了他工作热情的衰减,提醒他要好好地去拍片子,而且委婉地向他透风,部长对于付强调动的意图,似乎有了活口。董仙生想,在这个好消息的鼓励下,付强会振作精神,忘掉挫折,重新投入到忘我的工作状态中,因为两年一次的全厂大检修马上就要开始了,这正是摄影记者发挥作用的关键时刻。可是,董仙生的用意没有起到他想要达到的效果。付强仍然对于失去一个拍摄对象而情绪低落。董仙生心急如焚,他翻出了一瓶珍藏多年的全兴大典。

酒精在慢慢地发挥作用。除了摄影,喝酒是付强的最爱。但是他的酒量一般,三杯酒下肚,话就稠了多了。他似乎忘记了刚刚遭遇的失败,滔滔不绝地开始吹嘘他是怎么为桑红拍摄出无与伦比的艺术大片的,吹嘘罗三看到桑红的照片时,是如何的被他的高超艺术水平而折服的。他说:“就他那素质,哪见过这么高水平的作品,他都看傻了,看呆了。他看到的只是个样子,桑红的样子。可是我拍的不仅仅是人物,而是一个鲜活的灵魂,一个美丽的劳动者的灵魂。”其实董仙生并不想谈桑红和罗三,他是想让付强尽快地忘掉他们。他不得不打断付强幻觉似的言谈,郑重地说:“你能不能把他们彻底忘掉?”

付强向来不是那种固执己见的人,他容易妥协,他痛快地说:“我能,我当然能。”

接着董仙生向付强说起了他的担忧,说起了即将开始的大检修,说起了他对付强的期待。

付强被董仙生的真诚感动,眼睛湿润,“总编,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合格的摄影记者?”

董仙生点点头。

“那我能不能调到报社来?”

董仙生说:“我看能。”

付强情绪一下子被调动了起来,他拍着胸脯向董仙生保证:“你放心,我一定不辜负你的信任,做一个优秀的摄影记者。”

虽然再没有得到付强的照片,罗三却不再找付强的麻烦。他正忙着追求桑红。而付强也遵从了董仙生的嘱托,把心思放到了已经开始的大检修之中,每天除了跑遍全厂各个检修工地,反映施工进度、工人风采之外,他就是呆在暗室里,把每天的成果转化成照片,登在每周三期的厂报上,张贴在工地的宣传栏中。那些既真实记录又充满了艺术感召力的照片,被大家争相传看。有一天的报纸,他使用了一张工人在紧张施工的照片,主角是一个正在施焊的女工,女工戴着面罩,有一缕长发从安全帽中露出来。角度是仰拍的,焊花飞溅,与远处圆圆的月亮交相辉映,极具艺术的张力和感染力。他很满意这张照片,他舍弃了惯常的多幅照片的排版方式,只使用一张照片占满整个版面,有很强烈的视觉冲击效果,把紧张忙碌的氛围一下子就烘托出来。报纸出来之后,果然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和赞赏,部长特地给董仙生打电话,赞扬了这种宣传效果,董仙生趁机说:“部长,付强的才华和能力你也看到了,我们需要的就是他这样的人。”部长说:“我同意。”董仙生把那张报纸重新铺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欣赏着付强的杰作,他越看那个认真工作的女工越熟悉。他突然醒悟,立即打电话把付强从暗室里叫出来。刚从暗室里出来的付强眯着眼睛,问:“啥事?我正忙着呢。”

董仙生指着那张照片,“这是谁?”

付强扫了一眼报纸,“谁呀?啊啊,我还真不知道,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画面传递出来的讯息。”

董仙生说:“别装傻充愣,装作自己很无辜的样子。你最好把心思完全用在检修宣传上。对你来说,这可是最最关键的时刻,不得有任何的马虎大意。如果有任何的闪失,失去了机会,悔之晚矣。”

“我知道我知道。”付强谦卑地连连点头。

付强为调到厂报社而努力工作着。他确实忘掉了桑红,忘掉了令人不快的罗三,把镜头对准了工地上发生的每一个令人动容的故事,每一个令人难忘的瞬间。距离检修还剩两天的那个上午,付强照旧在烈日的炙烤下,用长镜头捕捉着那些闪光的人物和画面。突然,他的镜头凝固住了,他把镜头拉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还有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们在减压塔最顶层的平台上,他们在那个圆形的狭窄的平台上奔跑,确切地说,是在追逐。他无法分辨到底是谁在追谁,但是从桑红飞散的头发,他感觉到了不祥之兆,脊背发凉。他急忙收起相机,慌乱地向减压塔上爬。减压塔塔高二十五米,六层平台。除了车间的操作工人,爬上最顶端平台最多的就是付强,他喜欢在黄昏时分爬上减压塔,在强劲之风的陪伴下,把镜头对准厂区最西侧高耸着的、熊熊燃烧的火炬,等待着夕阳缓缓落下,拍下火炬上的火焰与夕阳交相辉映的画面。而每一次,他都会歇三次,才能顺利地爬上顶端。这一次,疲惫、无力,还有恐惧,重重地坠在他的心里,他感觉身体沉重不堪,每上一个台阶都那么吃力。还没有爬到一半,他突然听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眼前晃过黑黑的一个影子,有重重的东西快速降落。他扒着栏杆向下看,影子已经落到了地上,摊成一个人的形状。他惊出一身冷汗。立即有人就围到了地上的那个人周围,他犹豫了一下,继续向上攀登。

在顶层平台上,他看到了瑟瑟发抖、蜷成一团、失魂落魄的桑红。

据桑红对警察说,她不喜欢罗三,根本不喜欢,但是他却对她穷凶极恶地穷追不舍,才发生了平台上的那一幕。他逼迫她答应和他恋爱,她吓得躲避他,拼命地奔跑起来。平台上地方小,罗三又心情急迫,不小心失足掉了下去。按照警察的结论,这是认定的事实。也许还有别的猜测,但已经无关紧要。

桑红是被其他人搀扶下去的,付强已经虚脱,根本没力气去帮她,他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点也没有镜头感。等他缓过劲来,慢慢地向下走时,塔下已经恢复了繁忙的工作场景,而他明显地感觉到,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湿透,加重了身体的重量。

检修表彰会结束之后,宣传部杨部长终于答应了董仙生的请求,告诉他可以打报告办付强的调动手续了。董仙生兴冲冲地把付强叫到自己办公室,把这个喜讯告诉他。付强却忧伤地说:“我正想告诉你,我想回车间了。我不想再碰相机了。以前,我一听到快门的声音,就兴奋,就有一股子要拍下整个世界的冲动。可现在没有,一点也没有了。一听到快门响,就有一团黑影从天而降,重重地砸我一下。痛,真的。”

付强彻底放弃了摄影艺术。虽然人事员的岗位已经有人顶替,他没有怨言,宁愿去倒班。他把相机处理给了同事。他仍然喜欢夕阳西下的场景。但是他已经告别了炼油厂各种面向天空的高高的炼塔,什么常压塔、减压塔、焦化塔……他无法再爬到塔顶去欣赏夕阳落下的壮观景象,他恐惧攀登的过程。他习惯了在黄昏时分脱离下班的车流,独自拐到西边偏僻的小道上,停下来,支起自行车,抽上一支烟,看着远处火炬上的火苗,耐心地等待着夕阳慢慢地坠落,与火苗渐渐地接近、重合,让自己放松,完全沉浸在夕阳庞大的余晖中,把他的头发、脸颊、衣服、自行车,通通染红。

那之后没多久,桑红辞了职,据说去了张家口的一个小县城。二十年之后,那个小县城因为举办冬奥会而蜚声海内外。奥运会之后,休假之中的付强去那里旅游,在那里见到了一个中年女人,她在经营一家度假旅馆,欢迎四方来的宾客。他觉得那就是桑红。虽然时间早就快速地流逝,容颜已经改变,可是他确信,那个笑容可掬的女人就是桑红。他掏出手机,偷偷地给她拍了张照片,当她的笑颜凝固在他镜头中的刹那,当手机快门响起时,他突然意识到,那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依旧清脆、悦耳。

刘建东,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河北省作协副主席。1989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1995年起在《人民文学》《收获》等发表小说。著有长篇小说《全家福》《女人嗅》《一座塔》、小说集《情感的刀锋》《黑眼睛》《丹麦奶糖》《无法完成的画像》等。曾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首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孙犁文学奖等。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刘建东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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