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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萧耳:以梦为驴(中篇小说)
红网时刻
2023-01-09 16:0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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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梦为驴(中篇小说)

文/萧耳

1

他在旅途中,爱弥儿开学前的暑期旅行。发来一组照片,田园风光照,有十多张。

清凉的世界。草地连着草地,湖水连着湖水。绿连着绿。他说,这里是阿什维尔植物园。

他们住在一幢乡村别墅,是比较大的木屋,斜顶的建筑,以前不时能在好莱坞电影里看到。最近一次看到这个场景,是在《西部世界》中,女主机器人德洛丽丝回家,和她爸爸在小镇别墅的长廊中打招呼。再后来,德洛丽丝进家门时,用手拍死了一只苍蝇。

他带着狗狗靠弟,狗狗看起来笑嘻嘻的。还有一只朋友家的狗做伴,两只狗一起在野外撒欢。别墅外的大草地,像割草机人工刚割过似的。

屁股朝着我们的是靠弟,还有一只狗狗是你朋友家的吧。

是的。另一只叫长根。

长根。像乡下地主家长工的名字啊。

它那表情就跟一个吃苦耐劳的长工一样。

他又发来一张羊驼的照片。

羊驼?你看到了羊驼吗?

是的,很可爱的动物。

羊驼不可能当宠物养的吧。

那木牌上写着有人当宠物养的。羊驼是非常安静温和的动物。他又说,它们是从安第斯山脉来的。

羊吃草,骆驼也吃草。羊驼要吃草的吧,要是你养一只羊驼,你们小区的草要被一只羊驼吃光了。

可以买饲料。大超市里应该有卖。

羊驼,不知道它的智力怎么样,有靠弟聪明吗?

不太可能比靠弟聪明。羊驼看着憨憨的。

据说还有羊狐。羊狐长得就机灵多了。

她在电脑中搜索羊驼,结果跳出来羊狐的页面。

那是骗人的鬼把戏,说什么越南有羊狐。世界上根本没有羊狐这种动物,是合成的照片。

有多利羊了,那造出一只羊狐,用基因合成是可能的吧。

万物有序,不能乱来啊。

你开车走的是蓝岭公路吗?

不是,蓝岭公路在北面,我们这次是向西。

他说,我们现在离B山庄很近。附近有一个大庄园, 庄园的拥有者是范德比特家族,一百年前的首富,垄断了大西洋上一条航线的运输,后来创立了一所著名的大学,那所大学有两名医学诺贝尔奖获得者。

他说,我们小时候知道的第一个登上太空的华人王赣俊博士,就是这所大学的教授。

王赣俊,最早在太空展示五星红旗的炎黄子孙。她知道有这么个人,但不记得他的名字。

华裔科学家,1984年在“挑战者”航天飞机上展示五星红旗,后来把这面五星红旗赠送给中国政府。他就是世界上首次登上太空的外籍华人,著名的物理学家王赣俊博士。

她搜到了这条消息。想起他说的“我们小时候”,心里动了一下。

她继续看图片。山庄建在大雾山上,气势恢宏,内里装饰精雕细琢。里面的饰品都是从欧洲运来的瑰宝,包括路易十六夫妇的卧床、拿破仑下过的国际象棋、古希腊的壁画和雕塑等。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为了避免日本空袭破坏,曾把一部分国宝从某处运到这里存放。

我对那边的历史不太了解,听起来像冷门历史。不过我喜欢听。

我有点喜欢历史。以后有时间了,希望能多看一些历史书。

你今天是住在大雾山吗?

还没到,但很近。

看会儿星星睡觉了。她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了。

他发来一个呼呼大睡的表情。

敏西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正是中午时间,继续看羊驼。原来羊驼虽然看起来像高大一点的绵羊,却属于骆驼不属于羊,身高有1.2米左右,体重在70~140千克,跟普通人的体重差不多,雄羊驼体形会比雌羊驼大一些。端生拍到的羊驼是阿尔帕卡品种,世界上还有其他三个品种的羊驼:亚马、瓜纳科和比库尼亚羊驼。

敏西有些奇怪的感觉。在端生提及羊驼之前,羊驼于她,是不存在的东西。羊驼,在她的世界之外。他一说,羊驼这种动物便真的在她的世界里存在了。

一个老家的姑姑给敏西打微信电话,她犹豫着没有接。过了一会儿,姑姑发信息来了,说了想让敏西帮她孙子找工作的事。还发来了简历。她孙子退伍回来找工作,函授大专后来又读了函授本科。姑姑强调说,最好能给他找一个公司行政后勤部门的工作。她看了苦笑。心想,她姑姑反正也是广撒网,有点病急乱投医。她要有这个能耐,半夜睡觉都会笑醒了。她为怎么措辞想了半天,后来,就歪在床上睡着了。

2

第二天端生醒来,看到敏西给他发的微信。

原来你看到的大雾山的羊驼正在交配期。它们就是在8月和9月两个月交配的。羊驼妈妈怀胎期跟人差不多,是10个月到11个月,每年可生下一头小羊驼。它的生育期很长,能持续繁殖十五六年,一个女人一生其实可以用来繁殖的时间也不过二十年,可它的寿命差不多只有人的四分之一,只有20岁,在动物中却不算短了,比猫和狗的寿命都略长。

羊驼智商的最高水平相当于人的三四岁,虽然不及狗狗,但也很通人性的。养久了,会黏人。它要是不高兴了,就会吐口水。

他坐上驾驶座前,看了一眼留言,快速回复了一条。

看来它会是人的好伙伴。如果恰好主人也不高兴,那么就跟羊驼两个对着吐口水。

端生说起俏皮话来。敏西在手机后面微笑,原来他也是会说俏皮话的。

如果一个人只爱养羊驼当宠物,他一生只需要养四只羊驼。不像养猫和狗,总是隔些年就要悲戚戚地告别一次。她说。

这就是养宠物的缺点了,隔些年就要伤心一次。他说。

他不再说话,她看了一眼床头柜边半凉的剩下一半的盒饭,没有胃口再吃,把它丢进了垃圾袋里。睡觉又太早,就在房间里来回地踱步。

踱了会儿,又找到了一个直播瑜伽的视频号看,想跟着做一做,就盘腿坐在床上,做了会儿觉得无聊,就打开了电视看起来。

他在高速上开了200公里,中午,公路上的太阳正猛烈。两辆车进休息站,买了咖啡、运动饮料、口香糖、麦当劳汉堡。一堆人站在车旁聊天。女人拍照,男人抽烟。他不抽烟,站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看一眼手机。

同行者是他的前妻的家庭。两个人一开始都在北地一个城市,端生是作为中国留学生留下来的,太太是华人移民二代,有一天下大雪,他们就在一家咖啡馆里认识了,彼此都已是大龄青年,就开始了约会,然后闪婚。后来端生抓住一个不错的工作机会去了南方,从此一南一北,一个北纬45°,一个在北回归线附近,为了工作谁也不想去对方的地盘一起生活,异地久了,感情变淡,无可奈何花落去。当时端生在一个金融机构,工作类似于精算师,事业正在上升通道,野心勃勃,他其实不太喜欢北地一年要下半年雪的天气,他没有什么儿女情长,心中暗想大丈夫功成名就,何患无妻。前妻很快就结婚了,他谈了几个女朋友都没走进婚姻,一时心猿意马,定不下来,让国内的父母很是着急,他觉得母亲不懂,以为他一个好男儿没人要似的,还老是抱怨端生的照片看着显老相,完全是瞎操心。

为了孩子,他和前妻一年也会聚上几回,这几年女儿跟他一起,在南部这边上私立高中,现在跟前妻的关系倒是比夫妻关系时更加融洽。前妻也有烦恼。她现在的丈夫是房产律师,平时为人都还可以,但周期性地会情绪失控。两个月前因为把他们十三岁的淘气儿子打到脾脏出血,送了医院被医生举报,关进了监狱,还丢了教职。如此折腾了半年,新的工作还没找到,儿子的淘气却变本加厉。连爱弥儿也很讨厌这个总爱恶作剧的小弟弟。但是中国人棍棒底下出孝子的那一套,拿到这里就不灵了,体罚小孩不仅要坐牢,可能丢饭碗,还会失去监护权。

爱弥儿的继父重获自由回家,见到儿子,深深地看了一眼,就说了一句话:你是我祖宗。

他在高速公路服务区的时候,她问,猫咪怎么不跟你们一起去度假,还是靠弟待遇好呀。

它不愿出门,一出门紧张得四肢冒汗。

他在南方家中养的猫,前一只已经被多种老年病缠身了,打了一针安乐死的,活了12岁多,相当于人的80多岁。爱弥儿为猫哭了很久,不久他又为爱弥儿重新养了一只折耳猫。原来那只猫年纪大了,没有家里的狗得宠,现在这只猫是两个月大开始养的,被宠得连早就在家里的狗都觉得有几分失落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爱弥儿自从有了新猫咪,现在可高兴了。都没原则了,让猫上床睡。

他有一次说,这家伙天天在我书房监工。他感情的天平似乎也在倾斜。他时常发些猫咪的短视频。其中有个猫咪吃花的视频,是她最喜欢的。

他们有交往的一年里,他发过十一次猫的视频,只有一次视频里有狗。

她曾笑说,猫狗争宠的世界里,也有世态炎凉啊,只听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3

第二天,他没有声音。第三天,又发来一堆旅途中的照片。这一次风景变了,从草原,仿佛童话里的小木屋,变成了湖泊。

高大的树上,爬着很像壁虎的虫子。

是壁虎吗?想起我们小时候家里墙上,都会有壁虎出现。她说。

是蜥蜴,彩色的。他说。

她说,我对蜥蜴和壁虎傻傻分不清。小时候看到天花板上的壁虎,都不敢睡觉的。生怕他的尾巴掉进我耳朵里,听老人说尾巴掉进去耳朵会聋的。

他说,我小时候以为壁虎爬进了耳朵里呢,就单脚拼命跳。

壁虎有点神秘,蜥蜴应该也见过。蜥蜴真有意思,自己吃自己身体,尾巴又能长出来。有人说,这家伙是永动机。她说。

壁虎是俗称,蜥蜴的一种。他说。

果然是一家,记得壁虎是灰色的。

她又说,这个湖边生态跟我们西湖边很相似,连水鸟还是水鸭,看着都像西湖里游的。

灰色的在湖边草坡上,成群站着的是加拿大雁;白色的是天鹅;小的是鸭子。生态比西湖好些。他说。

西湖里也有天鹅的。她连忙说。在她的内心评价中,西湖的天鹅肯定不比一个以印第安人名字命名的湖的天鹅逊色。

西湖的天鹅不是野生的吧。

也是野生的。

加拿大大雁在哪里?我没找到呢。她翻看照片。

他重新发了一遍那群在湖边草地上站着的褐色小动物,说,这就是加拿大大雁,不是鸭子。

哦是它们,样子有点呆。她对着照片笑,又说,原来是大雁那么气派的鸟类,站在陆地上,却有点呆呆的,失了灵气。

一上天就不一样了,毕竟是大雁。

在水里和天上时,大雁真的漂亮多了。它们是候鸟,要从北往南飞到南方过冬的,怎么都8月了,现在还不飞回加拿大呢?

滞留了呢,边境封了。他幽默了一下。

今天住在哪里?他没有回答。她也就没有再问下去。

这个湖是什么湖?乍一看很像杭州。

是,我也觉得像葛岭。

那个半身雕塑是谁?看不清基座上的字。

湖的名字就是那印第安人雕像的名字,我也叫不出,只知道她活了一百年。

这么像杭州西湖的一个湖,原来是以一个印第安女人的名字为名的。

她记得三年前在法国旅游,和阿珠坐大巴车去里昂,她们买大巴车票时,售票的女人问她是不是印第安人,她说,我是中国人。那女人笑得很开心,还叫来窗口内一个男同事让他看她,跟他说,你看她像不像是印第安人。售票员和她同事都是黑人,在窗口内显得高大壮实,女售票员的发型,是一种在中国也曾流行过的爆炸头。

当时她有一点点尴尬,不知道这样的玩笑,算不算一种歧视。但她好像又觉得如果为这玩笑不高兴是自己太小气了。她们买好票,很快就走了。

她继续看图片。发现了他拍的一张无名小红花中,有一双脚,一双蓝色的运动鞋,灰色的到脚踝的运动袜。她盯着那双脚看,猜应该是他的脚。她联想到脚踝上的肌肉和毛细血管,他常年跑步的腿是线条紧绷的,他腿上的毛发有些茂盛但又不是太过。他说过他的脚只有40码。很多男人的鞋码比他的码大。

小时候她经常玩的一个游戏,是将她父亲的整个腿抬起来,扛在她小小的肩膀上,然后咯咯咯咯地傻笑着,还要去朝那脚底心呵痒痒。

盯着那双脚看了又看,有一刻,她有一种冲动,想将他的脚搂进怀里。

她其实还没见过他,她觉得刚才很想抱一抱他的脚的念头很是虚妄,都是她自己的想象。随即她想,其实他们并不熟。当然,从前的从前是见过几次的。

4

敏西和端生说着话的时候,她独自缩在扬州的一家简陋的旅馆里,卫生间很小,瓷砖有几处破了,显得没精打采的。房间里的蚊子怎么都打不完又赶不走,可能还有别的虫类在她肉眼看不见的暗处,让她身上应该蚊子叮不到的地方也有红肿小点,痒得难受,她在采购清单里加了无比滴,过了四天,终于送来了。这几天奇痒,她在身上乱抓,皮肤红了一大片。

隔离到了第五天,夜里一点半睡不着,起来上厕所,真的看见走廊墙上贴着一只壁虎。还好,她并不怕壁虎。只是觉得奇怪,旅馆的房间里也有壁虎。

他那边不再有文字跳出来。

她在灰扑扑无任何装饰的斗室里,追寻着加拿大大雁,就这样度过了第五天。她将手机音量调大,听加拿大雁的叫声。

加拿大雁是素食主义者,它们吃水生植物、陆生的各种野草,还有农作物。当一大群加拿大雁的迁徙飞行的形状是V形时,代表转入春天和秋天。加拿大雁2岁的时候开始找配偶,夫妻雁一直生活在一起。没有离婚。丧偶的话,鳏夫或寡妇会找新的配偶。

加拿大雁就是加拿大鹅?

鹅厂。加拿大鹅。企鹅。生产加拿大鹅的羽绒服的鹅厂。自言自语。

她躺在床上揉肚子,肚子不舒服。里面有一头懒驴在推磨。

第七天早上,由于一直足不出户,她的消化系统好像出了问题。胃里老是胀气,一阵一阵地,胃里的余气窜到腹部的上下左右,此起又彼伏,她在马桶上坐了半个小时,腿都麻木了,却一无所获。

敏西坐在马桶上,努力去看端生那里的繁星满天。她不知道他到了哪里,他那里星星一定又亮、又多。她在床上揉了半个多小时的肚子,放出一个臭屁,不良味道在房间里回旋。她有点嫌弃自己,难受得咳嗽了几声,赶紧煞住了车。这房间连个可以打开的窗户都没有,似乎是有一扇小窗户的,但是老城区的老旧房子改造的旅馆,多年不开,窗扇可能锈住了,怎么也打不开。她又无所事事了一阵,打了一会儿游戏。其实她对游戏没啥兴趣,也不太会玩。

她之前培训机构的一个女同事嫁了台湾人,来台湾探亲三次,每次都在上海的酒店隔离十四天,她每次都带上了手工活,十字绣,一针一线地打发时间。她说,她绣的时候可以什么也不想。她们就职的英语培训机构大幅裁员后,两人同时失业,她的女同事干脆去了台湾,说是当家庭主妇,以后有没有活做,走一步看一步。

可她在这小空间里却很不习惯。十平方米不到的空间让她似乎得了幽闭恐惧症。

端生似乎正在成为她的精神支柱。可有时她想,微信时代好像人与人联系起来很方便,天南海北、异国他乡的,要联络感情也很容易,可这样联络起来的感情,又好像有一点廉价,因为几乎不需要什么成本。

也许他愿意跟她聊聊天,是因为他和她一样,闲着也是闲着。

5

第八天,没有他的消息。她想,他是在路上,还是已经回家了?

第九天,他又发来了一些旅途的照片。有一张照片,一棵看起来很古老的树上,仿佛天然地有一个猫头鹰的图案镶嵌着,她越看越觉得诡异。一张猫头鹰的脸那么逼真。

她不怕猫头鹰,却怕这张长在树上的猫头鹰的脸。看起来就像有一只活的猫头鹰被摁进了这棵老树里,过了一千年后与树长在一起,成为一张长在树上的猫头鹰脸,再也分不开了。

她小时候,世界还比较野,她所住的镇上,稍微偏一点的地方,大树上是有猫头鹰出没的。

而镇上所有的猫头鹰,都在西边的一处老坟场出没,那儿成排的大树成了林。

大暑时的夏夜热得睡不着,敏西跟父母吵着要去那边树林里铺一床席子睡在露天时,她父亲总是吓唬她,那里一到晚上,成群的猫头鹰会从树上飞下来吃掉小孩,把小孩吃得只剩半个脸。她就吓得不敢去了。

她身上忽然就起了鸡皮疙瘩。一时语无伦次,跟他说,那张老树的图看了有点怕,因为树上有一张古怪的啄木鸟的脸。

她一时说错,把树上的猫头鹰说成了啄木鸟。

这是进化论最好的注释,充分说明了生物的环境多样性。不怕。

她第一次感到端生的语气里有一点温情。

她听端生在老家的母亲讲过,他祖籍扬州,他爷爷是个老邮差,工作从扬州调到湖州,后来调到这里落脚。他爷爷吃香烟,喜欢打麻将,送信速度很快,送完信,下午就打麻将消遣。在湖州时,打麻将搭上一个屁股大腰细、眼神带钩的风骚女人,一来二去,当了端生父亲的晚娘,后来那晚娘的风骚变成了凶狠,还虐待他的孩子。老邮差过了新鲜期,为自己的荒唐后悔不及,那时候已经新社会了,又不能随随便便离婚,这机灵的老邮差,找机会一个人出走台湾,留下小儿子和那女人在老家。

1964年经香港去的台湾,当时已经69岁了,去投奔台湾儿子后,又享了20年的清福,1988年在台湾去世的,你说福气好不好?

端生母亲说起自己丈夫家世的语气,她称他为末代子孙。为啥是末代子孙,端生母亲说,端生的大伯解放前让海关的朋友帮忙去了台湾,落脚后写信来,本想把全家都带去的,端生爷爷不同意,他希望海峡两岸两边都有儿子,可进可退。后来这老邮差自己受不了女人闲气,也跑去台湾找儿子了,只留下端生爸跟凶恶的晚娘一起过活。

只是力量此消彼长。晚娘一天天老了,凶不动了,末代子孙一天天长大,虽不算健壮,后来变成她要看他脸色了。

已经过了半个世纪,端生母亲跟敏西讲这段过往之时,还是跌宕起伏的语气。

吃烟,夜里躺在床上还要吃烟。人瘦得皮包骨,一点肉都没有,胃口小,吃得少。夏天床里垫条棉花胎,因为太瘦,硌得骨头痛。端生母亲数落丈夫,这个末代子孙。

扯这些闲篇时,是端生母亲在敏西父母家里,一堆老年人打扑克的下午。

回忆是蜜糖,偶尔一食。半年前,他们第一次说起扬州,端生无意中说起扬州是他祖籍地。他祖父是扬州人,后来因为邮局的工作,一路下了江南定居下来。端生有点向往地说,扬州虽然地理上属苏北,但自古烟花繁柳地,温柔富贵乡,一直是波斯、阿拉伯和东南亚商人在天朝的中转地。近代才被上海取代。

原来你老家是扬州。

我从没去过扬州。

扬州都没去过呀,三脚油门就到的地方。

扬州我去过的,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扬州的混堂没泡过,就不算真正体验过市井小民生活。

淮扬菜,有很多好吃的。

敏西是学教育的,被教培公司裁员后,还没想下一步怎么走,完全即兴地说走就走,一个人买了张票去扬州散心。家里人也没人知道她已经是四五十岁的失业人员。她今年四十一。

公司大规模裁员,像她这样的人,不上不下,是最担心自己饭碗的。如果上了五十,还有提前退休一条路。她公司的一位大姐已经等着提早退休了。裁员前一个月,已经没什么事情做,大家在公司孵着,还一个个故意加班加点,表示自己手头有事情做。她家里有老有小的,心里发慌,但还是到点打卡下班。

到扬州的第一天,她去吃了扬州狮子头,觉得也不过如此,稍嫌肥腻。一个人吃掉一个有点腻,也许两个人吃饭刚刚好。可是她此行就想一个人,多一个人要互相招呼着,要步调一致,她一个刚被裁员的中年妇女只觉得累。

她在扬州本来是有一个大学同学的。到达后,她犹豫着要不要跟老同学打一声招呼,但是过了26个小时,老同学才回复说,刚看到,这几天不一定抽得出时间陪你吃饭。她连忙说,没关系的,你忙你的。本来也只是一般交情而已。她记得另一个女同学一年前到扬州时,这个男同学是请她上了高档馆子的,而且两个人还拍了合影,秀在了朋友圈,引来一群老同学的点赞。那个女同学是个小城的局长。

她最后悔的是那一天。在吃完了一个人的扬州菜之后,百无聊赖地路过一家电影院,稀里糊涂进去看了一场电影。一个跟她一样无聊的国产轻喜剧,男主角是一个小鲜肉流量明星,女主角被粉丝称为仙女姐姐。她走出影院时,手里的爆米花只吃掉了三分之一,就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里。

当然不免想到,要是端生跟她一起在扬州,会是怎样。

她不想告诉端生她上个月刚刚失业。她怕自己被他看不起。听说他在外面度假,就按写在手机备忘录中的计划,隔三岔五地发给他一些假行踪,发一些准备好的青海图片。她两年前去过,拍了一些照片。

如此,他们轻松闲聊的背景,是正好都在不同的地方度假。

上个月,她父亲的住家保姆体检查出了甲状腺结节,说要手术。她跟她爸说其实不手术也没关系的,现在沿海地区很多人都有这个结节,以后不要再吃碘盐就行。后来听说保姆还是说要手术,而且住进了肿瘤医院。她听说后惊讶道,那个地方,好像都是晚期癌症病人去的啊。她爸说,是保姆的一个亲戚介绍她去那里手术的。

她想起那个医院就不安,因为她母亲已经在那个医院的康复病房待了两年多了。

一开始她隔天去,坚持了几个月。一年后每周去,半年后行业大震荡,她心绪不宁,有时拖到两周去一次。她时常心情不佳,不想面对拖日子苦活在世上的母亲。她有个弟弟,在一个中学当教导主任,天天忙,比她去的次数还少。她有时内疚,就心想,反正比她弟弟去的次数要多。

保姆不在的这段时间,她只好隔三岔五赶回去,看一下老父亲,帮忙配药、买菜,搞成半成品冻在冰箱里。这样就更没有时间去肿瘤医院看母亲。

还好这次她备了安眠药在身上。还有止痛药,叫布洛芬。她闹病,不是头痛就是失眠。她不敢告诉端生。他最近刚体检过,身体好得像个运动员。因为常年跑步,人晒得黑黑的。他们交往才一个月时,他就给她发来了他的体检报告,她当时想,这大概是直男风格?暗示想跟她认真交往就要跟她坦白自己的身体状况?她对端生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心跳每分钟五十跳,血压相当于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不饱和脂肪酸超标。他不烟不酒也不喝可乐,只是爱吃点坚果类的零食,可是她呢,动不动咖啡奶茶续命、辣鸡爪续命,以前下了班时常和同事们吆三喝四去吃麻辣烫,有时是宵夜,有时是烧烤。她离婚后,也没有孩子,一度在吃上很放纵自己,“为了报仇来份提拉米苏”,“为了报仇来杯大杯奶茶”。

前夫不是什么坏人,平时人有点懒,出去旅个游都怕麻烦,结果都是她找朋友结伴进行每年夏天的旅行,他则乐得轻松。实在找不到人时,这些年她就一个人去。偶尔旅途搞出几段逢场作戏的小艳遇,都是兔子的尾巴,回来也就没了下文。两个人养了一只猫,后来,他又领来一只。两只英短,一雌一雄。他对猫倒是尽心。给猫做绝育手术,都是他去的。平时的猫粮和猫玩具,也是他买的。除了猫,他们也很少有共同话题,他每天下班到家,第一句话就是“累死了”,她对此有点抵触,他们一起生活的最后几年,她不提一个“累”字,像是对他的一种警告。就这样过着过着,过成了室友。

前夫赌性太强,瞒着她把所有资金都交给了一个叫“快马资本”的什么平台,结果爆雷了。家里本来准备摇号买房的近两百万元资金亏损大半,大概率是拿不回来了。她肝疼得架也懒得吵了,坚决要离婚,前夫自知理亏,交割了两人名下剩余财产,从此成了陌路人。她唯一后悔的是这几年因为双方父母身体不好,忙着医院奔走,她始终下不了决心要个孩子。也许有个孩子,两人有所牵绊,也就不能那么轻易离了。

等到她突遭变故去了解这方面的信息时,才发现身边熟人资金被爆雷、被蒸发的事并不少,并非独独前夫是蠢蛋。她有两个小姐妹都损失了三四十万元的私房钱,有苦说不出。

出事后,三个难姐难妹坐在一家奶茶店喝奶茶,说奶茶是女人最后的安慰。

离婚后,一人分了一只猫。先养的那只英短雌猫归了她,前夫后面领养的雄猫归他。他们偶尔淡淡地在微信上说几句,都是问不在身边的那只猫好不好。有时候她笑自己,人对人的感情,还不如人对猫。他们对分出去的那只猫是真的惦记,一口一个“大宝贝”“小宝贝”,好像要完全心理“断奶”,还需要一段时间。所以就比较默契地拍了视频发给对方。

他们从不谈其他事情。比如他的债务,爆雷那笔钱的善后事宜,她母亲的病,她突然行业大震荡的工作等。

离婚半年后,明知道那些交友软件大多不靠谱,她还是注册了会员,寂寞时就登录看各种各样的男性会员资料,很多男同胞有照片可见。再看女性会员的资料,她奇怪一堆堆的锥子脸,都像网红,她搞不清这些有照片的女子是否良家,是交友的还是卖货的还是别的,有些填的职业是幼教、护士,照片却极妖娆。她这人凡事喜欢研究一下。她一边看资料一边猜想他们有怎样的人生,这成了每晚睡觉前最饶有趣味的消遣。看了几天,满足了一下好奇心,她断定这不是自己能玩的,随即就退出删除了。退出的时候,自己也嘀咕了一句:男人真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又过了三个月,敏西通过微信摇一摇加了一批“附近的人”。她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个功能,以前一门心思顾家,工作也忙,有一天在加油站给车加油,等待的时候,手机不小心碰到了那里,跳出来一堆附近的人,五花八门:小姐姐,你头像好漂亮。约吗?波大不大?器大活好,包你酸爽。一夜情吗?她一时有点蒙,吓得赶紧退出了,好像自己就站在加油站中央,被扒光示众了一样。

开车回去的路上,她回想起那个加油站周边比较空旷,周围好像也见不到什么写字楼,离居民区也有一点远。她搞清楚了“附近的人”是周围五百米还是八百米的人,那些人躲在她看不见的暗处。而离她最近的加油站里,一共也就七八辆车的样子。

她这人凡事喜欢研究一下。研究了几天“附近的人”,按兵不动。

但是有一天,她洗完澡后,脸上敷着面膜,手痒又鬼鬼祟祟地,去摇了几摇。结果通过微信“附近的人”加了自己同小区的一个单身男,他跟她打招呼,发现他只离她三百米,他们在同一个小区,她的警惕心就有所放松,反正加了也没坏处。去看了他的朋友圈,显示是一个月可见。而她自己的朋友圈是三天可见。她去看了,总共就四条信息,三条是财经方面的信息,都是转载,其中有一条跟中医药品有关,她就猜他是不是从事跟医药相关行业;还有一条是足球方面的,倒是流露了情绪,骂一个中超的俱乐部教练是傻X,她猜可能对方是一个球迷,他支持的球队前几天输球了。碰巧她也是球迷,也看了那场球,就评论了几句。她印象中的大部分男的也就这样。后来两个人的话就多了起来。他似乎很惊喜的样子,说,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懂的女球迷。她看到他的微信签名,城市是巴塞罗那,就问他是不是巴萨的球迷。他说,你火眼金睛。她问他踢不踢球,他说,年轻时踢过,大学校队的。现在老了踢不动了,只能看了。再问他是哪个大学的,他说末流大学不值一提。他这种学渣都想不到还能上大学。接下来套路地自然就问到了年龄。

陌生的一男一女聊足球的好处是,话题很畅通,男的可以又体恤又调侃女足迷主要是看帅哥,这一过程中不仅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也有助于孤男寡女的荷尔蒙飙升。后来他就说,下次请她去酒吧喝啤酒看球。她说,不见。谁知道你披的是什么马甲。

一分钟后,他就上传了自己的身份证,他叫施量才。她曾有点浪漫地想,施量才,这名字听起来就像史量才。杭州人大多知道秋水山庄的典故,她有一天看到网上消息,秋水山庄内装修后对外营业了,住一天要花的银子是五位数,她想,什么样的人会花上万块钱去住一晚秋水山庄呢。

敏西事后回想起来,自己是中了邪的。原来她也并不比前夫高明多少,一样会被骗财,五十步不笑百步,可现在家也没了。万一被前夫知道她的糗事,一定会狂笑一阵的吧。可是也奇怪,她并没有要跟前夫复婚的想法。

她跟“史量才”在微信上聊了一个月后奔现,两人约在小区附近一个英语培训机构边上的咖啡馆见面,第一面她对他印象不错,他长相干净,衣着体面,甚至有几分帅气,不像是坏人,且比她还小两岁。他很自然地说之前跟朋友合伙的小公司遇到点资金上的问题,他刚刚退出,眼下准备休息一段时间,看看有什么事情可做,因为得闲就上网漫游,不然哪里有闲工夫跟人约会。她还听男人跟她介绍,自己老婆孩子在他老家和公婆一起生活,他们去年为了买房假离婚了,因为房子看来看去定不下来,新房又要摇号碰运气,拖过了最好时候的行情,买房政策又收得更紧了,只好再等等。

两周后,当她发现自己有点惦记“史量才”时,他说要请她吃饭过生日。两人又见了第二面,这次一起正式吃了饭,他带她去的是蛮不错的餐厅,人均消费三四百的那种。还送了她一套进口名牌护肤品。她觉得这男人温暖又有诚意,当晚两人开了瓶酒,她就默认他带着她去开了房,也就是普通的那种快捷酒店,离他们的小区就十分钟的路,一路上她就想如果碰上熟人,也可以说是给老家亲戚或同学之类订的房。两人一进房间就直奔主题,快速滚了床单。之后每天等待男人微信道早晚安。有两个星期,男人消失了。她有点怨念,心想男的睡过了就冷淡了,像个痴狂的怨妇一样辗转反侧。三周后,他很憔悴地出现了,说是在安徽待了半个月。两人又去开房,这一次她带着思念,干柴烈火尤甚。事后,她搂着男人,问他为什么这么久不理她,男人才说最近心烦。原来合伙的公司生意上出了点问题,他焦头烂额到处找钱堵窟窿,不然自己不能全身而退,损失会很大。她说他跟她太见外了,为什么不早点跟她说,他说不想跟女人说这些不开心的事,再说跟她无关。“史量才”还长叹一声,说今天天塌下来都不管了,他要在她的温柔乡里沦陷,忘记一切烦恼。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男人,虽然他处境不顺,还是有几分浪漫和潇洒不羁的。

这次开房后,他说最近忙,也许不能时时问候她,但他家的门对她是敞开的。他们的小区比较大,两家步行差不多十分钟,平时要不刻意,一个小区里也很难碰到彼此。他说你如果想见我,随时可以去我家找我。她接过男人给的钥匙,感动得一塌糊涂,故意反问一句:你这么放心我吗?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你是个好女人。此后她经常抽早上的时间早起去他家,那时男人一般都在床上,她跟他在床上厮混一两个小时,给男人做好早餐,一起吃了早餐又离开。

敏西跟男人交往四个多月时,自己的三十万身家转移到了施量才口袋。后来感觉不对,要他还钱,他说还不出钱,对她也不再殷勤。她着急了,他透露自己拍了他们的性爱视频,她只好认怂,人财两空。敏西就猜,施量才平时衣装讲究是有目的的,基本上就是靠让良家女中圈套,先骗感情再骗钱,再威胁性爱视频的套路。他的卧室床上侧有一个隐蔽的摄像头,床上的一切尽在掌握。这个小区的两室一厅是他租的房子,租金并不便宜,家里也是一个单身男人干干净净的模样。他说过他爱干净,甚至有点洁癖,每星期都会请钟点工上门打扫。有一天晚上在他家,他让她一起品香、喝茶。他说以前手头最松时还买过一阵沉香,喜欢在屋子里点一点沉香清心静气,也喜欢喝各种茶。说着从一只柜子里找出一点剩下的沉香点上。还一边自嘲说,今年有点倒霉,玩不起这个了。那次品香后,敏西对施量才就更加倾心,甚至觉得自己是占便宜的那个,因为他比她小两岁。

她听到过一种说法,男人都是野心勃勃的,也就是人生失意时期,才真正有空在温柔乡里给自己加个油充个电。

她就不时送他礼物,高档的衣服、鞋子、皮带等。他们是初夏认识的,没赶上情人节,赶上了七夕,其间他给她发520、1314红包,她起先不收,心里还想着两人交往最好不要有金钱往来,但施量才说自己不能免俗,要她收下红包,她也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敏西后来老是想不通,那阵子她怎么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智商全不在线。在反复地复盘和悔恨中,她对安眠药和止痛药有了不小的依赖。

这时候,敏西分得的那只猫莫名其妙地开始不吃东西,过了半个月都喂不进一点猫粮,还经常躲在敏西下班回家后找不到的地方。敏西好不容易抓住它去宠物医院,说是猫咪已经有了肝腹水,恐怕治不好了。敏西这时更悔恨自己那段时间被施量才上了头,经常顾不上猫咪,陪猫咪的时间也很少,猫咪生病了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敏西抓着猫咪去治了四五次,猫咪时好时坏。敏西心里患得患失,因为给猫治病也要花费上万块钱,敏西花掉了近三千块后,就有点不那么积极给猫治病了。猫又病恹恹地拖了近一个月。有一天是敏西休息的日子,她给自己做了两菜一汤,有豆豉排骨、有清蒸带鱼,猫咪跳上桌子想吃带鱼,敏西很高兴,以为猫咪病好了,就给它吃了好几块带鱼,饭后,猫咪还趴在敏西身上待了一个多小时,不料这是猫咪临终前的回光返照。第二天凌晨四点多,敏西忽然肚子有点不适,起来想上厕所,到客厅时看了一下猫,发现猫咪已经在猫垫子上僵硬了。

敏西带着猫,第二天开车去了从前葬过她爷爷奶奶的一片山坡上,给了当地农民一百块钱,帮忙埋了猫。

后来她看到一种说法,说家里的猫死了,也可能是给家里的亲人挡灾的。敏西就想,猫死了,会不会是替她母亲死了一次,她母亲的病会不会好起来。

只是敏西并不能就此终结自己的霉运。这一年,从离婚之后,接着被骗财骗感情,失了爱猫,敏西还未走到她的谷底。

她和端生接上线,是以最古老的方式。她离婚又被施量才骗后,有一次回老家看父母。那天因为下大雨,雨大得排山倒海一般,她就住在了父母家里。也因为雨大,到晚上6点半,父亲的牌友们还聚在他家,就简单地准备了一些馄饨面条,一人一碗对付了。一堆老人都是街坊邻里,她基本上小时候就认识。他们是五个人打四个人的牌,有一人轮流休息一下,端茶倒水什么的。因为老人们几乎都有高血压,去年春节期间,老人中有一个老汉直接在牌桌上脑溢血瘫倒,送进医院,过了十多天就死了。老人们嘴上说,打牌打死了或者喝酒喝死了,那算是死得有福气的,但儿女们怕老人们上了牌桌就下不来,一再关照他们不能一直打牌,中间要休息,于是老人们就想出这一轮休打杂的办法来。

这天晚上,刚好是端生妈周师母轮空,大家在一起简单吃了点面食汤水,周师母就跟敏西在另一个房间里,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天,外面雨声哗哗地响。

敏西才知道她大儿子端生也离婚了。周师母说她前儿媳妇性格不好,人又懒,他儿子有一阵子失业,女的坚决闹离婚,也就离掉了。周师母说,国外离婚率高。也怪,我儿子一离婚,运道就好起来了,现在找了个不错的工作,一切重新开始。

敏西记得七八岁时,时常跟随她父亲去端生家里玩。端生爸是个钟表匠,他家住在河的对岸,市心河过桥,再走进一条弄堂,一排有烽火墙的高大的老房子,端生家的门就是对着弄堂的。她还记得她去端生家玩,其实并不和端生说话,端生好像总是在认真写作业。唯有一次,端生好像忽然活泼起来,先是献宝一样给敏西看了他的土制滑板车,那是在一块木板下,安着四个很大的轴承,组装而成的。敏西就吵着跟她父亲说,她也要一模一样的滑板车。她爸说,我去给你讨几个大轴承来,才能做成一辆滑板车。那天端生好像很乐意跟她玩,后来两人在他家的一个房间里,埋头拆一个手电筒。

他比她大两岁,他还有一个弟弟比她小两岁。端生上了大学,后来一路出了国。他弟弟上了中专,后来一直在县城法院工作。端生小时候长得白白净净的,学习也很优秀,她父亲老是拿端生当榜样,说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她记得两个人先是拆了手电筒的各个部件,后来实在没什么东西好拆了。她自作主张,把手电筒里的一节一号电池一层层地剥皮,撕掉纸皮,又撕掉锌皮,直到剥得里面的黑炭棒都出来了。他一开始也跟她一起开心地笑,还把家里所有的废电池都找出来了,他们一节节地剥皮。后来黑炭棒一根根地暴露出来了,还握在她手里,端生忽然思考了一下,严肃地说,糟糕了,你闯祸了,你的手要烂掉了,我想起来这个黑东西有剧毒。你肯定中毒了。

她不信,说,你骗人。他说,你不懂,这个里面有汞,毒性很强的。她说,那你怎么不早说?他皱着眉头说,你怎么这么污啊,我家的手电筒都被你拆光光了,你还要玩,不给你玩好像我小气似的,现在中毒了吧,你拆烂污了。过一会儿,最多半小时你就要口吐白沫死掉了。

她被端生的话吓着了,哇的一声哭出来,哭着跑到外屋找她父亲。两个大人以为大的欺辱小的,一听哭诉才知道是手电筒和电池都拆光了。她爸哭笑不得地说,手电筒我会修好的,不过这电池是真的有毒,这个黑炭可不能用来写字。她又哭起来,端生妈连忙打了一盆水,领着敏西到厨房,用肥皂洗手,笑着说,不会死人的,端生吓你的。

隔了很多年后,在敏西父母家里,轮到周师母打牌前,她说要加敏西微信,又把她儿子的微信名片推给了她,周师母笑说,阿敏你有合适的姑娘,可以给我们端生介绍介绍,我总怕他在国外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他这个人,又不是很活络。敏西嘴上客气答应着,但是过了一个多星期也并没有去加端生,后来还是端生主动加了她。端生一上来就说,我妈爱管闲事,听说你那里女老师多,就让我加你。她就问了一句,你还记得我么?他回答说,记得,你小时候来过我家。

敏西觉得两个人的距离不那么生分了。

这时候,敏西收到了施量才分了三次还她的十万块钱。他说他要回的十万都给了她,还在讨债,以后想办法慢慢还她的钱。又说以前说的拍性爱视频的事,是吓她的,当时他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他说自己并非故意要骗她的财,这事都不由他控制,是多米诺骨牌效应,人都有狗急跳墙的时候。敏西对着手机落泪了,好像现在才感到委屈似的,之前,她对这件事的反应就好像是人家的事,一个叫敏西的傻女人遭遇的事,她只有麻木和冷漠,钱没了也只能没了,她心想,她连一个小孩也没有,一辈子又能花掉多少钱呢?当时敏西发现不对,施量才一直躲着她,说自己不在杭州,要上门去找施量才理论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搬走了,大约是不想再碰见她。她收了十万块钱,发了阵呆,回了句,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他回,一日夫妻百日恩。敏西忽然感到愤怒,简直要对着墙壁暴跳如雷,回了他一个:我呸。但敏西又不敢删除他,也许,他哪天良心发现,再还一部分钱给她呢?

6

将近一个月后,端生好像忽然想起敏西来了,发来了这段话——

电池的组成:干电池;充电电池的组成成分:锌皮(铁皮)、碳棒、汞、硫酸化物、铜帽;蓄电池以铅的化合物为主。举例:1号废旧锌锰电池的组成,重量70克左右,其中碳棒5.2克,锌皮7.0克,锰粉25克,铜帽0.5克,其他32克。

废旧电池的危害性:废旧电池的危害主要集中在其中所含的少量的重金属上,如铅、汞、镉等。这些有毒物质通过各种途径进入人体内,长期积蓄难以排除,损害神经系统、造血功能和骨骼,甚至可以致癌。铅:神经系统(神经衰弱、手足麻木)、消化系统(消化不良、腹部绞痛)、血液中毒和其他的病变。汞:精神状态改变是汞中毒的一大症状。脉搏加快,肌肉颤动,口腔和消化系统病变。镉、锰:主要危害神经系统。废旧电池污染环境的途径:这些电池的组成物质在使用过程中,被封存在电池壳内部,并不会对环境造成影响。但经过长期机械磨损和腐蚀,使得内部的重金属和酸碱等泄漏出来,进入土壤或水源,就会通过各种途径进入人的食物链……

她看着这段说明文笑了,知道他还记得她。敏西一个人细想了想,这是端生想跟她交往的信号吧。

后来的日子,他们聊着聊着就熟了,也互相发过几张照片,知道了现在长的样子,都还过得去。

有一天端生说,虽然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了,但想起小时候你在我家,很像一幕“晴雯撕扇”。她奇怪她哪里像俏丽的晴雯了,端生打趣她说,晴雯任性起来撕扇子,小敏任性起来呢就手撕鬼子。敏西隔着屏幕开心地笑起来,我哪里有本事手撕鬼子?端生说,是手撕电池,撕了一堆扔我家泥地上了。

敏西想起来,小时候她家一楼的地和端生家一楼的地都是泥地,就笑了,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了。

从那一刻起,两个人的言谈之间,似乎有了那么一点琢磨不透,似有似无的暧昧。但敏西还没有从被施量才骗色骗财的挫败感中缓过劲来,还是时常告诫自己:觉得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也一样,没一个好东西。

敏西很想把前夫那里的猫抱来,但又说不出口。在前夫那里,她肯定是一个连猫都养不活的女人,另一只猫交给她也不会放心吧。有时候寂寞得深了,就想自己要有男性思维,男人嘛,用用就好了。

第六天。端生给她讲了一个笑话。说现在的孩子对自然界很陌生。他女儿出门,他们的车子在公路上开,时常能看到羊啊牛啊,羊总是跟着头羊横冲直撞,也不管有没有车开到它们面前。牛就更楞了,就站在公路上,你按汽车喇叭,它也一动不动,懒得理你。有时候汽车只好停下来等牛。有时就一边开一边摁喇叭,牛才像格外开恩地过了马路。有一次看到牧人开着皮卡去放牛,他女儿把小牛犊说成是驴。他说,驴是驴,牛是牛,你怎么驴唇不对马嘴。爱弥儿听得一头雾水,小姑娘只会听、说中文,会读一点中文但完全不会写,对中国的谚语、俚语就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这一天睡不着觉,到凌晨两点,她吃了一粒安眠药,这是她进入这个旅馆的房间以来服用的第三粒安眠药。她做了一夜怪梦。这个梦很长,她在梦中几次试图醒过来,却都醒不过来,依然在那个怪梦中。

她梦见一个人头驴身的东西,在一处还算干净的水边。依稀记得有一条亮晶晶的水,名字叫倒淌河。那驴的人头上是她的脸。后来水边来了一群驴,每只驴都有一个人头,有一个人头是端生的脸。他们很快在这条河边认出了彼此。

他说,你怎么在这儿?她说,是呀。记得我昨天还作为一个人跟你说过话,怎么今天就变成一头驴了?这不科学,我是不是在做梦。他说,我说过,人要敬畏大自然。我们现在成了一个大自然的新物种,我们是驴人。她说,是驴人还是人驴呢?他说,驴人。因为任何动物,脑袋那部分是第一主体。她说,你说得好,我们是驴人。那我们现在干吗呢?他说,我们一起去吃草吧。她说,不对呀,既然我们是驴人,就不应该吃草。草是驴吃的。他说,这是权宜之计,现在也找不到食物吃,只能吃草。她担忧地说,我们吃草,以后人家会不会骂我们是草包呢?他说,我们本来就是草包,才退化成驴人的。她说,这很不幸。

于是她为自己退化成了驴人而哭了起来。

他想给她擦眼泪,举起的却是驴的前蹄。她难过地说,看来我们都成了废物,才会变成驴人的。他也难过地“嗯”了一声。她说,你怎么可能会变成废物呢?他说,我的银行工作被机器人代替了。我因此失业了。她说,你可以当捐精者呀。现在社会最需要你这样的高智商又身体好的男性的精子。他说,这是个严肃的事情,我不想把精子随便给别人。她问,那你要给谁呢?他说,我只给我爱的人。她说,你给我可以吗?他说,但我不知道你生下来的是人还是驴人。她说,我也不知道。

但两个驴人还是在水边忘我地亲吻了,是用两颗人的脑袋。脑袋上有嘴巴,他们可以很深地接吻,她的舌尖碰到他的舌尖的时候,感到了很大的欢喜,他们暂时忘记了自己是驴人。后来他们想做爱,仅仅头部的交融还是不够,他们首先因为人的脑袋惯性,遇到了道德困境,在这样光天化日下的水边做爱,这叫野合。而且不时还有别的驴人过来喝水、吃草。他们克制下来,巴望着夜晚的降临。

后来很多颗星星落在那条倒淌河的水里,一闪一闪的。星星照不见的苍茫的地方是草坡,很黑很黑。他说,现在可以了。他们看不到我们了。她说,驴人们都走了,这里只剩下我们了。

他们在草地上躺下来。他们记得自己做人的样子,可此刻驴的性器官都充盈起来了,他们分不清自己是人还是驴,在黑暗中,不顾羞耻地交欢了。一头公驴的生殖器和一头母驴的生殖器咬合了,驴的四肢纠缠在一起,他们交欢时,听到很遥远旷野里的犬吠,幸好他耳边是女人娇滴滴的呻吟声。后来他说,刚才你的声音真好听。你那样叫的时候,坚定了我作为人的信念。我们的主体是人。

她听到他说“主体”这个词时,仿佛一切又庄严起来了。

在这个梦的最后,她记得他和她躺在草地上看着满天星斗,他们数来数去,每次数到一百多颗时,就要重新数过。他说,你看到的最远的那颗星星,是几百万光年前的。她说,你找得到牵牛星和织女星吗?他说,它们相隔很远的。她说,人马座里,是不是生活着马人,跟驴人差不多的古老物种。他说,那需要非常高倍数的望远镜,现在人类还没有呢。他说,我可以背古诗给你听。她说,真好听,有意境。

他背了一首——

寂寂独看金烬落,纷纷只见玉山颓。自羞不是高阳侣,一夜星星骑马回。

又背了一首——

夜长无睡起阶前,寥落星河欲曙天。十五年来明月夜,何曾一夜不孤眠。

她说,我们是高贵的人类。我们还有诗歌。我们要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他说,很快诗人也要失业了,因为电脑写的诗更好。她说,诗人都不是职业,很少有人的职业就是写诗的。

但他们心里仍然回荡着来自诗歌的感动,没有月亮,东方发白时,他凝视她的脸,觉得有一种光,看起来很美。于是他又去吻她,他们又轻柔地做了一次。这一次不比夜里时那么放纵野性,他们仿佛觉得自己是穿着丝绸的长睡衣,他们随着丝绸的波纹此起彼伏。接着天蒙蒙亮了,他们在天光中彼此看到了驴人的身体,好像也不怎么羞耻和悲伤了。

她望着星空,在给十三生肖排座次:鼠、牛、虎、兔、龙、蛇、马、驴、羊、猴、鸡、狗、猪。驴在马之后、羊之前,一开始她把驴排在第十三个生肖,也是最后一个,亥猪之后。但他说驴应该排在第一,因为他们现在属驴。他们排来排去,她觉得自己记性越来越差,老是背不出十三个生肖来,背着背着就乱了,终于醒了。

她醒来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身体,还好是人的身体,完好无损。她回忆在梦中和端生两个是驴人的样子,并且做了一场驴人的爱,这是他们共同经历的奇幻之旅,这个梦是因这几次他在旅途中说羊驼、驴、猫头鹰和加拿大雁引发的,她想起他们在梦中交欢,他一边做一边安慰着她,不要紧,不要紧,感受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区别,是不是?她说是的,感受是一样的。她依然觉得是男人的手轻轻抚摸着女人的身体。但是后来端生的嘴移到了她驴身的乳房上,他的嘴好像吓了一跳,颤了一颤就躲开了。羞耻心再一次袭来,她的心都抽紧了。

几分钟后,安眠药的作用使她再一次回到了那个梦中。梦的碎片断断续续跨越了几个乡镇场景,她和端生两个驴人有了一个人类的女婴。端生说,必须把他们的孩子送回人类的地方去,因为一个婴儿并没有被证明是人类的废物,她有机会成为对人类有用的人。她说要是能把她送到大城市的福利院就好了,要是放在这边上的牧民之家,她心里还是觉得难过。

于是端生和她两个驴人,决定往人烟多的地方去。

两颗人的脑袋开始商量。端生很聪明,从小地理学得比她好,用头脑里的地图来来回回放大了一遍,很快决定了要将他们的女儿送到一个城市:西宁。端生说,我们只要小心点,趁夜里赶路,一路都是草原戈壁,我们不会被发现的。

在梦中她有着复杂的情感,肝肠寸断啊。她很舍不得孩子,心想好不容易借了端生的精子有了一个女儿,可马上要送走。但端生除了吃草喝水,补充能量,就是计算每天天亮前他们要赶多少路以及天亮后他们可以隐蔽的地点在哪里,他又成了一个精算师!

后来就是两个驴人和一个人类女婴赶路,走啊走啊走啊。他们不仅吃草,端生一路上还摘过葡萄,采过西瓜和一种比西瓜小的蜜瓜给她吃。有时候,她感到自己和端生的一路上是幸福的。

最后她吃西瓜吃饱了,就到处找尿尿的地方。还是人的习惯,要找隐蔽处,要端生给她望风,找着找着,尿越来越急,她醒了,膀胱充盈着。

打开手机看时间,早上8点半,起来尿了一泡大尿。每天早上8点,隔离期间当日配送的一份早餐已经在门口了。

敏西不确定要不要把这个稀奇古怪的梦告诉端生,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爬起来刷牙,刷完牙也没什么胃口,就上网查扬州有哪些好玩的地方。

他一直没有消息发来。她万般无聊,没头没脑地发了一句:我宁愿做一只鸽子。其实她心里还在想着梦中化驴交欢的羞耻。她说,哪怕当一只白色的鸽子也比驴体面啊。

第十天,她收到他的信息,他说,那还不如当一只加拿大雁,可以飞得更远。

你妈的猫,昨天死了。她想起来了昨天周师母微信上跟她说的猫的事,不得不提这件事了。

我知道了。没办法的事,我妈不会养。

我正犹豫过些天要不要给她领一只英短来养。

我问过她了,她说不养了,精力不够用。

那先不领吧。这猫才三岁,可能自己的毛吃进去堵塞了,等到再用化毛膏就迟了,水都很难喂进去。后来去看,兽医说有腹水了,不好治了。她那么大年纪了,天又热,她雇了三轮车去给猫打针,真是可怜。

她不懂得怎么养。我两年前去给猫做绝育手术,医生都说太肥了。

家里房子有点小,猫能活动的空间不大,可能活动量太小,吃的东西都长成肉了。

谢谢你关心,以后再说吧。

她不好意思提自己也把猫养死了。端生也没说这会儿他在哪里了,就没了声音。

她漫长的一天才开始。勉强吃了几口早饭,胃隐隐作痛。又歪在床上时,收到一个也被裁员的前女同事的信息,她说,像我们这种教培机构的老师,以后最好的出路是到富人家里去当高级保姆,说好听点,就是给他们的孩子当家庭教师,收入没准不差。她苦笑了一下,回道:下一站,简·爱在奔赴罗彻斯特家豪宅的路上。

7

第十一天。沉闷的一天。端生并没有消息发来,敏西在各种求职网站上潜水,心烦意乱中,还打碎了房中两只玻璃杯子的其中一只。胃又隐隐作痛。她前夫倒是发来从前他们的猫“大宝贝”跳来蹦去的照片。她看了有点想念那只猫,很沮丧离婚后,她连一只猫也没保住。她这种人,只配“云养猫”。

第十二天。一大早,她突然接到老父亲和弟弟的电话,说前一天夜里三点给她打电话,她关机了。她得到消息,母亲在肿瘤医院安静地走了。

母亲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

按原定计划,本来明天是敏西要去肿瘤医院探视母亲的日子。可母亲一个人寂寞地走了。

一家人都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天的来临,可真的这个日子来临时,还是猝不及防。

敏西还有三天不得出房间,困在扬州,按母亲走的时间,铁定赶不及母亲的葬礼。

敏西哭得天昏地暗,哭得还不过瘾,又用自己的头一下下撞着墙壁,仿佛头痛了就可以减轻心痛。

隔了2个小时,可能同时隔离住在隔壁的人听到响动后报告了这个情况,以为隔壁房间有人隔离出精神疾病了,很快有人送了安慰剂来,要敏西服下。

敏西听话地服下了药片,随即呼呼大睡。

这个电话之后,父亲和弟弟仿佛将她这个人遗忘了。她也被端生遗忘了。

敏西感到自己被遗忘的悲伤超过了失母的悲伤。直到隔离期结束,这三天,没有一个熟人记得她。敏西有一刻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是被遗忘在陌生城市的精神病院的病人。

8

隔离期结束,敏西彻底没有了游玩的心情,连扬州天下闻名的瘦西湖也不想去了。回杭州的高铁上,给端生发过去一条信息:我都是骗你的。我一个人在扬州的一家小旅馆里,被隔离了两个星期。我丢了工作,只是想出门散散心,结果没赶上母亲的葬礼。

敏西回到杭州时,仍然没有端生的消息。又是五天过去了,她准备删掉联系人端生时,她收到了他的信息:节哀,请多保重。

倒是端生的母亲作为老姐妹参加了她母亲的葬礼。

又过了两个月,端生忽然在网上出现了。跟敏西说他到了香港,找到了工作。原来他们之前在互相隐瞒欺骗,端生失业也快一年了,在到处找工作。他在佛罗里达的工作也是被裁员了,他母亲并不知道。端生说,这一年他过得很是落魄,也不知道是否该和敏西交往。

敏西本想跟端生从此再无瓜葛,端生是云端上的人,其实跟她八杆子都打不着,难道就凭“晴雯撕扇”?忽见端生隔了两个月才发来的消息,心中五味杂陈。

她又想起在扬州隔离时自己吃了安眠药后做的怪梦。那个梦她一直没有跟端生说。如今想来,原来梦中所历,也并非全是空穴来风,至少梦中的两个对社会不再有用的高学历废物,在现实中,他们也都失业了。

端生说他打算抽时间回内地一趟,陪父母三四天。问敏西到时是否可以一叙。敏西犹豫着,回复说她没什么心情。端生说,知道你刚经历失母之痛,我去看你一下也是应该的。敏西回说,到时再说吧。

此后两个人说话又多起来。端生正在适应新环境,敏西仍在四处投简历找工作,可希望渺茫,碰来碰去,都是大量从教培机构失业的人在竞争同一个岗位。少年宫的一个辅导员职位,有将近一百个人抢。

敏西原来的一个在培训机构上机器人课的男同事,后来聘到了一个体育老师的新职位。敏西想,可惜我是女的,也当不了体育老师。

后来敏西听说,一个男同行被殡仪馆录用了,听说待遇还不错。

端生发来一些新的照片,有工作照、新的公司周边环境的照片,还有城市街景的照片。敏西却不怎么起劲。敏西心里想,他只是过渡时期还有惯性,马上因地制宜,会有一堆新人的。

可是端生发来的东西,敏西总忍不住看了又看。还发现端生的摄影技术有明显提升,仿佛对生活重新有了旺盛的好奇心。

那两个驴人的梦中印象并没有在脑海中消散,相反,敏西驴人和端生驴人的印象仿佛定了格,存在了她的记忆深处。他们曾在另一个世界里,作为驴人是相爱过的,敏西私下又觉得端生很亲。

那天敏西去少年宫应聘,面试出来,不想回家,就步行去了附近的一家购物中心闲逛。敏西又莫名其妙地走进了电影院,看了一部她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在看的小妞电影。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她想起自己在扬州的电影院独自看电影,然后就被隔离了十四天。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再次重复了这莫名其妙的行为,心情变得比走进电影院时更沮丧了。

她从电影院走出来,下电梯,路过一家很漂亮的婴幼商品店,各种漂亮的婴儿服饰用品,粉粉蓝蓝的,像一个童话世界,橱窗玻璃又反射出戴了口罩看不清面目的自己。

敏西又想起那个梦,在梦中,端生驴人和敏西驴人一起护送着他们的人类婴儿,目的地是西宁。端生说,他们的女儿应该放到大城市的电影院门口,有人捡到了会送去福利院,以后的前途会比较有希望。端生说,她只要以后有了本事,就不会变成驴人了。在梦中敏西问端生,为什么是电影院门口,端生很肯定地说,刚刚从电影院出来的人,会比较有同情心。

他们最后有没有到达西宁的一家电影院呢?这时敏西停留在漂亮的橱窗前,居然想起这个问题来了。敏西喝一杯咖啡时,打开手机上的地图,一边看一边想,两个驴人从西宁郊外到电影院的夜路,要不被人类发现,是最最艰难的。

三天后,端生跟敏西说,他有休假,准备回家。敏西平淡地说,这会儿天热着呢。端生说,冷热我都无所谓,我主要回家看父母。敏西说,你来了我请你吃个饭。端生说,我请你。敏西说,我请你吃个饭的钱总是有的。

端生从香港入境,未料到却在广州被送进一家宾馆隔离了,新政策规定,需要隔离14天才能前往下一站。端生的假期早用完了,还超期了好几天,紧急向公司作了说明,总算保住了饭碗。隔离完毕,端生父母、家人、敏西一个也没见着,黯然回了香港上班。

敏西知道端生被困在广州后,忽然有种冲动,想将那个驴人的梦告诉端生。

萧耳,女,作家,资深媒体人,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为《南方周末》《书城》《信息时报》《百花洲》等多家文学期刊、时尚杂志和报纸写专栏。在《收获》《钟山》《上海文学》《大家》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种。出版有长篇小说《鹊桥仙》《中产阶级看月亮》《继续向左》;文化随笔《樱花乱》《锦灰堆 美人计》《小酒馆之歌》《女艺术家镜像》《20世纪60年代西方时尚符号》及电影文化随笔《第二性元素》、文化地理随笔《杭州往事》等。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萧耳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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