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里的故事

——我读《马桥词典》

文/曾子

《马桥词典》2016年粗读过一遍，七年后在湖北利川苏马荡避暑时，关门闭户静心再读，经典的作品，总是耐咀嚼耐寻味，常读常新的。

《马桥词典》采用壁画式结构，读它，像流连于画展看画，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可以的。收录的115个词条，每个词条下都有一个或生动，或沉重，或奇幻，或诡异的故事。

它是一本新异奇特的词典体小说，一个个词，看似互不关联，但马桥的人物、历史、传说、风俗、物产、地貌等，在马桥方言这根魔线的牵引下，纠结勾连，行经走纬，编织出一个个精美奇幻，引人入胜的故事。

讲故事人韩少功，以他在马桥的六年及后来不常在马桥但魂牵梦绕的体察和关注，或见证着或参与着马桥的生活和变迁，他自己已然是故事的一部分。

在115条词目里，先后出场，有名有姓，刻画精巧生动的人物有二十来个。出场最多，描写最生动活脱的有本义、万玉、马鸣、铁香、三耳朵、盐早、盐午、马兆青、仲琪、志煌、马文杰、罗伯、魁元、牟继生等。这些人物个性极其鲜明，他们身上的故事大都离奇，却又有着虚构的真实，读故事时你觉得有些离谱，掩卷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然而，其中人物的命运，太过宿命，有点读余华《活着》的似曾相识感。故事中人物的结局，个比个的悲催，要么死于非命，比如兆青、仲琪、罗伯、雄狮；要么在精神重压下或痴或傻，比如复查、水水。就连马桥的牲畜们也难逃厄运，比如三毛、黄皮、洪老板……

作者的故事讲得轻巧调皮，诙谐幽默，落笔如有神助。语言优美，精巧清丽；刻画人物，简练传神；场景描摹的功力非一般作家能望其项背。故事背后厚重的历史、文化、伦理和时代的深刻剖析，让读者不仅在各种诡异故事里猎奇，在忍俊不禁中开怀，更让读者在马桥人物的命运里，读出一个南方的穷乡僻壤，在那个年代的心酸，悲苦，沉重，以及困苦中人与人之间的温情里，间或飘荡出的一丝丝快乐。

韩少功描摹的马桥，在汨罗江边。我的家乡平江位处汨罗江上游，相距百十里，所以，马桥的历史文化，风俗民情，地貌物产，方言特点都与我家乡非常相似。

马桥的各色人物和故事，在我的家乡也有相仿的人物和故事存在着发生着，马桥的方言里有我家乡的乡音，所以，读《马桥词典》，有回归故里的亲切感。

我故乡有类似马桥里的各色人物，更有神仙洞府中四大金刚式的传奇人物。这些人物，随着《词典》一页页翻过，像皮影戏的影子般，或远或近或浓或淡的扑腾出来，那些远去的面容，故事，时代，又一个个清晰在我的脑际。比如庆鼓子、童军、看飞机、泛矮佬、海疯子、新元老子、钱爹、五岁等等，这些存在于我的词典里的人物，一个个鲜活地飘动起来，他们身上也有着非常丰富而奇特的故事，故事里承载了那个时代的不幸与心酸，各色人物的困苦与艰难，以及间或他们带给我生长于斯的镇上人的开心。因调笑和揶揄，他们的困窘和恼怒，会给那些相比较他们而言幸福的人，带去因挑逗嘲弄而开心满足的笑声。

人性有时在善良里也会泛出些许无情的戾气来，好比鲁镇的女人们，喜欢反复听着咀嚼着祥林嫂的不幸，从而比照出自己的幸福，因而心生出满足和快乐。小时候的我，也时常沉浸在起哄，调笑的快乐里，恻隐心同情心也慢慢的可怕的麻木起来。在物资匮乏，温饱问题是最大困扰的年代，人性的光辉有如密云里的星光，难以闪烁璀璨。

困苦岁月麻木了人的神经，一切悲苦离奇故事的发生，让人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如今，在丰衣足食平安喜乐的年代，回望从前，作壁上观，这些人和他们的故事，是如此的触目惊心，摄魂夺魄。

我与韩少功几乎是同时代人，也许，只有经历过，才会感受深切。正如作者所说，他不可能和他女儿分享他的过去，我也不可能和我女儿分享我的童年。一代人无法理解一代人的情感印记，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部独特的烙痕深重的词典。

《马桥词典》的意义在于，可以欣赏作者妙笔生花的文字功力，可以在诙谐幽默的叙述里开怀，可以在奇特诡异的故事里猎奇，更可以跟随作者探究剖析故事背后的历史与文化，风俗与民情。然而，更多的是掩卷后的沉思和沉思后的沉重。

这种读罢好几天还浸没其中出不来的情感，抑或是，我的家乡临近汨罗“马桥”，我是半个马桥人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