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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默音:潮风(中篇小说)
红网时刻
2023-09-04 10: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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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风(中篇小说)

文/默音

叫作“涩谷潮流”的美发店走的是日系路线,老板佐藤老师在新员工入职的第一天会给他或她取一个艺名。春晓问,我可以就叫春晓吗,我怕新名字不习惯,叫我我也不知道。佐藤老师笑眯眯地说,有什么不习惯?多听两次就记住了,你又不傻。好,大家告诉我,她叫什么?一号店的七八个人不怎么整齐地答道,纯子!

美发店的人员流动频繁,春晓在一号店刚待了不到一周,被调往相隔两个路口的二号店,说是那边洗头的人手不足。等到在二号店待了近三个月,春晓懂了,见习生其实就是洗头妹,没人想教你什么,老师们防见习生跟防贼似的,怪不得早先一口气走了俩。

上周,扫地阿姨也走了。她女儿怀孕,需要人照料。店长大谷老师把春晓叫过去,说给她涨一千块,让她兼阿姨的工作。临时的,等找到人就恢复原状。春晓有点开心,甚至希望临时能变成正式。做了几天她才回过神,这活儿没人想兼。不只是营业时间变忙了,其他人下班就走了,她不能走,一个人扫地,擦桌子,擦镜子,清理洗头池、洗面池和马桶。原本一周休一天,这下连休息都没了。春晓想,阿姨也不止一千吧?我真傻。

美发店提供宿舍,春晓和一号店的两个女见习生合住在下沙的城中村。室友们没对春晓报过本名,自称“纱织”和“美嘉”。春晓头一回进门,她们说,里间住不下了,你住客厅。说是客厅,窄窄的外间和厨房相连,油烟味很大。她们去上厕所去厨房都要经过春晓的折叠床,有时还会撞到床脚。她们让她起床后把床收起来,别挡路,春晓不肯,说每天重新摊开太麻烦。从住处到罗湖有点远,刚开始,春晓坐公交车。深圳的公交车开得超级快,司机后方的栏杆上吊着一堆马夹袋。她刚到此地的时候还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不久便目睹了想吐的乘客冲过去扯下袋子的情景。悲惨又好笑。春晓被车速甩得晕眩,笑不出来。拿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她买了辆二手自行车,搁在阳台。室友们说晾衣服都不好晾,嘀咕了几回,不再提起。大多数人都一样,你硬他就软,春晓早就懂了。

接到星期四停电的通知,见习总监明美老师说,歇业一天,正好去海边团建。春晓暗想,我才不去,室友们都不在,我要在宿舍睡一天。她忘了关机,早上被一连串电话喊醒,只好不情不愿地骑车到店里集合。

明美老师到得最晚,背着个大包,风间老师自然地接过去,开玩笑问她:“你这是把家当带来了,要住在海边?”她甩了甩遮挡视线的粉色刘海,无比认真地答道:“烧烤店的串你们敢吃?不干净的呀。”前台由衣说:“哎呀我忘了带泳衣!”和春晓一样是见习生的伊东说:“到那边买吧,海边肯定有卖的。”春晓一脸困意,无心参与谈话。大谷老师催他们出门去车站,像班主任带着出游的学生。二号店连他一共七个人。

长在盆地的春晓来到深圳才第一次见到真实的海。她上下班走的滨河大道,再往西一些,叫作滨海大道,路上就能看见海。和电视上的海不同,水质浑浊,反射着日光。住在深圳的人说“去海边”,指的是远离城市的大小梅沙等景点。到大梅沙的公交车同样开得飞一样快。因出门仓促,春晓连钱包也没带,公交车费还是大谷老师帮她出的。

下了公交车,一行人先到自助烧烤店租烤炉和买炭。烧烤店是长条形的简易房,里面几只巨大的冷柜,塞满肉和菜串。不远处就是烧烤区,像个停车场,水泥地分成若干区块,每一块都摆着塑胶桌椅,设有水龙头和排水沟。涩谷潮流的一伙人来得晚,边上带遮阳伞的位置被人占了,只能在大太阳底下烤东西吃。

同事们像是完全不嫌热,兴高采烈地燃起火,从包里拿出腌好的鸡翅排在网架上,掀开一只只乐扣。“哇!有圣女果、拌黄瓜、玉米沙拉。太丰盛了!”“明美老师,你真能干!”年轻男女的声音此起彼伏。

春晓注意到,除了鸡翅、某肉食厂家的骨肉相连和牛肉串,还有甜椒和土豆片。素菜应该是为不吃肉的大谷老师准备的。此时明美老师正忙着将烤网上的鸡翅挪开,给土豆腾出空间。她的粉色头发在日光下闪着无机质的光。

春晓往海边走去。身后传来由衣的喊声:“纯子,你想游泳也等一下!不要一个人跑来跑去!先吃饭!”

我没带泳衣。还有,我不叫纯子。

春晓在心里说完,继续往海边走去。

走了七八分钟就到了海边。这里的海也不是蓝色,泛着灰,并不比滨海大道一侧的水域清透多少。可能因为正午太晒,水里没几个人,更多的人在海边的遮阳伞下。满眼都是胳膊和腿,苍白的,多毛的,纤细合度的。和恹恹的大人们不同,孩子们并未因为炎热丧失活力,有的在追逐打闹,有的在用湿漉漉的沙建造堡垒。

春晓走回烧烤区,同事们在往烧烤店的不锈钢盘里分烤好的鸡翅。她伸手去接,接了个空。明美老师把盘子递给由衣,化了全妆的面孔转向春晓:“见习生就要有见习生的样子,不做事,等着吃,像话吗?”染了黄毛的风间老师打圆场:“她年纪小,不懂事。你不要凶她嘛。”大谷老师把墨镜推到脑门上,露出犹带睡意的细长眼睛。“烧烤店没有喜力,你帮我去附近看看,有的话买两瓶。要冻的。”说着递过来一张百元钞。

吃素的大谷老师只喝喜力。他一天抽一包七星,下班后喝好多啤酒,却没有啤酒肚。店里的三个男发型师都是瘦子,大谷老师尤其瘦。他站在客人身后一手拎头发一手拿剪刀的时候,白皙得不自然的胳膊上浮现出血管,像蜿蜒的蚯蚓。

接了差事的春晓走出烧烤区的水泥地,越过一段沙滩,来到公路上。太阳不知何时被云层遮蔽了,热意半点不减。他们下车的公交车站在前方五百米开外,可能的话,她真想过去等车,回去睡觉。光是走这么短短一段路,脑袋昏沉,踩着人字拖的脚底绵软,连短裤兜里的手机也有些硌人。她经过几间海鲜餐馆,找到一家小卖部。店里没开灯,一个中年人在昏暗的柜台后看粤语台,离电视机不到一米,青色的光在他的脸上浮动。

春晓走进店里,打量冷柜,开门拎了两瓶喜力出来,到柜台付钱,想想又从旁边珍宝珠棒棒糖的球形架上抽了一根,剥开糖纸,塞进嘴里。甜味能让她好受些。老板沉默地把零票放在柜面上,又缩回电视机跟前。春晓把钱塞进短裤后袋,滞后地意识到,自己的烦躁和不适是因为晕车。

拎着装啤酒的袋子,刚走出店,传来一个奇怪的像是爆胎的声响。接着,地面的颜色倏然变深。

不是爆胎,是打雷。下大雨了。

啊噢。春晓在心里发出唐老鸭的叹息。烧烤区那群人正在四处乱窜吧?她没有退回小卖部,站在门口的遮阳棚下。棚子也挡不住雨水飞溅,脸、胳膊和腿传来湿漉漉的凉意。旁边的餐馆外面坐了两桌客人,正手忙脚乱地把桌椅往里搬。一个年轻女人在餐馆门口看雨,左手捏着烟,右手举着一次性杯子,里面黄黄的像是啤酒。有人喊:“纯子!”春晓吓了一跳。女人扭头叫道:“我抽根烟再进去!”

她也叫纯子?女人的普通话是纯正的北方口音。春晓想,原来除了我们,还有美发店用日本名字啊。她忍不住看了女人一眼,正对上一双眼角微垂的杏眼。

“钱掉了。”女人随着烟吐出三个字。她的下唇镶着一圈唇膏的暗红色。

“啊?”春晓四处张望,然后从地上抓起湿漉漉的纸币,团进手心。一句道谢卡在喉咙口。女人转身进了饭店。

嘴里的棒棒糖刚缩小一圈,雨停了。春晓带着啤酒回到烧烤区的时候,甚至出了会儿太阳。她离开的短暂时间里,同事们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遮阳伞,他们淋了些雨,至少炉子没熄。明美老师的心情像是变好了,鬼才知道是为什么。总之粉色头发的见习总监没再骂春晓。

一群人被烧烤塞饱了,雨后的海水变得更加浑浊。其他人想要下水,大谷老师说:“我不游哦,你们随意。”春晓有点同情大谷老师。看起来,他和她一样,并不想在宝贵的休息天来海边,只是他作为店长,不好扫大家的兴。大谷老师在远离沙滩的冲凉房的阴影里抽烟,春晓百无聊赖地站在他旁边。隔开几步,是忘了带泳衣且嫌小卖部的款式“又贵又丑”的由衣。大谷老师抽完一支烟,望着海说:“你们等在这里做什么?先回去吧。”春晓欢快地应了一声,由衣迟疑片刻,跟着春晓往公交车站走去。

回城区的公交车久久不来。春晓这才想起自己身无分文,找零已尽数归还大谷老师。 “你待会帮我付一下车费,明天还你。”她对由衣说。后者闷闷地应了一声。那个叫纯子的女人和她的同伴们来了,站在离春晓他们几米开外的位置。两男两女。纯子和另一个女的都是黑色长发,纯子扎了马尾,她的女伴不怕热地披着发。两个男的对春晓来说都是“叔叔”,一个平头,另一个戴眼镜。平头的脑袋像个鸡蛋,他该换个发型,眼镜的两鬓支棱着碎发,上个月就该剪了。

春晓偷瞄那边的时候,由衣轻声说:“戴眼镜的是日本人。”

“啊?”春晓愣愣地回应。

“你别盯着看!听不出来吗?他讲中文的口音。”

春晓仔细一听,好像是不太一样,说不出哪里怪。春晓的普通话带云南口音,经常前后鼻音不分。有一次在店里,由衣故意逗她道,你说说看,忘了关空调。春晓讲了两遍,一遍比一遍错得离谱,旁边的人哄堂大笑。

深圳这地方有个好处,大家都是外地人,谁也不会看不起谁。

当然也有本地人,譬如春晓她们宿舍的房东,每到月底,便从一楼往六楼一间间收账,腰包里鼓鼓的全是百元钞。此地一年有大半年返潮,一楼不住人,停了房东的摩托车,摆着绿绒面麻将台。日日夜夜,房东和周围邻居坐在那里打麻将。邻居们也都是收租人。纱织说,房东的儿子在念深圳大学。美嘉说,深圳本地人,考得再烂都能上深大。纱织又说,投胎是门技术活。春晓不接话,心想,羡慕别人有意思吗?

由衣凑近春晓耳边说:“和日本人一起的女的,肯定不是好东西。”她口中的热气挠着耳郭,春晓退了退。有一回在店里,听说春晓高中没念完就辍学了,由衣以一种“我懂”的口吻说,读不下去了对吧?女生到高中都比较吃力。春晓没反驳,从此避免在由衣面前谈私事。

车终于来了。春晓跟在由衣后面,等前面刷卡和付钱。由衣找了个后排的空位,春晓说“后排我会晕车”,在中门附近站着。那四名男女站得离她很近,她抓着椅侧扶手看向窗外,他们的谈话声钻进耳朵。披肩发对平头说:“你的中文真的没有口音哦。”她把“哦”字发得很长。平头得意道:“我跟着电视剧学的。你知道我学的第一句中文是什么吗?”披肩发问:“是什么?”旁边的纯子和眼镜开始笑,看起来早就听过。

“太后吉祥,奴才该死!”

(本文节选自2023年第3期《湘江文艺》中篇小说《潮风》)

默音,1980年生于云南,少时迁居上海。已出版小说《月光花》《人字旁》《姨婆的春夏秋冬》《甲马》《星在深渊中》。译有《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等。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默音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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