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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庞羽:天亮之前变成哑巴(短篇小说)
红网时刻
2023-09-13 09:5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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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前变成哑巴(短篇小说)

文/庞羽

这几天,邝云的喉咙很不舒服,像感冒,又不是感冒。这天气鬼精的,一连几个晚上带走了好几个老人。丧礼办得很快。现在人很忙,忙完丧礼去开会,开完会又去接孩子。云官镇也就丧礼时热闹下,丧礼一过,就像吊针一拔,抽空了。街道上人不多了,几个老人晒太阳,像花卷粘了点葱花。斜阳把几只空凳子拉成了高楼大厦的模样,其中一只是隔壁家马老太的,上个月刚送走,邝云听了三个晚上的丧曲,扯着嗓子和徐福说话,嗓子都不行了。大有早茶店旁的药店关门了,剩下来的胶囊壳被人用来药老鼠。几个没人管的孩子穿过街道,跑游戏厅里去了,他们的头发和过世的马老太一样,都是剃头店的老蒋剃的。老蒋还给马老太弄了个小卷,把她体面地送走。

还在揉面呢?费婕拎着两个果汁橙罐子,一罐是萝卜干,一罐是酱生姜。太阳把她照成了挑水匠。邝云把那些瓶瓶罐罐排在阳台,像一溜烤瓷牙。笑一笑。邝老太对邝小姐说。西洋相机像枪口般对着她们。笑一笑。邝老太再次说道。

她俩就着一叠萝卜干,喝了三碗粥。碗汤面上飘着几绺淀粉,像白脸曹操唱大戏。邝云开了一瓶红油腐乳,筷子搅出了关公的样子。喝粥对嗓子好。老邝总是这样对邝云说。吃煮石榴籽可以美白,把色拉油滴在鼻子里可以治鼻炎,将珍珠磨成粉敷在脸上可以淡化雀斑。老邝记了满满三大本。曾经他抱着邝云弟弟的头,邝云捏着弟弟的脚,两人天天使劲让他拔高。费婕吮了一口腐乳,讲了潘兆玲在兴化看别墅的事情。邝云剔着萝卜干上的毛刺,说昨晚在喜宴里鲍鱼红烧肉的盐放多了,打死了三个卖盐的。

你说,她会买万科的还是碧桂园的?

邝云剔了萝卜干上一根毛刺,她的裙子仿佛啪嗒崩掉了一颗纽扣。

她来了问她不就行了?

邝云咬着萝卜干,咯吱咯吱响,像空心麻团被捏扁了似的。邝老太捏着小儿麻团般的脸蛋:笑一笑。她还穿着四十岁生日时买的旗袍。阳光像昙花般开满了院落。少年郎渡河的船橹在邝小姐心里晃荡。水花拍打船面,扑哧扑哧,又一波昙花破开了。她像剥开瓜子壳一般剥开胎衣。少年郎打开考卷,方块字长成了姜家大院砖瓦的形状。邝小姐坐在床边,炮火轰动,仿佛戴红花的少年郎把她拉上了马。

笑一笑。邝老太用筷子撑开了鱼嘴。

天天白忙活。你要是去兴化开个门面店,我还能找借口上城里找你跳舞。

邝云咬断一口粥汤。徐记杂货店招牌褪色了,边缘垂着“福”字的半边。

你家徐福又去打麻将了?我看他香烟卖了半年了还没卖完。

生意嘛,有进有出。邝云放下汤碗,宛如潘兆玲指挥工人将好几万的红木家具搬到家具城二楼。之前老邝教过她,如何在溪流中踩石头保持裤脚不湿。他曾经还在屋瓦上坐着睡过一夜。这些都是民间偏方,老邝说,他能活到外孙女退休。邝云送他去医院,老邝指着自己的左腿说,治得了吗?回家途中,老邝指着医院招牌就骂,都是这些庸医,害得他闺女差点生不出孩子。

老潘还没从文艺办出来呢?费婕夹了一筷子酱生姜,喝了半碗粥。她从饭篓里拿了块放凉的烧饼:庙会一年就那么一次,再不上兴化,别说旗袍了,蟹黄包子都卖光了。

你儿子这次庙会还不回来?

他忙呢,说什么节假日打工双倍工资,攒够了钱还要去看大海。

你儿子有出息。

三年两年不回家,赶上你弟弟了。

他都逃了十几年了,还有人和我们要债。

邝云从锡锅里又盛了一勺粥。剩的只有汤了,饭米粒像蚂蚱般跳上她的脸,变成一片雀斑。惊蛰过了,虫卵洞汩汩冒泡,埋了三年的蝉都在邝云的嗓子眼里躁动起来。老邝还爆炒过蟑螂,说可以补钙。就是那次把邝云的嗓子吃坏了,时不时得吃点药。邝云在锡锅里捞着米粒,像徐福对着镜子挤他的痞子一般。

洒芝麻粒啦。徐福抓起碗里的芝麻,洒向刚裹了葱油料的生面团。他喜欢做这样的举动。人群中响起爆竹声,鸽群被惊飞一片,孩童弹珠翻滚,邻家婶婆晾衣架上如雪花般撒下袜子胸罩。徐福坐在冬日河岸边的石头上,一只冰擦,又一只。阳光像是冰河的擦脸油,盖住了它所有的痞子与雀斑。徐福经常在河岸边逗留很久,手指头冻得像刚挖出来的人参。他们会过上这样的日子的,那些鲍鱼与人参在他们的胃部逐渐透明。

粥碗高了起来。邝云将它们捧到厨房,走过天井,阳光在碗里晃悠悠的,邝云一瞬间感觉自己捧着个莲花灯。邝云后来经常往大士禅林跑。邝云母亲走得早,邝云除了读书还得做家务。孩子流产之后,大夫说她再怀孕有点难。邝云嫁给了酱元坊的徐福。徐福的脸黝黑,脸上的痞子像酱缸里的孢子。去大士禅林供了三年灯,孩子出生了,脸红得像酱油渣。徐福又去了米行帮活,孩子的脸才逐渐转白。孩子四岁了才会叫妈,邝云一度以为她是个哑巴,按照老邝的偏方天天给她喂色拉油拌粥。

邝老太坐在天井里打盹。阳光在天井拓下了方正的形状,像个金色半透明的印章。笑一笑。邝老太把玩着烟斗,把吐出来的烟圈画了个笑脸。邝小姐背过身,用手掌扇了扇飘上来的烟气。深秋时节的红枫宛如战场上褪去的血潮。邝小姐取下头上的簪子,将镜子背后缺了一横的“正”字补充完满。

费婕将一条腿搭在条凳上,用牙签剔牙。她穿着一件耐克牌卫衣,钩上多了一点。时下新流行的萝卜裤遮住了她的粗腿。她穿着刚从潘兆玲家的家具店旁边的潮流服饰店里买来的松糕鞋,那家店东西挺贵的,房租就更不便宜。上学那会她就喜欢松糕鞋,还穿着它们跳大绳。费婕不喜欢读书,用那时流行的《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等剧的贴花纸贴满了教科书。老师问她光线在水中怎么弯曲,她答不上来,罚了100遍课文。后来那个老师的搪瓷杯里常常有贴指甲的水钻,亮盈盈怪好看的,也浪费了老师掰出好几块钱工资去买一个又一个的杯子。

你说跳旗袍舞真的能瘦肚子吗?我跳了几年广场舞,腿肚子越来越粗。

潘兆玲来了你问问她。

老潘不会被教跳舞的马老师迷住了吧?

人家马老师才二十出头,怎么可能呢?

这可说不准。就准潘兆玲家的老项放火,不准老潘点灯啊?

你还会说成语?

上学那会你还逼着我写诗呢?那些破书你扔了没?

邝云站在财神爷旁的镜子面前梳了梳她蕾丝般的小卷发。上学那会,她留着青荇般的长发,还带着跳绳跳出一身臭汗的费婕撑长篙,又放歌又吹箫。费婕时不时放两个屁给邝云伴奏。潘兆玲还在她家帮着灌香肠、囤米粮。要说成绩,邝云第二,潘兆玲不敢第一。语文老师对邝云赞不绝口,还教她写诗。顺着云官镇的主河流,船在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里穿行。夜晚的油菜花像毛笔洒墨点似的。穿过千垛的油菜花田,她俩到了墓地。邝云并不确定那些墓碑上有没有邝小姐的名字。她肯定改了名字,用红笔那么一擦,就消失了,邝云的孩子掉下来时,也是一抹彤红。邝云站在漫天飞雪的桥上,看着血渗出裤管,滴入河流。河流就红了那么一阵。邝云拴好裤带,捧着那团即将冷却的血肉,在没过脚腕的积雪里前行。

费婕趴在餐桌上,上下左右颠倒着抽屉里的纸牌方块K,纸牌正面国王宝剑的剑锋硬是把纸牌戳了个洞。邝云用保胎针保住的女儿老是顶针,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吃饭睡觉,不和她说话。邝云去学了一些魔方知识,想和女儿谈谈心,掰了半天,女儿不睬她,反而和她要了几百块钱,买了台文曲星打游戏了。邝云偷拿了徐福的赌资,又凑了凑自己在杂货店的零碎卖烟钱,给女儿买了个三本。女儿还不情愿,偏要去和她在游戏里认识的男孩打工去。而那个没读过两本书的费婕,开开心心地请她吃了谢师宴,光荣地送儿子去上二本。那顿谢师宴,邝云喝米酒喝得烂醉,桌上的龙虾壳宛如姜家大院门口被炸碎的红灯笼。邝云伸出手去捞,红纱碎化作一缕血迹,消失于那个下午的河流中。饭后,邝云紧紧搂住了费婕,想把她骨头都挤出来似的。费婕哭着哭着笑,邝云抱着抱着哭。邝云想说话,嗓子哑了,只好拍拍费婕的背,像是在拍店里的一个老灯泡。它会碎吗?也许吧。邝云眼角泛了点泪,宛如钨丝咝咝发亮。

这潘兆玲太不靠谱了吧。

人家家里说不定来大生意了。

今天买万科,明天买碧桂园。

她当真要买别墅了?

住这里住腻了呗,跳来跳去都是些老面孔。

一个人住多难受,她女儿还在英国留学呢。

这你不懂了,这叫投资,和批灯管一样。

邝云发现自己指甲缝里夹着面粉,背过手挑了挑。昨晚大有早茶店的蓝色玻璃门上贴满了喜字,邝云忙完了枣糕和喜馒头,坐在角落里吃鲍鱼红烧肉。食材是城里冷运车送来的,宾客桌上还有澳龙和冷鲜三文鱼。有些桌上三文鱼剩了好多,冰屑缓缓融化,鱼片宛如鲜红的花瓣凋谢下来。邝云吃了两块红烧肉,又喝了口鱼汤。蓝色玻璃门外,她和费婕摇晃着船橹,涟漪宛如麻将牌倒下,糊了。老邝让她嫁给徐福,他认得酱元坊的老板。徐福是云官镇乡下的,出嫁那天,婆家将门槛加高了三寸。邝云跌了个趔趄,手抓了个空。婆家人哈哈笑着,徐福抓起一把糖撒向了门外,看热闹的孩子哄抢,徐福拍了拍手掌,人群中也响起了掌声。人们围坐在村口的饭馆里,邝云靠着个水缸。喜宴结束后,邝云的婚纱裙摆被老鼠咬了个洞,她抽出红包里的几张钱赔偿。婆家对账时,徐福还瞪了她一眼。邝云穿着婆婆给她买的小了两号的拖鞋,在村子里度过了她的蜜月。

我听说,潘兆玲女儿的对象吹了。

又吹了?

小伙子挺好,家里没钱。

潘兆玲家不是很有钱吗?还要去买别墅呢。

吹了一个又一个了,老潘挑得很。

我女儿可不能让她这样,我要让她,等找了工作再谈,谈了就定。

你还指望相亲?现在大学里就得抢。

还是相亲靠谱,哪有什么自由恋爱。

你这不能拿你自己的人生经历套在女儿身上啊。

邝云抱着两瓶装着萝卜干的果粒橙塑料瓶在楼梯上一步步爬着。楼上阳光好,除了衣服袜子,她的阳台上晒满了萝卜干、干面团、丝瓜条和辣椒干。辣椒干晒脆了,用手碾碎在面条锅里一搅和,搭上卷了边的萝卜干,最后用老丝瓜条擦擦面锅,一天就这么过去了。邝云喜欢换季时节,她的棉被上裹满了又咸又鲜的味道。徐福却老说她是条咸鱼,干躺着就等着翻面了。

邝云下楼时,费婕正背着手看着楼梯后头的腌菜缸。到了冬天,徐福酿酱腌菜,家里买几袋大米,能对付大半年。邝云总觉得这些腌菜进一步毁掉了她的嗓子。姜家大院厨房里快没米下锅了。笑一笑。邝老太在一加六后面加了个鱼钩般的括弧,孙辈们举手,后厨还在忙着烧粥。战火摧毁了半座兴化城,这里地处兴化东北边,水运、陆运都发达,是苏北的交通要道,不知有几路人正往这里赶,听说日寇很快就会抵达。街头的米粮店早关了,酱元坊竖立着限量供应的牌子,菜市场上踩烂了的菜叶都被捡走了。邝老太在天井里踱步,摩挲着日渐突出的手指关节。孙辈们念着子不教父之过之类的话语,等着大米下锅。邝老太翻着家谱,讲着他们祖辈的光荣事迹。一只小手指指着邝小姐的名字,问她去哪里了。

老潘,你老终于来了。费婕说。门廊上的半只“福”字飘扬起来。

太不容易了。潘兆玲拨了拨大波浪,风衣下的百褶一荡一荡。她一抬手,露出了个翡翠戒指。我对付不了那个主任,还是要让我在庙会上领舞,非和我犟了半天。哎呀,搞不懂现在的人。来晚了来晚了,我车在路口。潘兆玲的大波浪摆动得像马老太手里的蒲扇。

阳光铺满了街道,对面那间小吃店已经关门了。几年前还挺红火,到了下午,孩子们挤在那里吃炸肉串麻辣烫。马老太还请邝云吃过冰淇淋,说她儿子马上要接她去城里享福了。几个孩子将肉串木棍扔向屋顶的燕子,有一个老来杂货店买烟,徐福看也不看就卖给他了,邝云看他还没满十三岁,已经抽上南京烟,说话都有些烟嗓了。后来这个孩子被关进了兴化少管所,砸了城里的小卖部,把柜台里的烟全卷走了。小吃店早关了,这几年燕子都少了。走几步是布料店,里头做裁缝的老头也走了,他闺女回来过一趟,把布料店转给别人了。街后头的游戏厅还挺红火,不过规模小了,听说老板娘跑了,去城里当了人家小三,赚了套房炒股去了。

潘兆玲穿过杂货店的玻璃柜台,两面的玻璃照出了她的左侧和右侧。一看就是个老板娘。邝云将粥碗摆放好,它们像屋顶上最后一个燕子巢似的。水果刀叠着菜刀,一拨弄叮当响,像是一堆金币在麻袋里互相搏击着。邝老太捧着银元去换米面,有人家给了一小撮自家种的藜麦菜。孙辈们抢着吃,罐子里的老盐巴都被抠出了手指印。邝老太坐在红木椅上,天井铺着上好的青砖,连个青苔都不长。盆栽下面的野草都被拔光了。邝老太闭着眼睛,阳光洒在她的面颊上,那些沟壑宛如前线的战壕。

邝小姐去了哪里?又一个孙辈问道。

邝老太举起手指,宛如朝天空开了一枪。

三个人坐在了车里。沿途的树枝宛如子弹穿过田野。一个接一个的湖泊,闪得像麻袋里的金币。邝云伸出手抚摸着车窗,她想起了杂货店冰柜里的糖水饮料,平均三块钱一瓶。潘兆玲讲着她手上翡翠戒指的故事,是老项出差时买给她的生日礼物。她生日在下个月呢,不过她挺高兴的,今天除了买衣服,还想再去唱个歌。翡翠戒指表面起着太阳绿色的荧光。

真漂亮,像个猫眼睛似的。费婕赞不绝口。值不少钱吧?

不贵不贵,从缅甸那里找熟人买的,一万三。

赚大发了。费婕说。我儿子考大学那年,去兴化给他买金子,那里一个翡翠得十几万。

那是绿松石。那是红檀木。那是紫砂壶。那是猫眼石,从波斯进口来的。邝老太坐在天井的红木椅上,和孙辈们回忆着先前家里的珠宝。你们祖爷爷只要指挥下人去码头送点货,换回来的珠宝我们都当弹珠玩的。

我们班里,你混得最好。费婕对潘兆玲说。我还没摸过方向盘呢。

你家灯具店不也挺红火的?村里人都跑上来买灯泡呢。

你家卖一个红木椅子,我们家够吃大半年。

话不能这样说。我也是和老项一起苦过来的。

哪个人不苦啊?费婕歪坐在车后座。当年要是好好读书,起码现在不用天天装灯泡。

什么读不读书的,出来都是一个样。

潘兆玲似乎从车顶镜中瞥了邝云一眼。当年邝云就连体育课跳杆子都是数一数二的。潘兆玲怎么也跳不过一米线。男生们起哄,说让潘兆玲钻过去算了。邝云啪地跳过去,说成绩算潘兆玲的。学校里的煤油灯老是没油,又容易停电,学生都自备蜡烛。而自那以后,邝云抽屉里的蜡烛总是少半截,要么又破几个窟窿。蜡烛油滴在课桌上,滩了一片。有天邝云起早去教室,凝固了的蜡烛油中央,刻着一把刀的形状。邝云不知道那是同学走来走去,衣服或手指无意擦划出来的,还是真有人喜欢用蜡烛油作画。她用钢尺铲掉了蜡烛油,干干净净地摊开作业本,在背面写诗。语文老师来得也早,他会搭着邝云的肩膀,告诉她哪里的韵脚要改一改。那时大家都写诗,邝云还穿着白裙子骑自行车。语文老师送过她一本《海子诗歌全集》,邝云现在还藏在衣橱里,和那些雪纺裙、真丝裙、棉布裙、化纤裙、毛呢裙叠放在一起。徐福没在意,有一次称废纸差点卖了它。邝云追上收废纸的,给了他两支烟。

白色的大众弯过了几条道。路边的碧桃一片红的粉的紫的。一般往年这个时候,云官镇还会下雪,有一年庙会,直接把一个跳舞的女人冻出了肠胃炎。今年暖得早,邝云穿着她衣橱里最贵的裙子,罩了一件羊毛背心。羊毛背心是年前去兴化城里买年货时顺便买的,还有过年穿的羽绒服和加棉牛仔裙。徐福说她去年已经买了一件羽绒服了。邝云从他的麻将牌里偷走了东风。徐福和她吵了半天,将烟蒂扔进了腌菜缸。邝云用锅铲铲掉了烟蒂,在簸箕里摞了一座小丘,烟蒂插在上面,像个墓碑。

车停在了金鹰商场地下室。三人在地下室转了两圈,没找到电梯。邝云对着柱子上的凸透镜照了照,地下室很大,她们仨像刚拔出来的小萝卜头。费婕说往北边走一走。走着走着,传来了音乐声。邝云有些害怕,想喊出来,却怎么也发不了声。邝云的脚下生出了根须,像要长在地下室似的。潘兆玲朝着音乐声走去,风衣扬了起来,日光灯管照出了三角形的印子,罩在邝云的身上。她瞧着自己如千斤般重的双腿,觉得这次庙会后,她怕是跳不动了。

潘兆玲买了一件真丝旗袍,庙会时领舞穿。费婕抚摸着料子,多一点的耐克卫衣的抽绳砸在了旗袍开衩处。邝云的心紧跟着缩了一下,像是清水里滴了一滴血。就是他。孩子是他的。邝云抱着肚子冲出院子。老邝正在称鹿茸。外面的大地蓬松而雪白。邝云踩着雪,脚印碎裂如轻薄的蛋壳。她感觉孩子像鸡蛋液一样晃荡。雪花覆盖在她的身上,看起来像穿了件保暖的棉衣。一架黑色的推车露出了长柄,像是一截被雪水熄灭的烟蒂。她走上了桥。冰面照出了她肿胀的肚子与干瘪的胃。她朝半空伸出了双臂,大雪带来的冰冷宛如子弹般落在她的手上。

费婕从KTV包厢外端来了一大碗水果沙拉。她们唱起了邓丽君。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如此熟悉。水果块上插着有彩色小旗的牙签,费婕还在那里唱着周华健,邝云已经把所有颜色的小旗摆放好,整整齐齐地立在一块反季节西瓜片上。潘兆玲将瓜皮反着扣在茶几上,握着话筒唱《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邝云想起了老邝去世时,那天她嗓子疼,没哭丧,只给他穿了寿衣。老邝的手指硬邦邦的,套不进去。徐福硬是掰开了他的手。他的手里是空的,没有子弹,也没有雪花。邝云听见老邝的指节咔哒一响,她以为他还活着,就像那团血肉里有一只睁开的眼珠。她给老邝挽好了袖子。寿衣是徐福定的,不仅尺寸大了,肩头还裂开了。裤子有些紧,邝云把裤管往下拽了拽,遮住他被人打残的创口。老邝深信鹿茸可以治好残腿,就算后来当掉了姜家大院,他都将鹿茸好好地锁在母亲的出嫁梳妆匣里。

邝小姐去了哪里?在那些背子不教父之过的孩子里,老邝这样问邝老太。

邝老太没有理会她这个年幼的重孙,只是圈出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阳光将邝老太勾勒得像一个瘪了的人参。

KTV侍者送来了一箱雪花啤酒。是潘兆玲叫的,说是今天高兴,多喝几瓶。喝着喝着,三个女人尽兴了起来。费婕把啤酒瓶倒了过来,说这是他们家灯具店进的上好的翡翠灯泡,照出来的光芒可好看了,绿油油的像昨晚刚吃的炒韭菜。潘兆玲也醉醺醺地讲起年少时的事,她总是想当班长,可是那个班主任就喜欢写破诗,不喜欢她。她白天读书学习,傍晚去操场找猪草,晚上回家帮家里灌香肠。费婕安慰她,都过去了,老潘你的日子不是好起来了吗?潘兆玲捂着额头说,她没过过一天好日子。邝云又过来搂她,说潘兆玲的日子她俩都羡慕呢。潘兆玲拿起一瓶啤酒灌了下去,彩金的耳坠像个鱼钩似的。费婕啪地摔碎了一只酒瓶,举起最大的那片:这翡翠去拍卖得几个亿呢。潘兆玲微微晃着头笑了笑,倏地撸下了那枚翡翠戒指,一把扔在了茶几之外。在那个阴暗的角落,翡翠戒指闪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荧光。

没有一天好日子呀。潘兆玲搂着另外两个女人的脖子,唱起了《这世界多美丽》。

邝云和费婕也跟着哼唱起来。潘兆玲还没唱完,费婕夺走了话筒,这个家伙把美丽的世界唱的特别多情,又特别怪异。

潘兆玲和邝云纷纷拍起了巴掌。邝云一掌拍给了沙发,潘兆玲一掌拍给了茶几。

费婕将话筒递给了邝云,邝云没拿住,话筒啪嗒掉在了地上。

邝云捡起了话筒,像赴刑场般走向独唱台。她坐在软座上,背后空空荡荡:实不相瞒,如果推算得准的话,今天是我第一个孩子的生日。

潘兆玲和费婕愣了一下,又点了点头,像啦啦队一样举起手,挥舞着啤酒荧光棒:来一个,来一个!喊到动情处,她俩互相拍着手掌,噼噼啪啪,像邝老太枕在草席上的脸溘然松弛,邝家大院赫然洞开。老邝亦步亦趋地走在青石板上,听到了邝小姐给少年郎吹的口琴声。

“再坐一会,但愿能再坐一会,既有极远的路,今宵这么的晚,你说你已这么累,再坐一会,但愿能再坐一会,既要别去请尽量尽量逗留,日后亦无悔,再添热茶一杯,请你多留一会,不求你回心转意,只想别后你心中无悔,情到此心中终于都清楚,懒讲分手可相会,无言望已冷也已碎的烟灰,比你我更加累,谁人在念戏里对白语气极平淡,再礼貌地碰杯,如何共你再说爱说恨,何妨留待午夜独梦回……”

这可是当年邝美云的《再坐一会》。费婕握着潘兆玲的手,潘兆玲抹着眼角的泪,说邝云还是那时候她们班里的邝美云,联欢晚会的台柱子。邝云笑着,却觉得嗓子里的疼和痒像长着猪草的操场般无限延伸出来。

“再坐一会,但愿能再坐一会,既要别去请尽量尽量逗留,日后亦无悔,不敢斟香浓的酒,怕你心中误会,但系一杯清淡的茶,你又可曾领会,情到此心中终于都清楚,懒讲分手可相会,无言望已冷也已碎的烟灰,比你我更加累,谁人在念戏里对白语气极平淡,再礼貌地碰杯,如何共你再说爱说恨,何妨留待午夜独梦回,再坐一会,但愿能再坐一会,既要别去请尽量尽量逗留,日后亦无悔,既要别去请尽量尽量逗留,日后亦无悔……”

费婕站起来,歪着身体扭动起来,也不知道扭动的是什么意思。潘兆玲笑指着费婕跟邝云说这是母猪发情的动作。邝云似乎听不见,又换了一首歌。

“春花秋月不久……

人缘已尽结发难留”

邝云仅仅唱了两句,潘兆玲手里悬在半空的西瓜块掉在了地上。费婕像是滑到了西瓜皮似的,手划过一串啤酒瓶,乒乒乓乓倒在地上。潘兆玲将牙签戳在另一片西瓜上。费婕一个个地扶着啤酒瓶,手碰到了地上的西瓜块,像着了火似的喊了一声,往后一倒,刚扶起的啤酒瓶又乒乒乓乓倒下了。

“……自古有盛必有衰

有生必有死

哪有人生而不死

无常已到世事尽抛……”

再唱了两行,潘兆玲和费婕也跟着号,三个人醉醺醺地号。上次听到这首丧歌,还是在马老太的葬礼上。邝云坐在屋子里听了很久。老邝走时,邝云嗓子疼,唱不出来。她听着,把高调低调都复习完了。邝云张开嘴,想出声,隔壁的丧乐覆盖住了她的声音。她起身,把屋子里的灯关了,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宛如唢呐里微微颤抖的弹簧片。

“……劝亡者休想家乡

劝儿女不必悲伤

山中哪有千年树

人间哪有百岁郎……”

不知唱了几遍,把包厢门给唱开了。保安让她们别疯了。

“……春花秋月不久

人缘已尽结发难留”

邝云手拿着话筒,三个人已成了配合默契的丧乐队。

保安蹿过来,夺走了邝云的话筒,潘兆玲抱住了他的腿,费婕咬着保安的胳膊。保安高举着话筒,用胳膊肘敲打着费婕的脑袋。潘兆玲掐着保安的腿肚子,刚做的美甲都折了。邝云站在茶几上,又拿走了那个话筒。

“……自古有盛必有衰

有生必有死

哪有人生而不死

无常已到世事尽抛”

不知什么时候,少爷们扑了过来。一个少爷抱住了费婕的腰,一个少爷握着潘兆玲的胳膊,两个少爷在追逐邝云的过程中撞到了一起。邝云蕾丝般的小卷发掉了一卷,费婕刚染的栗黄色头发跟个稻草团似的,潘兆玲的丝巾已经被扯成了丝瓜条。可谁也没能阻止她们这支三人合唱队。

“……劝亡者休想家乡

劝儿女不必悲伤

山中哪有千年树

人间哪有百岁郎”

保安夺走了邝云的话筒,持着空酒瓶的少爷们像棒球队似的,用这些棍棒指着她们,似乎是另一种话筒。

“春花秋月不久

人缘已尽结发难留

自古有盛必有衰

有生必有死

哪有人生而不死

无常已到世事尽抛”

邝云的头“咚”地一下,被保安手中的话筒砸在头上,一点也不疼呢。

“……劝亡者休想家乡

劝儿女不必悲伤

山中哪有千年树

人间哪有百岁郎”

忽然,一个单薄的少爷居然哭了,蹲在了地上,邝云总觉得他像老和徐福买烟的那个孩子,连烟嗓都一样。

潘兆玲拨弄着头发上插西瓜的牙签,左手还戴着那枚刚从切歌机脚下捡起的翡翠戒指。已经接近零点了,三个人坐在马路边的石礅上,整理乱糟糟的发型。邝云用手指为她们梳着头发,三个女人爆发了合唱般的大笑。笑声如夜空的星辰如泡沫翻涌。

零点过了十分,那个孩子已经出生了。

现在几点了?邝云问。

你们谁有响声丸?邝云又问。

庞羽,女,1993年3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南京大学。曾在《人民文学》 《收获》 《十月》 《花城》等刊发表小说40万字,小说被《小说选刊》 《小说月报》 《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并有作品入选《2015年中国短篇小说》 《2016中国好小说》 《21世纪短篇小说选》 《2017年中国短篇小说》等年选。曾获得过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 《小说选刊》奖等奖项。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7年卷。已经出版短篇小说集《一只胳膊的拳击》(译林出版社), 《我们驰骋的悲伤》 (作家出版社)。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庞羽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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