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红网时刻新闻记者 周逸峰 实习生/杨怡晴
摄影/杨抒怀 张必闻
91岁的钟叔河倚坐在一把木椅子上,操着一口浓厚的湖南口音侃侃而谈,大智大慧与纯朴天真,扑面而来。
11月4日,“岳麓书会”前夕,长沙营盘东路,湖南出版集团大楼院内,念楼(即廿楼,二十楼也),学者、出版家钟叔河在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访谈里,始终条理清晰、逻辑顺畅地表达着自己对世界的看法与见解。
思想敏锐,记忆力惊人,完全不像一位世纪老人。
其时,先生坐在轮椅里,指着自己左侧身体:“我这一边中风偏瘫了,但是脑子并没有乱,也可以看看书、写写字。”
来访前,他正在卧室翻看着一本别人刚奉送来的新书《有些话语好像云朵》。
与钟老先生聊天,云朵自然来。
钟叔河的一生,称得上是“命运多舛”。著书多年,钟叔河以自己的思想力量引领几代中国人“走向世界”。
用他喜欢的话说,我们手里持炬,沿着道路奔向前去。
著书多年,钟叔河以自己的思想力量引领几代中国人“走向世界”。用他喜欢的话说,我们手里持炬,沿着道路奔向前去。
“我们中国人、中国的文化一定要走向世界”
说起钟叔河最具影响力的作品,莫过于《走向世界丛书》。
上世纪80年代,初入出版界的钟叔河开始策划自己出版作品,并一举推出了影响深远的《走向世界丛书》。
从1980年8月,该套丛书的第一种《环游地球新录》出版,到2016年底,《走向世界丛书》(续编)65种问世,这套历经37年时光的丛书圆满收官,但“走向世界”的故事仍在续写。
他说,中国文化的传承能力很强,所以说中国人走向世界特别难。
对此,钟叔河解释道:“传承能力强就是保守能力强,传承文化当然有优势。与此同时,这种文化也就很不容易接受外来的东西。”
钟叔河将文字视为文明的标志,他认为有文字才有历史,没有文字的民族就没有历史,人类的文明史有文字才能开始。
古埃及刻在金字塔上的象形文字比中国文字的诞生要早1000-2000年,古巴比伦写在粘土板上的楔形文字也比中国的文字早将近1000年,但只有中国人还在延续并辨识着殷墟甲骨文。
“‘男女日月东西南北水火’,你看现在,都还是那个字。”
随后,钟叔河分享了自己童年时期的一个回忆。
年纪尚小时,钟叔河曾在家中看过一本书。时过境迁,这本书的书名和版本都忘得一干二净,即使想要重温也找不到了。唯有一点,钟叔河时至今日仍能清楚回忆。
那本书以十几种语言翻译了一句话。每一种语言文字都洋洋洒洒占据了十几行甚至二十几行的篇幅,只有汉字是短短两三行。
这,展示的是中国文化的独特优势——以简短的文字表达出丰富的内容、传达比较多的信息。
“你看了我的书,我就讲我们的文言文有优越性,它的优越性就是能够用很短的文字表达出丰富的内容、传达比较多的信息,并没有损失意义。”
此外,全世界人口过亿的国家14个,而中国拥有14亿人口,人口多则体量大。“体量越大的物品惯性也就越大。”钟叔河援引物理知识解释道,就好比一辆满载物品、连接多节车厢的列车,转弯很难,改道也很难。
中国文化坚韧的传承力和独特优势是一把双刃剑,让古老文化抵御了岁月漫长的吞噬,但也在特定时期成为“绊脚石”。
“中国人要真正走向世界,过程是比较艰巨的。”钟叔河说道,但他也坚定地认为中国“一定能走向世界”。中国的文化还是能让世界为之吃惊的,我们不同于任何别的国家和民族,这是个大的方向。
雨果曾说:“学会读书就是点燃火炬,”那么书籍理当是能够照亮无知幽暗的“火炬”。从1980年8月《走向世界丛书》的第一册出版开始,40多年来,钟叔河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知识的火把”。
回顾漫长的创作之路,钟叔河依然认为第一部作品——“走向世界”是他向社会传递的最有价值的观点。
沉思片刻后,钟叔河坚定地说:“我们中国人、中国的文化一定要走向世界。而且我们现在也已经走向世界了,中国已经在世界上有了影响。”
专访钟叔河(右一)。
“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湖南人
睁眼看世界,走向世界,绕不开岳麓书院。王夫之、曾国藩、左宗棠、魏源等一干先贤大儒从这里走出。
对于湖南最近举办的“岳麓书会”,钟叔河连说:“蛮好,我支持这个事情。”
接着,对于书院、大学名字由来一一道来:岳麓书院在湖南是一个文化地标,四大书院之一。欧洲的一些大学,如牛津、剑桥也没有这么久。牛津(即用牛拉车即可涉水而过的渡口)、剑桥都是小地名。这些地名就和岳麓山一样,“小”。“小”也可以成为“大”。
他认为,纵观世界知名学府,牛津、剑桥这些小地名和岳麓山一样,随着学府的建设而声名远扬,可见校名不是覆盖面越大越好。岳麓书院由一个名山到一个学府,培养出了这么多人。这是我们的光荣。
“当然,湖南文化的发达,对比中原地方来讲起步是比较晚的,并不是很早就发达了。”钟叔河转而说道,四大书院基本在长江以南,这是为什么呢?那是随着南宋一起,文化南移,才开始发达起来。
在宋以前,湖南的名人并不多。全唐诗、全宋词里,作者有几个湖南人?最著名的就是唐代诗人李群玉(澧县人)、晚唐诗僧齐己(一说长沙人,一说益阳人——编者注),他们两个在唐诗里最多算三流诗人。
真正地讲,湖南出人是清朝中叶以后,尤其以曾国藩为代表。“在他们之前,湖南的著名人物就是周敦颐、王船山等,都比较晚了。”
当时的书院都不是主要的读书地方,有条件的人是到书院进修,并不完全在书院接受教育,这是一个活动中心。钟叔河如是评价。
从书院到人,自然就到了湖湘文化这个话题。
“我们的眼光不要只放到湖南。”谈及地域文化和湖湘文化,钟叔河认为,每个地域有每个地域的文化史、风土人情和性格特点。
北方人干脆豪爽,却比较粗糙;南方人比较细致,却少了一份豪迈,甚至在更小的区域内——一个省,这种差异仍然存在。这就是民族性的不同。
为了分析“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性格”,钟叔河以邵阳人举例说明。
邵阳人被称为“宝古佬”。他认为,邵阳人的性格,朴实,这是正面的词,负面的词就是保守;倔强,这是正面的词,负面的词就是顽固。
但是邵阳人保守并不等于不能走向世界,老挝有超过十万邵阳人经商就是佐证;而倔强或者说顽固则是“霸蛮”,骨子里有一种不服输的信念,用曾国藩的话来说就是“打落牙齿和血吞”。
正是由于这种特性,使得湖南人区别于其他地域上孕育的人民。“你去到北京、上海、广东等地,他自然就知道你是湖南人。”钟叔河说道。
“打落牙齿和血吞”——如果一定要概括湖南人的精神,钟叔河认为这句话再合适不过,来得直接,比较有个性,带有浓厚的湖南特色。
湖南新华书店乐之书店。
植根于“修养与文化内涵”的趣味
有人说,钟叔河身上具有一种野味、趣味,那么这种气质从何而来?
钟叔河认为,趣味的来源首先是读书。趣味是一种修养,当文化达到一定层次和高度后,会在相同习性、生活习惯的圈子里表现出来。
但是光读书、光积累文化也不行,趣味涉及的是一种文化的、内在的涵养。此外,这也存在“天赋的区别”,即出身、朋友圈层、地方性等。
他例举了地方性这个问题。古代中国的经济基础和社会结构是以农为主,在社会生活上,中国很重视宗族家族、血缘关系,这是中国文化和欧洲文化不同的地方。
中国人敬神,主要是敬自己的祖先、天地日月,崇拜大自然和祖先。中国还重视同乡关系,这是宗法社会的特点,马克思、恩格斯著作里称之为亚细亚的生产方式。懂得这一点,才能懂得中国文化为什么会源远流长。
“我们这个国家文化很悠久,我们自己要珍视。”钟叔河反复说道。
对于中国的农业技术,钟叔河也是赞不绝口。“中国的农业技术恐怕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如中国培养出的水稻的品种。”中国的面积虽然和欧洲差不多大,但是能够利用的土地面积比它少得多。我们自然条件并不好,但是我们养活了这么多人。我们中国的农业水平在工业革命以前应该是世界领先的,否则养不活这么多人口。再一个,我们的中医中药应该在全世界各个民族的医学里面也是领先的,否则我们不可能是全世界最大的种族,十几亿人口。这些医术现在也还没有过时,像青蒿素早在汉朝的医书里就记载了能够治疟疾,现在是进一步提纯而不是发现。
“一个国家、民族,恐怕不应该也不可能长期和别的国家、民族隔绝开来,不能够自绝于这个世界。”秉持着这样一种观念,91岁的钟叔河依然在阅读、写作、思考,他在阅读中一步一步“走向世界”,也在写作中一步一步引导更多人“走向世界”。
念楼里,面对晚生后辈的上门讨教,钟叔河总是热忱接待。采访间隙,有电话铃响,福州来的电话,钟老先生交代,明天这个时候聊。我们采访结束后,他数次叮嘱:常来玩啊。
人总得该热忱地活着。
来源:红网
作者:周逸峰 杨怡晴 杨抒怀 张必闻
编辑:秦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