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澍故里读陶澍
文/郑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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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我叩拜了曾国藩故居富厚堂,脑洞大开,刷新了对陶澍的模糊认知。这年初冬,湘中大地白菊开得亮丽纯洁,一树树银杏被霜凌染成金黄的时候,受部队指派,我来到娄底市接兵。家访时,有一应征对象正好是双峰县荷叶塘镇的,他家距富厚堂不到一里地。据该对象父母称:他们祖上与曾国藩家嫡系一脉,过从甚密,只是后来星霜荏苒,开枝散叶,后人才天各一方,四海飘零。富厚堂也是我念兹在兹的地方,结束家访,我迫不及待地奔富厚堂而去。参观时,我一边浏览里面的各种文物史料,一边听景区讲解员介绍曾国藩的生平事迹。曾国藩是我非常崇敬的政治人物,他是湘军的创立者和统帅,在治国、战略、理学、文学、书法等领域均有很高的建树。1992年,唐浩明先生的历史小说《曾国藩三部曲(血祭·野焚·黑雨)》出版问世,书刚上市,我就到新华书店将整套买了下来,竟然只用了一个礼拜时间就把数百万字全部啃完,透过文字了解到曾文正公波澜壮阔而又传奇的一生,知道了他是一位对中国近代史有重要影响的人物,是湖湘大地的文化标签和精神偶像。
事实的确如此。只要去稍加梳理曾国藩的人生轨迹,就会发现他的睿智和过人之处。他的名望妇孺皆知,他的政绩有目共睹,他的卓越无可厚非,他带领湘军子弟,“扎硬寨、打死仗”“先自治、后制敌”相继挫败太平天国运动和剿灭捻军,将清王朝寿命向后延续至少50年。此外,他还是“洋务运动”最初掀起者与实践者,他的政治主张和伦理思想可归于儒家的范畴,他始终不渝地忠君爱国,把国家利益看得高于一切。他的《十六字风箴言》《曾国藩家书》堪称人生绝学,处世经典。
因此,只要是提到晚清那批湖湘名人,我的潜意识里,首先想到的肯定是曾国藩。这个文韬武略,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智慧的清代中兴第一名臣,号称“千古第一完人”的曾国藩,当是近代湖湘人才可以置顶站排头的执牛耳者。其实不然,随着讲解员娓娓道来,我才头一回知道了陶澍这个鼎鼎大名的人物,知道了他才是率领湖南近代人才崛起的真正“带头大哥”。“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还是用历史来代言吧,湖湘文明、源远流深;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千百年来,灿烂的湖湘文化如湘江奔涌,生生不息。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湖湘哲人、士子上下求索,立功立德立言,成就了湖湘人物的星汉灿烂。而说到湖南人才,又不可不提岳麓书院。“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这是悬挂于岳麓书院内的一副著名对联,这副对联虽然过于狂放,却恰如其分地表现了湖南人才及开掘湖湘文化所担当的崇高责任。而湖湘文化的源头活水就在濂溪一脉和岳麓书院,重点在千年学府。自清季以降,湘才辈出,从清初的王船山,至道咸朝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郭嵩焘、彭玉麟等人才井喷,岳麓山下,湘水深流,弦歌不绝,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而与曾国藩同时代同站台湖湘人才崛起之前,真正发挥薪火相传、承前启后、赓续接力作用,实得力于嘉道间陶澍、魏源、贺长龄诸人承其余绪,而陶澍又是首当其冲者。史学家萧一山说:“中兴人才之盛,多萃于湖南者,则由于陶澍种其因,而印心石屋乃策源地也。”正是陶澍之提倡,以至一时湖湘人文迭起,蔚为壮观,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延至清末改良变法、辛亥革命等重要事件中扮演关键角色的谭嗣同、唐才常、沈荩、熊希龄,黄兴、宋教仁、蔡锷、陈天华、杨度等著名维新派与民主革命派领袖,至后来建立伟业丰功难以逾越以毛泽东、蔡和森、刘少奇等为代表的湘籍无产阶级革命家群体都承绪岳麓山风、湘江水暖。
陶澍作为清代经世派主要代表人物、湖湘经世派第一人,曾经作为“救火队长”,在道光皇帝的执政困境中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替道光帝打理了半壁江山。他和曾国藩一样都是清朝由盛转衰的历史转折时期叱咤风云的政治人物。他们的人生轨迹有很多相似之处,都出身于普通耕读家庭,通过科举步入政坛,最终誉满京华,名扬天下,成就高光人生的;都在湖湘这片土地度过了他们的童年、少年时光;都是岳麓书院的学生,深受岳麓书院优秀思想文化及核心价值观的熏陶影响,以经世致用、心忧天下的敏锐,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大力改革,致力于国家强盛;都是才华横溢、兴趣广泛多元,在每一个涉猎领域都能达到顶尖水平的人。除了上述共同点,他们均忠君爱国、文武兼备,能力超群,且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这并非是一种巧合,而是他们在政治伦理思想、爱国精神、性格品德等方面的高度一致,是惺惺相惜心灵契合的结果。
唯一不同的是,曾国藩的人生比陶澍多了戎马倥偬、带兵打仗的履历,而陶澍却是妥妥的文官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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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这次意想不到的收获,改变了我对陶澍的认知,我开始恶补陶澍的过往,通过阅读有关他的文学作品和历史书籍慢慢品咂陶澍,系统地了解这位历史名人的生平事迹。在他仰望过的天空,匍匐过的大地,捕捉他滑翔影子和经历过的每个细节,试图走进他丰富又深隧的内心世界。陶澍是誉满天下的经济改革家,此外还是清朝中期最重要的诗人与散文家,他的身上,具备着典型的文人气质。一生宦海沉浮,却不沾官场戾气,墨香书韵氤氲终生,吟诗作对出口成章,著有《印心石屋诗抄》《蜀輶日记》《陶文毅公全集》等。 他的奏疏、散文、诗歌、对联既是其经世思想的载体,又具有独特的艺术造诣。虽然这些作品让我读来似懂非懂,一知半解。却可堪是篇篇金玉,字字珠玑,特别是其中贯穿的笃行致远的思想,坚忍不拔的意志,忧国忧民的情怀,清廉高洁的品质,总是令我肃然起敬,长久感动。“隔秋水一湖耳,看岸花送客,樯燕留人,此境原非异土;共明月千里兮,记夜醉长沙,晓浮湘水,相逢好话家山”“治国如张琴,此中有精理;安弦操缦间,不偏而不倚”“十年乡国耳才人,秋水江南入梦频;作宦一时推古直,论诗隔世有前身”……读着这些或深沉、优美、慷慨、激昂颇富人生哲理和远大抱负的诗句,我的心境无比欣慰。仰头,我发现在陶澍瑰丽的人文天空,那一片片被朝霞或者晚霞涂抹的绮丽云彩,在天际间跃动着、衔接着、变化着。每每这时,我的脑海中便会呈现一幅画面。深冬北国,长城脚下,雪突然一夜造访京城,天地银装素裹,满目飘飘洒洒;雪在天空盘旋着,漫天的像造盐厂,也像千万树梨花竞相开放。一位朝廷重臣,传统中国士大夫,站在风雪交加,庄重肃穆的红色宫墙下,峨冠博带,衣袂飘飘,头颅高昂、目视远方,超然物外。他无心欣赏这壮阔纯净让人心醉的美丽雪景,眼眸迸射出来的是一种绝不随波逐流与世浮沉的苍凉悲壮。而彼时晚清王朝正时局危艰,大厦将倾,风雨飘摇;江山社稷,岌岌可危,如履薄冰。
这种无尽的遐想,让陶澍这两个方块字如同两朵云在我脑海里来回盘旋,挥之不去。驱使我急切地盼望某一天能到他的故里沙湾坪去看看资江边的美丽日出,听听山谷之中鸟儿的合唱,探探群山间连绵起伏的竹海,然后美美地喝几口山溪里潺潺流出的泉水,再到小淹镇街头巷尾和田野阡陌间转悠上数小时,寻寻陶澍少不更事年代的足迹,触摸这片生他养他促他思想启蒙之地的神秘,最后看一看那成群白鹭是怎样从资江上空掠过的。于是,从那时起,陶澍故里便成了我心中的一个文化符号,成了一部流光溢彩余味隽永的作品,成了可以抛开烦嚣琐屑尘世俗物的拍照打卡地,并渴望去朝拜心中的这座丰碑。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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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二十年里,我其实是入境过安化的,我曾两次到访县城东坪镇,只因行程与陶澍故里不搭边,不交集,只好事与愿违,擦肩而过。多年的心驰神往和遗憾,终归于2021年夏天得以梦圆。同学志华跟我志趣相投,都喜欢看世间万物,看好山好水、人文景观,都是那种坚信“远处才有风景”的人。一天晚上,他电话邀约于我,“美景良辰,锦绣河山,有空一起出门转转?”并征求我意见到哪个地方,我不假思索:“安化陶澍故里,这是我早就想去却一直没有成行的地方。”没想到志华跟我心有灵犀、不谋而合,他在电话里笑呵呵道,“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陶澍也是我的精神偶像。”,我们敲定了出行日期。
出发那天是周末,沿着二广高速南下,我们根据百度导航按图索骥向陶澍故里行驶。盛夏还是很有盛夏的样子,车窗外,天空是少有的高而蓝,阳光猛烈得让人心生敬畏,公路两边的绿树青山仿佛无精打采,萎靡不振,花草、树叶失去了水灵和绿意,沮丧地耷拉下脑袋。在汽车高速运行中,远山天际线闪着光亮,前方道路发白刺眼不见尽头,这让副驾驶上的我有置身茫茫戈壁的眩晕之感。
车入桃江县境后,向西沿资江上游蜿蜒前行,这时,公路两边的风景开始灵动起来,我们置身河谷中,好比置身人间天堂里。玉带般的资江水自群山中奔涌而出,为洞庭湖注入了丰沛、强大、清澈的水源;清流两岸,青山巍峨,茶稻飘香、满目葱茏;车窗外“嗖嗖”而过的翠绿树木、缓慢移动的青草地、一个连着一个的穿山隧道,一根挨着一根挺拔修长的竹子……景色如同岭南派国画大师关山月笔下一幅幅精彩纷呈的画作。这时,我的耳畔仿佛传来那首耳熟能详,口口相传的歌,“我听得人家说,【白】说什么?桃花江是美人窝,桃花千万朵呀,比不上美人多。【白】不错呀!果然不错,我每天都到那桃花林里头坐,来来往往我都看见过……”这首歌名为《桃花江是美人窝》的歌曲,由20世纪30年代著名作曲家黎锦辉先生1928年创作,歌曲源于他的一段爱情经历。黎锦辉曾在1911年和长沙女校一名学生、后来成为他妻子的梁惠方相约来到梁的家乡——湖南桃江县桃花江畔。因为这里桃花艳丽、女子秀美,所以“桃花美人”作为艺术意象留在黎锦辉的脑海里。我瞥了一眼窗外,想去找寻黎锦辉歌里的那些美丽村姑的倩影。但那些明眸皓齿、楚楚动人、娇俏可爱的柔美面容,环肥燕瘦、婷婷袅袅、仪态万千的窈窕身姿在岁月窗间的似水流年里,已然俏影全无,芳踪不见。 猛然,我有了一个疑问,难道桃花江不再盛产美人了?但我很快否定了这个问号。从上世纪20年代到本世纪的今天,时间跨度已经百年,在呼啸而过的时光里,有多少曾经心心念念的风物、场景、人影被岁月碾压。有多少翻天覆地今非昔比的变迁不经意间发生。正所谓“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在时代发展的滚滚浪潮里,一片水一域地的变迁,当然会影响到一方人的变迁。我豁然开朗,不再纠结,心想新一代的桃花江美人,不是比以前少了,而是比以前更多了,只不过眼下她们可能置身在高校的象牙塔里,置身繁华都市的高端写字楼内,置身无数个工厂车间的流水线上。抑或,今天又正值盛夏初伏期内,她们怕烈日灼伤白若凝脂的肌肤,都躲进自己的闺楼之中避暑去了呢。
两小时后,我们到达安化县小淹镇街上,然后,车继续沿着幽静、逼仄的水泥村道往前行驶,走着走着,路走没了,我们的车被江上一处渡口挡在资江南岸。江面有汽渡船来回穿梭,随着汽笛呜呜响起,整个河谷都在响应,螺旋桨翻卷着,江水兴奋地沸腾起来,将汽渡船缓缓推移至码头。空气中的湿被激荡成雾,阳光镀在薄雾上面,立即呈出一抹彩晕,这绵柔、细碎的水晕,喷雾般溅落到脸和手背上,那种即得的快意舒爽,瞬间涤清了三伏天带给人身心的干燥焦渴。船长一看就是水上长年飘的“老把式”,刚抵码头,他就下船给我和志华又是递烟又是递冰镇矿泉水,然后十分热情地跟我们套近乎,“老板,上哪儿去呀?”“到陶澍故里,还有多远?”我回话,他手指江北那片村庄,“喔!就在对面,过了这个渡口往西拐再走两百米就是沙湾坪了。”登船后,船长跟我们聊起了这个渡口的历史,他说:你们别看这个渡口破败简陋,年代却很悠久,也有很多故事,两百多年前,陶澍就是牵着梅山矮马,从这个码头出发,到外面去闯荡人生的。再往远点的明朝年间,这个渡口只有几间茅屋,几艘旧船,几根竹篙。后来,几经岁月更迭,随着南来北往贩盐销茶的商人在江边扎堆,这里逐渐发展成一个安逸繁华的水上集市,但近些年来,随着水路日渐势微,退出舞台中心,这个渡口又变得没落与冷清起来。
汽渡船逆江流往北岸游去,随着渡船行远,船尾后面的江面留下一股股泛白的水流。乍一看,像是飞机划过天空后留下的痕迹。利用渡江的间隙,我瞪大眼睛不放过这绝美的江景,资江两岸的青山耸叠着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资江水真是少有的清澈碧绿啊,从船上往下看,江底漂浮的水草和游鱼清晰可见,天空中的朵朵白云倒映在江面。“真乃难得好景”一时我兴致冲上心头,一边赞叹这旖旎江景,一边在甲板上吊起嗓子,唱起了那首《桃花江是美人窝》。渡江花了8分钟左右,船达北岸码头,我们一秒钟也不愿耽搁,迫不及待,如赴一场约会似的朝沙湾坪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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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归是哺育过名士的土地,一入沙湾坪,我们就被一派清新宁静的山水田园气息所包围。环顾四周,远处山林浓密,到处都是蓬勃的绿,都是粼粼的水;清亮的良田,含笑的向日葵,搔首弄姿的村道树,果木上垂挂的沉甸甸的果实,正将那墨绿色的枝丫压得向江面低垂。茂密的方竹林风情万种,竹叶正在山风里翻飞,白云,正披着蓬松的斗篷悠闲地在山腰间散步。恬静的荷塘里,荷花开了,分外美丽,东一朵、西一朵,装扮在沙湾坪的村口,微风拂来,阵阵清香扑鼻……
陶澍故居在村子中央格外地醒目。故居周围层层依山而建的现代民居,点缀在花艳草绿的山坡上。它们与陶澍故居一并存在,在它们的互相映衬下,自然而然地完成了现实与古老牵手的过程。故居门口有一棵苍劲古树,一下车,我的眼球就被它吸紧,我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棵古树,品种是枫树,主干胸围至少四个人才能合围,树冠像一把巨型无边的绿色遮阳伞,罩住了一大片的天空,但斑斑驳驳的阳光还是寻找着伞的罅隙,从偶有稀疏的枝丫间穿过,洒落到地面上。古枫的枝干,相互交缠,抱团成荫,古枫躯干和根部的风化腐蚀部位还寄生着花椒,蒲公英、五倍子、牵牛花等各种植物,它们都是“啃老族”,与古树的稳健持重相较起来,它们活泼生动,娇态尽显。古枫苍劲,新苗风绰,此景此情让我不由兴一番抚今追古之慨叹。树下有两位盘膝打坐、拈须含笑的老汉,年龄均在古稀以上,我问两位老汉,“叔,这树有多大岁数了?”二老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漫不经心地用很浓重的当地口音回答我:“我们当小孩的时候,树就现在这么大了,具体也说不准它究竟多少岁了,但据我们陶氏族谱记载来看,此树至少有千儿八百年了。”
我咀嚼着两位老汉的话,心中感慨良多,浮想联翩,树跟人一样,有生命,也有前世今生,遥想当年,不知是哪位古人见资江畔水好山好,便随手栽下了一株小苗,最终长成眼前的风景。抑或是一只南来北往的大雁遗落下的一粒种子,无心成就了今天的参天大树。这棵树也一定跟陶澍有关,当年衣锦还乡的他,说不定在这棵大树上拴过马,孩提时代,说不定和小伙伴们在大树下玩过捉迷藏、过家家的游戏呢。
这棵几经岁月更替的老树,在风来雨去、月升日落的风霜磨砺中,在陶澍故居门前已孤寂地守望了数百千年,却依然冠盖如云,根深叶茂,生机傲然。它的一枝一叶,都写着故事,令人生情,它的一春一秋,让人思想丰满,内心轻盈。这树是陶澍的精神原乡和文学地理,这树里有一种名叫“故乡”的元素,这种元素曾融入陶澍的血液里,渗透在他的细胞中;也时常点燃他的悠悠思乡之愁,让他在繁忙公务之余,在无数个异乡的夜晚,“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我和志华是带着强烈景仰与热爱而来,我们怀着无比的虔诚朝故居里面走去,随之,厚重的历史感扑面而来。这座深深的庭院,斜檐翘角、青石地面,四周环筑青砖围墙,门前立着威严石狮,门上挂着光亮铜环。这些清朝中叶时期就有了的东西,虽然饱经160多年的历史磨难与风雨侵蚀,但斑驳苍老的容颜仍掩盖不住它的气势与高贵。“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遽然,一阵清脆鸟鸣声传来,同时还夹杂着调儿长长的蝉鸣,我仔细凝望,宅院里绿树掩映,疏影横斜,生机盎然,松柏、香樟、杉树、梨树,芭蕉、棕榈的枝叶上,栖息着各种各样的鸟儿,它们犹如冷兵器时代千军万马的卫兵,又好比陶澍故居看家护院的“家丁”,以“忠诚”的名义守护这座宅子,无怨无悔。
即使是艳阳高照,热气灼人,斑驳的院墙上依旧印着昨晚风暴后诗意的雨痕,沾湿的黛瓦不动声色地往下轻轻一压,与探出墙头的老树繁花、壁上虎虎生威的爬山虎相映成趣,令人着迷。风儿轻轻舞了一下,霎时,花香摇曳,四处游荡,满庭芬芳,我看见一群蝴蝶与一团蜜蜂正争先恐后地朝墙角那片栀子林飞去,栀子树上的栀子花儿皎洁如少女的面庞。这些小精灵的前去,毋庸置疑,是要去悄悄酝酿那璀璨的蜜意。这时候,油然想起宋人范成大的一首七言“南浦春来绿一川,石桥朱塔两依然。年年送客横塘路,细雨垂杨系画船”。虽然这时不是在撩人的梅雨季节,但置身这满目葱茏的深深绿海中,范诗中的意境意趣在这座宅院依然可以找得到的。
宅院面积80亩,布局合理。分为陵园和建筑两个片区,里面设有神龛,主要用于祭祀缅怀,右门入侧处是御碑亭,御碑亭后面是享堂。御碑亭内两只巨大的石鳌背负一块道光皇帝御赐的著名书法家何绍基书写的碑文。享堂正中悬挂有横匾和楹联,楹联、横匾均由木板刻制,做工精细,黑漆涂底,鎏金题字。 建筑区左侧是一片空地,这正是陵园位置所在,空地里长着葳蕤绿草,深可没膝。空地约占了整座宅院四分之三的面积,空地正中一道台阶由低向高朝北延伸,长度近100米,犹如一条中轴线连接寝陵(陵墓)位置,台阶由青石铺成,青石条与青石条的缝隙之间,长着小草和苔藓植物,我们小心翼翼在石板间跃过,生怕一脚下去,不慎蹂躏到它们。石级两旁设立着形态各异的石俑、石马、石虎、石兔,将厚重与气势挥洒得淋漓尽致,这些看似冷冰了无生气的石头,实则栩栩如生,精气十足,仿佛只要一声令下,随时都可以出征疆场,随时都可以冲锋陷阵。整座陵园庄重朴素,肃穆威严,虽不及北京或西安的皇陵那么霸道气派,但不露圭角的背后,却彰显着主人地位的显赫。
据享堂前标识的史料显示:陶澍已在此安睡了182年,1839年,他在南京任所辞世,1840年,朝廷拨专银修建该宅院。宅院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由陶澍族人守护,1970—1980年代享堂曾作为知识青年的住宿房,1990年代作为安化县林业局沙湾苗圃职工住房,2007年、2021年安化县人民政府拨专款对破损部分修葺加固,恢复原貌。回首细看眼前的故居庭廊,虽经漫长岁月的风雨敲打,但经多次修葺,精心维护,那些黛墨色的瓦片、泥赭色的砖墙,青石板的地面,斜檐与翘角,依然原貌如初,不改当年风姿。
我在陶宅内行走,眼睛一刻都没有落下那些史料,只有历史的才是弥足珍贵的,只有历史才最有发言权。陶澍自小天资聪颖,发奋读书,七岁便跟随父亲陶必铨远走长沙,求学岳麓书院,12岁便能熟读《史记》《左传》《准南子》等书籍。之后,他参加湖南乡试,朝廷会试,继而殿试、朝考,被嘉庆帝召见,后赴翰林院任翰林院编修,再升御史,曾先后调任山西、四川、福建、安徽等省布政使和巡抚,一步一个脚印,到道光十年(1830)任两江总督,后加太子少保。在陶澍所处的时代,正是鸦片战争爆发的前夜,许多达官显贵八旗子弟总是醉生梦死,手持鸟笼,不思进取,而陶澍却没有把个人生活设置在锦绣堆里,设置在狭隘的小我之中,而似一股清流以一种特殊方式,始终坚守着自己固有的东西,构建自己非凡的品格。在彼时清廷推行的政治变革中,他发挥中流砥柱作用,在不同任上积极履职,改革盐政、改良漕运、首创海运、赈济灾民、兴修水利、兴办学校、建设文化、整肃吏治、改造民风、严禁鸦片等多个方面都取得利国利民举世瞩目的杰出政绩,并成为道光皇帝在治国问政拱卫江山社稷上不可或缺高看一眼的重臣。
陶澍一生也有起有落,他在失意的时候,不消沉,不颓废,没有一蹶不振,而是寄情于自然,寄情于读书和写作。因为对文人来说,特别是对陶澍这样的官文人即政治家文人来说,读书和写作何尝不是一种治疗方式,他可以把一段萦绕于内心的情绪,压抑、幻化成文字和故事情节,然后在文字中满足自己的亏欠、失落和缺憾,从而得到一种类似宣泄的释放,因为这样的感觉是非常奇妙的。
岁月抹不去历史的痕迹,江河洗不尽积年的风尘。伫立陶澍故居前,我一遍遍地细览沉思,一遍遍望着两岸蓊蓊青山和汤汤流水,我在思考一个问题,人类的脚,本是用来自由行走的,可由于时代、由于个体的抱负理想,脚作为向外部世界求索的工具,却被赋予了太多的内容。我也由此想到了马或客船,想到了资江渡口那个船长才说不久的话,也许这位船长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关山重重,江河阻隔,在那个没有现代航空、高铁、高速立体交通网络仅靠车马劳顿、舟来楫往的年代,人们出行的方式只有两种,一是走陆路,二是乘水路,而这两种远行方式,都离不开脚力支撑。我的眼前蓦地出现了一个穿马褂长衫的少年才俊身影,他在嘉庆朝的某一天清晨,怀揣求索与报国之志,心向远方的星辰和大海,辞别家乡父老,或骑一匹梅山矮马或乘一叶扁舟到长沙、北京参加朝廷组织的乡试与会试的,他一路越山涉水,所向披靡,高歌猛进,先是考取秀才,继而考取进士,然后一步步地走向自己人生高光的。
那“嗒嗒”的马蹄声沿着他屋后山野、茶马古道、荆棘丛生、青石垒成的路面向京城而去,马朝着京师方向的天空时而发出一声声深长的嘶鸣,马倦了,马背上的陶澍也倦了。这一路上,驮铃叮当,蹄声如缕,络绎不绝的人、车、马和陶澍相伴而行,擦身而过。他们是押运茶叶和食盐的商队、骡队,是道公、镖师、行乞者、洗马人、背包客,傩师,还有马术师和艺伎……
这一路上,还不时扬起漫漫的尘沙,只要陶澍稍不留意,他就会被呛得一鼻子尘土。
“日月照千秋,江河万古流”陶澍问道远方问道京城,除了屋后的茶马古道连接外面的世界外,水路也是出行的主要方式。循着眼前资江水路,我继续往下遐想,遐想着当时那个不负韶华的少年,从沙湾坪村村前的古渡口出发,溯水路向东,先抵达洞庭腹地的巴陵古城(岳阳),随后搭乘城陵矶码头客船入滚滚长江继续东行,接下经过九江、芜湖,再抵达烟媚水软的江南,船至江苏镇江时,转大运河北上,目的地直指京师。这一路上,有时江上狂风大作,浪高涌大,有时烟雨朦胧,雾霭茫茫,有时天上白云缥缈、云淡风轻。遽然,夕阳斜晖下,一群大雁空中飞过,江面掠过一阵轻风,吹乱陶澍的浓黑鬓鬟。每当这时,这个年轻后生眼中就会闪出流星般的火花,火花循水而去,水的那方就是他的诗和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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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湾坪行走只是半日光景。这样的行走实在太短了,短得令人猝不及防,让人依依不舍,我不得不把我所看到的一切都装进眼睛里,装入脑海中。这些被我灌进眼里和脑里的东西,是生在陶澍故里山岭上的松,是长在资水堤岸畔的柳,是盖在故居屋顶上的瓦,是掩映在沙湾坪人家房前屋后的竹,这些树、瓦、竹还有资江水,曾经生长在陶澍的诗词歌赋里。如今,我想把它们移栽到我的文章中。
有这么一段话,正好表达我当时的心情,“与历史对话中,可以使人生走向轻盈,思想变得丰满,性情也彻底地放达”。对此,我不敢苟同,但我相信,此番陶澍故地行,是有收获、不虚此行的。虽然只是半日走马观花,浮光掠影,但我的心沉浸到沙湾坪的土地中去了,徜徉在这片山山水水里,我以双足为楫,划动一叶寻找心灵回归的渡船,俨然一个忘情的泅渡者。我在天上白云间凌空飞翔,我在资水碧浪中溯流而上,心中的丘壑、块垒向身后一一退去,直至消弭得杳无踪迹。
回去路上,我依然举目四野,我想把这一切全都烙进心底,全都打包带回,这些东西是那么的温润如玉,晶莹剔透,又那么地历久弥新,这些东西正如陶澍故宅门口那棵苍劲老枫,正肆意伸展它历经千年磨练而成的独特气质与成熟之美,这种气质和美是那么新鲜,那么地与众不同。

郑杰,曾服役广州军区某部,荣立过二等功,现居湖南常德市。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学作品散见《解放军文艺》《散文百家》《湘江文艺》《解放军报》等报刊,纪实文学作品在《知音》《家庭》《华西都市报》等刊载。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郑杰
编辑:张婉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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