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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禹风:劝君一杯酒(短篇小说)
红网时刻
2022-07-14 10: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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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君一杯酒(短篇小说)

文/禹风

两个月前大鸿和老文刚在鼓浪屿对岸鹭江宾馆面朝海峡喝过工夫茶,鸡零狗碎地谈了生活中所有甜酸苦辣。作为大学同学,这番倾心,起码可解锁五年十年的人生。

没想到老文前晚又接到大鸿微信,说这就要来上海,喝酒不喝?

喝酒不喝?要知道大鸿是来大城东北角的大学看他当研究生的儿子,这大学也是大鸿和老文的母校。老文没孩子,若有,他绝对不建议孩子再进同一所大学。难道用四年青春还换不来对一所名牌学府的洞见?

此来,大鸿凭借校友身份,意图干涉儿子导师的新年计划,帮矜持的好儿子说出恳求的话。

老文想:大鸿是个老实人,虽去做大胆鲁莽事,心毕竟虚。这酒得喝,算说上几句支持和打气的话吧。

老文不善喝酒,但大鸿爱买醉,不请他喝好,肯定不成地主。老文决定选一款不拔尖地昂贵但也不亏待大鸿的酒,就算重享一回有啥说啥的舒畅。喝完这场,平时安于缄默的老文今后五年十年都足有肚量让自己对世界憋着。

虽然大城之大让聚餐的人发怵餐前餐后的交通,但大鸿决意搭地铁到老文住的郊区来。看起来,这份友谊具有深厚基础,可天晓得,当年大学里,老文真没和大鸿道道地地说上过几回话。

他们毕业后算是彼此感觉遥远的亲近。回头看,方觉得双方同样被初心连累。

有十年间,老文出差机会多多,一到潮汕地区就找大鸿;大鸿曲尽招待之趣,很想让老文开心。不过,他俩一旦真喝上酒,拉拉杂杂过去现在涂鸦般说过记忆中事,便深谈不下去,常落个相对无言,唯剩一份同窗亲切,让时间赖在暖色调里。

这个冬天大城已阴晦很久不见阳光。这天,老文醒得晚,睁眼看天色,上午和黄昏没区别,索性决定午饭前什么也不干,光等大鸿来。可惜大鸿嘟一声发来手机短信,说儿子的导师临时有空,喊他去喝咖啡;老文这里,必定晚到了,抱歉抱歉。

老文一面回信“没关系”,一面觉得无聊;跟太太打个招呼,出门去街上酒类直销连锁店挑酒。

从前老文不太敢在附近街面买酒,只有和私人烟酒铺老板关系铁的邻居才能逼老板拿出当官朋友暗里拜托处理的礼品酒。喝礼品酒,喝到假酒概率小些。老文有次看电视节目,一群人得意洋洋卖老资格,抢着盲品茅台;都说喝了一辈子茅台,难道还咂巴不出真假。结果叫人跌眼镜:大多数上节目的老酒鬼们都指着真茅台喊假。老文这种平时不贪杯的,岂敢在街面酒铺子买茅台?

不过,记得大鸿并不喜欢茅台,他喜欢浓香型的酒。老文想大鸿难得上一次门,总得上久粮液才够份儿,不为面子,为情意。

特别而言,啥情意呢?举世皆浊我独清,小众意识约束了大鸿和老文多年,两个人都为清高付出了始料未及的代价。大鸿平时喝醉酒,就地大鸣大放在微信朋友圈里哭闹,喊我这辈子啥也没捞着;老文笑他不要脸,老文愿意憋着,憋出了严重的痔疮。

这两个伙计其实不用见面,彼此就有情意。凭这虚虚又实实的情意,老文决意找到货真价实的久粮液,今天请请大鸿。

老文难道结识了私人酒铺子老板?难道这年头严打,照样有当官的托私酒铺子处理人情酒?不是。有家水果店关了门,在原门面上,新开张一家“久久足金酒类直销”连锁店。老文去买过几回中低端白酒,意识到这家店在上海已有几百家连锁;店员电脑登记每瓶酒的货号,销售状态全市联网。老文信逻辑:对连锁经营者,若一个网点卖假,所有网点就共担风险。就一个网点而言,它还同时经营上百种白酒、红酒、高度洋酒和啤酒,哪个把钱当钱的老板还有胆卖假?再说,久粮液么,老文在公事宴席上也咂巴过味儿的,万一有假,他尝得出。

大鸿这时又发短信,说自己见了儿子的导师,死拉活拽把人拖饭店里了。这上海地方,也真是的,还没吃午饭,喝啥咖啡呢?大鸿忙中偷闲留言:兄弟多原谅。我俩改成下午喝咖啡更好;你千万别乱花钱买酒,你又不喝酒的。

老文走都走到“久久足金”酒铺门口了,透过手机看了大鸿这糟糕样,心里好笑:当老子的清高一辈子,临了,为儿子,清高不要了。正如一位美女年轻时自爱,到得徐娘半老却出门卖笑。这样子讲笑话,笑话都不纯了,苦涩了……

为了大鸿敢受这份委屈,老文觉得更要以真正的久粮液浇浇自己的块垒并遮掩住大鸿的羞惭。他推开酒铺子门,往里直进。

新式的酒类直销店更像个货架式小超市,眼前几排货架,高高低低、五颜六色地堆满了酒盒子。除非账台背后的样品架,买酒的人很难看见酒瓶了,更难直接看见自己要喝下去的酒液。

老文被酒铺子这种新颖的虚拟感撩拨得恼羞成怒:为什么自己要信五花六金的纸盒子里是值得用大钱买的酒呢?到底谁做了中保,保证这盒子里的液体是酒不是水,是酿造的酒不是勾兑的酒,是自己心里认可的久粮液原浆,不是各种名目挂上“久粮”两个字前缀好糊弄人的东西?

老文看看柜台后的营业员,这男的戴一副黑框眼镜,对老文的进门视若无睹,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机。老文吆喝一声:“我看看白酒。”

一个中年圆脸女人应声从货架深处冒出来:“随便看咯。”

老文凑眼过去看久粮液,一看,价码都飙到快一千元一瓶了,惊问:“又涨过价了?”

大鸿住在学校附近商务旅店,每晚房价二百六十六。

他白天晚上都泡在校园,不是会老同学、请托老同学疏通,就是和儿子在校园里走着聊天。大鸿人长得老实巴交,父母都是家乡每天必下地的农人,儿子却与他完全不像了,长得白白净净,红嘴唇高鼻梁,架副金丝边眼镜,一派科研人员的沉静,完全是现代版的大宅门少爷。大鸿絮絮对儿子说上一百句,儿子懒回他一言。

研究生都读了快一年半了,导师也没安排大鸿儿子参加什么有价值的科研项目。

大鸿坐不住,从老远海边跑来,他儿子倒心定气闲,问老子:“为啥一定要参加项目?”

这样的儿子怎能不让大鸿着急上火?不单要请儿子的导师喝酒,大鸿自己都憋得不行,得靠杜康解忧。

本来那导师和大鸿保持着远远的距离,在系办公室匆匆见面说了几句话,话说得滴水不漏,叫大鸿越发心慌。这好比抱着断桅杆漂流的人好不容易碰到船,那船非但不来搭救,船上人还挥挥手表示这厢有礼。

大鸿缠定了同班同学、留校当教授的冷流,冷教授是当年同寝室哥们,不至于不管他大鸿的重大家事。冷教授本来为大鸿高高兴兴奔走,后来发现大鸿儿子那导师答应的和做的不一样,就开始叹息。

冷教授的叹息一声密过一声,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悠长过一声,一声哀过一声……大鸿听冷流的叹息声听得心惊肉跳,觉得事情要黄。

终于,冷流电话找他:“阿鸿,你托的话我前前后后全带到了,对方答应和你单独喝咖啡。”

大鸿满心信不过上海的咖啡文化,他觉得“喝咖啡”三个字不但太洋气,而且还带着纪律监察的冷峻感。无论儿子导师通知他“喝咖啡”还是自己请人家“喝咖啡”,如此咖啡气氛,肯定谈不好事情。

大鸿按约来到咖啡馆,见了脸孔不冷不热的这位导师教授,他不由分说,一把抱住人家就往咖啡馆外扯:“好不容易约上老兄,咱俩是校友,走走走,喝酒,吃饭!”

导师教授试了试温和抵抗,发现大鸿手劲儿大,若不想引发人群围观,不如乖乖跟他走。

大鸿事先并无预案,他扯着导师教授出咖啡馆,四下一张望,马路对面正有一家鸿发餐厅。鸿发鸿发,吉祥吉祥!他一低头,搂着导师教授肩膀,像已喝醉的一对儿好弟兄,冲过小马路,进鸿发餐厅了。

进了餐厅安静的大堂,导师教授轻轻推开大鸿,挑个精细桌头坐了:“校友大哥,客气呢我就不同你客气了,正好实验室出来,还没吃午饭。不过,话说前头,午饭我请客。你远道而来,这是规矩。若是不依,今天啥事别商量!”

大鸿愣了愣,只好点头:“好的好的,听说你上学时住的也是六号宿舍三零三?虽说时间有先后,咱俩毕竟也在同一间房间住过,我依你。只一样,酒必须我请客!”

大鸿屏住呼吸听导师教授吐上海话点三冷盘三热炒一汤一甜羹,等服务生合上餐牌,他刺进去问:“飞天茅台有没有?”

服务生一愣,点点头,跑开去拿来酒牌。大鸿连忙落眼看飞天茅台的价码,他没有倒吸冷气,只流水价问:“不会假茅台吧?”

导师教授一伸手,按住酒牌,抬头看着服务生:“茅台假的多,换了换了,我们喝个黄酒就好。”

大鸿“嗳”一声,指定服务生:“就上飞天茅台,要是有假,你知道后果。这里全是喝茅台的行家!”

导师教授叹口气:“师兄你这是何苦呢?花那个冤枉钱!我平时不爱喝酒,要喝你自己多喝。”

大鸿听他喊“师兄”,松了第一口气。

得谢谢茅台啊!何以拉近人距离?唯有茅台。

说来也巧,老文正瞪着两只散光眼端详货架上的久粮液,手机响了,是某银行分行行长朋友打电话来约吃饭。

老文手里没足够大资金让银行行长烧他香,本区分行这黄行长是老文从小光屁股一起玩香烟牌子的发小,因在老文家附近上班,平时训完员工,总得说说人话平衡身心吧,所以和老文定期约饭;老文把自己的钱存在行长领导的分行,也常要打听钱消息。两人碰头从不讲繁文缛节:行长可以把前一晚应酬没喝完的酒带来喝,老文也敢把行长塞进路边小店,只要有干净座头,俩人就扒拉着腌猪头肉纵论天下形势。

每到小酒馆落座,老文就板脸,先做酒馆那些小老板规矩:“碗筷给我开水烫一烫!菜么,待会儿放凉了,只要油发白,我不但不付钱,还告你地沟油!”黄行长笑嘻嘻,眼神在黑眼镜架后面酝酿,等老文耍完威风,他稳稳要两只白酒杯,打开自带的喝掉一半的酒瓶:“这瓶我们昨晚和客户一起鉴定过了,不是假酒,笃定喝,干!”

此刻,既然黄行长来电,老文就乘势问他:“阿黄,你说酒类直销店这模式信不信得过?我在这儿买久粮液呢,千把元一瓶,不晓得真假。”

“哎哟,你这话在我面前说,我不讲几句喉咙痒!”货架里刚才钻出来的中年妇女抢在黄行长前头,大不依,“看看看!我们店牌子上标好了的:假一赔十!”

阿黄行长在话筒那头听,听了嘿嘿冷笑:“兄弟,别听人家忽悠你。你在我宴席上,酒必定真酒,因为你是我兄弟;你在街头酒铺子里,所谓‘真酒’多半就不地道,因为你是一个‘目标客户’。”

合上手机,搁进口袋,老文酒还得买。

老文看着久粮液,想起这世上还有“久粮汁”或“久粮醇”之类同姓妖孽。西施虽好,只怕你下了定,她爹妈送东施来完婚。街头小铺子,哑嗓子喊“假一赔十”,又没说西施有假赔你十个西施,恐怕终究赔你一堆儿东施。

老文想着东施,联想到无盐,人就冷静下来,终于又去看别的牌子,一看看见了箭留春。

老文平日同黄行长吃饭,大家当年赤脚兄弟,不能讲究,老文是买过箭留春的。三百多元一斤装,五十二度,酒的劲道辣火。

这酒,如果叔伯兄弟祠堂里拜了出来聚餐,不讲身份背景,酒意直来直去,正好。酒浆若倒出来,拿去冰箱里冻直了,想象中大家可以捏着酒棍子武打。

其实,同大鸿喝酒,箭留春更合适。只是光看价格,好像贱了些,拿不出手。

正思量,中年妇女伸手一探,扯过一个红金色礼盒:“来,试试箭留春新款啦,今年刚出的,精品版!”

老文接过一看,果真:精品收藏版箭留春,价格四百五一瓶。

“加入会员吧,爷叔。”中年女人噱老文,“会员价四百三,如果你把瓶盖和包装盒还过来,再抵扣三十元。”

“哦,”老文本来动了心,手指掏钱包,一下子觉得逻辑又不顺畅,他手指顶住钱包,在口袋里塞好,“瓶盖和包装盒还你,什么意思?是不是卖假酒呀,只有瓶盖子和包装盒真,收回去再鼓捣下一瓶?”

“看你说的,爷叔真是老狐狸哦!”中年女人咯咯笑,“倒过来想才对!我们把瓶盖和包装盒上防伪标签收回来,正是杜绝假冒!”

老文点点头,觉得这话嵌进了榫头。他掏出四百五现钞,拍在柜台上,抱起红酒盒子,推开玻璃门,回了。

掏钥匙打开房门,老文太太蜜宜从客厅沙发上抬头看他,眼色有点不屑和奇怪。

老文心想她又怎么了,没做贼也心虚起来:“你啥意思,看着我冷笑?”

蜜宜撇撇嘴:“一大早就睡不着,老同学老兄弟从远方来了。又买酒又心神不定,那么,大鸿到了吗?人家忙着呢,哪里顾得上你这闲汉子。”

老文感到老婆的话捶胸,不过,不算伤人。他愣一愣就笑:“我是个闲汉子,早就金盆洗手挥别江湖,我不重要,可以等等。你说话要照顾大鸿,大鸿历来是个老实头,他来上海给儿子拜山头,怪可怜的,候着人家时间,自己没自由。”

蜜宜听他这么说,语调一下子软了:“我没见过大鸿,你老是说起。大鸿这人听起来真是老实的,别人欺负老实人,我家可要善待。”

老文笑了,把酒放在玄关地上。蜜宜说:“买了什么酒?一定要好酒,否则将来你回想起来,会觉得亏待大鸿。”

“箭留春,四百五一瓶,还合适吧。我去大鸿那儿,也常吃大排档的。”老文笑笑,“要不要一起去见大鸿,也认识认识?”

“我就识相点在家了,我在,你们能聊自己那些破事?”蜜宜一撇嘴。

“也是,”老文点头,“失败者跟失败者在一起,聊不出什么叫女人感兴趣的东西。”

老文洗手洗脸,给自己倒上一杯法国红酒,钻自己书房里,继续读那读了一多半的《西游补》,拿支颜色铅笔,看到好句好文,就在底下划一道。

读得入港,在乌有世界照神仙镜子,一时间不晓得身在何处,忽然手机响,大鸿呜里呜噜的声音说:“我地铁坐过了佘山站,应该快到了吧?”

老文说:“好,你按原计划到站,就在出口等。有个肯德基,你进去坐吧,我这就出门接你去。”

匆匆跟老婆打招呼,老文拿上箭留春,开门要走。蜜宜赶出来,手里一个小包,是她匀出来的迪奥精华面霜,说你看你老文,真不懂事,人家好不容易来一回,礼品也不备,这给大鸿,拿回去交代他老婆。

老文谢了蜜宜,总算出了门,叹口气,重新找回大学时代自由烂漫的情怀,这情怀如今已病入膏肓,只老友重逢之际得以回光返照。虽苟延残喘,毕竟还没死透,老文感到浑身器官放松,像去秘密度假几小时。

扬手招出租车,十来分钟就赶到地铁口,拨通大鸿手机,只听大鸿气喘吁吁:“我到了站,到了站啦,我找不到肯德基!”

这站上就此一家肯德基,问任何一个站上的人都能给你指个方向。大鸿这家伙,就是如此,他连肯德基都找不见。老文有点恼火,又原谅大鸿,人家这般远坐地铁来,自己倒很轻松。

电话里指点大鸿改到出租车排队点上见面,老文跟司机打招呼说不能再用你车回去,结了账,步行赶过来,远远看见大鸿站立在空旷处,无风自晃动,手机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

老文虚拍大鸿后背,一把搂住,拥抱了一下:“难得,难得!大老远跑来!走,上出租再说!”

拉着大鸿跳进出租,交代去附近最大那家本地餐馆,老文转头看大鸿:“你来得好,这会儿去餐馆,就不用排长队,爱坐哪个雅座坐哪个,爽!”

大鸿点头:“好得很,好得很!其实不用吃饭,见你聊聊就好!”

眨眼来到那名闻一方的本地餐馆,老文瞥一眼店面,赶紧把车费结了。这种餐馆吧,特别民间,人足气旺,其实老文夫妇是从不来凑热闹的。不过,虽说是大学同窗,大鸿肯定不能适应老文夫妻那种自小培养的滩涂城市“洋气”。老文明白,若拖大鸿去西餐厅,还不如让人家放开喝酒,随心吃点地方菜。再说,老文还对如今借居的郊区有成见:真请大鸿吃西餐,该他进市区请,这郊区的西餐店全是野狐禅。

进餐厅门,时间是下午四点零五分,一般餐厅这是打烊休息时间,这里竟照常营业。虽没人排队,展眼望去,厅堂里还是一桌桌散开,至少一半桌子有客。

大鸿赞道:“这怕是网红店吧?这时候这么多客!”

老文看见当中正道上摆开一只大柏油桶,边上一条长桌,几个穿厨师服的婆娘不停手地擀面做大饼,往饼面上撒葱叶葱白,顺手就往肚子盛了热炭的桶子内壁上贴。

老文说:“大鸿,这个算托你福了,我小时候上海马路上到处有这种桶做油酥大饼,已多年没见,只能梦里吃吃。今天倒又叫我见着!”

“好吃吗?”大鸿犹疑,他其实才喝了酒来,哪有吃饼的胃口。

也不同大鸿商量,老文要了六七只才从桶里捞出的热大饼,然后叫一个记菜员,沿摆开的熟菜摊子点了卤酱菜和老鸭砂锅,又叫记菜员把店里名菜配齐,再加三个时鲜绿叶菜。大鸿急喊“不要”,只要下酒小菜够了。老文文文雅雅:“没事,真多了,我打包带回家。”

才找雅座坐下,隔窗望见店外野地,忽下起毛毛细雨。卤酱菜飞马上桌,老文启开箭留春:“正好喝酒,外面下着雨,心里更暖更干燥。”

大鸿指指箭留春:“好酒,我最喜欢这个,平时喝不到,这酒辣,川酒。”

没啥聒噪,两个老同学仿佛就在学生宿舍喝酒谈天。

“这阵子你见了谁呢?”大鸿问,“我为儿子事来,也没约这边同学聚,就来找你。”

老文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吃一筷子酱鸭,才说:“你儿子的事,今天谈妥了?”

大鸿仰头,滋溜喝一杯,咳一声:“不见得,那导师讲话,活里活络,我也不懂他到底答应没答应我。”

店伙计按老文要求,送来一暖壶开水和一只塑料盆。老文把饭碗放在盆里,开水倒下去烫碗。烫过了碗,又烫瓷调羹,然后给大鸿盛了碗老鸭汤。

大鸿说:“我塞了红包,他不肯要。肯定是嫌少。”

说了,歪头自己琢磨,气哼哼拿起酒瓶倒一杯,仰头喝了。

老文摇摇头:“喂,何必?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当年何曾有你爹来学校送孝敬,你不也好好地过来了?”

“我?”大鸿木讷惯的长脸忽显愤恨,“如今可不比当年,我可不想我儿子再和我一样没出息!”

老文看大鸿一看,低下头看菜,夹一筷子猪耳朵嚼嚼,悄悄喝口箭留春:“大鸿,好歹你自己专业做得不错,地方上都有名。你到底要什么呢?你要出息到啥程度才好?”

大鸿低着头不说话,情绪真的不算好。

老文有滋有味喝口箭留春,喉头辣得可以,想开导这位老兄,就说:“你当年考进这大城最好的学府,难道不是铁树开花般鸿运掉你头上?别忘了你父母一辈子务农。如此鸿运,难道你还想得双份?你不是个会说话的,这我知道,但你为啥生个这么聪明的儿子出来?他比你会说话,是吧?他又考上了这大学,其实你已经双份鸿运了,还贪什么?”

大鸿情不自禁嗯一声:“老文,你说得有道理。”

“有道理你得听进去,记住呀。我晓得,譬如,你心里深的那地方老羡慕我这种生在大城市里的,觉得我们生来就比你农村的有资源。别,你别否认,这个我还不清楚你?其实是你们,你们都一样想。换了我是你,多半也一样想。你过去不是暗恋陶小莓么,陶小莓上海姑娘,你连表白的勇气也没有。你觉得我就可以轻松追陶小莓是不是?你错了,我凭什么像你一样看中陶小莓?她和我一个中学,有啥稀奇?照你那种心思,嘿嘿,我得追求个纽约大学毕业的金毛妹!”老文一口气说了一大段,兀自得意,觉得自己一枪刺中大鸿油腻的心。

大鸿脸色松弛了不少,他端起酒瓶,恭恭敬敬给老文添酒,又给自己满上:“老文,我就喜欢听你说话。喝!”

连喝了两三杯,两个人七手八脚推碟子收筷子,让服务生大妈把几个炒菜放下,尝尝餐厅名菜。其实这本地菜不是上海菜,就是这郊区的郊区菜。挺好吃,食料很多由当地自产。

大鸿又低头叹气:“我这年纪,还到处低三下四求人,自己也觉得自己不要脸。”

老文摸摸鼻头笑了:“你的年纪就是我的年纪,我觉得你能低调是好事,首先不要学我酸腐气,动不动就扬长而去。”

“扬长而去?扬长而去!”大鸿哈哈笑,“老文真才子,这句成语给你用活了。大家都说你瞧不起人,你不像老宋他们那种人不高兴了爱掀桌子,你就是那种笑嘻嘻站起来慢慢走出去的怪人,人家以为你洗洗手,你却一去不回,一辈子不同人来往了!”

“嘿嘿,”老文害羞了,低下头,“也不要把我说成这样子。我其实是身体弱,身上能量没大家多,我吃不消么,只好走自家窝里歇着去。”

“我服你!”大鸿喝酒吃菜,“你敢连孩子都不要,真决绝。”

老文喝酒:“孩子?我爸我妈生我,事先跟我商量过没有呢?知道我喜不喜欢来这世界呢?我没地方问我孩子去,所以我不敢要。”

老同学毕竟是老同学,见了面是求一醉的,平时心胸有块垒,用粮食酒浇一浇。

老文对大鸿说:“你放开喝,醉了就住下,家里虽不方便,我请你住五星级大酒店,你可以随地呕,哈哈。”

大鸿笑了,实际上真已经有点喝高:“你们上海同学实在,家里肯定不招待客人,但肯明说,还肯另作安排,这就是好朋友;不当我是朋友的,电话里就把我拒了,借口万万条。”

老文闷笑:“请问是谁电话里拒了你大鸿?”

大鸿吭哧了几下,忍不住:“金大娘,邬大琅,还有覃锁。”

老文摇头:“大鸿呀大鸿,你也是糊涂。他们几个拒你,你怎么把账算到上海同学头上呢?”

“唉,他们都比我有出息,毕业留在大上海,成了新上海人。我呢,我回老家,也没混出样子来。”大鸿一口喝掉一杯,再摇晃箭留春瓶子,尴尬,没酒了!

老文喊服务员,大鸿拉住他手臂:“不要了,不要了,我喝不了了。”

老文笑:“其实我不是爱灌人酒,我为我自己考虑。不能今后想起我俩聚会,却留下缺酒的记忆。你想,耶稣参加人家婚礼,见酒完了,还拿水变酒,这酒真是缺不得的!”

老文问服务员大妈:“有箭留春没?拿一瓶真的来,假酒我们喝得出,你看,才喝掉一瓶。”

有酒不慌,各样小馆子的名菜接力上桌,大鸿竭力劝了老文几杯,两个人的脸都有了煮熟的蟹壳气色。

大鸿长叹:“金大娘没一天干过学科专业,毕业就做小生意,大家当年看不起她,如今她看不起大家,她腰缠几个亿了吧,听说雇了几百个白领替她打工。”

“你到底羡慕什么?钱?”老文嗤一声,“大鸿,你回家做做四则运算好了,一辈子你能花掉多少?拿开你要花的,其他的钱不就是废纸?金大娘有钱是事实,但我不晓得你为啥如此羡慕。”

“我没钱呐!”大鸿长叹,浮三大白。

“再看看邬大琅,人才啊!不但能写时髦书,而且会买房子买地,人家想不到买的时候,他拼命在买。如今,邬大琅的自媒体多热火,听说马上要发股票上市。”大鸿眼泛泪光,“覃锁放下身段,跟着邬大琅混,也发达了。就我天天被老婆骂‘没用的男人’,什么也没有!”

老文嘻笑:“嘿嘿,我也被老婆骂没用,至少你不孤独。大鸿,各人有各人的人生,你羡慕人家有钱,又不愿意干人家干的那些致富的勾当,你矛盾啊!”

“我愿意呀,但我没本钱,没机会,”大鸿说,“我也不聪明。”

“你够可以的,说话实在很低调了。”老文笑,“但你瞒不过我,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的腔调。那次我去你那边玩,你还记得?我们喝着酒呢,隔壁包房那些市级部门的处长们都过来敬酒,跟你拉关系,你的脸僵僵的,没给人家什么好脸色。如果换了大琅,他才肯下力气呢!”

“嗯,这倒是。”大鸿承认了,“我懒得跟这些鸟人们混,都不是啥好人。”

“跟好人混自然舒服,但能发财?”老文笑得花枝乱颤。

“这样吧,我俩好不容易见面喝一回酒,尽说那些钱钱钱的,有辱斯文。你告诉我,你儿子读到了这城市最好大学的研究生,你难道不自豪?”老文抖着手指,替大鸿再舀一碗老鸭汤,把鸭腿塞碗里,放大鸿面前。

大鸿眼神一振,亮堂起来,有种温热的东西流淌在他气色中:“我儿子小时候你见过,我们一起爬过我们那儿最高的山。”

“多机灵的一个小家伙,成语用得溜溜的,才十一二岁,我印象很深,”老文指指大鸿,“你像是树干,他是一枝开满红花的树枝。”

大鸿笑如一朵在雨水里回过神的干花:“他比我强多了,我只恨不能为他创造条件。我要是有搬高梯子的法道,他一定能踩着梯子上高处去!”

“别苛求自己,你今天不是蛮好,见了他导师,人家多少也会照应你儿子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机会,交给时间吧。马云还推销过黄页呢,急是急不得的。”

“嗯,”大鸿喝了点汤汁,也不碰酒杯,愣愣地回想,“哎,老文,你比我聪明,你帮我分析分析,为啥我儿子的导师跟我讲他买房子贷款没贷上的事,他是暗示什么吗?”

老文咀嚼着老鸭腿,看大鸿一眼,情不自禁摇头:“大鸿,你是不是患了受虐症?我看你要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婆娘,你都想着要跟人交易了呢!”

“可不是!老文,你真会说话,我现在的心态,真的就像这样!我想为我儿子,多少受点委屈,做点贡献,叫他顺当些!”

“可恶!”老文骂,“真正可恶!所以我不爱去参加同学聚会。你们一个个都把当年义愤填膺骂人家的屎,捡起来自己吃下去了,还不嫌自己猥琐!”

“你骂我吧,老文,我是该被人骂,我自己已经不敢骂自己。”大鸿点头,推开酒杯,两支胳膊撑在桌上,手抱脑壳,低头看桌上木纹,“但我就是被骂,我还是想发达!就算叫我把从前看人家的屎现在吞下去,我也愿意!”

如此这般,吃菜喝酒已没啥意思,就算是故人,若毫无顾忌,把话拣痛快的说了,也会突如其来叫人倒胃口。

老文说:“要不咱俩撤了?酒喝了,到咖啡馆再喝点咖啡醒醒?”

“你说啥就啥!”大鸿点头,“老文,你从大学开始就是个逍遥派,人家争夺的,你都闪开。你这可是老名士派作风?”

“你说啥?”老文冷笑,“我只是个从小排队买东西的文明人,看插队的家伙们恶心。要是买东西不排队了,我只好放弃。就这样。”

老文左手提着喝剩下的箭留春,右手拿一袋子已经凉了的大饼,站大厅柜台前扫微信埋单。大鸿根据老文报的地点用嘀嘀喊出租车。

“不带点什么回家?”店经理笑眯眯看老文,“这里好菜多,大家平时都带点回去。”

老文想了想,怕大鸿晚上饿,点点头,跟店经理要了一只特色烤鸡,一起付了费。店经理看看老文手里,很体贴地去拿了一只大帆布袋,送给老文放东西,袋子上头有餐厅的名字和地址。

出租车在毛毛雨的轻雾里出现,老文和大鸿上了车,老文说去文昌大酒店,那里不但咖啡馆高档安静,而且顺便就开个房间给大鸿。大鸿摇手:“不要客气,我还是回学校,我儿子等我。”

换了空间,环境变化,人也变化。从乡土餐厅坐进洋房,老文忽然想喝红酒。大鸿嫌空调冷,还是想用箭留春来暖身。老文便放弃了红酒,只喝咖啡。

“好了,大鸿,既然你找我喝酒,肯定是想听听我的建议。我的建议很简单:儿子是儿子,你是你,你这对老翅膀怎么也不中用,你硬张开也没大用。不妨叫你儿子自己去闯,他自有他的福分,未必要按你理解的套路。我对如今的年轻人有信心。”

大鸿喝口端上来的热咖啡,打开箭留春瓶盖,往咖啡里倒白酒:“美酒加咖啡,我也来一杯,嘿嘿。孩子他妈逼我来的,其实我也觉得儿子自己行,我来过了,也就够意思了。”

“孩子自己怎么看?他需要你去公关导师?”老文一脸不信。

“他不要我来,也不要我找他导师。”大鸿说,“这孩子从小就对啥都不上心,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

“这也许正是这代人聪明的地方,我们想太多,要太多,做太多,忍太多,拥有得也太多,真的好?”老文又冷笑,“都年过四十了,不是说人生该做减法了么!”

大鸿又往咖啡里倒更多箭留春:“我打赌金大娘、大琅和老覃不会这么想,他们不但不做减法,想的是要做乘法。”

“你干嘛老盯住他们几个?他们几个也不过是同学里极少的‘成功人士’,绝大多数同学不是和你我一般普普通通过着么?我不信你大鸿过不下这日子去。”老文喝尽咖啡,咂咂嘴,“这咖啡卖得死贵,还不如我自己磨豆子冲泡的好。”

“老文,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你们城里人会计较,大家都叫你们‘城会玩’,我晓得你现在有个绰号叫‘上海滩上老克拉’。”大鸿一下午到晚上,第一回和缓地笑了,让人想起他从前对世事满不在乎的模样。

“老克拉?谁给我起的绰号?”老文笑,“这个在上海一般算是表扬老人的话。你要是想拿我当个样板,尽管琢磨好了。我们么,父母留下房子,自己从前也买了房子,饿是饿不死的。这个城市里的小市民,像我们这种,做人识相,有几袋豆子做几方豆腐,将来能睡到自然醒、吃到七分饱,每年出国旅游散散心,一辈子也就平心静气交代了。你愿意,也能这样过。”

大鸿勾倒头想想,抬起头咧嘴欢笑:“确实,这日子我也能过哟!顶多,你去欧洲豪华游,我到越南经济行。”

“开啥玩笑,”老文嗤一声,“事实上土豪倒常组团去越南摆阔,我们夫妻自由行到欧洲,太太平平排队进博物馆,大气不出地看画,借个路还不停跟人说‘抱歉’,生怕失了礼节。”

大鸿琢磨老文,想说话又咽下去,咽下去又滚喉结,终于说出口:“老文,其实我并不了解你,现在算了解多一些。你和咱们班的同学不太一样,你在另一个世界里,活得还挺自在。”

老文实在忍不住再次冷笑,也想说不说,喉结上下滚,最后说了句:“我么,我没啥奇怪,我就是个老上海老市民,我们生来就这样。”

因为下午开局早,俩老友混到咖啡喝好,天还有点亮,大概那网红餐厅此刻正大排长龙。

老文心里在猜大鸿还准备聊些啥,大鸿手机响,低头一看,赶忙放耳朵上:“喂,金虹?找我?你不忙?”

“金大娘?”老文诧异。

大鸿听电话,连连点头:“我和老文在老文家附近喝咖啡,你过来好了。我让老文给你说详细地址。”

老文温温柔柔告诉了金虹老同学自己的方位,还指出行车捷径。放开电话,他问大鸿:“你说人家拒你,错了吧?金大娘这么大个私家老板,巴巴地赶到郊区来见你!她可是大忙人!”

大鸿点点头,没说什么,拿起混了箭留春的热咖啡就喝。

老文站起身想埋单,一边说:“你等金大娘,我正好撤了。你晓得,我已经退出同学会了的。”

大鸿扯住老文:“第一,咖啡该我请。第二,你留下陪陪我,我怕叫金大娘给吃了。”

啥?老文乐了,又往沙发上坐下:“什么意思你?你和金大娘,难道有瓜葛?不会吧!”

抱着箭留春瓶子,大鸿也乐了:“你晓得我过去喜欢的是陶小莓。至于金大娘,那时候在学校,她可当众说过男人手里没个二十万别跟她献殷勤,我至于吗?”

“二十万?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妞啊,金大娘也有这样的前世今生哦!”老文往沙发上一仰,“从前在学校,我同金大娘关系还不错的,她那对眼睛贼亮,我爱开玩笑,她也不跟我计较。好吧,陪你见见她无妨,很久没见了。”

说到大娘,大娘就到。但见一个中等个子微胖圆脸妇女笑吟吟一路从宾馆大堂往咖啡厅里来,高跟鞋笃笃敲着大理石地面。她眼睛果然比一般人明亮,白上衣黑裙子,手里拿着一只时髦包包。

“哎哟,两个老男人密会!真是的,鬼鬼祟祟,也不叫大家一起聚!”她看见了先站起来的大鸿,马上又见老文赖在沙发上,敷衍地朝她招手。

金虹往桌面上看一眼,先宣布:“你们尽兴喝酒,我坐一坐就走。正好从杭州开会回来,我估计大鸿也就是跟你老文泡在一起,所以经过这里前先打个电话。不出我所料!”

“你暗示我俩臭味相投?”老文冷笑一声,“人家大鸿心心念念跟你喝一盅,先约你的,被你残暴地拒了。以为我不晓得?”

大鸿笑着,看着桌面。

“算了算了,世上哪个男人我都惹得起,就是惹不起你老文。你老文放不过女人,女人从你老文那儿讨不到好。我这么说,你满意了吧?”金虹说,还留一丝浅笑。

老文不晓得自己是否满意,只哑口无言。

“大鸿,这次来是为儿子吧?我听你电话里说了的。”金虹笑,“搞定了?都是校友,有什么搞不定的!”

“都是校友,我真的没谱,也许搞定,也许白来。”大鸿声音有点嗡嗡,像喝多了,鼻子塞。

老文打个响指,朝服务生招手,问金虹:“金大班,喝点红酒不?”

金虹忙摆手:“我回公司马上还要开会,什么都不要。”

“不要怎么行?这样,喝杯咖啡吧?”老文问了,马上就吩咐下去,“一杯卡布奇诺。”

金虹看看手表,那是一只漂亮的瑞士表,老文和大鸿都见过广告,一下子说不出那牌子名字。金虹对大鸿道:“正好,我想同你商量件事。”

老文立马接嘴:“你俩聊,我先告退,老婆还等我回家洗碗。”

金虹一拉老文袖子:“你这人真讨厌,我又不说啥秘密。你坐着,我晓得你名声好,我什么事都不瞒你的。”

大鸿看金大娘的眼光有些漂移不定,他喝口咖啡酒,打个饱嗝:“有事?说吧。”

“是这样,大鸿,听说你在你们那儿混得有头有脸的。嘿嘿,你别摇头,这个哪瞒得住我?我公司业务要拓展的呀,我知道最近上头给了你们省很多政策,我想去你们那儿尝试尝试,或许能把我的业务推过去。你同我合作吧!”金虹一口气说得红光满面,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老文往沙发深处靠进去,闭上眼,像对这话题不感兴趣,就此打个小盹。

金虹不注意老文,金虹注意到大鸿的神色不如预期。大鸿脸上阴晴不定,像幻灯片在脸上跑马。他是不是真喝醉了?喝醉了,同他聊,等于白聊。

不过,大鸿还是回答了:“你抬举我了!我哪有资格跟你金老板合作?我可以为你效劳,回去看看到底给些啥新政策,打印了发给你好了。”

老文四处扒拉,找来一张报纸,拉开,盖在脸上。报纸盖住了脸,他在报纸下偷笑。

“看你说的!”金虹一个媚眼,眼波亮晶晶飞向大鸿,大鸿赶紧转开眼,去看咖啡馆的大吊灯,又被大吊灯刺了,一阵黑白幻光,看不清四周了,“大鸿,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如果能介绍我进去你们那里的决策圈子,我给你中介费嘛!”

老文闻到咖啡香,拉开脸上的报纸,正见服务生送卡布奇诺,金虹专心接咖啡,大鸿朝老文作揖,还挤眼睛。

老文喝口自己的冷咖啡,避开大鸿眼光,又缩回沙发深处,再把报纸盖脸上。

“喏,大鸿,我这儿有我公司业务的一些介绍资料,我晓得你这些年跟省公安厅关系处得极好,你帮我介绍一下厅里关系,我跟他们谈具体的。你么,你就等着当我的顾问,在我分公司挂个虚职好了。”金虹说得顺溜,笑了,“咱们班好多同学已经在我分公司当上顾问了,好事大家一起分享,那多么好!”

“哦,原来已经做顺了手。”老文扯开报纸,坐直身子笑了,“大鸿赶紧,这是好机会呀!”

“去你的。”金大娘一扭腰,朝老文嗤一声,“怎么我听你说话,总不是个滋味呀!”

“你对我有偏见咯。”老文笑得嘴弯弯。

“你才对我有偏见呢!”金大娘叱道,“老文你这人,阴阳怪气,我知道你清高,也别太不给我们俗人面子!”

“我?我啥也没说!”老文委屈地摊开手,“我要走,你又不让我走。我还是回家洗碗,省得被我老婆骂。”

金大娘噗哧又笑了:“活宝一个!坐着别动,老娘话还没说完。”

她朝大鸿腻腻一笑,圆脸笑成大梨子:“大鸿,这是轻轻松松买卖,不需要考虑那么多嘛!我下月飞你那儿一趟,事情就都办妥了。对了,你儿子在学校什么事呀?冷老三解决不了的话,我帮你去解决!咱俩就这么说定了,我还赶公司开会!”

“很好,圆满!”老文坐直了,脸上正经态度,“两全其美。今天老同学们没白聚。你俩说的,跟我老文没关系,但若需要我当见证,我可以给见证一下。现在,我回家干家务,拜托金大班有车带大鸿回市区,他住学校那边宾馆。”

老文和金虹都站起了身,老文嗖地塞钱给服务生,把单抢着埋了。

大鸿还坐着,低头捂着脸,不起来。

金大娘摇摇头,看老文一眼:“你把人家灌醉了吧?你看他,有点高了!”

大鸿放下手,抬起头:“没有,我没醉。老文,金老板,你俩坐下。我说几句。”

金虹看看老文,老文看看金虹,慢慢地都坐回了沙发,等大鸿说话。

大鸿哆嗦着嘴,迟疑了又迟疑:“我们三个是同班同学,是吧?如果我没记错,我们是在一个班上了四年本科,是吧?”

“有病呀你?”老文笑。

“金老板,我不和你合作。”大鸿口齿清楚地说,“我儿子的事么,冷老三帮过我忙的,我也尽力了,能成不能成,都是孩子自己的福分。”

金大娘的亮眼睛从大鸿头上看到脚下,又从大鸿转到老文脸上,她没说话。

大鸿微笑了一下,大手抹抹脸:“我们是老同学嘛!老同学就是你请我喝一场,我请你喝一场,说说憋在心里的话。除此之外,我看都是耍流氓!”

老文觉得这咖啡厅的空间里有什么东西在跑出来,他很后悔自己刚才没跑开,若是现在已在家里洗碗,那就好了。金大娘僵在那儿,一时间没表情。

“我可能喝多了,”大鸿点着头,“我说话如果说不好,你们都原谅我。我不和老同学做生意,钱这个东西,多少都是害人的。我不当什么中介!”

“好了,好了!”金大娘一甩头发,猛地站起来,“都喝成这种样子了!你们这些男人呐!老文,你帮忙照料一下大鸿,我今晚实在还有个要紧的会,司机在外头催我,我得马上走!”

“好的,没事,你走吧。”老文特别温柔地对金大娘说,“这里有我呢。你路上小心。”

金虹脸上堆起笑,谢了老文,也不再看大鸿一眼,扭身就走,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笃笃敲打,像非洲人打着鼓点奔远了。

老文瞧瞧大鸿,大鸿低头,两只大手抹脸。

老文说:“大鸿,我这就开个房,你住下。明天上午我来宾馆跟你一起早餐。”

大鸿想摇头,最终却放弃了努力:“好的,给你添麻烦了,我有点喝多了。”

老文笑道:“刚才还说老同学如何如何,现在又跟我客气。”

到宾馆前台办完手续,陪着大鸿进房,四下察看,一切都OK,老文告辞出来。

他下电梯到大堂,走出大堂,宾馆外天黑透了,天上挂着上弦月和星星,空气非常好,有花和树的气味。手机响,老文怕是老婆找他,一看却是银行分行黄行长。

“老黄,吃了晚饭了?”

“吃了,就想起你今天买酒的事。”

“后来买了新款的精品箭留春,到饭店喝完了,又从店里买一瓶。”

“噢,这酒怎样?”阿黄行长感兴趣了。

老文沉吟了一下,回答:“这酒么,肯定是箭留春,很辣,辣得有点不一般呐!”

“不好喝?”行长追问。

“不是不好喝,似乎添了点惹是生非的气质。”老文笑,觉得自己回答得挺妙。

禹风,小说家,上海人,PADI高阶潜水员,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著有长篇小说《静安1976》《蜀葵1987》《巴黎飞鱼》《潜》及《夜巡》等,作品多描写巴黎、上海及北京的城市人生。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禹风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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