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承受之轻（组诗）

作者丨周鱼

母亲的声音

我的母亲是一个声音。

她曾是风的扭转，

是雨的不可控，也曾是

一股泉水，从

所有人的本性上

涌出。

我的母亲是一个声音。

今夜，当她的丈夫和

外孙女都睡着后，她独自

坐在厨房，细心地

拣着碗里的豆子。

我听见豆子的声音，

听见一只绕灯的飞蛾的声音，

听见书架顶层搁着的

一枚用旧的书签的声音，

听见窗外一片模糊的落叶

在秋天里降落的声音，

在睡眠的时辰，它

还忙着飘落。

我听着母亲的声音，她忙着

参与岁月的动静，

一种严酷却又似

公正的筛选。

女儿

你是我双腿间的一阵战栗。

你是从我腹部展翅而出的。

你是闪电给我的祝福。

你是剪子，你是线。

你是撕裂，你是愈合。

你是我的噪音和天籁。

你是我的哭和笑。

你是我的发胖和黄褐斑。

你是我的乳汁。

你是我的变老与变小。

你是我不能喊停的时间。我的冒险。

你是我与你外婆的相似之处。

你是种子与未来之树。

你是有朝一日我的相片存放处。

你是在我之先的一个灵魂。

你并不来自我。

你不是我的，

而是要在我身上对我做的。

不是我在决定你，

当然，也不是你在决定我，

你是你自己，

而我也决定着我自己，以

每一种你的形式。

壳

褐色或淡黄的小巧的圆，轻得

几乎没有重量。整个冬季，

它们引发我们的好奇，当我们

翻搅花园的泥土时，就准会找到

这些蜗牛遗留下的壳。

曾经居住在它们里面的

肉身，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而这些原本木讷的，仅仅处于

外围的，却迟迟不被分解。

若不是因为它们的存在，

就不会有我们这些日子里

与孩子们一再重复的话题：

“蜗牛到哪里去了？蜗牛会脱壳还是死掉了？”

从问号开始，延伸进更多的弯道。

更多的蜗牛在叙述中

复活、繁殖，也在叙述中失踪。

我所祈祷的不会再多：有一天

我们会带着我们的故事

决然地死去，无需人的关心，

而一首诗留下来，一个

圆形的，轻盈的，带螺纹的壳。

默许本体的逃逸。一个

纯粹的壳。无限的壳。让人想

从它的空洞里再掏出些什么。

被指头捏着，被注视，被敲打。

手套

在最悲惨的生活中，也要

找到它，那一丝丝的存在，

那轻而薄的，

它并不能改变什么，但它

保守住了

原本的秘密。

你的源泉。

你做了你该做的。

你要为此忘情、忘我。

像在黑暗的剧场，落幕后，

在观众一阵的混乱中，在

慌忙的脚步间，你的双手

沉稳地戴上

从地上捡起的两只

白色手套。

它们美丽

而柔软，柔软而

美丽，所以不被

打败。

不可承受之轻

一片落叶，太轻太薄，

有谁会注意它？

不如一场雨来得猛烈，不如

一片面包来得香甜，也

不如一颗酸橘子刺鼻。

当一群树叶从秋天的树梢落下，

一群的金黄，这才引来了人们的观望，

几声几乎欢乐的赞叹之后，

又有谁会想到死亡？

有谁会需要它？

有谁需要死亡？有谁会停下来，

花费片刻的时间，听一听

一片落叶，谁会想到

自己又为什么走在这条路上？

有谁为它心惊，它那么轻，

但这是怎样的一种轻的存在，能够足以令它

下坠，这种轻的重量，

有谁愿意在年年的肉体衰落中，

年年用自己最细的神经

执着地掂量它，是不是21克？在不可承受中

承受着它？

艺术的人生

是否有一个老人在死前

毫无恐惧？他在夜里死去。

傍晚时，他曾从床上支撑起身体，

走到桌前，拉开抽屉，缓慢而

不失优雅地取出一个很小的玩意儿，

是他年少时的一个私藏品。

他戴上眼镜细看它，最后一次

用棉布擦拭了它，再将它轻轻

放回，他的脸上有微微的笑，为此

心满意足：他认为它做到了如此不起眼，

同时还是一个不错的艺术品。

冬眠

冬天一旦来临，有的动物

就进入了长长的睡眠，以便

挨过寒冷的时间，没有嘶吼，

不用向外询问什么。有的动物

内脏受到击伤，会找到

安静的角落自己疗伤，将

外露的内脏塞回或吞回。

我熟知于这些，

就像熟知于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