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活字(短篇小说)
文/艾华
右手拈个活字,左手托一块活字版,教科书上的插图给了我最初的毕昇形象:
“好像认得,在哪里见过!”
“哪里?梦里?”老师笑了。
“梦里!哈哈哈!”同学们也都笑了。
我笑不出来,边听课边乱想,想象千年前一个少年玩泥巴,把泥巴塑成小方块,刻出反写的字,用火烧硬……“跟雕版比,活字是活的”,老师的话钻入耳中,我把书往前翻,从宋朝翻到唐朝,雕版印刷品《金刚经》,插图已被我描坏,看上去仍是陌生的,上面的字认不出几个,上面的人,一个也不认得。
八年后我成了一名中学实习老师,课程的进度和历史的进度巧合,我又碰上了毕昇,课堂上我现身说法,讲了少年时用黏土试着做的活字,除了毕昇的“毕”、毕昇的“昇”,还有三个亲近的字,把它们排在一起,就是两个乡村少年,一个后来成了历史上的发明家,另一个,是你们眼前的历史老师。
哗——眼前的少年们鼓掌了。
“为什么毕昇是个乡村少年呢?”有人提问。
“你们在城里,谁玩过泥巴?”
满满一教室的脑袋都使劲摇动,只有一只手高高举了起来。
“李梦笔!”我对照座次表叫出名字,“你玩过泥巴?”
“玩儿过!”李梦笔站起来,英俊少年,英俊得过了分似的,儿化音在我听来也有些过分。
“我还做过活字!”李梦笔紧接着说,说完迅速摆了个姿势,正是教科书上毕昇的姿势,但他又迅速调整,换了左右手,变成右手托着活字版、左手拈着活字的样子。
“哈哈哈!”哄堂大笑。
我慢慢走下讲台,同学们慢慢安静下来,李梦笔仍旧雕塑似的站着,两眼看着左手,手上并不存在的活字让他似笑非笑。
“坐下。”我停在他身边说。
李梦笔一动不动。
“李梦笔,坐下。”我伸手在他眼前扣了扣。
李梦笔如梦乍醒,颓然坐下。
在教师办公室我才知道李梦笔是个左撇子,也才知道本地有个印刷学院,李梦笔就是在印刷学院玩过泥巴做过活字的,“用左手写字刻字,反写的字,比右手更顺手”,调皮的英俊少年,背影也是英俊的,我看着他走出办公室,心想如果是个女孩……
“老师好!我叫李妙音。”
名符其人,我感到头上突然长出了两只耳朵,声音太好听了,我的耳朵一定烧红了。
“你好李妙音,不叫老师行吗?”
“那叫什么?叫毕昇?”
看来李梦笔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他姐姐了,看来姐姐比弟弟更调皮,看来印刷学院的学生都是毕昇的学生。
“毕昇也是老师。”我说。
“其实我不喜欢毕昇,”李妙音说,“我喜欢古登堡。”
“Gutenberg,我也喜欢Gutenberg。”李梦笔说。
没想到李梦笔脱口而出外文,嗓音也像姐姐的一样好听,Gutenberg。二十年后在美因茨,我终于见到他的铜像,直观之下也立即喜欢上了。相隔四百年,毕昇和古登堡先后在东亚和中欧发明活字印刷,两人后来都被尊为博物馆级的人物。在古登堡博物馆附设的东亚馆,我也看到了毕昇铜像,是教科书插图的翻版和细化,左手托着的活字版上有十个反写的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互为远方,微妙而大妙,两个被时空阻隔的发明家终于相遇在博物馆,如果毕昇像不是铜像而是泥塑,材质跟他发明的胶泥活字相同,那就恰如其分而不能恰到妙处了。
胶泥和金属,材料大异其质,在胶泥上刻字,用金属铸字,不同的开头有不同的结局,而始终在起作用的,是效率,是手工和机器的区别,因此毕昇的胶泥活字昙花一现,古登堡的金属活字遍地开花,最终,金属活字由传教士传入中国,取代了最早用于印刷佛经的木质雕版。
少年时我也有过木质雕版,课桌是木头的,没有刷漆,在桌上铺一张复写纸,将课本插图蒙在上面,用圆珠笔描出印迹,再拿刀子刻出槽痕,桌面就成了阴刻的雕版,涂上墨水,白纸往上一盖,揭下来就是我的《金刚经》。
木头、胶泥、金属,材料各有质感,让我切肤的不是它们,是粗糙的麻石,印刷学院的八张石凳。
“你俩,不在字上坐会儿?”
李梦笔咬“字”清晰,笑得狡黠,说完就往前走了,后来才知道他就停在不远处,也坐在石凳上。后来的后来,我和李妙音坐遍了校园一角的八张石凳,每张石凳都带来不同的感受,石凳是方正的,朝上的一面都有字,阳刻的反写的字,笔画印上肉体,如果印上天空……
八张石凳,八个宋体活字,两两分散在校园一角的白杨林边。李梦笔常坐的是“梦”字和“笔”字,“坐在‘梦’字上,看着‘溪’字,我就假装听到了流水声”“坐在‘笔’字上,看着‘谈’字,我就假装听到了你们说话”,调皮的少年,连想象都是调皮的。其实这四个字连起来是个书名,《梦溪笔谈》,书中最早记录了毕昇的发明,胶泥活字,“胶”“泥”“活”“字”,四个字刻上石凳,当然也是纪念性的,用石头纪念泥巴,材质暗藏了命运。我和李妙音常常坐在这四个字上,毕昇两个字隐在心底。
“毕昇,你手上拈的是什么字?”
“‘活’字。”
“哦!具体是个什么字?”
“‘活’。”
“‘活’,怎么写?”
“三点水,加一个舌头的‘舌’。”
唇干舌燥,这样的对话是笨拙的,笨拙的发问,笨拙的回答,李妙音和我都是笨拙的,如果李梦笔真的听到,一定会跟我一样站起来,站到石凳上面去,迅速摆出毕昇的姿势,然后迅速换手,左手假装拈着一个什么字,一个让他笑得狡黠的字,而在我的想象中,毕昇的右手拈一个“活”字,是合乎情理的,是能够让我微笑的。
初见,“再见”,再见,“后天”,同样是傍晚,李妙音不再带着弟弟了,又放松又紧张,她抢先坐在“活”字上。据说“活”字最初的意思是流水声,李梦笔不坐在“梦”字上,溪水流动的声音大概不在他耳边。我耳边则只有李妙音的声音,喉舌唇齿,都是美妙的,动听的,天在黑,两人挤在“活”字上,一起将“活”字激活,湿润的舌头,慌乱的初吻,如露如电,恰好点亮了路灯。
不是所有路灯都会为我而亮,而是有些路灯已为我熄灭,跟别的校园一样,小花园、小树林,总会有个角落成为恋爱角,恋爱角的路灯又总会被恋人们破坏,破坏得恰到好处,光线朦胧,睫毛是清晰的。
“再见”,再见,次数多起来,我发现石凳成对安放只适合友谊,对爱情而言明显浪费,两人挤着,抱着,都只需要一张石凳,紧邻的另一张便只好空着,孤单着,默默埋怨着,也只好任它埋怨,因为谁也无力搬动,石凳确实是扎在土里的,这样,走着,坐着,爱着,恋人们都是在一块友谊的活字版上,止于友谊,官方的提醒是官方的,爱无止境,私密的动作是私密的,“我的手,从你的腰上慢慢逃走”,恋爱中的人,都是潜藏的诗人。
不知道别人会不会,我和李妙音在一张石凳上坐久了,就会想起在一边孤单的石凳,两人默契地起身,默契地坐过去,一步之遥,恍若天涯海角,坐下后重复的动作,一点不嫌重复,何况石凳上不同的笔画会硌出不同的感受,将石头焐热的过程也是美妙的,真想就这样坐下去,坐在秋夜里,坐到海枯,石烂。
“再见”,夜深了,再见,秋也深了,密集的落叶,稀疏的路灯,灯光之上有月光,有星光,在私密和官方之上,校园爱情是露天的,碰上雨,一把伞撑开两个人的天空,天一层层凉,从户外到室内,电影院是最佳去处,电影里总有别处的天空,下雨也打不湿银幕。
美因茨的天空是古登堡的天空,人杰地灵,天空的神性被大教堂的尖塔指认,广场上的古登堡铜像让我一见倾心,跟毕昇的形象一样,两只手抓住自己的发明,最终是奉献给人类的,右手攥一把金属字母,左手将印刷而成的《圣经》贴在胸前,这样的人物站在户外,天空就是穹顶。
斯特拉斯堡的天空下也站着古登堡,因他得名的广场上有雕塑,人物和机器是连成一体的,古登堡倚着印刷机,双手摊着一张书页,上面印着拉丁文:那儿有光。
据说古登堡晚年目盲,手指成了他的眼睛,这位伟大的工匠离世后,他的发明传播开来,斯特拉斯堡也一度成为欧洲的印刷中心,而在生前,古登堡在斯特拉斯堡生活数年,因制作“朝圣者的镜子”掌握了合金铸造技术,当朝圣者汇集亚琛,在大教堂里各自用镜子摄取圣物的光辉,灵光一现,古登堡的心中也闪出活字印刷之光,因为两者有一个共同的本质:复制。
拷贝,copy,印刷学院的学生比我更能理解电影工业,一个个“拷贝”是胶片的复制,也是光与影的复制,学历史的我更多看到的是重复,当代会变成古代,落叶也是从往年的秋天落下,我和李妙音为区分“复制”和“重复”,只好时隔三天,换一家电影院,把同一部电影再看一遍。
都是认真的学生,都是爱情的实习生,秋天将尽,我要离开了,最后一夜,我和李妙音看完电影,假装走在四十五年前的巴黎街头。
“对不起,小姐,对不起,嗯,我们好像见过面?”
“你干吗?想打听时间?”
“哦不,不是这么回事。”
“那是迷路了,想问路?”
两人模仿着译制片的台词,也是在假装外国人说汉语,寒风扑面,路灯点染夜色,走路,转身,似乎跟电影里一模一样,入戏太深,谁都忘了是在表演,也不再记得“复制”或“重复”,而是被电影里的“戏中戏”迷住了。
然而人生无从剪辑,青春终会散场,校园爱情的宿命就在于,校园不是伊甸,走出校园和走出伊甸倒有几分相似,是毕昇偶然把我引入印刷学院,在石头活字上把“活”字激活,但临时的实习老师注定当不久爱情的实习生,译制片的台词模仿下去,模仿下去,总会有所改动:
“那是迷路了,想问路?”
“不不,我是本地人。”
“哦?听口音不像。”
“哪里有爱,哪里便是本地。”
台词是改得漂亮,延宕了“再见”的到来,李妙音停住脚步抱住我,我也抱住了她,如果两人抱在一起就能把时间抱住,那该多好,如果抱成街头雕塑,那就再也不会迷路了。
无疑是手冷,李妙音把手伸进了我的外套,隔着一层内衣,她不再在我背上写字。
“写反字,到底是学印刷的呀。”
“无关,跟印刷无关。”
“熟能生巧?”
“巧是巧,跟熟无关。”
“怎样巧法?我试试。”
“透明,想象成透明的。”
我抱着她,把她想象成透明的,果然,任何字都好写了,从胸前看后背,反字都是正的。
“恨。我恨。你恨我?”
“反着写的呀。”
“快!痒!快帮我挠挠!”
“哪儿?”
“竖心旁第二个点那儿!”
青春的痒处怎样变成了青春的痛处?最后的“再见”就是再也不见。
送别实习老师,集体性的少年初识愁滋味,都是带泪的笑脸,纯真得像是一个人,在我的眼睛里,很多人重叠而成的这个人就是李梦笔,调皮的英俊少年,像个姑娘一样哭了,跟我挥挥手,转身掩面……
“再见!”我大喊。
李梦笔没有回头,只留给我一个夕阳中的背影,肩上的书包带闪亮了一下,放学了,我最早的学生放学了,书包里装着他的诗歌本,本子里有我修改的痕迹,年长几岁,刚刚过来的过来人,正好挠中他的痒处,也戳中他的痛处,“李梦笔,你梦见过笔头生花吧?”“我梦见过少年李白梦见笔头生花!”上课走神的李梦笔,梦中变成做梦的少年李白,于是一支金色的毛笔蘸满墨汁,在黑夜里开出花来。
别后,雪后,李梦笔从南郊到北郊,到我就读的大学玩过一回,“一场雪是一场葬礼”,我默念着他新写的诗,和他在操场上堆雪人,雪人堆得模糊,不辨男女老幼,只有我心里明白,堆出的雪人是守墓人,将在残雪消失后消失。
“差点儿忘了,”李梦笔搓着手突然说,“我姐,我姐有信给你。”
听闻此言,仿佛初次见到李妙音,我耳朵猛地发烧了,早已冻僵的耳朵,这一下可烧得厉害,我捂住耳朵看李梦笔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冻僵的手跟着灼热的耳朵烧了起来。
送别李梦笔之后我才撕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反复折叠的白纸,包着一颗暗暗发光的铅字,是我名字中的一个字,标准的金属字粒。
珍藏二十年,这粒铅字被我带到了美因茨,短短二十年,人类文字的复制技术已从铅与火变成光与电,活字不只是活在纸上,也活在屏幕上了,源自美因茨的铅字,李妙音送我的铅字,最好的归宿无疑是美因茨。
我拈着铅字走在美因茨,觉得这粒铅字时轻时重,时小时大,在一座字母点缀的城市,没人留意一只东方人的手将一个汉字展现在户外和室内。也许冥冥之中有人会看见,会赞叹,会似曾相识,会把金属置换为泥巴,置换为木头或石头。古登堡博物馆前有很多石雕,打眼的是古登堡头像,连同基座组成一颗铅字的造型,一个人于是变成了一颗活字,试图以头撞天,仿佛天空是一张纸。博物馆地下层东亚馆里的毕昇铜像,右手拈的果然不是一个具体的字,从泥巴到金属,雕塑改换材质,那个抽象的方块字在灯光下闪出一小片青铜的光。我目睹没有笔画的活字,笑了,就像迦叶看见佛祖拈花,笑了。
不再执着于执念,我放弃了原想把铅字放在毕昇指间的想法,出博物馆,过广场,我将铅字隐在手心,最后走向了莱茵河……河岸规整,落叶安静,长凳上有男女并坐,背影如碑,让我想起了石头上的毕昇。
是我毕业回乡后两年,邻省村野出土了一块石碑,碑上阳刻着汉字,一个大大的墓字上方是两列大字:故先考毕昇神主,故先妣李氏妙音。
在《梦溪笔谈》之外,毕昇在石头上出现了,石头上的毕昇和书本上的毕昇,终于在历史中合为一个毕昇,缺少传记材料的毕昇从此并列了“李氏”,其名“妙音”是常见的,容易被人重复的,送我铅字的李妙音当然不是“李氏妙音”,但她就是李妙音,手印、指印、唇印、牙印,在我身上都是真实的,有弹性的,她送我的铅字是我的私人文物,只需一条抛物线,莱茵河就会收藏它。

艾华,现居长沙,小说、随笔见于《收获》《上海文学》《芙蓉》《书屋》《天涯》等刊。
来源:《芙蓉》
作者:艾华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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