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 芙蓉
芙蓉·诗歌丨师飞:失眠者的梦(组诗)
红网时刻 字号:
2021-12-06 09:2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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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者的梦(组诗)


师保全

冰花已经消融。屋子里飘满了灰尘——

只有热水洒在隔夜的旧式地砖上才会溅起的腥味儿。

两个铝制烧水壶,一个通体发黑,

冒着热气;另一个的尖口积满了水垢。

他就坐在火炉的另一边炖茶,旁若无人,

喉咙里发出意犹未尽的咕噜声;

仿佛一棵杨树,在麻雀的沸腾中显出枯形。

他从未如此难以接近,我也从未如此茫然。

当他起身,右臂手肘处的褶皱里弹出一片灰尘,

在微弱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顺着吱呀呀滑开的门,我看到他从车库出来,

双手捏着一个白底红花的搪瓷脸盆——

我初中毕业时的纪念品——里面盛着玉米粉。

一阵风从屋檐上落下,掠过他蓬乱的卷发;

他眯了眯眼,脚步依然矫健。

我注视着他钻进了一扇紧靠着矮墙的木门。

活着总得依赖些惯性,这是否意味着

他是在替从前的我反复失眠?他可能不知道这些。

我能想到他可能在石板隔成的食槽边发呆,

也可能兜兜转转。我没有跟进去,天还早呢。

很快,他的手探出黄昏的门帘,另一只手托着空盆子。

他看起来如释重负,有些难得的疲倦。

“羊下羔了,白得很。”他接着说,仿佛大梦初醒:

“春天已经过了。”


某人的墓志铭

既要活得真实,也要活得体面,

这很难;像一块土豆

为了成为更多的土豆而承受伤害。

我见过,在陇西的山里,每年入春时

邻居们都会相互帮忙,把挑好的土豆

从地窖里吊起来,切成块

丢进犁沟里。每一块都是一种生活。

他少年时悄悄爱过太阳,

他中年在田埂上翻着跟头流浪;

在死之前,他依然期待春天。

他从未成为生活的异见者,

但也永远错误。

他一生珍重过梦和谎言;

他拥有无地自容的爱与恐惧,

或许还有些不甘;这已不再重要。

现在,这个不善叙事的人

背靠着记忆倒下,听见苍青的烟尘里

回荡着数不尽的声音——在他洋葱般

萎缩的身体里豢养过的许多声音,

它们相互抵消,直到静默,

他因此而破碎,而生生不息;

因此,他再也不必为任何光荣而感谢谁。


With The Beatles

这是一张旧唱片,比我父亲小一岁

我试着听了一下,但索然无味

昏黄的房间里弥漫着细细的灰尘

像一个人的过去,散漫而无力

父亲就是那一年从长安回到陇西的

他告别了他的父亲,一别很多年

二十六年后,他也成为父亲


到了半夜,我突然听见一个长音

如一根绵长的线,穿过了我的骨头

差不多又过了二十六年后

我见到了他的父亲,他坐在我对面

一言不发,仿佛又过了二十六年

他终于发出了这声短暂的“唉——”


雨中的树

这棵树藏身枝叶中,浑身颤抖

像受惊的物主极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它曾勇猛生长,现在它终于成为勇猛的象征

—— 一种深沉至客观的涌动。雨跌落

轻盈而从容地敲击树冠,俄而如透明的钟罩

一阵尖叫引领着笑声穿过我的耳朵,然后沉默

像是父亲在黑暗中寻找母亲。我记得清楚

他有过孩子般的激情;激情退散,他变成了我

几片叶子在水汽中翻滚,尝试着飞翔

它们很轻,而地面太过湿软。这我很熟悉

我也曾在水中练习飞翔,迷狂又虚无

此刻,水流沿着黝黑的树干潺潺而下

蒸腾的雾气里发出咕噜声,像一种绝望的邀约

我是否真的理解这一切?下着雨,有一棵树

我感到充盈而危险;也许并没有树,也没有雨

只有父亲和我;我已经衰老,而他还没来得及长大

只有从天而降的伞翼召唤着破碎的水

无边无际的,它们倒流、聚拢,近乎雀跃

如一束隐秘的强光——我恍然淹没其中

而它终于挣脱,遁向高空—— 一个透明的谜

决绝而自在,抹除了摇晃的地平线


音乐电台

“大家好,我是刘雪枫。”隔着大风和玻璃,

我听到一个古典音乐电台节目主讲人的开场白,

他说要带大家重返1970年;1970年——

一个遥远而悲伤的年份,Beatles解散了。

我并不熟悉那时的生活,似乎也从未对后来的

生活感到过狂热,但我记忆深刻:

在1999年的夏天,一个年轻的音乐老师教我们简谱,

她唱“12345”,我们唱“5i5,5i5,54321”,

我学得很快,我是一种声音;多么不可思议——

那个夏天很快就像Beatles一样解散了。

我常想列侬一生中是否也有过悲伤的几天,

他后来换过无数住所,也换过无数恋人,

却只用一种声音唱歌。

我常想那曾在夏天带来风的银铃般的声音

是否会像列侬的声音那样,还在千疮百孔中

张弛着自由而节制的美感。

此刻,当我从温暖的房间里向窗外张望,

我依然能隐隐辨认出什么在坍塌而什么在悄然建立。

像列侬的脸一样,她的脸如同一种潮湿的幽闭,

一种遥远的盛情。

生活终于教会我沉默,但语言还活着;

就像约翰·列侬死了,保罗·麦卡特尼还活着。


死亡从睡梦中跃起

当我说话

有些落入地面,有些透明,

像一次完好的沉默

——词语从舌根跃起


当我生活

我并未活在生活的反面

真正的记忆在行动中

——旅行从日记里跃起


回忆圣洁而悲伤

那个在阳台上抽烟的男孩

永远白而且壮

——我从影子里跃起


我醒着四处漫游

什么也得不到

世界并不神秘

——死亡从睡梦中跃起


清晨即兴

黎明,一些事物缓缓下沉;

载着光,黏稠的遥远落入颗粒般的咫尺。

南方的水患依然暴烈,在那里

我安全度过了九个夏天而喜马拉雅突降大雪——

某年,我在湘西旅行中遇到爱人,

另一年,我在连绵的雨中丢失邻居……

长日往复,寸心如烹。无限的可能

被证实为一种虚无;我并未成为另一个人,

而只是恰好成了我自己。尽管如此,

我依然不能说出我想说的一切——

很遗憾,我甚至不能体会我已经说出的一切。

在不知名的灌木丛里,万物聚拢、凝结,

相互争辩;我的心终于在露水中耗尽虚妄,

而我的身体借沉湎得以幸存;如同此刻,

每一个人在每一个人身上消失,并永存。


老虎

你炎热的翅膀在旷野盘旋,等着针叶林开花

(命运如此轻盈)细长的松树和桦树

在螺旋翼般下沉的气流中舞动

孤独如你的街区,充满了人群


一个声音说:“孩子,别哭!”

另一个说:“要对自己真实。”

那柔软的来自野兽,强硬的来自神灵

父亲在葬礼中央扬着脸,他教会你抽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你也曾渴望在更高的维度丈量夏天

茁壮如一个发炎的胃,在记忆的盛宴里

终于饥饿难耐,插翅也难飞

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

逝者永远成功,而生者向生活俯冲

——像失眠者的梦——永远失败


一只鸟的死亡

一只鸟,好像是麻雀

或者其他什么鸟。总之

它的羽毛不再听它身体的话

(那小得近乎透明的褐色躯体)


那时候我经常跟着大人去割麦子

麦子整齐而热烈,奋力地

站在土地里。它们先是活着

很快,它们不再听土地的话


父亲挥舞镰着刀,我不知道

镰刀不再听父亲的话;我更不知道

我不再听父亲的话——

即便我已经见过了一只鸟的死亡


暑假

日子漫长,因为无事发生。

没有人出生,没有人爱,

也没有人死去。

死亡无疑是一个谎言,

因为没有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

死去;这不是诡辩。

没有一个人能通过理解另一个人

来理解自己。

一个人想念另一个人,

但不知道想念是否有回响。

人们不懂爱,但人们相信爱。

比如现在,当我在假日图书馆

迎着光线搜集七月的阴影,

雷声已经远去;她不必再哭泣,

而我也不必再感到遗憾。

只有时间,薄雾般,留下纪念日,

爱的灰烬和空荡荡的吻;

只有漫长的日子,耐心地

等待着不会发生的事。


说再见

再见,跟她说再见。

跟某次图书馆的偶遇说再见,

跟九年前某个五月的夜晚说再见。

跟自己说再见。


疼痛在所难免,上帝有上帝的,

而魔鬼有魔鬼的。

但这并不能阻止人们相爱,

然后说再见。


先是花叶离开枝丫,

后是信念背叛时间。

先是瓷彩碗和玻璃杯,

后是拥抱和吻;

不要用笨拙的手修补残破的蛛网。


我不再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了,

但完美的是,在每一个黄昏

迅疾而冰凉的车流中,

我的手都紧紧攥着她的手,

像攥着落日。


最后一次回家

那是我最后一次回家。

她蹲在书桌前的椅子上

抱着膝盖哭泣。几乎是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我们撕裂了

彼此,没说再见,也没道歉。

很难想象那一刻发生了什么,

在那之前又发生了什么。

我们有一个家,然后

我和她同时失去了它。

但那确实是我最后一次回家。

似乎还有一次,那之后不久,

我从西往东穿过了整座城市

并抬头看见了她;仿佛

墙壁已经坍塌,屋顶还没落下。


在林中

林中全是木头;脚印嵌满道路

如同云朵落满了天空。


无数条道路只有一条通往故乡,

这唯一的道路如同命运的裂缝


等着我填满。可我究竟是谁?

我和命运彼此踩踏却永不相识,


如情人之间的争执,亲密而宁静;

如同木头充满了树林。


道路是我的?天空也是我的?

我竟是无数人——命运闪耀着,


我汲汲于技艺和真理,却错过了

冬夜的雪意和夏日正午的蝉鸣。

师飞,1989年生于甘肃陇西。现居北京。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湖南文学》等,曾获第五届“人民文学·紫金之星”诗歌奖。

来源:《芙蓉》

作者:师飞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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