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的梦(组诗)
师保全
冰花已经消融。屋子里飘满了灰尘——
只有热水洒在隔夜的旧式地砖上才会溅起的腥味儿。
两个铝制烧水壶,一个通体发黑,
冒着热气;另一个的尖口积满了水垢。
他就坐在火炉的另一边炖茶,旁若无人,
喉咙里发出意犹未尽的咕噜声;
仿佛一棵杨树,在麻雀的沸腾中显出枯形。
他从未如此难以接近,我也从未如此茫然。
当他起身,右臂手肘处的褶皱里弹出一片灰尘,
在微弱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顺着吱呀呀滑开的门,我看到他从车库出来,
双手捏着一个白底红花的搪瓷脸盆——
我初中毕业时的纪念品——里面盛着玉米粉。
一阵风从屋檐上落下,掠过他蓬乱的卷发;
他眯了眯眼,脚步依然矫健。
我注视着他钻进了一扇紧靠着矮墙的木门。
活着总得依赖些惯性,这是否意味着
他是在替从前的我反复失眠?他可能不知道这些。
我能想到他可能在石板隔成的食槽边发呆,
也可能兜兜转转。我没有跟进去,天还早呢。
很快,他的手探出黄昏的门帘,另一只手托着空盆子。
他看起来如释重负,有些难得的疲倦。
“羊下羔了,白得很。”他接着说,仿佛大梦初醒:
“春天已经过了。”
某人的墓志铭
既要活得真实,也要活得体面,
这很难;像一块土豆
为了成为更多的土豆而承受伤害。
我见过,在陇西的山里,每年入春时
邻居们都会相互帮忙,把挑好的土豆
从地窖里吊起来,切成块
丢进犁沟里。每一块都是一种生活。
他少年时悄悄爱过太阳,
他中年在田埂上翻着跟头流浪;
在死之前,他依然期待春天。
他从未成为生活的异见者,
但也永远错误。
他一生珍重过梦和谎言;
他拥有无地自容的爱与恐惧,
或许还有些不甘;这已不再重要。
现在,这个不善叙事的人
背靠着记忆倒下,听见苍青的烟尘里
回荡着数不尽的声音——在他洋葱般
萎缩的身体里豢养过的许多声音,
它们相互抵消,直到静默,
他因此而破碎,而生生不息;
因此,他再也不必为任何光荣而感谢谁。
With The Beatles
这是一张旧唱片,比我父亲小一岁
我试着听了一下,但索然无味
昏黄的房间里弥漫着细细的灰尘
像一个人的过去,散漫而无力
父亲就是那一年从长安回到陇西的
他告别了他的父亲,一别很多年
二十六年后,他也成为父亲
到了半夜,我突然听见一个长音
如一根绵长的线,穿过了我的骨头
差不多又过了二十六年后
我见到了他的父亲,他坐在我对面
一言不发,仿佛又过了二十六年
他终于发出了这声短暂的“唉——”
雨中的树
这棵树藏身枝叶中,浑身颤抖
像受惊的物主极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它曾勇猛生长,现在它终于成为勇猛的象征
—— 一种深沉至客观的涌动。雨跌落
轻盈而从容地敲击树冠,俄而如透明的钟罩
一阵尖叫引领着笑声穿过我的耳朵,然后沉默
像是父亲在黑暗中寻找母亲。我记得清楚
他有过孩子般的激情;激情退散,他变成了我
几片叶子在水汽中翻滚,尝试着飞翔
它们很轻,而地面太过湿软。这我很熟悉
我也曾在水中练习飞翔,迷狂又虚无
此刻,水流沿着黝黑的树干潺潺而下
蒸腾的雾气里发出咕噜声,像一种绝望的邀约
我是否真的理解这一切?下着雨,有一棵树
我感到充盈而危险;也许并没有树,也没有雨
只有父亲和我;我已经衰老,而他还没来得及长大
只有从天而降的伞翼召唤着破碎的水
无边无际的,它们倒流、聚拢,近乎雀跃
如一束隐秘的强光——我恍然淹没其中
而它终于挣脱,遁向高空—— 一个透明的谜
决绝而自在,抹除了摇晃的地平线
音乐电台
“大家好,我是刘雪枫。”隔着大风和玻璃,
我听到一个古典音乐电台节目主讲人的开场白,
他说要带大家重返1970年;1970年——
一个遥远而悲伤的年份,Beatles解散了。
我并不熟悉那时的生活,似乎也从未对后来的
生活感到过狂热,但我记忆深刻:
在1999年的夏天,一个年轻的音乐老师教我们简谱,
她唱“12345”,我们唱“5i5,5i5,54321”,
我学得很快,我是一种声音;多么不可思议——
那个夏天很快就像Beatles一样解散了。
我常想列侬一生中是否也有过悲伤的几天,
他后来换过无数住所,也换过无数恋人,
却只用一种声音唱歌。
我常想那曾在夏天带来风的银铃般的声音
是否会像列侬的声音那样,还在千疮百孔中
张弛着自由而节制的美感。
此刻,当我从温暖的房间里向窗外张望,
我依然能隐隐辨认出什么在坍塌而什么在悄然建立。
像列侬的脸一样,她的脸如同一种潮湿的幽闭,
一种遥远的盛情。
生活终于教会我沉默,但语言还活着;
就像约翰·列侬死了,保罗·麦卡特尼还活着。
死亡从睡梦中跃起
当我说话
有些落入地面,有些透明,
像一次完好的沉默
——词语从舌根跃起
当我生活
我并未活在生活的反面
真正的记忆在行动中
——旅行从日记里跃起
回忆圣洁而悲伤
那个在阳台上抽烟的男孩
永远白而且壮
——我从影子里跃起
我醒着四处漫游
什么也得不到
世界并不神秘
——死亡从睡梦中跃起
清晨即兴
黎明,一些事物缓缓下沉;
载着光,黏稠的遥远落入颗粒般的咫尺。
南方的水患依然暴烈,在那里
我安全度过了九个夏天而喜马拉雅突降大雪——
某年,我在湘西旅行中遇到爱人,
另一年,我在连绵的雨中丢失邻居……
长日往复,寸心如烹。无限的可能
被证实为一种虚无;我并未成为另一个人,
而只是恰好成了我自己。尽管如此,
我依然不能说出我想说的一切——
很遗憾,我甚至不能体会我已经说出的一切。
在不知名的灌木丛里,万物聚拢、凝结,
相互争辩;我的心终于在露水中耗尽虚妄,
而我的身体借沉湎得以幸存;如同此刻,
每一个人在每一个人身上消失,并永存。
老虎
你炎热的翅膀在旷野盘旋,等着针叶林开花
(命运如此轻盈)细长的松树和桦树
在螺旋翼般下沉的气流中舞动
孤独如你的街区,充满了人群
一个声音说:“孩子,别哭!”
另一个说:“要对自己真实。”
那柔软的来自野兽,强硬的来自神灵
父亲在葬礼中央扬着脸,他教会你抽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你也曾渴望在更高的维度丈量夏天
茁壮如一个发炎的胃,在记忆的盛宴里
终于饥饿难耐,插翅也难飞
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
逝者永远成功,而生者向生活俯冲
——像失眠者的梦——永远失败
一只鸟的死亡
一只鸟,好像是麻雀
或者其他什么鸟。总之
它的羽毛不再听它身体的话
(那小得近乎透明的褐色躯体)
那时候我经常跟着大人去割麦子
麦子整齐而热烈,奋力地
站在土地里。它们先是活着
很快,它们不再听土地的话
父亲挥舞镰着刀,我不知道
镰刀不再听父亲的话;我更不知道
我不再听父亲的话——
即便我已经见过了一只鸟的死亡
暑假
日子漫长,因为无事发生。
没有人出生,没有人爱,
也没有人死去。
死亡无疑是一个谎言,
因为没有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
死去;这不是诡辩。
没有一个人能通过理解另一个人
来理解自己。
一个人想念另一个人,
但不知道想念是否有回响。
人们不懂爱,但人们相信爱。
比如现在,当我在假日图书馆
迎着光线搜集七月的阴影,
雷声已经远去;她不必再哭泣,
而我也不必再感到遗憾。
只有时间,薄雾般,留下纪念日,
爱的灰烬和空荡荡的吻;
只有漫长的日子,耐心地
等待着不会发生的事。
说再见
再见,跟她说再见。
跟某次图书馆的偶遇说再见,
跟九年前某个五月的夜晚说再见。
跟自己说再见。
疼痛在所难免,上帝有上帝的,
而魔鬼有魔鬼的。
但这并不能阻止人们相爱,
然后说再见。
先是花叶离开枝丫,
后是信念背叛时间。
先是瓷彩碗和玻璃杯,
后是拥抱和吻;
不要用笨拙的手修补残破的蛛网。
我不再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了,
但完美的是,在每一个黄昏
迅疾而冰凉的车流中,
我的手都紧紧攥着她的手,
像攥着落日。
最后一次回家
那是我最后一次回家。
她蹲在书桌前的椅子上
抱着膝盖哭泣。几乎是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我们撕裂了
彼此,没说再见,也没道歉。
很难想象那一刻发生了什么,
在那之前又发生了什么。
我们有一个家,然后
我和她同时失去了它。
但那确实是我最后一次回家。
似乎还有一次,那之后不久,
我从西往东穿过了整座城市
并抬头看见了她;仿佛
墙壁已经坍塌,屋顶还没落下。
在林中
林中全是木头;脚印嵌满道路
如同云朵落满了天空。
无数条道路只有一条通往故乡,
这唯一的道路如同命运的裂缝
等着我填满。可我究竟是谁?
我和命运彼此踩踏却永不相识,
如情人之间的争执,亲密而宁静;
如同木头充满了树林。
道路是我的?天空也是我的?
我竟是无数人——命运闪耀着,
我汲汲于技艺和真理,却错过了
冬夜的雪意和夏日正午的蝉鸣。
师飞,1989年生于甘肃陇西。现居北京。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湖南文学》等,曾获第五届“人民文学·紫金之星”诗歌奖。
来源:《芙蓉》
作者:师飞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