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 芙蓉
芙蓉·小说丨陈楸帆:双雀
红网时刻
2021-12-02 14:4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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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雀(科幻小说特辑)

文/陈楸帆

我们是太阳和月亮,亲爱的朋友;我们是海洋和陆地。我们的目的不是要成为对方,而是要认识对方,学会看清对方,尊重他的本质:彼此是对方的反面和补充。

——赫尔曼·黑塞《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

用金智英院长的话来说,朴氏夫妇选择了一个“完美的春日”的到访,像一缕初春的阳光照进了“源泉”学院。

“……众所周知,传统孤儿院资源有限,只能起到收容抚养的功能。孤儿可能会接受教育,但在课堂之外如何发掘才能,找到自己的人生道路,却少有人关心。源泉学院正是希望借助AI科技的力量,让孩子们获得平等发展的机会……。”大家亲切称呼为“金妈妈”的院长介绍道。

俊镐和慧珍穿着清爽的高定套装,面露得体的微笑。

“作为Delta基金会的董事会成员,慧珍和我一直以来都非常钦佩您为源泉所做出的卓越贡献,不过今天来并不是代表基金会……”

他稍加停顿,转向太太,慧珍点头微笑。

“……我们也希望能从源泉领养一个孩子。”

金妈妈面露喜色:“啊这样……不知道两位看过孩子们的档案了吗?”

慧珍开口了:“孩子们都很优秀,俊镐和我特别想见那对双胞胎男孩。”

“噢,金雀和银雀……”金妈妈声音低沉了几分,“如果要收养两个小孩,可是要经过两次家庭评估流程哦。”

“这个您大可放心。”俊镐自信满满。

金妈妈带着朴氏夫妇走进一间明亮宽敞的会客室,地上铺着米灰色毛绒地毯,家具和墙纸也都是柔和的米色与粉色系。

门开了,两个男孩被带了进来。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不一样,这两个男孩看起来就像克隆人,黑发柔软微卷,眉眼细长,上唇微翘,甚至连鼻尖上的雀斑,都难以辨清差别。

俊镐和慧珍起身欢迎,几乎是同时,两个男孩迅速分开,一个向前迈出一步,另一个则躲到了墙角。

“金雀,银雀,”金妈妈介绍,“这是俊镐和慧珍,他们都是咱们学院的好朋友,今天特地来看看你们。”

“俊镐好,慧珍好。”迈出一步的男孩眨眨眼睛,“所以你们是来带我们回家的吗?”

俊镐和慧珍尴尬地笑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另一个男孩不说话,低着头,用鞋尖在地毯上画着圆圈,直到把化纤绒毛搅成灰色旋涡。

“我猜你是金雀,他是银雀,我猜对了吗?”慧珍蹲下身子,看着他们俩。

“其实也没什么难猜的,”金雀讨好地回答,“虽然我们是同卵双胞胎,基因组数据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差异,可我们完全不一样。银雀喜欢自己玩。”

“那你呢?你喜欢玩什么?”俊镐对这个早熟的6岁男孩产生了兴趣。

“我?我不喜欢玩,我喜欢比赛。”

“哦?什么比赛?”

“所有的比赛,ATOMAN刚帮我赢了一个建筑设计大赛。”

“ATOMAN?”俊镐疑惑地问。

“噢,是金雀的AI伙伴。金妈妈解释道。学院的vPal系统给每个孩子都提供了AI伙伴,可以帮助他们更好地管理日程,完成学习任务甚至是游戏……”

俊镐眼镜前出现了来自金雀的数据共享邀请。他用视线点选同意,XR视野中的男孩身体边缘开始发出红光,像素化的火焰熠熠燃烧。火焰突然腾空而起,脱离金雀身体,经过复杂变形,展开成一具棱角分明的红色机器人,向外迸溅火星,气势汹汹。俊镐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这就是ATOMAN,我最好的朋友。”金雀得意地说。

“你呢,你的AI伙伴叫什么?”慧珍发现银雀一直默默注视着所有人,想摸摸他的脸颊,他却缩起身子。慧珍终于看清楚两人脸上细微的差异。在银雀右眼皮上有指尖大小的伤疤,像粉色玫瑰花瓣。

“Solaris,像一大坨鼻涕,超恶心的。”金雀抢答道。

银雀终于抬起头,眼中射出敌意的目光。

“Solaris不是鼻涕!”

“它就是鼻涕,你就是鼻涕虫!”

局面变得有点失控。金妈妈赶紧让教工带走两个男孩,房间里又恢复了宁静。

“你们都看到了,兄弟俩性格……很不一样,但他们都是很好的孩子。有什么想法吗?”

“确实……令人印象深刻。”俊镐看了一眼妻子,“我和慧珍得再商量一下,会尽快给您答复。”

天色已经微暗,草地上灯火亮起,充满温馨气氛。金智英院长目送朴氏夫妇的豪车驶离校园,卷起几片枯叶。她脸上半是欣慰,半是忧伤。

不用等到他们的正式答复,她心里已经猜到了这对成功人士的选择。那是这世上绝大多数崇尚理性与效率之人所会做出的选择。

一个星期后,朴氏夫妇接走了金雀,留下银雀。

三年前,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社会福利署的车子在源泉学院结冰的路面上轧出两道深深的平行线。

金妈妈从护工手里接过两个瑟瑟发抖的小男孩。他们在蓬松的羽绒服下显得如此瘦小,像枝头随时会坠落的松果球。

几小时前,他们的父母死于一场交通意外。出于某种考虑,夫妇关闭了自动驾驶,改为手动操作,变道时路面积雪导致侧滑,那辆新款现代失控撞出高速护栏,翻坠下十几米的斜坡。丈夫及副驾的妻子当场死亡。后排安全座椅里的男孩被救出,奇迹般毫发无损。

金妈妈给男孩们换上干净柔软的居家服,又热了牛奶,两人喝着,脸色逐渐红润了起来。

“瞧瞧这俩,长得活像一对小麻雀。”金妈妈笑着对旁人说,“干脆就叫金雀和银雀吧。可谁是金,谁是银呢?”

金雀放下杯子,上唇带着牛奶胡子,咧嘴笑了。

“笑得这么喜庆,你就叫金雀吧。”

银雀没有选择,面无表情地盯着杯子里的牛奶,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己无关。

日子慢慢地过去,在专业的心理疗愈课程中,兄弟俩慢慢接受了现实,开始融入陌生的新环境。这并非易事,金雀会因为想妈妈而大哭,银雀则在一旁默默抹泪。金妈妈总会哼唱起童谣,摇晃着双胞胎入睡,就像真正的妈妈那样。跟金雀不一样,银雀总是抗拒肢体上的亲密接触,甚至回避眼神上的交流。

金妈妈开始关注起银雀的怪异举动。

幸好,孩子所有的医疗和行为数据都保存在去世父母所使用的育儿服务云端平台上,可供学院老师调用并整合到学院系统中。早在六个月大时,银雀便显露出对于肢体与目光接触的抗拒。

比起金雀的冒险精神,银雀的生活习惯就像是一台被编好程序的机器,在学会走路之后,连在育婴室中的路线都一成不变。

银雀并没有表现出认知障碍、多动症或癫痫的迹象。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异常安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能盯着任何旋转的物体——尤其是风扇的扇叶,他可以看上整个下午。诊疗AI对银雀的瞳孔、面部表情、语音及肢体语言进行分析后得出结论,男孩有83.14%的概率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

金妈妈知道,大量临床数据证明,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拥有与普通人迥异的思维和认知模式,这种独特性会伴随他们一生。他们需要的是高度定制化的教育方式。在金智英看来,阿斯伯格孩子根本不需要成为“正常人”,和其他孩子一样,他们只需要成为最好的自己。

刚到学院不久的一个下午,金妈妈带着金雀和银雀走进摆满显示屏和机器的房间,她要为兄弟俩量身定制一个神奇的小伙伴。

高大的楼和小巧的煊都是IT组的义工,他们也是由学院抚养长大的孤儿。在金妈妈的邀请下,他们会定期回学院维护系统,解决一些软硬件问题。

楼帮兄弟俩做了全身扫描,为每个人创建数字孪生档案,并与云端的个人数据进行关联。

煊帮兄弟俩在手腕戴上柔软的生物感应贴膜,可以实时记录各项生理及行为数据,同步到云端。之后,他们还配备了一副紧贴耳后的柔性智能眼镜。这幅眼镜平时卷起来像夹在耳上的饰品,需要时可以展开成为XR设备。

金雀兴奋地尖叫,变身卡通片里的超级英雄ATOMAN,摆出发射红光的姿势。银雀却一脸紧张,不停摆弄着腕间和耳侧的设备,仿佛它们是有毒的毛毛虫。

“先来选一个你们喜欢的声音哦。”

煊立起一块奇怪的镜子,金雀和银雀在XR眼镜里看到的虚拟界面,其他人也能在镜子里看到。不光看到,还可以用语音、手势和表情去创建和编辑它们想要的任何内容。这就是源泉学院用于AI教学互动的vMirror。

煊蹲下身子,手把手地教男孩们如何使用交互界面来调节AI的声音。尽管他们只有四岁,但很快学会了操作直观的卡通旋钮。金雀很快挑好了一把充满英雄气概的男性嗓音,并把它起名为ATOMAN。

银雀花了好一会儿,才选了一把轻柔的女声,听起来就像是妈妈应该有的调调。

“接下来可以设计AI小伙伴的模样哦,我们把它叫作‘捏人’……”

vMirror里,金雀双手忙碌地乱捏一个半透明的圆球,圆球不断变换形状,一会儿像虫子,一会儿像鱼,一会儿又像是还在胚胎阶段的熊猫。银雀看呆了,半是害怕,半是好奇。

终于圆球变成了一个红色的小“ATOMAN”。虚拟的ATOMAN伸伸胳膊,踢踢腿,向金雀打招呼,男孩激动地为自己的vPal尖叫鼓掌。

“好啦,银雀,现在轮到你了。”煊指了指vMirror。

银雀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把脸别到一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我……我不想要……”

金妈妈俯身靠近银雀,但并不触碰他。

“你不想和小伙伴一起玩吗?它是属于你一个人的,可以帮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呢。”

银雀噘着嘴唇:“我……它太丑了……”

房间里的人都被逗笑了,除了金雀。

“好吧,我有办法。”金妈妈宣布,“现在,你的AI伙伴只保留声音,等你想好了想要的模样,我们再把它捏出来,好吗?”

金雀和银雀光看脸蛋的话,完全是像素级的复制,一旦在日常生活中近距离观察,这分别就变得尤其明显。

就算不看人,兄弟俩各自的vPal形象就是最醒目的名片。

任何一个接入“源泉”学院XR公共信息层的访客,都会被那团过分热烈的红色火焰所吸引,那是金雀经过了十二个月进化的AI伙伴——“ATOMAN”。

它的初级形态是一台1985年任天堂红白机,灵感来自他爱看的复古卡通片。红白机旋转起来,就能变形成酷炫的红色机器人。

金雀宣布:“ATOMAN,我完成今天的习题了,咱们去赛车吧!”

ATOMAN会给他泼冷水:“出错率有点高呢,闪红光的是你需要加强的知识点,再完成这套补充练习题吧。”

“又来了,你比老师还烦人……”

金雀噘着嘴,却不得不按ATOMAN说的做。他和AI之间已经建立起某种联系,基于奖惩机制,也基于信任。金雀知道不管任何情况,小机器人都会毫无条件地出现在他身边,解决难题,聊天玩耍,安抚他的情绪。他自然也希望能够满足ATOMAN的期望。当他做对题、完成任务之后,ATOMAN会闪烁彩光,发出齿轮转动的声音。金雀觉得这就是AI高兴的表现。

ATOMAN也随着金雀的反馈发生改变,这是vPal自适应性算法的一部分。它发现金雀对排名很敏感,在竞争模式下学得更快。于是,便利用竞技性游戏来调动男孩学习的主动性。

也因此,这一对搭档干了不少出格的事情。

比如私下组织起学院里孩子们的拼写、地理和电子竞技比赛。

比如让ATOMAN将社会捐赠的旧款清洁机器人重新编程,把教室和宿舍闹得天翻地覆。

再比如制造出一种“鬼脸”病毒,当学院系统收到秘密指令时,便会复制出无限的鬼脸表情,把系统进程占满。

最后都会由煊和楼来收拾残局。久而久之,他们不需要看日志,就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对这个五岁的天才捣蛋鬼,金妈妈既好气,又好笑,感慨这代人从基因里就具备与AI共舞的本能。

银雀则完全是在光谱的另一端。

几个月来,他的vPal始终只是没有实体的声音。直到有一天,煊在同步管理日志时注意到了历史性的时刻。九个月后,银雀终于为自己的vPal设计了一款虚拟形象,那是一坨半透明、类似变形虫的形态,能够根据需要改变形状,伸出触手,像液体般缓慢流动。银雀把它叫作“Solaris”,来自他读过的一本波兰科幻小说。

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煊,没人知道银雀拥有这样一个温柔又怪异的AI伙伴。男孩会让Solaris将自己的身体包裹起来,尽管在触觉上不会有任何反馈,但这给他增添了几分安全感。

于是,银雀更加面无表情地行走、躺卧、蜷缩在这小小的虚拟茧房里,像远离尘世的巫师,以近乎耳语般的声音,向AI吩咐各种神秘的指令。而这些任务,与学院的标准全无关系,只指向最纯粹的好奇心。

煊每次穿过喧闹的活动室,都会惊奇地发现,孩子们借助AI的力量又学会了某种新技能。但她也总能看到那个孤单的身影,坐在角落里,凝视着墙纸。煊知道银雀喜欢收集来自大自然的小礼物,她会给男孩带来树叶、羽毛,有时是贝壳。在煊留下一个风干松果球的那天,银雀终于开口了。

“很美。”

“噢,你是说松果吗?确实很好看。”

“螺旋形的打开方式……完美的斐波纳奇数列……神圣的几何玫瑰……”

煊不确定自己理解了他的意思。

“分形。”银雀突然露出了笑容,像阴霾的天空被阳光刺穿。

“啊哈,没错,是分形。”煊心头一阵激动,这是银雀第一次与自己有了实质性的交流。

煊重又坐下,手指搅拌着地毯上的灰色绒毛。银雀专注地看着她的手指。

“我想跟你分享一个秘密。”煊说,“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一定是做错了什么,父母才把我丢进‘源泉’,像是一种惩罚。就像被丢进一个笼子,把我和整个世界隔开。

“直到有一天,金妈妈跟我说,‘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做好了准备,但这不是你的错。’那句话让我一下子意识到,我一直深信不疑的并不是真相。笼子从此打开了。”

不知什么时候,银雀的目光从地毯移到了煊的脸上。

“你很聪明,又很友善,大家都喜欢你,尊重你处世的方式。”煊继续说,“也许有时候,试着到笼子外面看一看,把你喜欢的东西分享给别人,交一些朋友,你会发现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更有趣。”

银雀再次把脸别开,喃喃自语。

煊有些泄气,安慰自己这需要时间。

突然,一个数据共享邀请闪现在她眼前,来自银雀。她欣然接受。

狂暴的半透明视频流将煊淹没,充斥着分辨率、格式、来源各不相同的片段,以复杂的时空结构被剪辑到一起,彼此缠绕、交织、咬合,构成一个巨大的信息旋涡。煊能辨别出其中的一些事物,山川、湖泊、云层、星云、放大数十倍的植物脉络、水熊虫、虹膜、某种化合物的微观结构、高速摄影下的风洞实验、《星际迷航》电影片段,还有“源泉”学院里的日常生活……但更多的是她完全陌生的图景,无法用语言描述。

煊接入音频信号,却并没有迎来排山倒海的音量,恰恰相反,那是一股单调而柔和的白噪音,如同顺着阶梯淌下的涓涓水流,随着画面律动微妙变奏。

她眯起眼睛,透过视频层看到半闭着眼的银雀,才理解了用意。眼睛可以自由开合,耳朵不行。对银雀这样的孩子来说,过度强烈的感官刺激就像是身边爆开的炸弹一样难以忍受。

“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吗?太神奇了。”

银雀嘴唇动了几下,音频信号在煊的耳边放大。

“是Solaris。”

煊无语,这些AI儿童已经远超出她的理解。

“银雀,你愿意跟其他小朋友分享你的作品吗?”

“分享?你是说,送给他们?”银雀扑闪着眼睛。

“嗯……当然你也可以送给他们,用你觉得舒服的方式,就像一个纪念品,像Tommy叠的折纸动物,写上对方的名字。”

银雀努努嘴,又低下了头。

一周后,煊的邮箱收到一条视频流。打开是一段循环画面,她自己的脸不断旋转蜕变成花朵、云彩和海浪,周而复始,伴随着那句催眠般的台词:“……笼子从此打开了……笼子从此打开了……笼子从此打开了……”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她的心头,开心、欣慰和隐隐的忧虑。

煊把视频发给金妈妈,问她的看法。

“每个人都收到了,我也有,除了一个人,猜猜是谁。”

“金雀?”

“Bingo,兄弟俩有点不对付。金雀可能觉得银雀抢了自己风头,经常故意去挑衅他……”

“我鼓励银雀参加首尔未来艺术家大赛,U-6组,他很有希望。”

“金雀不是一直嚷嚷要拿冠军吗?”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煊又盯着银雀的礼物看了一会儿,视频似乎有种说不清的魔力,驱使人一直沉迷下去。循环了10分钟后,她强迫自己关掉它,把注意力放回工作。(节选自2021年第5期《芙蓉》科幻小说特辑《双雀》)

陈楸帆,1981年生于广东潮汕,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品曾多次获中国科幻小说银河奖、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长篇小说金奖、科幻奇幻翻译奖短篇奖等国内外奖项,被翻译成多国语言并发表。代表作有《荒潮》《未来病史》《鼠年》《人生算法》。

来源:《芙蓉》

作者:陈楸帆

编辑:唐雨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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