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桃源（小小说）

文/方世开

桃花源的美，美在那一片片掩映着俨然屋舍的桃树，美在那一条清澈如镜的桃花江。

阳春三月，桃花江两岸漫山遍野的桃花盛开，宛如一幅幅巨大的油画铺在深山里。

盛夏的江边，是男孩子们的天堂。将牛羊赶到山坡上，我们这些小男孩，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呐喊着扑进江水里嬉戏起来，扎猛子、打水仗、捉鱼虾、摸螺蛳。岸边的野花似乎也受到了感染，不断地点着头微笑。在不远处浅滩觅食的鸥鹭，也齐齐抬起头来注视我们。

夜晚的桃花江则交给女人们了，捣衣的声音此起彼伏。坐在石头上浣衣的女人们，有的大声谈笑，有的哼起小曲儿。若是有月的夜晚，甚至可以看见那些女孩，挽起裤腿站在水中洗头。她们白净的小腿，在月光的照耀下，更显白皙迷人了。

山村的白天都是安静的。阡陌上往来穿梭的人们，即便大声吆喝，也并不显得嘈杂刺耳，相反，听起来极其自然、亲切。午饭时间，耕田的父亲从水牛身上解下犁铧，坐在田埂上津津有味地吃起母亲送来的饭。我家的水牛，大口嚼着母亲送来的草料。一只八哥，站在牛背上，随了牛的动静摇晃着。

夏日的夜晚是我们最渴盼的时光。晚饭过后，大人小孩聚集在院子里的桃树下。大家围着燃得“咝咝”作响的煤油灯坐成一圈，凝神静气地听祖母不厌其烦地讲述狼外婆的故事。沉默寡言的祖父，长烟杆里的旱烟，被他吸得星星一般忽闪忽闪。密密麻麻的萤火虫，在低空飞来飞去，不时撞到我们的脸上。

当然，这些都是多年前的记忆了。现在，桃树老的老，死的死。人们忙于挣钱，无暇栽培新苗，桃花自然也就少了。桃花江的清澈也不见了踪影，满江泛着白色的泡沫，散发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刺鼻味道。就连小孩们的闲暇时光，也被网络游戏挤占满了。

改变这一切的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同族的村长去了几趟山外，被人下了蛊；也有人说是桃花落进江水飘到下游，泄露了桃花源的秘密。甚至有人怀疑是高科技破译了陶渊明的密码。

总之，一条水泥路像一把利剑，从山外直插桃花源的心脏。人们潮水一般涌来，打破了山里几千年的宁静。

高大的拦河坝不仅阻断了鱼儿的畅游，而且阻断了孩子们光着屁股下水的梦想。水电站日夜轰鸣的机器声送来的灯光，让两岸亘古静谧的夜色无处可藏。工厂林立的烟囱吐着浓浓的黑烟，将那颗太阳也熏得常常躲着不敢露面。游人纷至沓来，地上的小草也无法冒出土来。

村民们的腰包鼓了起来，老土的汉服被时髦的西装替代，木屋让位给钢筋水泥的楼房。夜总会振聋发聩的乐音，让人们一夜之间从古典的秦朝穿越到了灯红酒绿的现代。

人们着实兴奋了好些年。

当我向儿子说起当年夜晚捉流萤的时候，他说我在编聊斋骗人，那东西只存在于神话故事中，现实里根本就没有。

不明不白就患上了二十多年肺气肿的父亲，咳嗽得深深地弯下了腰，头几乎就要触碰到地面。他整日不是盯着脏兮兮的河水发呆，就是望着工厂高耸入云的烟囱叹气。

今天我到他的房间叫他吃午饭时，发现他竟然失踪了。

费尽周折，我在山坡上的祖坟地找到了他。只见他跪在落满厚厚一层黑黑粉尘的祖坟前，一边咳嗽流泪，一边低声说着什么。

他的最后一句话，我倒是听得真切。他说，我们是秦的遗民，当年避乱至此，已历数十代，难道我们还得迁回秦朝吗？

我听得心里刀绞一般疼痛。

突然听见身后有异样响动。我回过头去，惊诧地发现地上跪倒了黑压压的一片同宗男女，包括那位被怀疑中了蛊毒的村长，以及我那些年少的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子侄们。

父亲站起身，看着眼前的人们，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方世开，男，媒体高管。在《诗潮》、《绿风》、《诗林》、《江苏文学报》、《世界诗歌》、中国台湾《创世纪》诗刊、菲律宾《世界日报》、《华文小小说》等报刊发表诗歌、小说千余首（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