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鼬的嘹亮
文/冯杰
1.小镇上的标本
一条黄鼬和一条黄河都姓黄。
孟岗小镇在黄河大堤下面,供销社收购站四壁上,挂满一排一排装谷糠的黄鼠狼标本。远在门口看,墙上的黄鼬肥嘟嘟的,风一吹就摇晃。
一张好的黄鼠狼皮能卖三十元,最次毛皮一张也要八九元。一方凳子泊在阳光里,收购站麻站长坐在阳光里打瞌睡。有人来卖黄鼠狼皮他才睁眼。他双手端着一只装糠的黄鼠狼,放到阳光下,用嘴吹黄鼠狼脊背,绒毛如一股风浪犁开。我喜欢看他表演,能学经验,期盼有一日自己也能这般展示。
麻站长凭经验,根据绒毛清晰程度,马上断定等级。然后让会计开票付钱,八块、十块、三十块不等。若有小媳妇去卖黄鼠狼,他吹的速度就慢,据说会多加两块钱。
那时光,自然环境一片大好而不是小好,村里田野到处游走着逍遥的黄鼠狼,它们像道士,像乡村主人一般。双眼如手电筒灯柱,眼睛闪着金光。
2.你赶紧把天窗封死
果必有因,所以有后来的故事。都是收购站墙上挂满黄鼬的诱惑,像四壁挂满金币。是被金钱诱惑,才有一次剥黄鼬皮的行为。
在北地拾柴火时,大家在河沟上发现一孔口,不像兔洞不像鼠洞。长我四岁的孙暴雨有经验,断定那是黄鼠狼窝。黄鼠狼洞三个口,出口和进口,中间一个天窗,便于途中逃走。
大家得出结论:卖出一张黄鼠狼皮大于割十天草拾半月柴火。
一个人堵住出口,一个人从进口开挖,采取笨法挖掘,从中午挖到下午,最后关键时刻,听孙暴雨叫道,你赶紧把天窗封死,怕它要冒出来。
挖了一晌,最后才把黄鼠狼逮住。瓮中捉鳖捉黄鼠狼。
一块儿剥黄鼬皮者共计四人,有后来当了乡党委秘书的孙修礼,有老大暴雨老二风雨兄弟俩,有在下。孙暴雨说他剥过兔子剥过老鼠,有操刀经验。大家把一匹1976年逃脱失败的黄鼬挂在一棵野枣树上,先从黄鼬鼻子开始往下剥。大家提醒,一定要留意最后的尾巴。
眼看收官了,孙暴雨一激动,还是把黄鼠狼的尾巴剥掉了。大家无不沮丧,埋怨孙暴雨。黄鼠狼彻底不值钱啦,近似元帅最后没颁发勋章。
四个篮筐空荡荡,等于大家一天颗粒未收,只落一张失败的黄鼠狼皮。黄鼬气息弥漫。
姥姥后来知道,警告我,让我们不要再抓黄鼠狼。
以后再见到黄鼠狼,远远行注目礼,近似向黄鼠狼道歉。乡村黄昏里悄然行走着一匹接着一匹的黄色道士。
3.简史普及
它因周身棕黄或橙黄,故称黄鼬。
黄鼠狼一般两尺左右,雌性小于雄性。头骨为狭长形,顶部较平。是小型的食肉动物。栖息于平原、沼泽、河谷、山区,也有在村庄或城市。多夜行,以啮齿类动物为食,偶尔吃其他小动物。
冬季来临,黄鼬随鼠类迁移到村落附近。开始高蹦低窜的生活。在干沟的乱石堆里闪电般地追袭猎食对象。黄鼬警觉性很高,时刻保持着高度戒备状态,要想对黄鼬发起出其不意的偷袭是很困难的。一旦遭到狗或人的追击,在没有退路和无法逃脱时,黄鼬会凶猛地对进犯者发起殊死反攻,显得无畏又十分凶猛。黄鼬有一种退敌武器,就是藏在屁股里的一股臭气,这是最后的撒手锏,像关老爷的拖刀计,奔逃时同步喷射。假如追者被这种分泌物射中头部,马上中毒,轻则头晕目眩,恶心呕吐,重则倒地昏迷不醒。历史上以这种状态毙命的,都是黄鼬所致或黄鼠狼精所托依而致。
黄鼬食性很杂,在野外以鼠兔为主食,野兔短距离跑得快,在长时间高速追逐下,会有恐惧和力竭而被赶上咬断脖颈,黄鼬也吃鸟蛋及鱼、蛙、昆虫;若下榻村庄附近,会顺便捎带上鸡鸭家禽,这品行类似当年插队知青祸害村民。这种食鸡吮血而不尽的习惯,让乡村孩子从小有个不好的印象——黄鼠狼专门吃鸡。一句歇后语也随之而来: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实际上,每一匹黄鼬一夜捕食六七只老鼠,却因一只鸡名声毁于一旦。
4.乡村之灵异
我姥爷讲过两个和干爹有关的故事:一个是公鸡认干爹,一个是黄鼠狼认干爹。凡乡村故事,题材多与吃有关,我姥爷民间创作也未能创新。
说官桥营村的老罗,家穷人勤,每天早晨冷清明儿,老罗就背着粪筐到村外路上拾粪,我姥爷一贯主张“无事少赶集,有空多拾粪”,老罗很符合我姥爷的治家标准。
这天早起刚出村口,老罗看到前面一只黄鼠狼背着布袋、喘着粗气跑来,后面追着一条黄狗。黄鼠狼一看,迎面是拿粪叉者拦路,后面有恶狗追击,必死无疑。哪知老罗却把粪叉向黄狗头上砸去。恶狗眼冒金星,一命呜呼。
黄鼠狼跪谢老罗救命之恩:“今天借粮,没你我就没命,您老不嫌弃,我当您干儿吧,干爹在上,请受孩儿一拜。”尾巴翘起,对着老罗磕三个响头。
过后老罗也没放心上,继续拾粪。到大年三十,儿媳为年货发愁。早晨把房门打开,她看到锅台上摆放着鸡鸭鱼、大肉、点心、油馍,问爹:“咱家哪来这么多年货?”
“昨晚我道口镇的干儿看我带的。”
儿媳说:“这么多年,咋冇听爹说道口镇有阔亲戚?”
半年后,到老罗生日的头天晚上,儿媳为寿礼发愁到半夜,却听到爹屋里有人说话,听声音是两人。
“爹,您还没睡,在屋里跟谁说话?”
“干儿来看我啦,你有事在外说。这里不方便。”
“明天是爹生日,和您商量咋过。”
“现在大伙食堂都饿死人啦,连饭都要吃不上,还过啥生日,算了!”
屋内响起一个细细声音:“干爹,明天您六十大寿?该办。嫂子别急,明早我就把礼品送齐,劳驾你给咱爹操办。”
“大兄弟,明天中午你也来喝寿酒。”
“我明晚上来。”黄鼠狼无意说漏了嘴。
这天清晨,儿媳打开房门,看到屋里鸡鸭鱼肉馒头尽有。寿宴中午办完,晚上她站在窗外,听到干儿在屋里说话:“爹,给您磕头了。”又听到干儿细细的声音:“祝干爹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分明是在上课,传播文化。
后来我对比过两个同样和干爹有关的故事,觉得这个故事没有小公鸡认干爹那个好。尽管我姥爷说他认识官桥营的老罗。
5.麻雀汉奸诱捕器
孙老师在课堂上说,黄鼬主要生活在俄罗斯的西伯利亚地区、泰国、中国西藏等地。这些地方离我遥远。我知道早期黄鼬活动的地理范围在大河之北:往大了说,是从长垣到滑县;往小了说,是从孙修礼家草垛到留香寨村草垛。
黄鼬喜欢在夜间活动,尤其是清晨和黄昏,出入频繁,但白天偶尔也能看到,在孟岗小镇邮局,我中午见到一只黄鼬穿过绿色邮箱,分明是在寄信。它通常单独行动,善于奔走,能贴伏地面前进,钻越缝隙和洞穴,会凫水、会攀树、会上墙。除繁殖期外,一般没有固定巢穴,通常隐藏草垛、石堆、墙洞、墓地、荒园。也有黄鼬藏在蒲松龄狭隘逼仄的文字缝隙里,非胡适宽舒之白话,这类黄鼬极少,仅属“知识黄鼬”。
孟岗营业所院子里,父亲的同事是一位转业军人,我喊成云叔。这叔在部队当的是空军,一到冬天他就开始在地上布置捉黄陷阱。成云叔在院里我母亲垒的鸡窝旁,设下捉黄鼠狼的箱子,里面包含机关:前面小笼放一只麻雀诱引,另一边留口,有一块青色八砖吊在上面,黄鼬脊梁微微擦过,砖会触动掉下,把黄鼬关在笼里。这叔叔马上出动把黄鼬倒进一只布袋里,为保护毛皮完整不受损卖个好价钱,摔死黄鼬。一个冬季成云叔能捉十来只黄鼬。因为同一种气息,他和麻站长成为好友。
不管空军海军,我对世界上能抓狼捉兔的叔叔都很钦佩。
记得有一天半夜,他喊父亲起来,我也起来,迷迷糊糊,看到一只黄鼠狼困在笼子机关里,正焦躁地转圈。
整个冬天我都在兴奋状态里。我姥姥对捕黄举动很不满意,说:“看你成云叔那一双眼,爆得像狼眼。”我后来揣摩一下,果然长得像唐三彩上高坐的胡人。
6.狼毫非狼毛是指黄鼠狼尾巴
黄鼬的珍贵之处在于尾能制毛笔,国人称“狼毫”。满村笔庄送我父亲的毛笔时多称狼毫。如今郑州古玩城唐老板也常给我送一捆捆形状可疑的粗大狼毫。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哪有这么多黄鼠狼尾巴?”
唐老板调侃我:“齐白石一辈子撑死也就画七千件,现在市场有据可查的都十万件。”
画商的意思是说,黄鼠狼数量多少并不影响社会和谐。
多年后一个清晨,孙修礼给我打来电话,话题很多,我梳理一下,主要是关于竞选,大意是说下周全县要正式竞选乡长,竞争激烈,他半月都没睡好觉,前天夜里做一个梦,梦到多年前一同剥黄鼬皮的情景,一只黄鼬到办公室给他作揖,临走送他一方县长大印。
孙修礼说同学里属我如今学问最大,所以来跟我探讨一下这是什么征兆。
我只听说古代有一个掌管令印的狐仙,我到内乡县衙平遥县衙印证过,从没听说黄鼠狼也掌管县长大印,心里疑惑。
我电话里问:“那一方县长印现在还在你手上吗?”
他笑了:“那是做梦。”
我说:“这不就得了。要是你手里有闲钱就去拼搏一把,现在存银行利息也不高,没闲钱千万别塌一身窟窿去蹚浑水。”
令我感到蹊跷的是,多年前那一只被剥皮的黄鼠狼咋能在他梦里出现?
黄鼠狼在乡村的天敌有三:在天上是老鹰,在地上是狗和鹅。狗则是农村常见的中华土狗,黄鼠狼和洋狗却相安无事,洋狗不认识它。鹅有坚硬的大嘴,翅膀猛烈扇动罡风。黄鼠狼有祖传经验,更可怕的是鹅屎不慎沾到身上皮肤会溃烂。曾国藩是英雄,一生也烦恼体癣。
孙修礼秘书长的天敌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下,而是大院里的县委书记。
后来,他果然没有竞选上。见后我也作揖,说:“这未免不可恭喜。”

冯杰,1964年生于河南,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散文集《北中原》《丈量黑夜的方式》《泥花散帖》《捻字为香》《说食画》《九片之瓦》等十余部。曾获林语堂文学奖、梁实秋文学奖等。
来源:《芙蓉》
作者:冯杰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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