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记忆深处的外婆
文/杨振文
外婆生于1890年,即清代光绪十六年。那时女子兴缠脚,外婆也不例外。我小时候第一次看见外婆那双脚时,简直吓了一跳。那是双什么脚呀,除了大脚趾外,其他四根脚趾全都倒勾着往脚板底面凹了进去,脚背却隆起像馒头。脚不像脚,真让人不敢直视。但外婆笑了笑说:“那时候,是人都喜欢小脚哩。你外公就是喜欢我的脚小,娶了我。”
外婆是19岁嫁给外公的。外公家在唐家大屋,是一个叫慕山冲的地方,与我家相距不到两里路。
唐家大屋是一处很大的庭院。庭院前面是荷塘,后面是油茶山。庭院大门的两边,有两只口含绣球的石狮。进了大门,就是草坪。草坪中央竖着两根凿了孔的石柱。大人告诉我,那是拴马桩。不过我没见那里拴过马。草坪后面,就是青砖青瓦盖的楼宇了。楼宇的东头和西头,各有一张圆洞门。从圆洞门进去,沿过道往里走,两边是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房间。房与房之间还有小花坛和石砌的水井。
慕山冲是穷乡僻壤,怎么会有如此气派、奢华的大庭院?我从外婆、母亲和其他一些老辈人的零零星星的讲述中,对它的历史有粗略的了解。
原来,本地离荷叶镇曾国藩老家仅20里远近。太平天国运动初期,曾国藩办团练、建湘军,四乡八里招募人员。外公的曾祖父前往应征。因英勇善战,得到曾国藩重用。湘军攻入天京、太平天国失败后,曾国藩上奏朝廷,自愿裁撤湘军。外公的曾祖父也解甲归田,衣锦还乡。他利用朝廷的赏赐和湘军攻克天京后所夺取到的金银财宝,大兴土木,建起了唐家大屋。从此,便在这里娶妻纳妾,繁衍后代。
我小时常听人说,唐家祖上在清朝出了个大人物,叫瑞八大人。这瑞八大人就是外公的曾祖父吗?如果是,他属几品,居何职?这些都没有人能清楚地告诉我,只能存疑了。但唐家子孙耽于享乐,不思进取,曾经兴旺红火的唐氏大家族,到了我外公这一辈,日见衰落却是不争的事实。随着经济上的窘迫,便是妯娌相斗,兄弟反目。最后不得不“树大分叉,儿大分家”,将所剩无几的祖业进行分割后,各过各的日子了。
外婆凭着她的美貌、聪慧和缠得小小的一双脚来到唐家大屋时,外公名下的家产是:三间房屋、八分水田、半亩油茶山、一口小鱼塘、两块菜土。外婆觉得这已经很富足了,她娘家可是家徒四壁,全靠父亲给人家挑脚、当长工糊口——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
可外婆命运多舛。她嫁给我外公,不但没享什么福,倒遭遇了接连不断的打击。21岁生下的第一个女儿,长到两岁,不幸跌在屋前的塘里淹死了;23岁生了个男孩(我舅舅),却孱弱多病;更令她悲痛的是,25岁生下第二个女儿(我母亲)才四个月,丈夫(我外公)暴病身亡。
外公的突然离世,对外婆来说,无异于天崩地陷。我无法想象,外婆一个人是怎样把孱弱、幼小的一双儿女抚养过来的。那要面对多少困难啊,可外婆硬是熬过来了!其间,有好心人劝外婆再嫁,以外婆的姿色、贤慧、勤劳,再找一个条件不错的婆家是不难的。但外婆总是婉拒。
“为什么不答应呢?”我和我的兄弟姐妹都曾这样问外婆。
“我算过八字,说我命里克夫。”外婆说,“我前世作了孽,这辈子不能再去害人啊!”
外婆的回答让我们无语,心里都替她惋惜。
外婆含辛茹苦十多年,终于把两个儿女拉扯大了。她把13岁的女儿送到杨家当童养媳,后来成了我的母亲;15岁的儿子身体孱弱,便让他拜师学艺,做文房四宝和字画生意。看来外婆可以松松肩、过过舒心日子了,哪知不幸又一次降临到她头上,她唯一的儿子因肺结核病大吐血突然去世。外婆这时是43岁。中年丧子啊,在极度悲痛中,她也想过一死了之。可她马上打消了这念头,她还有个送在杨家当童养媳的女儿,这女儿(即我母亲)三个月前刚生了个儿子(即我哥),正要她去照顾呢。
外婆料理完儿子的后事,将家里收拾了一番,就把有价值的东西,连同田、土、水塘、茶山等等家产,一同带到杨家,交给了她的女婿(我父亲)。从此,外婆就不折不扣地成了我家的一名成员。
我至今还保存着家传的一只用红木盒装着的雕工精湛的圆形大砚。2004年9月,我曾将此砚送到长沙湖南省收藏家协会,经两位专家鉴定,出具了鉴定书,认定它是清代制造的云纹三足老坑端砚。我想,这砚台应该是我尚未出生就去世了的舅舅遗留下来的吧。
外婆带着她的全部家产来到我家,她又是长辈,按说她在我家是该享享清福的,可她从43岁到81岁去世,在整整38年的漫长岁月里,却没停歇过一天。她是管家,是厨师,是保姆,是清洁工,还是鸡、鸭、猪的饲养员……都说“家有一老,胜过一宝”,外婆哪里只是一宝呢?
我父亲为了生计,除作田外,那时还开了个中药和南货店。铺面不大,但从早到晚离不开人。父亲忙,母亲帮,两个人从早到晚不得闲。他们又不讲计划生育,一共生了六个儿女。照管小孩的任务自然都落在外婆身上。单是这一项,外婆就不知要操多少心、费多少力。有道是:“崽易养,孙难带”,意思是自己生的可打可骂,别人生的你打不得,骂不得,严了不行,娇了也不行。面对淘气的孩子,你只有怄气的份。外婆是一个饱受磨难非常坚强的人,可有回竟因为我哭了。
那是我读小学的暑假期间。一天,我一个人偷跑到很少有人去的一口山塘里游泳。也不知是谁告密了,我一回到家,父亲就让我跪下,喝问:“你说,你做么事去了?”
一看父亲气汹汹的样子,我知道这一顿打反正免不了的,就不吱声,硬着头皮由他打。没想到这回父亲大动肝火,下手比平时凶狠得多。不一会,我大腿上、手臂上、屁股上便伤痕累累。平时我“不听话”父亲惩罚我时,母亲和外婆并不出面拦阻,这回因父亲打得太狠,两个一起上前,母亲夺了父亲的竹枝条,外婆则把我从地上扶起身,说:“你怎么不认错呢?你怎么这样犟呢?一个人偷着下水,淹死了都没人晓得。”外婆说到这里,突然放声哭了起来,“外婆作了孽,没看好你妈的姐姐,两岁就掉塘里淹死了……”外婆哭得非常痛心,我知道,这既是心疼我,更是她深深的自责。
这是几十年里,我唯一一次见到外婆流泪哭泣。外婆的哭是因我而起,事后我一直愧疚于心。我就是从外婆的那次哭诉中,才知道外婆的第一个女儿是淹死的;外婆的那次哭诉,竟让我变得听话了许多,我再没有一个人偷着去游泳了。
外婆默默地奉献,却从不求任何回报。我曾多次见父母要拿钱给外婆,外婆总是不收,她说她要钱没什么用。外婆不收钱,父母便隔三差五地买些好吃的给她。外婆责怪他们不该买,但已经买了,也只好收下。可一转背,她就将这些好吃的东西全给了不谙事又嘴馋的我们。看着我们贪吃的模样,外婆是满脸的欢喜和慈祥。卵翼之恩,没齿难忘啊!
我进湖南师范学院读书时,遇上了一个难忘的年代。作为莘莘学子,那时大家津津乐道的是一个“吃”字。你说烤红薯是如何如何香甜,他说米粉蒸肉有多么多么嫩滑。还不到开饭时间,大家便早早聚集到了食堂门口。中、晚两餐是干饭。干饭是用一只长方形铝盒蒸出来的,一桌一盒,每桌8人,所以须由一个同学用刀具划分成8份。每每不等划分的刀具退出,便有同学的筷子朝分量稍多的那一份伸了过去。早餐是稀饭加馒头。馒头好办,一人一个。稀饭用几个圆桶盛着,分放在食堂的四处。你想喝上第二碗的话,须得狼吞虎咽抢速度。那种斯文扫地的狼狈相,是今日的大学生无法想象的。
我读大二那年,父亲和大妹去了在新疆沙湾林场工作的我哥那里;母亲则到了邵阳我姐家,替她带小孩。老家就留下外婆和我15岁的二妹、12岁的弟弟三人。快放寒假的时候,姐给我来信,要我假期一定先去她那里。所以那个假期我先到邵阳陪着母亲和姐姐一家住了几天。她们知道乡下粮食紧缺,早准备了一些吃的让我带回老家去。有大米20斤,面粉5斤,面条3斤,还有一小壶茶油及饼干等零食。这些东西虽说都是母亲和姐姐想方设法节省下来孝敬外婆的,但由我带回去交给外婆,我感到格外开心。
过小年(腊月二十三)的前一天,我从邵阳回到了老家。外婆见了我,高兴得合不拢嘴。我打开提袋,将吃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外婆见了,又惊又喜,两手拍着膝盖说:“哟,拿这多回来,你姐她们还够吃吗?”我最后掏出来的是零食。外婆打开装饼干的纸盒,吃了一小块饼干,又原样封了,说:“留给你弟妹吃,留给你弟妹吃,他们和队上的人一起修塘坝去了,要天黑才会回。”
外婆明显苍老了许多,双手干瘦干瘦的像爬满了蚯蚓。我心里凉凉的,问外婆身体怎么样。“我没病没痛,蛮好哩!”外婆说,“队上有好几个人得了水肿病,是吃双蒸饭吃出来的。”
“双蒸饭?什么双蒸饭?”我没听说过,忙问。
“公共食堂都吃双蒸饭呢。”外婆告诉我,“就是把饭蒸熟后,淋上水再蒸一次。一两米能蒸出二两米那多的饭。”
双蒸饭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不再往下问,心里有点酸。
第二天是小年,生产队放假。天气阴冷阴冷的,我和弟弟都赖床不起。外婆进房来催了:“起来吧,起来吧。今天过小年,食堂打牙祭。”
我心里好生奇怪,平时吃双蒸饭,今天有什么牙祭好打呢?公共食堂离我家不过半里远,是一长溜土砖盖瓦的矮矮的平房,外墙上还依稀可见“万头养猪场”几个大字。
外婆带着我们来到食堂,8张桌子差不多都坐满人了。所有人的脸色都有些青,目光迟疑,全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又等了一会,队长摸出哨子来吹了两声,大声说:“今天过小年,打牙祭,不吃双蒸饭,每人扎扎实实三两米。还炸了油饼,每人一个。这些米和面粉,还有油,是哪来的?”他手指外婆,“是杨家外婆送给食堂的。杨家外婆风格高,她外孙女挂记她,她挂记大家……”
队长的话让我和弟妹非常惊愕,一齐把目光投向外婆。外婆脸带笑意,朝我们点了点头。这就是说,外婆真把米、面粉和油捐给食堂了。我们自然很不乐意,但当着全生产队的人,又不好说什么。吃过饭,我们一回到家,弟妹便哭了,而且哭得十分伤心。外婆想用话逗笑他们,说:“大家吃了喷喷香,一人吃了打标枪哩。”
弟妹没理睬,倒哭得更伤心了。我闷着头站在一旁,也无可奈何。外婆见这一招不行,又说:“我们还有面条呢,还有饼干零食呢。”说着,拿出了饼干。给弟弟,弟弟扭身背对着她。给妹妹,妹妹却弯下腰,将外婆的裤脚捋了起来,对我说:“哥,你看——”
外婆的小腿粗看显得很壮实,细看便知是浮肿。妹妹用手指按去,一按一个坑,一按一个坑。
我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夺眶而落。
外婆一生坎坷,历经沧桑,于1971年7月去世。其时,我正在长沙参加省里召开的关于文艺创作的会议。我会后赶回老家,外婆已安葬在慕山冲原唐家大屋不远的一处山崖上。
母亲告诉我,外婆去得很安详。母亲说:“那天你外婆早上喝了稀饭,上午还帮我择过菜,扫过地。不晓得她自己什么时候躺到床上,不声不响就走了。脸上还带着笑 ,我以为她是累的,在睡呢。”
我带上香烛钱纸,由弟弟领着来到外婆坟前,跪下、磕头、作揖。四周寂然无声,偶尔有鸟雀在附近林间串飞,弄下来三两片树叶悠悠地飘落。静穆中,外婆的一生洪水般滚滚而来……

杨振文,湘乡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湘潭市文联主席兼湘潭市作协主席。自1960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湘江文艺》《湘江文学》《文学月报》《芙蓉》《文汇报》《羊城晚报》等报刊。已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及儿童文学八部。有作品选为大学教材,并被译介到海外。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杨振文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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