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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邓宏顺:谁不说俺家乡好
红网时刻 字号:
2021-04-22 10:3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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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着的园丁.jpg

谁不说俺家乡好(中篇小说)

文/邓宏顺

1

米嫂站在铁大门外喘粗气,扇动着棉衣胸襟喊道:“沈书记,要出大事了!刀剁在了门板上!”一群麻雀吓得从大门横梁的瓦棱上飞走,但院内没有响动。一只火红色大狗走过来,将鼻子伸出铁栏闻了闻米嫂,是熟人,又缓缓地走回院里。

沈书记听到了米嫂急骤的喊叫,但懒得理睬。米嫂经常来找她,嘴巴子冗繁,爱说事。米嫂忍不住再摇了几下铁大门,见还没人理她,转身往自家门口走。她遇了鸡狗就用脚狠踢一下,还一路唠叨:“我这是管闲事呢!打起来,坏得了怀胎夫人,坏不了我接生娘!”米嫂带着怨气走远了,沈书记才来到铁门口望着她的背影咬着牙说:“胀饱了没事做!见我还没有累死是吗!”

早晨的阳光是一层薄薄的黄,从枫树那边的雾岚上面流过来,先是涂到村后那一大片竹林上,使竹林像洗刷过一样地嫩翠,后又流过瓦檐,一会儿就把屋门口的晒谷坪摊满了。湿润的地面被阳光蒸腾起一些弯弯曲曲的雾丝,站在坪中间,脚脖子很明显地感到有一丝温暖。从大寒开始至惊蛰之前,几乎就没见过这样的好天气!沈书记并不把米嫂的喊话当回事,心里只想趁着难得的大晴天,把过年的衣服、被子、拖鞋全部清洗一次,并晒干后存放进箱柜里收藏起来,以便下次用。

洗衣机放置在屋后的灶屋,她端了一大盆被子、衣服从灶屋出来,正抖抻起来往铁丝上晒时,铁锁又敲出“咣当咣当”的响声。米嫂更加使劲地摇着铁门喊:“沈书记,不好了,要死人了!打起来了!你快去呀!”

晒衣架围绕晒谷坪大半圈,扎稳在土里的杉树桩头上拉着闪亮的铁丝。刚把被子晒完,衣服还没抖开,沈书记不得不停住手,用脚把装衣服的红胶盆往外踢了下,并告诉她男人:“何老大,你来!我得去有事了!”

这种情况对于何老大来说,已是司空见惯,连一声答应都懒得说,何老大就去接手继续往铁丝上晒衣服。

沈书记两手在自己的衣摆上揩了揩,就疾步走到铁门口开门。

住村人口变少了之后,狗反而显得多了,晚上吵人不算,要是她在家门口喂点狗饭,自家的狗还没吃上一口,这些野狗早就给抢吃光了。铁门平时从里面闩着就是为了要防野狗。本是外面人也知道可伸手进去拉开里面铁闩的,但出于对沈书记的尊重,来人都愿意站在门外先叫沈书记开了门,然后才进门说事。沈书记走到铁门口一看米嫂的神色不对,自己也紧张起来:“谁跟谁打起来了?”

“玉婆和三狗!”米嫂说,“动刀了!地上到处都有血!”

门一开,米嫂就再也追不上沈书记。米嫂发现沈书记两脚落地的速度快得像她家车谷时的电动风车叶片,怎么也数不过来,以至于米嫂觉得,沈书记可能就因这双特殊的脚才当了这么多年的村书记。

村口有一片古老的风水树,全是老枫树、老楠木等高大乔木,历经无数朝代的古树,每一棵都需要几人连手才能合抱,连根都弯得很古怪,像是书法中的“飞白”。树脚现已打成水泥地面,村里老人出柩时,都在这里绷缆换杠,然后送上山;办结婚喜事时,新娘都得在这儿停下来,等待男方的鞭炮响起再过桥进村。但这儿平时经常堆放着村民修房砌坎从外面拉进来的砖块或水泥之类的建筑材料,只有当城里的流动超市车满载各种蔬菜瓜果和油盐酱醋并高唱着时髦歌曲停在村口等待村民前来购买时,村里人才突然感到这小村子也是城市的一根脚趾或者一只耳朵。

沈书记没有想到玉婆和三狗现在会把这儿变成决斗场。他俩正各自高扬着弯若象牙的长柄草刀躬身向前,准备再次决斗。这画面沈书记无法形容,她没见过几千年前汉代画像砖上的人物图像。磨得锋利的刀口在太阳下不停地闪出亮光,从古树腰上划过,把沈书记吓得从懵懂中惊醒过来,她大喊一声:“谁想死了!”

弯弯的草刀虽还扬得很高,但玉婆和三狗听到喊声都把扬起的草刀控死在空中未敢落下。沈书记来了,他们不能不听沈书记号令!

沈书记先是毫不犹豫地缴了三狗手里的草刀,然后才缴玉婆手里的草刀。她的威武程度就如一员大将处罚犯了军令的士兵!相比之下,如凭体力,矮小的玉婆肯定不是高大的三狗的对手!沈书记这公平的举动,令玉婆首先心服。不过,玉婆今天是准备拼命的。沈书记握牢了两把草刀,又在地上重重跺了一脚说:“走,跟我讲理去!”

身材矮小的玉婆赶快走近沈书记,但三狗却往别处挪步。沈书记伸出一个手指指着三狗斩钉截铁地说:“三狗你怕了?”

三狗转过脸来说:“我怕我就不是个男人!”

沈书记说:“那就走!”

两人盯着沈书记扛着的草刀,跟着她走进了铁门,来到她家的小院里。何老大也刚晾完衣服,提来了两张小靠椅让玉婆和三狗坐下,又劝了一句:“都是堂兄堂弟,怎么闹到这地步!”

玉婆说:“你问他!狗东西!”

三狗正准备回骂一句,沈书记放好草刀来到了面前,说:“为什么大事儿两人把命都赌上了?三狗你先说。”

三狗指着玉婆:“你问他为什么拿刀找到我门上!”

玉婆忍不住了,说:“你还装什么傻卵!谁让你强奸我女人?”

其实,沈书记心里明白,两人肯定是为女人的事干起来的,但她不能抢先明说,村里现在在外打工的年轻男女多,年轻男人和年轻女人在外面的和在家的也都有闲话,但他们自己不把事儿闹开,谁都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能挑开来说。

三狗说:“你还好意思说这话!你也不问问你自己的女人。”

玉婆说:“难道我女人还请你了?”

三狗说:“她不请我,她跑我家里来,今儿借个箩筐,明儿借那筛子干吗?”

玉婆说:“我女人还没有贱到那程度!”

三狗说:“你还好意思说女人贱!你整整一年在外打工不回家,是一块菜地都要长草长树撂荒了,莫说还是个年轻女人!”

玉婆说:“我这么远的路,回家一趟得多少路费?不就为多积攒几个钱我才不回家吗!”

三狗说:“那就只能怪你自己,不能怪我和你女人!”

“你们愿意脏嘴巴,我不愿意脏耳朵!”沈书记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就制止说,“都先回家去好好反思!待我问明香花,再找你们谈话。”

三狗迫不及待地起身走了,脚踩的地方留了个怪怪的血印。玉婆却不愿走,看样子,他是还有话要单独跟沈书记说说。

三狗走出铁门后,沈书记可怜起玉婆来。玉婆个子小,从小又失去父母,组成这个家庭真是不容易,她也正想安慰他几句。沈书记说:“玉婆啊,眼不见就算了吧。”

玉婆说:“沈书记,这几年别人说进我耳里的闲话我也忍了不少。但昨夜里我是遇上了。我要是力气大点儿就捉住他三狗了!没办法,我抓不住他,只得朝他脚上砍了一刀。可惜砍轻了,只伤了皮肉,没有放断筋骨!”

沈书记朝三狗坐过的地方看了看,看到了地上隐约的血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想了想才说:“那香花她……”

玉婆说:“她一口咬定是三狗强奸了她。”

“这可就严重了!”沈书记心里一紧,“玉婆啊,你说这个话可要负法律责任哪!”

玉婆说:“沈书记,你明天自己去问香花,我若说半句假话,让城里人楼上的花瓶掉下来砸死我!”

沈书记说:“千万别说这不吉利的话!在外打工要安安全全地出去,安安全全地回家!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儿了不断!你也先回去,我找香花问明了情况再说。事情闹得这么大了,我沾上了这件事,肯定得给你们一个交代。”

玉婆回家走进房间怒火又起。他不抽烟,就对烟味特敏感,房间里一股烟味又让他想起三狗在床上的样子,就又想拿刀去把三狗砍了。但沈书记答应处理,他又不能不听。沈书记当了这么多年书记,办出来的事儿没有哪一件不公道。他只得对着还躺在床上的香花骂道:“死娼妇!我在外做苦工赚钱寄你用,你在家里快活,偷人!”

香花披头散发,长长的腰身在床上慢慢坐起来,更加美得如妖女一般。“我要跟你离婚!”她说。

女人昨夜里还说是三狗强奸了她,此时说话却像变了卦。玉婆愣了一下。如果是三狗强奸了她,那也不能全怪自己的女人,只要三狗得到了应有的处罚,他还可以原谅她;现在女人却突然说出要离婚,这就更让他伤心得没有了退步的余地。

玉婆说:“你要离婚?”

香花亮亮的两眼朝玉婆斜了一下,她说:“离婚!”

玉婆说:“你离了婚回娘家去?”

香花说:“这不用你管!”

玉婆说:“结婚时,我在你娘面前表过态,我必须对你一辈子负责!”

香花说:“嫁给你和丧夫一样!我要跟三狗去!”

三狗原是有妻子的,前几年两口子外出打工,结果妻子丢下个女儿跟别的男人走了,他只得独自一人回到家里。当时玉婆看见三狗咬着牙说 :“老子以后在家里割肉也不出去打工!”现在这种情况,香花要跟三狗去完全有可能。

玉婆实在难舍香花,说:“三狗是个什么东西?你愿意跟他去?”

香花说:“我愿意!”

玉婆说:“三狗他养不活你!”

香花说:“他去年养鸡、鸭、鹅,赚了三四万!”

连三狗的家庭收入她都清楚,玉婆知道女人是铁了心要跟三狗了。玉婆逼着香花说:“你昨夜里不是说三狗强奸你吗?”

香花说:“我不这样说,你不是要打死我吗?”

玉婆忍不住走过去狠狠地朝女人脸上抽了一巴掌:“娼妇!贱货!”

香花不还手,两眼热泪。她把被玉婆打得散乱的头发理了理,变得特别冷静,说:“打得好!昨夜里你没有打我,我欠你的;现在你补上了,我不欠你的!”

昨夜里玉婆是故意突然回家的,他不给香花任何信息,带上几把锁深夜回到家里。喊门前,他特意把其他门都锁上,再找了把草刀拿在手上。喊门时他听到了房内有一阵慌乱而沉闷的脚步声,他知道,自己的计谋成功了!但他身材矮小的先天条件制约了他的行动,正面堵塞并没有成功;三狗开门冲出来时,他又因为力气不够,没有抓住。好在他手脚灵活,最后一刀还是砍在了三狗的脚上,让三狗不承认事实不行!

香花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高挑的身材站在床前,养得莲子一样白嫩的肉皮在玉婆眼前发亮。他只得强忍着走到厨房里喝了勺冷水才将自己那种对女人的欲望强压下去。

一勺冷水也让玉婆的内心彻底冷静了下来,他回房后再次提醒香花:“你别忘了我们还有个儿子!”

香花说:“我不和你争儿子。”

女人是真要跟三狗走,死心塌地了。玉婆内心深处很是难舍、沮丧!但作为男人,他难道还应当姑息养奸吗?他不能连这点志气都没有!他对着房里大骂一句:“你走!贱货你走!”

香花说:“我不能就这么走。”

玉婆说:“你还想我像当年娶你一样,给你吹唢呐、响锣钹,热热闹闹送你出门?”

香花说:“我们得离婚。这是个法律问题!”

“离婚”这两个字又如木槌砸在玉婆头上,让他脑子里突然闷闷地痛了几下。他从抽屉里找出结婚证朝香花晃了晃,像是有别人代替他说:“离婚?不可能!”

但香花说:“你光有个结婚证也没用!”

玉婆说:“没用?这是法律的象征!”

香花噗的一声吹散罩在前额上的头发说:“我在别人床上睡觉,你那象征有什么用?”

玉婆气得没法,只得说:“沈书记会来找你谈话的!”

香花说:“谁找我谈话也没用!何况沈书记向来是最能理解人的!”

果然,这时候沈书记来了。

“香花,我问你个话。”沈书记说着就把香花叫走了。

2

沈书记并不有意安排香花坐某张凳子,而是香花自己一屁股就无意中坐在了三狗坐过的那张凳子上。但她看到地上的血印又马上站起身来,换坐到另一张凳子上。这时候沈书记告诉她:“有血印的那张是三狗坐过的。”沈书记本是要提醒她这里没有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情。不料香花重又站起身来,坐回三狗坐过的那张凳子上。这就表明,她对地上的血印不仅不害怕,反而感到亲切。沈书记当了多年书记,见人见事无数,仅凭这一点,她就明白这个女人的心再也扭不回来了。

“香花,叫你来有什么事,我不说你也清楚,”沈书记说,“我就直话直说,好不好?”

香花说:“我就喜欢听直话。”

“那好。三狗是不是强奸了你?”沈书记说,“这里只有你和我,你要跟我实话实说!”

香花说:“他没有。我们不是一次两次了。”

有了这句话,沈书记就彻底明白了内情。但她还是警示香花:“玉婆说,是三狗强奸了你呢。他还说是你亲口对他说的。”

香花说:“我是当时怕他打我才这么说的。”

香花说得轻松自然,但沈书记苦着脸说:“就你这句话,差点儿让玉婆杀了三狗。”

香花说:“不!沈书记,不是因为我那句话!玉婆最早要动刀杀三狗时,我还没有说过这句话!”

沈书记见香花并不因为这些惊动全村、打闹得要出命案的事情而头脑凌乱,她的思路还清晰得如若无事,就说:“不过你这句话对于玉婆来说,还是火上浇了油。”

香花说:“我当时看到玉婆的凶样子,就只想到这句话。”

“这话也是能乱说的?”沈书记慢慢认真起来,“那你现在怎么办呢?怎么和玉婆搞好关系呢?”

香花说:“不想和他搞好关系!再也搞不好关系!玉婆的脾气我清楚,他这么深更半夜突然回家,其实就是对我下手了。我要跟三狗过日子。”

“这可是天大的事啊!”沈书记不能随便答应她,只能劝说,“你要冷静下来,好好地想清楚。你们还有个在学校读书的儿子,总不能不为儿子想想吧!女人啊,年轻时总是重情任性,其实到老了,男女之间也就是个依靠,是个伴。”

香花说:“我还没有老!你说的这些我也都想过,我不会后悔的!做依靠和做伴,更要没有隔阂,玉婆他不会原谅我的。”

沈书记说:“要不,让我再找玉婆谈谈,看看他的态度如何?”

香花说:“你不要再白费心思了。”

正说到这儿,米嫂提着一只湿漉漉的公鸡进门来。铁门敞开着,米嫂直冲到沈书记面前,把一只死公鸡丢在地上。“太欺人了!”米嫂说,“沈书记,你得为我主持公道啊!”

沈书记说:“你远点,我正有事。”

米嫂说:“我找你也是有事!”

沈书记说:“我正办重要事!”

米嫂说:“我这就是重要事!”

沈书记说:“你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米嫂说:“一条生命的事,算不算大?”

沈书记瞪圆了眼,以为又是哪儿为女人打架动刀了,就让米嫂先说说。米嫂说,上午也是该她碰到这类恶心的事情,早一点或者迟一点,也许事情就过去了,偏她这时刻一眼看到了。她的一群老母鸭正在她自己屋南边的小水塘里游玩,跛子家的大公鸡先是在塘边草树脚上扒来扒去,啄虫子哄母鸡,不知怎么的就和她的老母鸭挨近了。米嫂看了很久,一开始,鸡鸭像在相互说话,很和睦地打招呼。它的老母鸭伸缩几下脖子,鸡也伸缩几下脖子,就越挨越亲密。大公鸡忽然高昂起红冠子,“咯咯咯”地唱一段之后,突然就爬上了老母鸭的背,把屁股往下一压,就要强奸老母鸭。老母鸭没同意,在水塘里拼命地挣扎起来,两只翅膀把水面拍打起很高的浪花。大公鸡实在是过分了,重重的身体把老母鸭压沉在水里,简直让米嫂看不到鸭头了。米嫂实在是看了很久才决定出手的。水塘里她那群鸭子的游玩秩序全被这只大公鸡的恶行搅乱了,它们四处分散、惊叫不已。真是什么人家养出什么六畜来!米嫂想,如果今天不教训一下大公鸡,以后这一群老母鸭肯定将经常被这大公鸡欺负。她从屋门口拖起一根长竹竿就往水塘边上跑。竹竿是平时晾衣服用的,的确很长。米嫂顺着水平面一竹竿扫过去,竿尖几乎超过水塘的宽度而达到对面的土坎。因为对竹竿的长度估计不准,第一竿没有打到大公鸡,而是从水塘上面架空扫过。但这不是好事,让米嫂更加憋足了气力。她收回竹竿,再瞄准大公鸡垂直打下,大公鸡使劲拍了几下翅膀就伸直两脚漂在水面上不再动弹。米嫂的确是只想吓唬吓唬大公鸡,不想要它的命,万万没有想到大公鸡头受重伤,一命呜呼了。

沈书记说:“你这算什么大事?给跛子家赔只鸡不就行了吗!”

米嫂说:“这就是大事!问题是我不能赔这只鸡!他家的公鸡跑到我家水塘来强奸我的老母鸭,我打死的是一只坏公鸡!我要是赔他一只公鸡,他跛子家还不嚣张到天上去了?”

这些话让坐在一旁的香花有点伤心,她听起来觉得米嫂像是在指桑骂槐一般。沈书记也觉得不能把人的这些事和禽畜的这些事混为一谈,这太不尊重人了!又见米嫂来者不善,就要香花先回去好好休息,离婚的事不能操之过急,让她慢慢想清楚了再说。

香花一走,沈书记就专门听米嫂诉说。米嫂和跛子家扯皮绊已经不是第一次。沈书记知道,米嫂心里也一直不服。根源就在于米嫂的儿子和跛子的女儿从小在一个村儿里长大,刚刚懂事时互相好像有了点意思。后来外出打工,米嫂的儿子一直追求跛子的女儿,跛子的女儿一直没有拒绝,但因为跛子坚决反对,他们一直没能走到一起!米嫂讨好过跛子,但跛子不领情,对米嫂从来没有好脸色,有一次还当众问米嫂:“你想求我女儿当儿媳?你能在城里买上好房吗?”米嫂现在虽是余钱剩米的人家,但要一手拿出几十万在城里买房,也实在不可能。米嫂不敢当着跛子的面表态在城里买房,就感到自己受到了羞辱,很没有脸面,一直对跛子怨恨在心。从此不仅不讨好跛子,还事事路路找跛子的错。

此前何老大也用诗句劝过跛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跛子听不懂,也不买他的账。

沈书记还是想跟米嫂做做思想工作,要她想宽点,但米嫂觉得跛子要强,她也要寸步不让。

沈书记说:“你去年腊月光是年猪就杀了两头,日子这么好过,赔人家一只鸡好大的事呢!”

米嫂说:“沈书记,不是我赔不起,就是赔一百只、一千只我也赔得起!现在是我不能赔!跛子家两个儿子在外打工都当经理了,女儿也在外当什么主管,回来都开着车,俩儿媳整整齐齐,大儿子还有了儿子。我呢,女儿嫁别人家屋里去了,儿子却娶不回一个媳妇。跛子几次在我面前欺负我说:‘有本事让你儿子娶个媳妇回来,抱个孙子回来!’这不分明是在踩挪人吗!”

沈书记说:“人家爱讲,你让他讲嘛!你装作没听见就是!耳朵又不要充电,多用下要什么紧呢!”

米嫂对这话非常反感:“我还没有老到眼瞎耳聋的年纪!我也要在这地方生活下去!他跛子家里人有本事我不眼红,但做出来的事就不能让我心服!比如,这鸡啊狗啊,他家养了不少,又不好好喂食,人还三天两头不在家,鸡狗天天抢别人家野食吃。这算什么狗屁本事!”

这话让沈书记也深有同感,她说:“跛子两口子一会儿给他老大带孙,一会儿去看二儿子、小女儿,一年除了春上做阳春和收秋在家长一点,其他时间就没见他在家里多久。偏偏是他们心又大,田地都不肯租人家,要自己种着;鸡狗也没比别人家少养,一年不喂几次食,他回家来鸡狗都不认识他。我一天到晚关着铁门其实也主要是防他家的两只狗来抢食。”

沈书记这话使米嫂倍感亲切。米嫂说:“要巴望别人好的人才真是好人,若只顾自己好那算什么好?”

沈书记说:“就我们村来说,跛子家的儿女一个个都能在外面干得好,当然也算了不起。作为同村人,我们要感到自豪和骄傲。”

米嫂说:“那又怎样呢?我儿子没有媳妇,但迟早还不是要娶媳妇添孙子!”

“是啊,你争口气!儿媳妇娶进屋时,唢呐朝天吹,锣钹使劲响,看他跛子还能在你面前说什么大话!”沈书记顺着米嫂的话说,只想把米嫂哄高兴了好让她快点走人。

“他跛子上次和我相骂就骂我儿子娶不到媳妇,”没想到米嫂反被沈书记鼓励得有点儿激动了,“我打死他这只大公鸡,当时也是心里对他有旧恨,用力过猛。”

沈书记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公鸡既然被你打死,你就提回去熬汤吃了。跛子回家时,我跟他说,你赔他一只就了事。”

米嫂说:“我心里不平,跛子家的人说话逞强,连鸡都逞强!难道我人要受他欺负,我的鸡鸭也要受他家鸡鸭欺负不成?”

沈书记说:“谁想欺负谁,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现在我们是法治国家,人人平等!”

米嫂说:“就是嘛!不先评评理,我是不想赔他的。”

沈书记说:“鸡是你活活打死的,不赔他,你还要怎么说理?”

米嫂说:“难道他家的公鸡不强奸我的老母鸭,我还能跑到家门口去打死他家公鸡不成?”

沈书记说:“法治国家,法治时代,认真起来都是要依法办事的。鸡又不是人,又不会说话,怎么能问出个口供证明呢?”

米嫂想了想说:“别的不好说都算了!我把这只死公鸡挂在他跛子家门上就了事!”

“那绝对不行!”沈书记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地笑着说,“一只鸡挂在他门上,日子久了还能有鸡?别说臭气熏天,只怕连肉连骨头都被蛆虫蚂蚁啃完了!”

米嫂说:“他不回家那是他自己的事!他家这讨厌的公鸡就该被蛆虫蚂蚁咬!”

沈书记一皱眉头说:“也不能只怪这公鸡!你掐着指头算算,村里还有多少人真正长期在村里?打工的进城了,要带孙子读书的进城了,要儿女养老的进城了,有钱买房子的进城了,还没买房的也三天两头在城里转,不是做零工就是做点小生意,即使什么事都没有的闲人,也要往城里跑,村里还有几户人家天天养鸡喂鸭?”

沈书记这么一提醒,米嫂就开始掐指头,还真是算不出几户能养鸡鸭的人家。但这并不能化解米嫂对跛子家的怨恨,她仍然不准备离开。

沈书记进一步疏导:“跛子家的公鸡肯定也是一时找不到母鸡才急着强行趴在老母鸭背上去亲热的。你想是不是?”

米嫂想了想当时的情景,的确是没见有母鸡,就说:“他家的公鸡找别人的老母鸭亲热,那不关我的事;找我家的老母鸭,那就不行!我对他跛子有怨恨,很深的怨恨!我跟你沈书记讲明的!”

沈书记说:“鸡怎么知道你们人之间的怨恨呢?你这是把人的怨恨发泄到了鸡身上,那你不是和鸡一般见识了?”

米嫂说:“我就是要怪他跛子的鸡,就是要打死他跛子的鸡!”

沈书记说:“鸡能懂什么呢?哪里知道你和跛子有矛盾它就不找你家鸡鸭玩?现在村里这些事你也知道的,香花、三狗和玉婆的事,还有……我就不说具体了,你也是耳聪目明的人,分析问题比我还清楚。人都禁不住,何况鸡呢!你就是把跛子家的鸡全都打死,也未必能在跛子面前出了这口气。”

米嫂说:“照你这么说,我就只有在他跛子面前趴下了?”

沈书记说:“你哪里是趴下的人呢!我的意思是,你得想个正经办法,才能出这口怨气。”

米嫂说:“什么正经办法?”

沈书记说:“加油致富呗!”

米嫂说:“我老六已经出去买马了。买回来了就一定会天天有钱赚。”

沈书记脸额一阵舒展,朝米嫂竖起大拇指说:“你这个想法好,村里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一有重活儿就缺劳力。买匹马是个致富的好办法!”

米嫂终于有点喜形于色了:“儿子在外面谈爱人,对方开口就要在城里买房。不买房儿媳是进不了门的。要在城里买房,不想办法赚钱哪行呢!玩房子的人做了个‘按揭’‘分期付款’的活套儿让你钻,只要你脖子伸进去,他就给你锁紧了!”

沈书记说:“现在农村姑娘都往城里跑,穷地方的姑娘都往富地方跑,好地方的姑娘剩得天多地多,差地方的小伙子都找不到媳妇!像我们这样条件差的乡村,男青年要找个媳妇真是千难万难哪!有些专家还瞎着眼说是男女比例失调!”

米嫂说:“这怪谁呢?只怪自己从娘肚里出来第一个跟斗没翻好!”

沈书记说:“等到你家老六牵马进村,跛子怕要两眼瞪得铜铃大!”

米嫂说:“他眼红不眼红我不管,我自己儿子娶媳妇要紧!”

米嫂终于笑着提了那只死公鸡走了,走出门又回头对沈书记大声说了句;“吃了就吃了,我还怕赔不能起他一只鸡不成!”

米嫂一走,沈书记突然觉得为安慰米嫂所花的时间还是多了些,责怪自己怎么就说了这么多的话。乡政府来电又催她要上交什么报表,她这才记起还有一大堆表格快要超过交表时间了,现在还没有填好。

她把表格填到大约一半时,皮人又来找她。

皮人搂着一大捆蕨菜,古铜色脸上暗藏着笑意。沈书记知道他来没有别的事要说,还是那件老事儿。那事儿沈书记也知道自己没权力阻止,她不过是出于对皮人的一番好意,才提醒他几句。但皮人把沈书记的话当成了圣旨,没有沈书记准许,他一直还在犹豫。

皮人六十出头,还没有娶过女人。他也不懒,就是没有富裕过。年轻时请媒人说过一次媳妇,人家嫌他穷,地方又偏远,拒绝了。后来他就再也没有胆量求女人,也并不刻意去致富,但他屋前屋后堆积的柴火、地里的庄稼,全村人没有几个能比得上。可这些东西不来钱,只能让他自给自足。他不进城不赶场,吃的都是自己生产的健康食品,身体养得非常棒,六十多岁了,搬石头扛树,那些白脸儿黄头发年轻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皮人放下蕨菜坐下来,沈书记就说:“皮人啊,今天不是专门送蕨菜来的吧?”

皮人笑笑:“沈书记,你这是故意要问得我不好意思呢。”

沈书记说:“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是说,她还是年纪太大了,想起来呢,心里不顺畅。”

皮人说:“有年轻女人当然是好,我们这地方哪有年轻女人轮到我呢?这么些年了,你也没能给我介绍个年轻的来。”

沈书记说:“说来也是,你不懒不坏,怎么就没有这个姻缘呢?”

皮人说:“我就这么定了,娶她进屋。”

沈书记说:“她都七十大几的人了。”

皮人说:“我只要她是个女的!”

沈书记想起了一些说不口的事情,她苦笑了一下说:“该说的我都说过了,不说的你也想得出来。既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也不好再管。”

皮人说:“喜日子那天,沈书记你一定要来喝杯喜酒啊。”

沈书记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好,我来!”

3

一辆出租车穿过豆肥稻香的田畈停在村口。跛子两口子戴着太阳帽从车上下来,提着些村里人还叫不出名字的新潮用具。他们从村口往里走时,把好些村民的眼光都拉直了。

跛子一到家,就拿了小木棍在屋周围的瓜棚上扒开密挤的阔叶,查看南瓜结了多少。见大的形如脸盆,小的还是花蒂,心里就有了在城市找不到的欣慰。又上楼看蜂桶里蜂子出进是否旺盛。然后,他女人就拿着红胶盆端些苞谷、稻谷唤他的鸡狗。他家的鸡狗因为吃惯了野食,并不熟悉主人的声音,一个都没被唤回来。跛子站在他家的码头上朝天骂道:“都不认主了,老子就不相信你们天黑也不回来!”

沈书记和跛子家相隔不远,能听到这些自言自语的气话,但她跟跛子没有要说的事儿,关系也只是一般,也就不出来搭言。

但天黑前,鸡们果如跛子所料,都回家待食了。跛子开始撒料,鸡们在断食多天后终于喜出望外、争抢不已、兴奋至极。跛子的指头如长长的木棍,点在每一只极其欢快的鸡背上。他果然发现一只大公鸡没来,而且一直等到天黑很久也未见那只大公鸡。跛子开始拿着强光手电筒四处找寻。跛子用的手电筒很特别,形体小如指头却比探照灯还亮,朝天一照,他都能数清高高枫树上的叶片;如朝前平照,无论人、狗、猫、鸡,遭遇他的手电光均不敢再动,任眼前一片白透一切的强光晃荡!

跛子一路上照那些屋角、树上和墙头,直到他认为已经找遍了该找的地方,才在沈书记的门外问沈书记看没看见过他那只大公鸡。沈书记和跛子隔着铁门说话,告诉他没有看见什么大公鸡。

沈书记知道,如果一开始就把米嫂供出去,那跛子就会抓住米嫂不放,问题就复杂了,她也没有回旋的余地。只有等到跛子自己发现了问题,或者米嫂主动站出来把事情说清楚,沈书记才好在双方之间调解。米嫂提着死公鸡来沈书记家里时,大约只有香花看见,而香花正在跟玉婆闹离婚,天天往外面跑。香花不说,估计跛子也就问不出来。如果问不出来,事情掩过去也就算了。沈书记虽然也有点讨厌米嫂,但在跛子与米嫂之间,她还是觉得应当护着米嫂,米嫂在跛子面前是弱者。

直到皮人请沈书记喝喜酒那天,沈书记也没听说跛子打听到他家公鸡失踪的真相。沈书记同跛子在皮人家门口相遇时就在肚子里暗笑:人富了还是不要猖狂,和村里人缘关系不好,很多事儿你就会被蒙在鼓里!

沈书记走到皮人家门口一看,屋里屋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门上还贴了副大红对联,一看就显得喜庆。

堂屋里摆了张八仙桌,桌上的菜正热气蒸腾、香味四散。沈书记走近一看说:“皮人啊,这七盘八碗都是谁帮你做的?”皮人走出灶屋笑得鼻子眼扭成核桃壳说:“我自己做的。”沈书记不大相信:“你自己做的?”皮人说 :“嗯,是的是的。”

沈书记其实不是想跟皮人说菜的事,她是要走近些看看那个当新娘的老女人。那女人果然是显得太老了,虽然也打扮过一番,但全身突出的骨节显示她几乎没有什么肉,胸脯扁平、肩背弯曲,两眼凹陷,皮肤松弛得几乎可以折叠。沈书记本该高兴,但此时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一种女人对女人的同情油然而生!何况若论年纪,她们之间已是长辈和晚辈。壮如牯牛的皮人才六十出头,而这女人这么大年纪,又身体瘦弱,过夫妻生活时,她能承当得起吗?这么大年纪还走出这一步,这女人又是何苦?沈书记觉得自己有责任再跟皮人说些直话,以免出现严重后果时悔之晚矣。她转到屋后,将皮人叫到面前悄悄说:“以前我总劝阻你这门婚事,那时我只听说女人是年事已高的老人。今天一见面,我更担心你们这婚姻!”

皮人倒高兴:“我们都高高兴兴的,要你担心什么!不知道女人什么样,那不白当一回男人!反正又不要她生孩子。”

沈书记不好说出口,只能以科学的态度正告他:“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说句直话啊,过夫妻生活时你可要斯文点!”

皮人脸红的时候,沈书记如看见天边的火烧云。他到底还是个童男!他不敢回沈书记的话,只将她拉到桌上坐下,然后介绍坐在一起的客人。皮人把沈书记安排在上席的位置,然后,他和那女人各坐左右。三个人各占一方,沈书记还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包括新郎新娘只有三人的结婚喜宴,她似乎有点不知所措。虽然缺少别人结婚时的喜庆热闹,但沈书记能理解皮人的难处。村里人都讥笑他这门年龄悬殊的婚事,说他是欠人家一副寿木。他还能请别人坐这儿来看自己的笑话?沈书记尽量保持场面的和谐,不停地主动找那女人说话,并给她夹菜,但又不知如何称呼:如论年龄,沈书记该称她大婶,如论班辈,皮人比何老大还小一辈。最后沈书记还是叫“嫂子”,因为皮人比何老大年长。“嫂子显得年轻啊!”沈书记没话找话说,只想讨她高兴,“一定是家宽出少年。”

不料女人很实在。“就是家境不好我才走这一脚。”她坐正了一下身子说,“三个儿子、三个儿媳,为我的养老天天吵。他们虽也轮流着养我,但月大月小,多一天,少一天,他们都互相不放过。给他们当娘没意思,我不如走这一脚,再嫁个人,吃口自己的硬气饭!”女人两眼潮热起来,但她不让泪水流出眶,就让它们在眼窝里转圈。这让沈书记理解了这位老母亲为何这般年纪还愿意嫁给皮人,一下子心里更加沉重,并有些佩服这女人的坚强和硬气。

吃过饭告辞回到家里,沈书记填完镇政府所要的报表后觉得非常疲劳,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又怎么也睡不着。香花、玉婆、三狗、皮人、皮人的女人、米嫂……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挤进脑幕来。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也影响了何老大的睡眠,何老大说:“你都想些什么?天都快亮了还睡不着?”

沈书记说:“这人世间的事情还真是想不清楚!饿饭的年代只想吃饱饭,现在吃饱穿暖了,出门坐车,端碗吃肉,房子里安着电视,衣袋里背着电话,吃不完用不完,政府还要给补贴,但这些人怎么又老想着男女之间的事情。”

何老大跟沈书记说:“这就是你书读少了!人本来就是个复杂的东西,总是随着条件变化不断产生新的想法。”何老大中师毕业,当过多年小学老师,现在村里公费订阅的那些本是给沈书记阅读的报刊全都让何老大看了。何老大在家里说话时就越来越像一位心理咨询师。

沈书记说:“人的想法真就没有限数?”

何老大说:“有呀!其实归纳起来也就只有几种。曾经有一个叫作马斯洛的外国人,把人的需要从低到高总结成了一座山。最底层就是生理需要,第二层是安全需要,第三层是社交需要,第四层是尊重需要,第五层是最高一层,就是自我实现的需要。像皮人他们这种人,想得到男女之事还都是人最基本的需要。”

沈书记长叹一声说 :“外国人的话你也信?”

何老大说:“其实我们农村也有些粗人常用一句粗话总结人生,叫人生一世就为‘两巴’:上为嘴巴,下为鸡巴。话虽难听,但仔细想想,也还真是这么回事儿。这和平年代,你用不着那么担心,明天天一亮,你起来看看,别人都会生活得好好的。”

这几句话把沈书记的思路一下打开了,她觉得也是。她放下心事,真就甜甜地睡了一觉。

早上起来晚了些,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跟皮人打招呼。她在皮人家门口说:“皮人,你家还缺少点什么吗?”皮人精神健旺地出来回说:“什么都不缺。”但沈书记得了回答又仍不离开。其实她的目的不是问皮人缺什么东西,而是要看看他那位过了一夜的女人。

果然他女人笑着出来叫沈书记进屋坐坐。沈书记也没进屋坐,眼睛盯着看女人走路,见女人虽然两腿走路比昨天僵硬一点,但也还安安全全的。

沈书记如释重负地往回走时,一声马的嘶鸣从村口传过来,像一串银链从耳边拖过。她一闪念,想起是不是米嫂男人老六买马回来了。她赶到村口一看,果然有一匹高大的枣红马站在村口的水泥坪,缰绳被老六捆在一棵老杜仲树上。老六将马放在村口喂料喂水,那神色明显自豪到有点儿骄傲了。沈书记到了,他也没有主动打招呼,而是沈书记问一句,他才不冷不热地答一句。

“老六啊,这回办了这么件大事?”沈书记说。

“嗯——也不算大。”老六伺候着马顺便答应着。

“花不少钱吧?”沈书记说。

“全部算下来,一万多。”老六说。

沈书记朝枣红马走得越来越近。老六赶紧用手将沈书记往后推了一把,告诉她千万别到马屁股后头转,它会用后脚踢伤人的!

沈书记说:“我不招惹它,它也会踢我?”

老六说:“马的眼睛很怪,只能看清前面,不能看清后面,所以,它对屁股后面非常警惕,只要屁股后面有情况,它就以为那是攻击它,它就要踢你!”

沈书记说:“哎呀,老六,才出门一趟就学了这么多知识回来,快成养马专家了!”

这时候米嫂来了,老六更加神气,将一个帆布袋子哐当一响放在地上,然后从袋里翻找出锤子、钳子、钉子以及一把锋利闪光的刀,又把马脚捧起来顶在自己的腿上检查蹄子,用手把夹在蹄子间的杂物抠掉,用小铁锤敲敲蹄上的铁钉,再用刷子轻轻刷干净马蹄,最后将马脚放下地。米嫂像看稀奇一般看着老六的双手如何在马蹄上抚摸、拍打和削磨。

沈书记说:“老六啊,这马到你手里比儿子还听话呢!”

老六这才抬起头来认真地回沈书记:“这要本事!”

不仅沈书记,一时间赶来看新鲜的一大圈村民,连同那些七八十岁的老人,都被老六这话镇住了。如此高过人头的一匹马,你要让它把脚放人腿上任你摸摸敲敲,这还真是不容易!

老六将修理马蹄的行头收拾进帆布袋里之后,又将一个很大的木制货架稳稳地放到马背上,说:“今天我就要开始赚钱!”

话刚说完,跛子就来找老六,说要打禾了,请他的马到山上运稻子。老六还没有回话,米嫂就抢先说:“还轮不到你呢。有人早就定在前面了。”跛子听得出米嫂这话明显是针对他,但跛子不计较。他在心里算着,一匹马的运力相当于四个好劳力。为争口气多花钱,跛子是不会干的。他几乎是以讨好米嫂的口气说:“那我就算先报个名排个队,可以吗?”米嫂见跛子也有求她的时候就乐了,说:“那倒是可以。”

枣红马的四蹄就从早到晚在村内村外四处敲响。运生产资料、运建筑材料、运木材……到处有枣红马的身影。

老六负责喂马使马,米嫂就负责收钱。那些给米嫂付钱的人总是说马的工价收贵了。米嫂回得很简单:“嫌贵了?你请人去担!”

乡间已经没有什么好劳力,老六的马很吃香,基本上每天的工价都在五六百元,如果做包工,有时能收一千元左右。但雇用的人算起来还是比请人工便宜很多。意见归意见,有需要运输的东西还是要请老六的马力。老六和米嫂很快就成了村里最能赚钱的。几个月下来,人们还在穿汗衫、摇蒲扇,米嫂就告诉沈书记,他们家已经在县里给儿子买了房,首付二十万元已经交足。

在沈书记的记忆里,几个月来,枣红马几乎没有休息过一天。所以,与刚来村里时相比,枣红马瘦了许多。

有一天,老六正在村口水泥坪里用鞭子将枣红马抽打得站起来嘶叫时,沈书记看不下去了,说:“老六,它虽不会说话,但也是条生命!它在这里没有爹妈,没有哥兄老弟,你这么打它,它真是可怜!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还没让你的枣红马休息过一天!钢铁做的汽车都要定期保养哪!”

老六不仅不听,反而打得更加用力,一边打还一边咒骂:“畜生!你还想在我面前发脾气!老子打死你!……”但枣红马一直不服,甚至两脚站直地昂首嘶鸣,对老六不理解它表示愤慨。人们明白,枣红马做工很卖力,但脾气也倔!

沈书记虽然看到老六心狠,心里过意不去,但想起他现在不在城里买房他儿子就娶不到儿媳妇,又原谅了他。世事如天,人犟不过天!

马工这么能赚钱,村里就不能不有其他人也打这个主意。跛子家当然想买,买马的钱也不在话下,但有了马,主人必须跟着马,跛子觉得自己一只脚有缺陷,没有这个能耐。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三狗不声不响地失踪了多天。人们再看到他时,他牵着一匹大白马出现在了村口。与老六买马回来那天相比,村民已经不再以看马为奇。但三狗的大白马对老六的劳作秩序形成了巨大的冲击。老六并不知道那天上午有一匹陌生的大白马进了村,他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枣红马在高山上运木材时,老要发脾气往村里跑,咒骂和抽打也无济于事。后来他听到了村里传来了一声马的嘶鸣,他猜想,肯定是有人嫉妒他的枣红马赚钱,又买了匹马进村。

太阳快要落山时,给人运木材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但枣红马身上的木材刚一卸下,它就背着货架往村子里奔跑。老六还来不及把卸下的木材摆顺,枣红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树荫下的山道上。他只得匆匆忙忙地跟着追。一路上时而能看到枣红马一眼,时而连枣红马的影子都看不到,只听到马蹄响得越来越远。等到他能不断听到马的嘶鸣时,已离村子很近。

老六赶到村口时,古树脚下的两匹马已经亲热得如抱如搂。枣红马是公马,大白马是母马。它们移动着碎步,点头摆尾,先是耳鬓厮磨,接着舔唇咂嘴、鼻翼翕动,以至于枣红马肚皮下的物件突然胀大。老六明白了枣红马为什么那么着急要回村里来。他问站在一旁还拿着水盆的三狗说:“它是你买回来的?”

三狗说:“不是我的马我能给它喂水喝?”

老六说:“从哪里买来的?”

三狗说了他买马的地名。老六明白过来,说:“你记性好!当时我不该说出我买马的地方!”

三狗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收不回去!收回去也没用!”

老六说:“这两匹马原就是一个地方的。它们肯定原来就相好。”

老六初以为三狗买了马来,一定会抢走他的部分生意,现在一见三狗买回的是一匹母马,又生出一些高兴来,说:“以后可以尽量让两匹马一起给人家运货物。”

三狗说:“你想占我的便宜?”

老六说:“你连玉婆的女人都占了,我的马还挨不得你的马了?真是只许自己放火,不许别人点灯!”

4

但村子里人谋生的本领几可与精算师相比,他们没有人请两匹马一起运货,担心两匹马在一起,又是一公一母,玩起来会耽误工夫。这让枣红马和大白马总是合少分多,长期处于思念状态,因此,它们也常常在主人面前发点脾气。

三狗买马回来后,香花就以为跟着三狗过日子不会缺油水,婚还没有离成,就明目张胆地跟在三狗后面形影不离,帮三狗牵马,帮三狗喂马,帮三狗收钱,晚上也住在三狗的家里。

玉婆后来产生过离婚的想法,以为心不在了,留人何用?这样的女人还留她给祖宗丢脸?但香花这样放肆,玉婆就要故意让她为难!玉婆始终不跟香花去办离婚手续,还放话说,总有一天要邀人来捉了一对光屁股绑在村口的古树上亮相!这就让三狗有点后怕,他跟香花毕竟不是合法夫妻,毕竟在村人面前不能太丢脸。他又想起玉婆动刀那天,挨了玉婆那一刀的脚后跟还没有痊愈,现在如再被他在床上捉奸拿双,那就真不好办了。于是,他就让香花闹到玉婆门上加快离婚的速度。但玉婆跟香花说:“离婚?你得赔我一块山林!”

香花说:“笑话!哪有女方还要赔男方?亏你说得出口!”

玉婆见自己把香花难住了就感到高兴,说:“这世上无奇不有!和一个偷人的贱女人说话,我还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香花受不了这话,就要带玉婆一起去找沈书记评理。

沈书记正在手机上和镇政府的人为什么上报数字辩解,双方都不认输。接完这个长电话,沈书记坐下来听香花和玉婆提要求。香花急了,玉婆倒不急。香花就先说,她坚决要离婚。玉婆说,他没有不同意离。沈书记说:“那你们去离就是啊!”

香花说:“他就是不肯去。”

玉婆说:“那是你没有答应我的条件。”

香花说 :“做梦!你还想我赔你一块山林!”

玉婆说:“不赔可以,我不跟你离!”

香花说:“我到哪儿去弄块山林?我先是嫁给你的,要赔也得你先分我一块,我再赔给你。”

玉婆说:“你没有,三狗有!”

香花这才听明白,原是玉婆想三狗赔他一块山林。香花说:“你有什么资格要他赔你一块山林?”

玉婆笑笑说:“我一个漂漂亮亮的老婆难道就贱到连一块山林都不值?”

这话伤透了香花的心,也说得非常绝,让她没有退路。但她想了想,这是三狗绝不会答应的事,就说:“你要这么故意为难我,我也不跟你离婚!”

玉婆说:“不跟我离婚,你就是偷人!我可以不分日夜地邀人在三狗的屋前屋后做手脚,随时随地捉奸拿双!我让你夜夜听到有人不断来敲门,我让你们睡不着也醒不安!不出三个月就让你煎熬得瘦如干蛤蟆!”

沈书记知道这么争下去没有好结果,说 :“香花,你想想,还有回到玉婆身边来的可能吗?”

玉婆说:“树怕伤根,人怕伤心!她现在就是脱光了睡在我身边,我也不会再动心,我宁愿找片瓦来把她下身盖住!”

香花听这话有如钉子钻心,就呜呜地哭起来。

这个玉婆果然是脾气很倔!沈书记发火了,说:“万事有度!玉婆你说话也别太过火!你们到底是多年的夫妻!香花呢,你也回去再想想。”

香花说:“他说话都能毒死人了!我还要想什么!”

三狗赶着大白马去山上运木材,香花远远看见他就不再搭理玉婆,翘屁股走人,帮三狗牵马去了。

但三狗的马今天不由香花牵了,它偏要朝着另一条山道上走去。香花使劲拉住缰绳时,大白马一直在原地转圈。这让三狗把大白马抽打得扬起前蹄嘶鸣起来,而远处高山上也传来了枣红马的嘶鸣声,两匹马的嘶鸣声使村里人听起来有些心神不宁。

大白马坚持要去的那条山道就是老六的枣红马刚刚走过的山道,大白马是要去找枣红马了!但三狗坚决不让,打马的木棒越换越粗,马终于被三狗强扭回来,朝着他要去的山道上走去。

枣红马仍在远处的高山上嘶鸣。老六骂道:“害人的人做什么事都害人!”老六是在咒骂三狗。

老六的枣红马半年来都非常驯服,但现在明显有了情绪,尤其心不在焉,两眼总是望过空谷,落在它认为大白马所在的方向。每背一趟木材,到下山时它总是很快,而回到山上时虽然空着货架,它总是走得极慢,也不情愿。当它对着传来大白马嘶鸣的方向发出回应的嘶鸣时,老六完全明白他的枣红马的全部心思。“你这个骚货!”老六大声地责骂着枣红马,“你一定是感到很轻松才骚到这程度!你根本不懂我对你的可怜!我是怕你走那段悬崖不安全,才让你轻背一些!”骂完,老六又想起已近年尾,凡事都得往前赶。于是,老六在每趟运货时不断增加枣红马身上木材的重量,直到它感到沉重难受,不敢迈开脚走路。

老六说的那段悬崖在下山的中途,那是数百万年前地质崩裂留下的断壁,人在崖顶上不敢往下看,只有老鹰可以飞过蓝天在悬崖上筑巢和自由地出进。每次走到崖边,老六都要嘱咐枣红马:“慢一点,再慢一点,把脚走稳!走稳!”

加重了木材之后,老六看着枣红马不敢开脚,知道压得过重,但是想到要处罚枣红马,不让它去想念大白马,他又感到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你走啊!有本事调情,你没本事背木材那可不行!”老六在枣红马屁股上加了一鞭。枣红马受痛后,全身肌肉棱子一齐向外凸出,身体前驱,四脚往后蹬直。果然装木材的板车被它拉动起来,左右两边各有几根又大又长的木材夹着它的身体朝前移进。枣红马感到如背着整个大地,走一步都非常困难。但走过平地,到了下坡时,它突然感到一阵轻松,顿失重压,唯有一种神奇的推力强行推着它快步下行。老六原在马后跟着,见情况不对,一下子如飞一般来到了马前同行。他使劲扯住缰绳,越来越大声地喊着:“慢点!枣红马,你慢点!站稳!站稳!……”无论老六怎么大声喊叫,枣红马都站不稳脚蹄,再也站不稳!一股巨大的惯力推着它和老六向下冲去。老六扯住缰绳的力气已经使他两脚悬空吊在马头上,而枣红马已经不能扬蹄,它先是四脚跪地,在地面上犁出四条不浅的土坑,而后两足悬空,无法用力。悬崖顶上的路如果不转急弯,也许老六和枣红马可以一直这样坚持到谷底,而当急弯逼近面前时,老六实在力不从心,扯开嗓门哭着放声大喊:“我的枣红马!——”同时他放掉了手里的缰绳,抱住一棵树干停在悬崖顶上听着自己的呼喊在深谷里回荡……

就在他放开缰绳的刹那,枣红马被沉重的木材夹着,凌空冲出悬崖。枣红马如天马般在空中长长地嘶鸣一声,然后翻了无数的跟头,在一片青翠的凹谷里发出一连串压断树枝和折断骨节的响声……

老六是连跑带滚地下到谷底找到枣红马的。枣红马夹在巨石之间,一身的血污。他搂住枣红马发疯一般大喊大叫:“是我错了,枣红马!我向你认罪!我不该想着处罚你!我不该让你背那么重啊!……”枣红马像没有听见,已无任何反应。

老六开始摸捏着马的四蹄。四蹄全都碎软得像是粗麻绳,完全没有了站立的可能,摇起来能听到皮下发出骨头与骨头的断口撞击声。但枣红马一直没有闭眼,两眼被泪水浸湿后,甚至比生前更为光亮!

老六请人把枣红马抬到村口的古树下,米嫂把一床红地毯拿来放在枣红马身下垫上。村里人几乎全都来看枣红马,像凭吊一样站在它周围,诉说它半年多来帮大家干过的重活儿。但老六没念它的好处,怒气冲天地对着枣红马说:“你倒是死得痛快!我儿子这房子还要月供怎么办?我还有什么办法赚钱娶回儿媳妇?”

大家都说老六没良心,枣红马为他家赚了不少钱,还为他家里买房送了命,他还这样责怪枣红马。但沈书记说:“也不能怪老六。现在乡里女人都跑城里去了,乡里男人要找个媳妇真是难!如果不是要到城里买房,老六哪会把枣红马买到这山里来?哪会让枣红马到这山里来受苦送命?真是的,人的事为何要这么连累畜生!”

这时三狗牵着大白马回来了。大家让开一条路,大白马像是贵夫人一般大步走近枣红马,嘴对嘴地亲了亲就一动不动地泪眼汪汪。枣红马这时刻突然闭上了双眼。这让在场的人都大感神奇,都说马比人还聪明有情!

伤心得一直沉默着的米嫂这时说话了:“人做坏事拆散人家家庭不算,买匹马来都惹祸要命!”

三狗一听这话是在伤他,就问米嫂:“你这话说谁呢?”

米嫂正在气头上:“说谁谁自己心里还不清楚?”

三狗说:“一大把年纪了,嘴巴放干净点!”

米嫂正要发泄怨气,转过脸来就对准三狗身上吐口水说:“我嘴巴干不干净,你自己尝尝!”

三狗用衣袖抹了脸上的口水,顺势就朝米嫂脸上打了一巴掌。这让米嫂感到非常意外,她根本没想到三狗敢动手打人。她转身一把将三狗搂住说:“你搞人家的女人,拆散人家家庭有功!你买马来害死我的马有功!你今天必须打死我!我的枣红马死了,我正好不想活了!我正要和我的枣红马一起去死!”

跛子在一旁轻轻地唠叨:“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呢!简直说到书壳子上去了!”

三狗也感到意外,没有想到米嫂会这样放泼寻死。他一看老六两眼大睁着,手里还拿着一把亮闪的草刀走来,再也不敢打米嫂第二下。香花想去帮忙解开米嫂的手,果然老六扬了扬刀说:“你现在还是玉婆的女人,你帮三狗打架,我一刀砍断你这手给狗吃!”香花马上往后退缩。

沈书记怕事情闹大,走过去一把拉住米嫂的手说:“腊时腊月了,马死了还不算,还要死了人才算?”米嫂本不想放开三狗,还想再让三狗难堪一番,但一看老六手里的草刀随时可能朝三狗砍过来,她到底怕事情闹得太大,就让沈书记拉走。她一边走一边给在外打工的儿子打了电话,告诉了他家里发生的意外。

村里吵吵闹闹一个晚上,大白马却安安静静地守了枣红马一个晚上。

第二天天亮时,老六和米嫂蹲在枣红马身边,老六摸着已经冷硬的枣红马跟米嫂说:“怎么办呢?卖肉还是埋掉呢?”

在场看热闹的人说,想起枣红马背木材、背稻谷、背柴火、背砖头、背水泥,从早到晚一身汗,谁还敢吃枣红马的肉?那是苦肉!别说要钱买,白送都不忍要!

枣红马在村口古树下放了一天,直到米嫂的儿子回家,一家人商量意见时米嫂儿子才说:“埋了!还给它烧些纸!也算是它在我们家里过了大半年日子!”老六看了看儿子胸前戴了个指甲大的翠玉观音像,知道他心地善良,不再说什么。米嫂也表示同意。

安葬枣红马没有仪式,但和村里送老人上山一样,村口的古树下站满了人。当几人用长木杠抬起枣红马离开村口时,大白马和人们都用肃立的姿势目送着它远去。

安葬了枣红马,老六突然叫儿子在马坟前跪下。他说:“枣红马是为你买房找媳妇死的,你给它磕个头吧,也算是给它赔了情。”

儿子很听话,像是面对亲人的坟头,给枣红马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回家后,一家三口静静地坐在火塘屋里,儿子低头搔了搔后脑勺,看了看爹,又看了看妈,说:“你们把城里的房子卖了吧,得了钱好好过日子。”

这让老六和米嫂大感意外!米嫂说:“你不是说娶媳妇要城里有房吗?”

儿子说:“不娶媳妇不就不要房了吗!”

老六说:“公鸡长大了都知道找母鸡,哪有成年男人不娶媳妇的!”

儿子说:“没有媳妇也能过日子!”

老六脸一黑:“谁说的?你不娶媳妇怎么生人?不生人还成个家庭?家庭不生人国家哪来人?国家没人了还成国家?”

儿子倒像个局外人,对父亲这个沉重的大话题不感兴趣。他正从裤袋里取出手机准备走人时,米嫂叫住了他说:“你们是不是吹了?”还是米嫂心细,听出了儿子话里最本质的问题。

儿子说:“女孩子嘛,眼睛都是朝上看的。人家养女攀高门也没错!”

米嫂的脸色暗了一下,她说:“她是城里人?”

儿子说:“乡下的。”

米嫂说:“是外地人还是本地人?”

儿子说:“本地人。”

米嫂的脸色又好起来,她说:“本地人?本地人有我们家这个条件就不错了!她还瞧不起?”

儿子说:“人家条件比我们好!”

米嫂说:“怎么个好法?你说给我听听。”

儿子说:“人家两个哥都在外面当经理,自己也当主管了。”

米嫂两眼一亮说:“你不是说跛子的女儿吧?”

儿子说:“我还能说谁?就是她。”

米嫂说:“你怎么还在和她谈呢?我还以为你们早就分手另谈了。”

儿子说:“我怎么就不能和她谈?”

米嫂说:“她家条件明明比我们好。”

儿子说:“我跟她谈的时候,他们家人口多,超生受罚,比我们家条件还差!”

米嫂说:“跛子一直在里面搞鬼!我还以为你们早就吹了呢!”

老六终于说话了:“那你就这个丧气样子让人开眼?你不知道更加努力,谈个比她更好的?”

儿子说:“现在无论城乡的女孩都宁愿剩在城里也不愿嫁到我们这样的乡下。”

老六抹了把胡子说 :“我那天听一位老师说,明朝时剩女都要征税的。”

儿子笑了:“那你明天去当税务局局长!”

米嫂不喜欢老六说这些话,她觉得把自己急着要说的事情冲淡了。她瞪着老六说:“我找沈书记去。”

儿子不让:“这是我们的个人问题,你找沈书记干什么?这么做除了给我丢丑,还能有什么作用?她还能分个爱情指标给我不成?”

米嫂说:“他跛子养女不嫁本地人,以后他家有事就不要我们本地人伸手帮忙了?”

老六也强调说:“你这一去找沈书记,不就更显得我们是在乞求跛子?不能去丢这个脸!城里的房子不能退!栽了梧桐树,还怕引不来金凤凰?”

米嫂说:“你不去,我去!人家沈书记最肯帮人的,办法也多,说不准就能想出个好法子来。”

老六说:“有些事她能想出法子,有些事她也想不出法子来。香花和玉婆、三狗的事儿扯了这么大半年皮绊,她能有个什么法子?”

米嫂说:“她可以没有办法,但我必须让她知道跛子是个怎样阴毒的人!”

5

米嫂去找沈书记时,三狗已经把沈书记叫到了铁门外。米嫂说:“沈书记,我有个重要事要跟你说!”

沈书记慌慌张张地跟在三狗身后说:“我有急事要处理!你等会儿再来。”

沈书记用跑的速度赶到村口,没看到香花,就沿着出村的公路往外追,三狗也跟不上她密密的脚步。

拐过一座满是梯田的山坡,沈书记看见香花踮着脚正往一棵歪脖子老桐树枝上套绳子。老桐树已经落叶,没有掉下的桐球当阳的一面已经晒出了苹果红。沈书记怕惊骇了香花,悄悄地从后面扑上去,一抱搂紧了香花说:“香花,有什么话说不清楚,你要寻这短见呢!”

香花像是没有听见有人在说话,不顾一切地继续套绳子,把自己的脖颈往绳套里钻。三狗赶到后,两人才把香花拉住。香花突然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又仰天长叹:“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脸面做人?”沈书记问香花到底为什么事闹得这么大。香花说:“你问他!”香花的指头直如枪杆指着三狗,沈书记就转头问三狗:“你说!”

三狗说:“她要我给玉婆赔块山林,好让她跟玉婆离婚。我没有同意!”

香花说:“我自贱得连一块山林都不如!”

三狗说:“我为什么给他玉婆赔块山林?万不可能!”

香花说:“你不赔玉婆他不跟我离婚!”

三狗说:“不离就不离!结婚证就是一张纸嘛!”

香花说:“他有结婚证随时都可以来捉奸!”

三狗说:“有我呢,你怕什么?”

香花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张脸!我就要个名分!没有个名分,我天天夜里睡不着觉,老鼠经过床头都吓得我全身发毛,时时担心是他们来捉奸。天天夜里,我一眯眼就做噩梦,不是跳崖就是被鬼掐了脖子,总是吓得惊叫醒来。”香花露出自己的臂膀拍了拍继续说:“沈书记,你看我这手臂松成什么样子了!现在瘦掉了二十斤。以前呢,我这手臂上的肉皮绷紧得提都提不起,现在呢,可以拉长几寸了!”

三狗说:“那是你自己胆小!”

香花说:“我真是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男人!”

沈书记原以为香花过得很快乐。其实,这些日子香花一直往外跑着要离婚,即使不外出,也不好意思在村里走动,不是跟着三狗上山牵马就是躲在三狗家里不出门。现在沈书记认真看了看香花,才为香花感到心痛。她真瘦得脱形了,脸也干得发黑,没有一点儿光泽。沈书记鼻子一酸,泪水模糊了双眼。她跟三狗说:“三狗啊,香花可是全心全意想跟你呢!你怎么这么不会关心人呢?”

三狗说:“我除了不肯给玉婆赔山林,其他我没有哪样不依她。”

沈书记想了想,这个香花也真是鬼摸了脑壳,现在这样子真是可怜!在村里人眼里,她跟三狗有这种关系,已经算是不正经的女人了,她却又还这样珍惜自己的名声。那么,香花在内心深处就还是个很正经的女人!她跟三狗的事,也只能算是年轻女人长期离开男人所造成的。沈书记想找个机会跟玉婆把这些话说说。于是,不管有理无理,她黑着脸将三狗骂了一顿,让他先把香花带回家去,再也不能待在这上吊的现场。

香花在夕阳里跟着三狗往回走,沈书记看着香花可怜的背影,泪水又涌出来。她忍不住站在远处嘱咐三狗:“三狗,你要再不好好照顾香花,我把你家神龛都砸了!”

沈书记回村时没进自己家门,就先去找玉婆。玉婆在家里修他的衣柜。衣柜本也不老,但脚枋由于长期落在地面受潮已经腐掉了榫头,柜门已经失去了固定的位置而不断地移动,怎么也关不严。玉婆果然是有心计的人,一个工具箱好像什么都有,只是那些锤子、钳子、螺丝刀和钉子都生满了红锈。沈书记说:“你看你看,玉婆,日久不用的这些东西,是钢铁做的都要生锈了!”沈书记说着话在玉婆身边坐下来。玉婆明白她是来劝说自己,让自己把香花的事做一个了断,所以不爱听,就没有停手,继续叮当叮当地敲打。沈书记努力压着心里的焦虑,用平静的口气说:“你把手里的行头放一下,我还是要跟你再说说你和香花的事。”

玉婆说:“沈书记,那贱东西你不用可怜她!”

“是的,这些年香花跟你过日子是享福了。”沈书记说着,又重复了一句刚才说过的意思,“但日久不用这些东西,是钢铁做的都要生锈!莫说是人!香花落到今天这一步,你也有一定的责任!”沈书记这话是在为自己的下一步意见打基础。

玉婆说:“她不学好,偷人,怎么我有责任了?”

沈书记说:“如果你经常回家看看她,肯定就不会是今天这结局。”

玉婆说:“这就是她偷人的理由?”

沈书记说:“就是!所以我说你也有责任。”

沈书记看着玉婆放下了手里的行头,知道这句话触动了他,进一步说:“所以我说,对于香花,你也要多点宽容。”

玉婆说:“我难道还要放鞭炮送她去别的男人床上睡觉吗?”

沈书记说:“你跟她离婚,不要她赔块山林不行吗?”

玉婆说:“那坚决不行!为什么我要人财两空?”

沈书记说:“你这要求不合道理。”

“那你把我抓进牢里去关了!”玉婆说着又拿着锤子敲他的衣柜脚,不再搭理沈书记。

再坐下去、说下去已经没有了意义,沈书记又气得不想回家,两脚沉沉地走到村外山岭上的一棵老紫薇树下坐着,往前看着三狗的木屋,往左看着玉婆的木屋,往右看,是村里一大片砖屋和木屋。已近年边,在外打工的青年人开始陆续地返回村里。他们开着车子回来,或者租了车子回来,穿着很时髦,一副有钱的样子。沈书记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句“谁不说俺家乡好……”,但一想他们这些年轻人中,真能在城里买房结婚安家的不过三成,绝大多数人都还是大龄单身男青年,她心里又非常同情。

这些大龄单身男人为打发无聊的时间,开始把城里的生活方式复制到乡村:熬夜,聚会,聊天,唱歌,喝茶喝咖啡喝啤酒白酒喝各种饮料,搞烧烤,打牌赌博……村里已经开始复杂地热闹起来。看着这些男人,想想三狗的言行,想想香花现在的处境,沈书记朝天嚷骂起来:“这些该死的男人!明明知道女人这么少得金贵,却又不知道珍惜!这些可怜又可恨的男人!……”

无论以后结局如何,都得让香花过个安定年。走访慰问过军烈属和贫困户,年三十那天早饭过后,沈书记特地去看香花。走到三狗家门口一看,她发现家里完全不像过年的样子,没有张挂一个红灯笼,没有张贴一副红对联,也不见有人杀鸡煮肉,屋子里甚至没有一丝炊烟,静得像没人住一般。只有大白马站在屋后的竹棚里移着脚、甩着尾,像是非常饥饿地向主人要吃的。沈书记担心三狗和香花因为吵架还躺在床上赌气,就拍门叫了香花和三狗。失魂落魄的三狗应着声,双脚趿拉着鞋子,身上披着一件旧棉衣,用手背擦着眼睛来到门口告诉沈书记:“香花走了。”沈书记问香花去哪儿了,三狗说他不知道,香花没有告诉他。

沈书记问 :“她还有什么行李留在你这里?”

三狗说:“她就一个包,全都带走了。”

沈书记说:“你给她钱了吗?”

三狗说:“没有。”

沈书记一手扒下三狗身上的旧棉衣踩在脚下,骂道:“你也算个男人?一个天天和你同床共枕的女人,你就让她在大年三十这么身无分文地离家出走?你只知道需要女人,根本就不知道尊重和爱护女人!你们这些男人打单身是活该!”

旧棉衣被踩成一块抹布,沈书记从三狗家走回来,沿着公路往外走,一直走到村外的山坳上对着向下延伸的公路望到树林的尽头,一直没见香花的身影才说了句:“香花,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不会回到这个村里来了!这个村里又将少一个女人!”

沈书记心里酸酸地回到家里。家中的儿女和孙子、孙女们也都来团年了,屋里屋外热闹得令她耳根发涨。但沈书记心里一直敞不开,总想着香花会在哪儿过年,她不会是在外流浪吧?

过年的日子里,村里有一种畸形的热闹,那些打工回来的年轻人以久别重逢的乡情和各不服输的脾气相邀成伙,全村只听到四处麻将声音不断,而且连日连夜灯光不灭。

直到正月初五出了大太阳,城里的流动超市车开着高音喇叭唱着爱情歌曲来村口卖菜,那些年轻人才过来看热闹,摸着头享受久别的阳光。

停在村口的流动超市车上突然下来了一位身材高大的女人。她比那些赶来买菜的村里女人几乎高出一半。她像仙女一样美丽,又不像仙女那样高不可攀。她站在那里梳理着瀑布般的长发,一脸微笑地和大家很亲近地打着招呼。那些打工回乡的年轻男人就燃起了一种本性的欲望,他们的目光就像聚光灯一样落在那女人身上。他们越来越发现那真是个多才多艺、落落大方又和蔼可亲的妖女!她仅凭一张小嘴就能学各种鸟儿唱歌,模拟各种车辆过路和刹车的声音,还能学乡村杀年猪的猪叫,学狗叫,以及捉鸭子、追鸡的各种声音,而且达到以假乱真,引起村里各种动物的共鸣,随着这种声音来寻找自己的同类。那些来村口买菜的村民和看热闹的青年人都忍不住想对这女人做出点什么反应。妖女人将一个巨大的帆布袋子从车上拉下来放在古树脚的水泥地上,从中取出各式各样的奇怪玩具,比如能沿着村村通的水泥公路走去很远的木马,能爬上古树的机器人,吹一口风就能使灯泡永久发亮的神仙发电机……村里的孩子们不顾父母的咒骂,掏尽自己的压岁钱去争相购买那些新奇的玩具。妖女人卖完玩具,一脸在乡下赚钱容易的得意。但是,流动超市车走了她却不走。正在大家看不明白时,她朝旁边的小屋走去。原来是小屋里有人打麻将输钱。她像老熟人一般,先是给在场的人散烟,然后就掺和进去,立刻又变成主角,嘻嘻哈哈地说说笑笑,似乎你我难分。

米嫂走进这个小屋时实在是看不惯,要将她儿子叫回家,但她儿子站在门口看着屋里,怎么也不肯回家。其实她儿子并未参赌,只是想看看这个女人和男人们之间说笑使眼色的那种模样。米嫂叫不回儿子就找沈书记说情况,沈书记说:“他们大过年在自己家里玩玩,我怎么好管呢!”

意外的事情是第二天上午发生的。早饭过后,一辆警车拉响着警报突然来到了村口。下车的警察问了三个青年人的名字,很快就把他们带上了车。沈书记赶来问情况时,警察才告诉她,昨晚村里发生了一起大案。这让沈书记大吃一惊!被抓的三个青年的父母家人都找到了沈书记又哭又闹,一下子整个村变得天昏地暗!

村子从新中国成立以来,还没有人坐过牢,甚至连被拘留过的人都找不出来。如今,村里人还是夜里睡觉不关门。现在要是真的发生了这种案子,她这个当书记的还有什么脸面?沈书记找到警察,一再说:“村里的年轻人应该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是不是有人别有用心,要诬告陷害别人?”警察将沈书记拉到一边,考虑到她是当地书记,就想把案情向她做个简单介绍。

沈书记已经怀疑到了昨天从流动超市车上下来的那个妖女人,警察果然告诉她,就是这个女人报的案。

警车惊动地皮地叫一声喇叭带人走了之后,沈书记开始在村里调查昨晚到过小屋的年轻人,包括米嫂的儿子。有个年轻人告诉她,过了十二点他们大都离开了,米嫂的儿子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走了之后,就剩下三男一女在继续打牌。后来的事情只有他们四人知道。

人被抓走后,村里又问不出什么具体案情,家属都聚在沈书记家里不知如何是好。沈书记不可怜这个妖女人,她只担心村里这三个年轻人被诬陷。她决定去一趟派出所,把情况弄明白了再回村告诉大家,让这些父母家人得到安慰。

沈书记在去派出所的路上见村里被抓去的三个青年人正往回赶。沈书记又惊又喜地问 :“你们回来了?”三个青年嬉笑着说,派出所放了他们。沈书记问起他们案发经过,三个年轻人说,的确是和那女人发生过关系,她当时是公开说好价钱的,但事后她又多要钱,他们身上已经输得没有钱了,她就去派出所报了案。

沈书记说:“那派出所怎么定案的?”

三个年轻人说,既然这样,他们也不好定案。

沈书记说:“我去派出所告发这个女的卖淫,应该把她这个害人精抓起来关了,让她把牢底坐穿!”

三个年轻人说,那女人也没有那么坏。她说城里人的钱不好赚,她到乡下来也只是想多赚几个钱。后来还是她求派出所的人,说他们身上真的没有钱就放人算了,当时也是她自己同意的。

沈书记看着这三个年轻人若无其事的神色,听着他们把这些吓人的事情轻而易举地说出来,她瞪大两眼,恍若隔世!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应对这些世事!沈书记说:“年轻人啊,你们可要自重啊!”

一个年轻人却回她说:“沈书记,没有女人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6

“妖女案”之后,沈书记对米嫂高看了一眼。村里人如果都像米嫂这样认真管教自己的儿子,说不定那夜就不会发生这事情。因此,米嫂来找沈书记时,沈书记比任何一次都热情,给她搬凳子让她坐,还给她泡了杯热茶递在她手上说:“米嫂,你教子有方啊!”

米嫂也正是来炫耀一下儿子的,就说:“我教出来的儿子就是与别人不一样!发案那晚上,他们也要我儿子留下来过夜,我儿子坚持不干!”

沈书记说:“你应该为你儿子感到骄傲!”

米嫂说:“骄傲有什么用呢?人家照样把金子当黄铜!”

沈书记问:“你这话是说谁呢?”

米嫂朝跛子的住房撇撇嘴说:“我还能说谁?他女儿和我儿子谈了这么久,他跛子一直在从中作梗!”

沈书记想,村里因为女人的事已经闹得越来越不像话了。过去总认为男女之间的事是个人问题,现在看来,已经是很大的社会问题了!她作为村书记,如果这么大的社会问题都不管,那还有什么脸面每月拿国家的工资补助金?她决定还是要管一管这事情。

沈书记说:“两个年轻人都愿意吗?”

米嫂说:“不愿意能谈这么多年?”

沈书记说:“你弄清楚了是跛子从中作梗吗?”

米嫂说:“不是他还会是谁?”

沈书记说:“那好,我们一起想办法对付他跛子。”

不几天,跛子家的油菜地就被谁家的牛踩踏了,沿着地边的油菜还被牛吃了。跛子对于庄稼是爱如儿女的,当他发现庄稼被牛糟蹋之后连饭也吃不下。村里只剩下三户人养牛,他问遍养牛户,没有一户人家承认这与自己的牛有关。于是,他只有自己想办法破案。

他跛着脚从山上砍来一截桐树,然后照着他油菜地边留下的牛脚印刻制出了牛脚模,再拿着这牛脚模又去几户牛栏门口逐一核对脚印。等到他要找沈书记解决问题时,他已经能够非常准确地告诉沈书记是哪一户的牛吃过和踩踏过他家的庄稼。沈书记心里有数,跛子说得很准。跛子能把事情做到这一步,沈书记暗吃一惊,佩服老天公平,少给了跛子一只脚,多给了跛子很多智慧!但她反问了一句:“你有什么把握就这么一口咬定?”

跛子从他的一个黑布袋子里掏出那几只桐树雕成的牛脚模放在沈书记面前说:“你把养牛户喊来,如果他们谁不承认,我再拿这个牛脚模去跟他的牛脚做比较。如果有出入,你撕我嘴巴挖我眼珠!”

沈书记不敢和跛子较真,情感非常复杂地笑了一下说:“现在小型农业机械不断地进村,田里地里到处都开始用机械翻耕,村里养牛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有的村已经一头牛都没有了。我们村里还有人养着几头牛是很难得、很珍贵的,我们也要保护,不能轻易地打击。你想想,如果一头牛都没有,这乡村还叫乡村?你就别计较算了。你条件那么好,那几棵庄稼也顶不了什么钱,何况也还只是损失地边上的一点点。”

跛子暗暗地咬牙切齿说:“你当书记的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条件再好那是我自己创造的,我一不偷,二不骗,三不抢!村里养不养牛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辛苦种出来的庄稼,为什么要让别人的牛白白吃掉踩坏呢?”

沈书记含糊其词地回了一句:“我不是说你没有道理,我是说,现在乡村里要处理的问题已经多得成堆。”

跛子说 :“我现在把吃庄稼的牛都找出来了,处理起来已经很容易!”

沈书记说:“这牛又不会说话,你说是它,它又怎么承认呢?”

跛子说 :“人能弄清楚的事还要牛说话吗?”

沈书记说:“事物它往往是普遍联系的,有些事怕是有牵扯。等我了解情况之后再说吧。”

跛子很不服气地提上他那袋牛脚模走了。

沈书记见他走出了铁门才回头跟何老大说了句:“他以为自己家条件好,村里人就没有办法整他了!”

何老大说:“难道是谁故意放牛吃了他的庄稼?”

沈书记得意地笑了笑。

何老大说:“如果是故意破坏人家的庄稼,那是犯法的!”

沈书记说:“有的病也要下点砒霜才能治!”

何老大说:“跛子家的事,他是要跟你较真的!”

真让何老大猜对了。那些日子跛子家的庄稼不断被人家的牛破坏之后,跛子下了决心,天天蹲在地边上的林子里看护庄稼。那天,果然就看见是米嫂赶了牛慢慢地靠近他的麦子地边,然后就吃了他家的麦苗。跛子突然从林子里出来,牵了吃麦苗的牛。跛子说是米嫂故意放牛吃他的庄稼,米嫂却咬断舌头不承认,说是牛自己要来吃。跛子得理不饶人,米嫂有沈书记撑腰,也正要发泄不平。事情很快就闹大了,由相骂变成了抢牛,最后恶化到了打架。跛子和米嫂都被对方推倒在地上。不过,跛子想到要是打伤了米嫂,没有一大笔钱治伤可交不了差,跛子心疼钱,忍住了;米嫂也想到了跛子是残疾人,打伤他传开名声不好。两人从地上站起来时,不再撕扯,就要去沈书记家说理。

只要是找沈书记说理,米嫂就不怕!

跛子和米嫂在沈书记家坐下,沈书记就先将米嫂大骂一顿,骂得米嫂眼睁不开。正在米嫂摸不着头脑时,沈书记话锋一转就对跛子说:“不过,你也要反思一下。你儿女们虽然在外面发展得不错,但你家这个根还在村里,还离不开这些乡里乡亲,你还是要和村里人搞好关系。”

跛子说:“我又没有伤害过人家!没有做过对不起人家的事!”

沈书记说:“这个就只有各人自己肚里清楚了。有的事你得罪了别人,也许你自己还不清楚。”

聪明的跛子已经听出了沈书记的话外之音,他正要往下追问的时候,皮人来了。皮人说他女人已经不行了。

沈书记赶到皮人家一看,他女人已经安安详详地躺在床上仙去。终年七十七岁。皮人抱着她亲了亲她的额头,然后给她换上新衣服新鞋子,让她保持给他当新娘那天的样子。

皮人在村里选了一副最好的寿木,请了最有名气的歌师,在他的堂屋里举行堂祭、打绕棺,唱哀歌,热热闹闹地办了后事,然后又请乐师敲锣打鼓、吹着唢呐将他女人送上山去。当贴着五彩棱纸的灵柩在巨大的木杠下,由臂粗的麻绳缓缓往坑下放落、帮忙的人开始挖土填埋时,皮人想起这是永远的分别,心痛得受不了,他一把扑在灵柩盖上抱紧灵柩,但又一个字儿不说,像是要为他女人陪葬……

帮忙的人再也不忍挖土填埋,在场人全都不知所措!

沈书记悄悄地躲到一边揩眼泪,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和沉重。在别人眼里,皮人的这门婚事是可笑的,这个叫四花的女人似乎是卑贱的,但今天的事实证明他们是无可厚非的!虽然他们只是短暂的夫妻,但是与香花、玉婆和三狗相比,他俩又是恩爱和幸福的!

皮人是可怜的人,但他不愧为一个男人!

如果不是皮人这桩婚事,沈书记内心还会有些愧疚,因为放牛损坏跛子的庄稼,米嫂跟她说过,她不仅没有认真地制止,甚至因为同情米嫂而有点放纵米嫂的意思。她跟米嫂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过:“以后本地人谁要是阻止自己的女儿嫁给本地人,就让人家放牛吃他的庄稼。”现在目睹皮人这桩婚事,她觉得自己不应当后悔,甚至觉得没有错在哪儿!即使有轻微的违法,那也得法律和良心去论理!

聪明至极的跛子也看出了这一点,但他碍着沈书记的面子不挑明。他只抓住米嫂不放,他要通过米嫂把沈书记供出来。

三狗卖掉大白马的第二天,村里来了两个穿制服的人,非常神秘地把米嫂叫去问话。开始时,米嫂的确回得很硬,坚持说不是故意放牛吃跛子的庄稼。但等到穿制服的人把她的心事和行为甚至细节说得透彻不过的时候,她立刻软了下来,承认了那些事实。当穿制服的人说要拘留她十天的时候,她供出了是沈书记同意她这么做的。

牛吃庄稼的事,在乡村多如牛毛,穿制服的人本没有时间和精力来管这类事,但跛子在办公室里坐着以死相威胁,他们才不能不来处理。现在把问题的根源查到了沈书记头上,他们又感到非常棘手难办。

穿制服的人找沈书记核实情况时,沈书记一点也不隐瞒,她说:“我确实是跟米嫂拐弯抹角地说过这意思。”

跛子坚持非处理米嫂不可,米嫂把责任推给了沈书记,沈书记又承认自己说过这意思,这让穿制服的人三面为难。但事情闹到这一步,也不能不坚持依法办事,否则,跛子放不过他们。

“沈书记,你跟米嫂做做工作,要她适当给跛子一点赔偿,不要再把问题闹大了。”穿制服的人很想尽快解决问题,不想把沈书记扯进复杂的问题中来,也就想由沈书记自己来平息这一矛盾。

沈书记很爽快地答应说:“那没有问题!农村这类事我见多了!”

但穿制服的人走后,沈书记却一直拖着不处理。跛子又找到了上级部门告状,并将沈书记也一起牵连进去。

沈书记去接受谈话那天,在村口遇上了三狗和跛子。她懒得跟跛子说话,只问三狗:“你为什么把大白马卖掉了?”

三狗说:“女人都没有了,养马还有什么意思?要是它吃了别人的庄稼,我还得惹上扯不清的官司!”沈书记知道这话是说给跛子听的。跛子因为不让自己的女儿嫁给本地人,已经惹恼了村里所有的年轻小伙子。

上级党委书记找沈书记谈话那天把话说得很严厉,正告她:作为村书记不能这样没有法治观念!如不好好纠正错误,就要从严处理!

沈书记眼泪汪汪地跟党委书记说:“处理我可以,但现在社会上剩那么多年轻女人,又有那么多年轻男人找不到老婆打单身,我们可不能睁着眼不管!网上好多文章都说现在人口出生率下降太快,问题恐怕就出在这里!”

党委书记告诉沈书记:“你的正确做法是加快发展经济,让农民尽快脱贫致富!还要重视农村的文娱生活,比如,组织村里的留守妇女跳广场舞等。只要农村富裕了,又不缺少文娱生活,青年人自然不会找不到老婆。”

沈书记说:“这个官话谁不会说呢!要是那么容易就做到了这些,还能等这么多年没做成?”

于是,党委书记又告诉沈书记,镇里已经给他们村明年安排了罗汉果致富项目,说罗汉果结起果来铺天盖地,一个就能卖一块钱。

沈书记觉得党委书记也是真心地关爱她和村民,她必须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工作。但是,发展罗汉果产业她一时也还想不起到底会有什么成效。既然经济上的问题一下子解决不了,那就按党委书记说的,先把村里的文娱生活搞起来。

沈书记到县城音响店里自己花了几百元买了很好的音响,又到文具店里买了一套红绸衣服和一把折叠扇,再到火车站广场上参观了那些广场舞演出队。城里女人真是多得铺天盖地,广场上有很多个跳舞方阵,每一个方阵都整齐得像接受检阅的演出团队,上百人统一服装,统一鞋子,统一道具。乐曲一响,舞姿整齐,整个广场变成了艺术舞台,真是气派,真是震撼!沈书记好像看到其中一个人是香花,但仔细一看,每一个女人都是高挑的身材,都像是香花,又都不像是香花。她想起自己回家还要教村里女人跳舞,就暗暗地在心里模仿起来,记下了好几个手舞足蹈的招式。

回村后,沈书记开始实施自己的乡村文娱生活计划,先是通知村里的老少女人晚上来村口学跳舞,然后,自己只敢吃个半饱就穿好服装,带上折叠扇,提前赶到村口做准备。

乡村的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布一下子从天空中罩了下来。没有路灯的村口无一人走动,古树下简直有一些阴森。但老水碾田里水草丛中已经有了蛙声和虫鸣,春夏之际的气温舒心怡神,非常宜人。沈书记在古树上摸到接好的开关,拉亮灯泡,眼前亮得闪着银刺,地上的落叶和虫子仿佛一下都被强光照得开始蠕动。她将歌单拿到最亮的地方一看,不是每一首歌她都会跳,她只能选择自己最熟悉的一首来演习。

开起音响,《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歌声由轻而重,立刻响彻天空:“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一片片梯田一层层绿,一阵阵歌声随风传。哎,谁不说俺家乡好得儿哟咿儿哟,一阵阵歌声随风传……”

沈书记原来很自信,以为自己也能像城里的女人那样跳出优美的舞姿,现在音乐一起,她顿时感到自己的手脚硬如柴棒,不知是先左后右,还是先右后左。她不敢随着歌曲起舞,只是跟着轻唱了一遍歌曲,在心里想象着应该如何起脚、如何舞手。

这本是沈书记熟悉的歌曲,那时候她在学校里天天唱。那时候,村里有学校,从一年级读到高小毕业不用离村。那时候也缺吃少穿,但村里不缺少青年女人,谈恋爱,女人之间还存在竞争。她同何老大谈恋爱时,还是趁演出回家的晚上,拉他到一个草垛下才定下……

眼下不缺吃,不少穿,流动超市开到了家门口,出门有车坐,一个手机能付款、能跟天南地北的亲人朋友说话,很多人都开着私家车回来过年,但想不到这么好过的日子,却如此缺少女人!缺什么不好呢?为什么要缺女人?

歌曲重放第二遍时,村口来了些老人,但都是男人。虽然还没有女人来,但沈书记一个人也只好随着音乐起舞。

沈书记有初中文化,在学校时演过节目,从她的肢体语言上看得出,她的基本功还没有全忘。但她毕竟是五十岁的人了,手脚已不能由她随意摆动。

她对自己的舞姿一点儿也不满意。东倒西歪地跳完一曲,已经上气难接下气,但是来看她跳舞的男人都觉得很好。跛子还说:“人一跳舞就年轻了十岁!”

于是,在村民的这种鼓励下,想起党委书记说过的话,沈书记放开了自己的手脚,她把自己的光影当成舞伴,抖开折叠扇,在音乐里再一次翩翩起舞。她的舞姿越来越有幅度,越来越到位,也越来越能表达她此时强烈的感情。有时,她将折叠扇当成宝剑,朝着跛子刺去,有时她又把它当成鲜花朝着皮人、三狗、玉婆和米嫂的儿子扬去……她突然感到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得心应手过。她在自己营造的精神世界里,看到香花回来了,皮人的女人复活了,枣红马、大白马朝她走来了,跛子的女儿和米嫂的儿子穿过一地鞭炮结婚了,整个村子都变得像童话一样的美丽……

突然她“哎哟”一声说 :“我的脚崴伤了!”

邓宏顺,湖南辰溪人,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湖南省小说学会副会长。先后在毛泽东文学院和鲁迅文学院高研班专修创作。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十月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有长篇小说《贫富天平》《铁血湘西》《天堂内外》《红魂灵》等,在《收获》《当代》《芙蓉》等全国各大文学期刊上发表中篇小说五十余部,多部作品入选多种选刊、选本和获奖。

来源:《芙蓉》

作者:邓宏顺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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