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烟花冷(短篇小说)
文/凌岚
题记:爱之所以宝贵,因为它会失去。
——C.K.切尔斯顿
老路易去世以后,百合的作息时间跟别人不一样,她喜欢夜晚多于白天。入夜后,她不看电视,独自走在小区的路上,欣赏小路两边的独栋或者联排康斗公寓各家的院子——绣球、万寿菊、台阶下挖的锦鲤池子、红枫树下供的圣母雕像或者日本石塔。若是院子里杂乱不堪,栅栏上的木头烂了也没有换上,前面沿着草坪的石板路上长满了荒草,多半这家的主人出了问题——离婚、失业或者生病。春夏和秋冬之交,深夜里路上可以听到蟋蟀和其他甲虫的叫声,蝙蝠疾飞时带动的气流,偶尔有一两家的人开车回家,到达家门前打开车库,自动车库门隆隆地升起后,过了一会儿等车进了车库,又隆隆地关闭。夜幕中总有一两家忘记拉上客厅的窗帘,从路上可以看到客厅里正在播放的彩屏大电视,滚动的画面绚丽夺目。
白天,除非偶尔起来打理事情,或者出门买菜,她尽量睡到中午以后。这样吃完早饭,清理厨房打扫房间,再打开电视看看财经台的股票,然后看几集剧或者电影,一下就晃到下午四点以后了。
这天过了正午,百合才起来,坐在厨房里吃冷牛奶泡的蜜糖燕麦圈,这是她的早饭。面对街的那面朝西,百叶窗都关着,挡不住夏天的阳光随着街上的喧哗照进屋子里,照到百合沁凉赤裸的手臂上,热辣辣的,很舒服。
烟花第一次炸响的时候,上面大约盖着一个易拉罐或者瓶子,爆炸得格外有力,把墙上老路易的照片震得抖了几下,老路易晒成太阳棕的脸上笑得风流倜傥,照片震得那笑颤巍巍的。百合走过去把照片扶正。街上传来一阵欢呼,百合心想不好!果然这成功一炸之后,又有连续几炸,都是带瓶带罐的,一小块破碎的易拉罐铝片渣子飞到窗玻璃上,叮地一响,玻璃没碎。
这条街上的房子虽是独门独户,但地小,房子挨得近,墙壁薄。百合坐在小餐桌边,街上一切听得分明——点燃烟花以后导火索哧啦啦地烧,几秒钟之后,嘭的一声,百合惊得哆嗦一下。她打开窗对着外面骂了两句,外面一片哄笑。百合听到哄笑声中夹杂着“女巫婆”“老母狗”。百合狠狠关上窗户,拨电话报警。几分钟以后就听到警车响着警铃自远至近朝这边开,街上的顽童知道事情不对,连骂几声“母狗”,作鸟兽散。现在正是学校放暑假,街上的孩子没有人管。
百合知道警察很快就会到,索性坐下,等着那第二只鞋子落下来。屋里的静,带着清洁剂的静止的空气,被屋外的闹和硝烟包围着,好像屋外是真正的带生命力的身体,屋内是空虚的内心。百合无聊地坐在那里等着,心里又暗自盼望再来一次。
街上安静下来,估计众顽童已经跑空了,她拉开前门,迎面一声巨响:
嘭!
比之前响一倍,耳膜震得嗡嗡的,百合吓得倒退一步,差点跌倒。
街上唯一没有及时撤退的,是一个矮墩墩的男孩,他手里捏着一把烟花棒,脚下一片狼藉,都是刚才炸过的花炮的碎纸片,人赃俱在。胖男孩窄塌的额头,圆脸,傻呵呵的,但也知道事情不对了,不知所措地望一眼门里站的百合,看着从远处疾驰而来的闪着警灯的警车,嘴里喃喃用西班牙语打招呼:“乌拉,阿米哥。”
远远传来一个嘶哑女声——“杰生,杰生!”,这是胖男孩的妈咪卡门·桑切斯。卡门穿着人字拖一路噼里啪啦地跑过来,她顶着一头染过的金发,发根已经褪色,少女打扮——破T恤,破洞的超短热裤。车里下来一个警察,招呼道:“乌拉!”说完朝胖男孩挥挥手。胖孩子知道这是让他走,腆着小肚子快步朝那个女人跑过去。警察转向百合,一摊手,耸耸肩,钻进车里,开走了。
这对母子住在街的另一头,单亲,拉丁裔。胖男孩叫杰生,出生时就被诊断为唐氏症。杰生往家走了一段又折回,到了百合家门口,举起手里的烟花棒,得意地朝百合挥了挥,“El Gorrin!”说完咧开嘴笑,露出粉红色的牙龈。他这么一笑,百合心情也好起来,向他挥了挥手。
El Gorrin——小麻雀,纽约这一带的拉丁裔把自制的烟花棒叫小麻雀。卡门跟在儿子后面,木着脸,她大概猜到是百合打电话报警,这时坚决不理百合。直到回到自家门口,卡门才贼兮兮地朝百合的方向回往一眼,返身进屋,把门关上。
杰生长着典型的唐氏症儿童的面相——胖脸盘,额头很低,塌鼻子,口齿不清。但他喜欢笑,憨憨一笑是他的招牌表情,每次百合看到心里都暖暖作痛。刚才他返身回来打招呼,让百合好过不少。自从搬到这里,杰生是百合在邻里中交的唯一的朋友。除了杰生家,百合跟这条街上的邻居都是点头之交,算不上是朋友。那个晚上常常来杰生家的男人不是他爸爸,是卡门的男友。偶尔周末来,这个男人喜欢把车库门大开着修汽车,手机调到拉丁骚飒音乐台,音量开到最响。因此在这条路上得了一个绰号“音响先生”,Mr Boom,简称“轰轰”Boom,连杰生都叫他“轰轰”,顽童喜欢逗杰生,套他的话,让他老实说出单亲妈妈的闺房秘密——
杰生,杰生,轰轰是不是很爱你妈妈?
是的,轰轰很爱我妈妈。
杰生,轰轰亲你妈妈了吗?摸奶了吗?
亲了,也摸了。
然后呢?
然后轰轰给我20块钱,让我上街上来玩。
轰轰在你家不过夜吗?
他不过夜,他说晚上十点一定要回到家。
你妈妈生气吗?
妈妈生气,妈妈说你下地狱去。
……
街上人散了,只听到草地上自动洒水机的转头机械地滋滋滋地响,清净了又很无聊。这个不足百户人家的小区,地小,每栋房子面积两千平尺出头,不够大不够豪华,不是百合的首选,她喜欢深宅大院。她曾拥有过三栋深宅大院,现在都清零归了银行。只有这栋,是申请了个人破产保护法允许她自住的,没得选。另一栋更小的康斗转给老路易弟弟的孩子,那孩子很良善,每年把租金的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不等送来给百合。
今天这烟花爆竹一炸,提醒了百合要过独立节了。她取了钥匙开车出门,要不去买点烟花回来,送给杰生,再买点烧烤的肉,晚上请卡门母子来烧烤,吃顿饭呢……她把车开上495号高速,从16号出口的街区“森林小丘”下来,转上了罗斯福大道。那里有她喜欢的店,也是她过去和老路易的办公室。
百合来美国以前读的是英国文学,到美国以后转成会计学。本来在公司做会计师做得好好的,忽然公司业务紧缩,让她下岗。这么着她排队等待中的绿卡也泡了汤。她那时急于搞一个合法身份,经人介绍跟老路易拍拖。他是房地产中介,婚史复杂,欠了前妻赡养费,愿意帮百合这个忙,反正百合付钱他收下,再结一次婚。随着嫁老路易,百合也开始做地产投资——先做中介,后来投资租赁商铺,店面和办公楼。“人都要挣钱上班,上班就得有办公室,办公室永远不会过时!”这是老路易的地产信条,他在皇后区混了大半生,百合对他的话从来都是坚信不疑。她喜欢上班,喜欢办公楼里那种井井有条的次序感,埋头苦干、深夜加班让人生更有目的性——钱就是这么赚出来的啊!办公楼就是赚钱的地方。
老路易去世已经整整三年。
罗斯福大道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天热,路上的行人都穿得少,一眼望过去都是各种肤色赤裸的腿和手臂。这些生龙活虎的人,百合每回看到,心里都要问一次,干吗老路易要死呢?干吗轮到他?那个也是生龙活虎的,从认识她那天起就陪在她身边,不离不弃的老路易,真的消失了?还是到哪里去了?有时百合听到长空下那一声凄厉的尖叫,像受伤的动物,又像飞速升空的烟花,那是什么?是老路易死后飘散的灵魂?
老路易跟她说的一个笑话:灵魂的样子,先是像婴儿,后来像血气方刚的少年,到后来毛孔粗糙,白发苍苍,它变成一个老人的模样。你伸手去摸,啊!还摸到一个毛发悚立的硬邦邦的生殖器!
进出“新世界”的人群中,还真看到几个像老路易那种模样的东南亚老人。银行将这栋楼破产拍卖后,新主人将原来的办公楼改成饼屋、瑜伽房、卓安手工艺店、蓝点现做厨艺厨房、有机食材、西佛曼数学补习中心……现在这个时刻进出“新世界”的,都是退休老人和带着孩子的家庭妇女。
新世界是滑铁卢,百合不愿意想。她更愿意回忆的,是他们一起做的最大的商用楼的单子,是休斯敦能源公司破产后的办公楼,拍下后转卖给德银。德银要在休斯敦建原油二级市场交易的团队。签成了,第一栋楼就赚了整整一百五十万美元的佣金,对半分。老路易站在美洲银行的大厅里,手里举着电汇凭单,满意地对她送了一个飞吻,“钱啊!多好!这笔钱你会用来干吗?”
“把我现在住的房子按揭贷款还掉!”百合毫不犹豫地说。
“嘿嘿,你真是老实人!我以为你会去买另一栋房子,梦之屋!”
“要那么多房子干吗?”百合反问。
“嗯嗯,你真是纯洁,像刚从教堂做完礼拜出来的。不要那么多房子,你挣钱干吗?”老路易道。
“你呢?钱怎么花?”
“喝酒,跑车,大吃大喝……其余的我不说了,嘿嘿!不过没有你想的那么多,山姆大叔要拿走一半!两个前妻,三个孩子……再拿走一半的一半!我一年挣的钱,分到我手里还真没有多少!”
老路易一脸苦笑。他是苦孩子,家里兄弟姐妹五个,马来西亚华侨,从沙捞越移民过来的华人。沙捞越,你懂吗?就是中国旧时说的南洋。百合摇摇头,她家祖祖辈辈在宿迁农村,不要说南洋,连200公里外的上海都没有去过。老路易初中就开始在家里开的餐馆打工。老路易一杯啤酒下肚,只要是不急着出门,就会打开话匣子。“我还有一个中国姓呢,姓黄。科恩是后来我的继父的姓,我妈妈嫁的第二个丈夫,犹太人。”
“黄?王?差不多就是这两个字吧。我妈的中文名字叫黄莲。”
啊,最苦的中药!怎么会起这么一个名字?
“最苦?她还觉得自己最运气呢。我爸走了一年,她嫁了那个帮餐馆算账报税的犹太人,科恩。他帮她起了一个英文名字,叫洛塔,就是‘洛塔斯’,莲花。从黄莲到洛塔斯,我妈开始真正做成美国人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啦?1973年?还是1969年?
“小时候,我最多只有六岁,有一年夏天我们家餐馆接了一个大单子,去纽约上州帮人家办婚宴酒席。纽约上州,乡下。”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我爸我叔开皮卡拉了好多菜,皮卡太小,我妈带着我们坐火车去,反正那家出火车票钱。住假日酒店,那是我小时候最开心的一星期。每天早上在假日酒店的房间里我第一个醒过来。我会悄悄地起身,不敢出声音,钻到落地窗帘的后面,看着外面的山、树、大草地,天空初亮起来时是金色、粉色、蓝色,窗户对着停车场和酒店的垃圾桶,连那里停的车和垃圾桶都是金光闪闪!每一分钟颜色都不一样……”
老路易不比她大多少,不超过十岁。但他们走出去,别人还总是说他们是老夫少妻。老路易的样子,符合百合想象中的马来西亚华侨——精瘦,黑,五官既像印第安人又像南美土著,中国话说得不文不白,词汇很少,英文又很烂,带着浓重的皇后区口音。
钱生钱,钱生出更多的钱……这是老路易一生的梦想,但这个梦想似乎总也达不到。“赢家一无所得啊!”老路易语重心长,百合这时候就像纯洁的白百合那样频频点头,心里却说拿马华的苦跟宿迁乡下的比算得了什么!拿了三个死耗子别在腰上就算老猎人啦!她的一点心计来对付老路易是绰绰有余。
她和老路易去市政府结婚在五月,两个月以后就是独立节。7月4号晚上拿骚海边有免费的烟花表演。百合准备了啤酒、烧烤、铺在沙滩上的草席、折叠椅……搬家一样把这些东西带上海滩,挤在人群里看一年一度的烟花表演。海滩上坐满了各种肤色的家庭,说着各种各样的语言,热狗、芥末和洋葱的气味随着人群里的狐臭,随着海风热哄哄地包围着他们,百合心里觉得好笑,想这是哪门子的国庆啊!
老路易在折叠椅上坐定,两瓶“蓝月亮”啤酒下肚,话就慢慢多了:“……我小时候连独立节的烟花棒,我们家都是自己做的,一米长的铝线,一段一段盘在烤盘里,把鲍里斯酸、钢粉,拌上糊精、硒化钠粉,刷在上面,在电灯下烤干,然后用剪刀绞成一段一段的,这就是烟花棒啊!两分钱一根,三分钱可以搭一根烤玉米卖。你还觉得钱少?我小时候在布鲁克林四分钱就可以买一条内森热狗,饮料随便喝,番茄酱芥末酱随便抹……”老路易原本厚重的男中音,在酒精作用下浑浊迟钝,像一个老爷爷。
长岛属于北方,海滩上礁石遍地,几乎没有成片的沙地。拿骚沙滩是一个例外,窄窄的新月形的一条,是镇上花了大钱运来黄沙,填海造出的人工沙滩。通往海滩得先爬一个很高的坡地,坡上长着几棵橡树和加拿大枫树。树下是杂乱的海滩月季花丛,月季花枝子上长满坚硬的长刺,这里很少有人来。那几棵长树,高达二十多尺,树冠直冲天空。
海滩边的树很少有长过十尺的,因为没有遮挡,树长高了以后不是冬天被暴风雪折断,就是在夏天被龙卷风连根拔起,大多不能存活。那几棵大树亭亭如盖,海边的野树里少有的幸存者,百合不知道这些树怎么活下来的。它们浑然地在空旷的坡顶站着,迎风面海,充满了神秘和力量,夏天满树的绿叶窃窃私语,秋末树叶落尽,橡树的坚果和枫树的树籽飘得到处都是。她每次来这里,都觉得那些树有故事。若能开口,它们会对她说什么呢?
百合和老路易吃完烧烤,坐在人群里实在无聊,就站起来往坡上走,那里人少清净。夜里的海风把树吹得往一个方向倾,整个树冠波动着,树叶之间闪耀着夏天夜晚海波间的亮。这时天空中升起烟花,散开来后消失了,新的烟花复又升起,此起彼落,几秒钟之内照亮了树下的她和老路易,然后一切归于黑暗,海浪在不远处拍海滩,那一声一声浪涛声不停止,不中断……百合忽然就起了身世之感。她从来没有跟老路易这么亲近过,她就是为了拿绿卡才跟他结婚的,虽然老路易还不算糟老头子,有正当工作,教育和职业背景也跟她匹配,但百合心里没有跟他亲近过。结婚时说好的那两万五千块美金的绿卡费,让她对老路易怎么都爱不起来,假结婚嘛!她相信过了移民局查户口的两年她就会申请离婚,人钱两讫了。邓文迪不也就这样吗?拿到绿卡以后两年立刻离婚,不多一天。
但这一刻不同,夜空下的海浪,风中欲言又止的大树,有点天荒地老的意思。百合开始说自己的过去……宿迁,张公村,公交车站……土得掉渣的地名,在英文里变得多么异类多么奇特啊!老路易似懂非懂地听着,也不细问。他是皇后区土著,老华侨了,四十岁之前从来没有出过美国国境,要去坐加勒比海的邮轮才想到办一本护照。在认识百合之前,他只知道中国几个城市,北京、上海、南京、广州。老路易叫她在餐巾纸上写出宿迁的拼音,写完之后他盯着纸上那几个字母发呆,他要努力记住这个遥远得像另一个星球一样的地名。
张百合,1967年宿迁县张公村出生,张家的大女儿,之后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其中一个妹妹送给邻村的亲戚,六岁时腿被田里的铁犁划破,得了败血症,没有活。1986年,她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高中生。报学校时她心里想的是南京这个大省城,南京大学一本太难了,那就报中山大学吧。中山大学,难道不是在南京中山陵旁边吗?录取后爹妈喜笑颜开,“小百要做蓝鲸人哎!”全家以及全村没有一个人知道中山大学是在广州,直到出发前的两个星期去买火车票,票务站的人才跟张家人解释中山大学在哪里。宿迁没有直通广州的火车票,正确路线是坐长途汽车到南京,从南京火车站买了京广铁路到广州的票。这么一路下来,花了一个星期才到广州。百合的脑海里反复转动着三个字“怎么办?!”——粤语一句听不懂,广州一个人不认识,以后怎么办?南京她也一个人不认识,但广州啊,听上去多遥远啊。
百合到中山大学,她的妹妹后脚跟着来了。村里人都听说张百合来广州上大学,台湾人在广州开制衣厂正在招工,百合是他们村在广州的唯一的熟人,这下好了,老乡来打工可以找她!小学毕业的妹妹百芹,从小到大没有见过缝纫机。打了一个星期的工,手指被机器压断,送医院接好,制衣厂付了医疗费,就把百芹开除了,一分钱薪水没有领,盘缠钱都是跟村里人借的。妹妹从医院出来,神情恍惚,在广州火车站被小偷顺走唯一的包,所有的钱都没了,百芹哭得想跳珠江。
百合旷了课送妹妹到火车站,在一个人少安静的角落安置了妹妹,自己从包里取了钱去买火车票。没过多久百芹已经哭成泪人,奔到售票处寻她——人在,包没了,钱也没了。百合气得一个耳光打过去,你怎么这么不长心不长眼啊!妹妹不反抗,低下头继续哭,用裹着纱布的残手擦脸上的泪水。百合心软了,把妹妹抱住。
妹妹走不了,偷偷住进百合的中山大学宿舍里。她们姐妹俩脸贴脸睡在百合的六人宿舍的单人床上。妹妹像做贼一样,晚上站在宿舍外的树后面,等着。等到十点熄灯前几分钟,宿舍楼锁门前管楼大妈去楼上巡视的几秒钟,偷偷溜进来。第二天早上,等全宿舍去上课了,再偷偷下床溜出去。有一次路上遇到管楼的大妈在楼道里巡视,百芹吓得差点跳窗户,忽然看到近旁放扫帚拖把的储藏室的门没有锁,立刻扭身躲了进去。哪想到管楼大妈走来,咔哒一声把储藏室锁上,把百芹锁在了里头。储藏室只要两个平方米大,无窗无通风口,百芹站在扫帚拖把之间苦捱着,又饥又渴,憋尿憋得眼冒金星……
为了回报宿舍同学让百芹留宿的恩情,百合给宿舍同学洗了两年的衣服,大学四年包了扫地打水所有的杂事,“叫百合做”变成同屋里那些大小姐的口头禅。
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尊严算什么?活下来是目的,你是家里唯一一个大学生,你是第一个坐上飞机漂洋过海的,你的责任比天大啊!弟弟妹妹读书,弟弟结婚时的彩礼,爸爸妈妈盖房子,都指望你呢,你哪里会对家里说一个不字……
老路易摇摇头,说你是你,他们是他们,他们在海的那一边呢,你被公司擂下岗,没有人来救你。你不救自己谁来管你啊!百合不作声,那时被公司擂,丢了工作不敢跟国内家里说,但实在寄不出一万块美金给最小的弟弟做生意。弟弟读书的钱全部是她负担的,结婚时的彩礼钱也是她出的。但现在她实在是不想再写支票了。百合那时的银行账号里只有两万块钱不到的存款。
老路易说不要再去做你的会计师了!薪水太少,搭上全部的时间,不合算!交那么多税等于给山姆大叔打工!你跟我一起翻房吧。怎么翻?百合朝他翻白眼。“到拍卖会上去拍业主破产供不上银行贷款的房子,借钱现金购入。购入后到银行作抵押借出贷款,拿出钱来装修。等房市升温了出手卖掉。赚了之后,然后你就可以买进第二栋房,装修,再卖出去,再买第三个房,再装修……”
百合若有所思,想这计划听上去万无一失啊!但万一房子卖不出去怎么办?
“不会卖不出去的,现在利率低,房价在涨。万一卖不出去,我们就自己住吧。”老路易回答。一个巨大的金红的烟花,在空中炸开,电紫色和粉红色的彩光,瞬间照亮他们俩。百合点点头。嫁鸡随鸡,卖不出去也认了,大不了她回公司做资深会计师。
老路易的翻房计划远比他说得复杂。在成功得手几次以后,他开始野心勃勃,开始打商业地产的主意。他劝说自己的兄弟姐妹拿出钱来,跟他一起去得克萨斯州的休斯敦投资办公楼。得克萨斯不比纽约的苛捐杂税,得州既没有州税,每个城市也没有那么重的地皮税。这等于给地产业开了空白支票——只要有地,地产开发商就拼命盖房子。经济下滑就申请破产,经济上行就接着盖房子。所以,得州的地产业破产后拍卖的房子就是可以捡的漏,是翻房者的金矿。老路易跟她解释。百合其他的事不懂,但凭着她的会计师经验,她会看账,每次翻房的账目明细,银行账户里的流水进出,她都盯得牢牢的,她知道老路易没有骗她。
所以,即便她不懂翻房之道,也随了他去赌吧。
第一个下注的是电力公司破产以后的办公楼。老路易把自己所有的房产抵押给银行,从银行里贷出了两百万美金。拿这笔钱去了休斯敦一个县法院的地产拍卖场。百合的心都在发抖,她知道要是这笔押错,他们就倾家荡产,彻底完了。那些天她每天买能买到的所有的报纸,天天盯牢财经版上的各种风吹草动。任何通货膨胀、联储涨利率的苗头,对她是听风便是雨。她总相信,从字里行间的经济新闻里,她能读到未来大潮的龙头走向,能救自己的命。老路易笑话她,说看你这神经兮兮的样子,一看就是小会计挣死薪水的命。搏一把,大不了申请破产呗。这话她不爱听。
那楼从他们拿到拍卖后的地契证明,到再卖给下一家,不到四十八个小时。
拿到钱的晚上,老路易租了敞篷车带她去城西的展览会酒吧一条街庆祝。
从最后一个酒吧出来,凌晨三点。停车场上是南方夏天特有的暑热,空气中带着污水和烤肉的气味。三只长酒杯的“大都会”下肚,百合被酒里的伏特加已经彻底打倒。她脱了高跟鞋,踩着细碎的玉步,被老路易半抱半推地塞进后座。平躺倒下,像一具艳尸,他也压了上来,搂着她,从头开始往下亲。他的五个指头戴了四个戒指,有钻,有蛋白石,有红宝石,每一个都是份量很足、线条粗犷的男戒,压在她身上像熊掌。这只穿金戴银的熊掌顺着她的超短裙腰口往上,在她薄薄裹在身上的吊带衫里游走,老路易的手已经熟门熟路。老路易的肉手汗毛重,加上那些戒指,像SM游戏里带羽毛的皮鞭一样刮在她的胸上,撩得百合全身的血液像着了火的汽油,往脸上轰。
老路易看到她眼睛里的欲望,知道她喜欢,就把她搂得更紧,带着酒气的舌头舔着她的耳垂、嘴唇,一边用腿分开她的腿,把她像一只标本蝴蝶那样平平地摊开,把自己肥大的身体嵌进去。她还没有爽得嗨起来,老路易已经趴在她身上,累得气喘吁吁:“没想到你的身体还是这么紧,我喜欢……”
好像有看不见的烟花,四处升起。空气里飘着从墨西哥湾里来的水汽,臭臭的有腐烂的芦苇和水植的气味,那是龙卷风即将到来的前兆。远在墨西哥湾一望无际的海上,龙卷风邪恶的风眼,在急速转动着,滚动着,召集海上的风浪、蒸汽、雷电……那也是她和老路易最快乐的日子,德州的日与夜!永不止息的地产金钱的轮子,带着他们所向披靡。
在休斯敦的每一天,再累,百合都要去下城逛豪华百货公司,过血拼的瘾:她从来没有那么豪气地花过钱,加上老路易在一边捧场、指导。她迅速变成一个购物狂——每一天过得都像在电影里,光鲜靓丽,美得炫目,不像是真的——新鞋,新提包,手表,狐皮滚边的绣花丝绒披肩,长的短的晚礼服,首饰——真的钻,假的钻,碎钻拼出的名字,整钻戒指,三钻戒指,全套的宝石耳环、项链和手镯……感觉像钱永远用不完,时间也永远用不完,她恨不得自己多长一双脚,多长两只手,可以同时戴上那些闪光的货色。
她给国内的父母、姐姐、弟弟,每个人写了一万块钱的支票,连两个小外甥都有,一并放进联邦快递里寄到老家。自从她出国,宿迁的父母亲戚一直嫌她抠门,出手不够大方。现在这些支票寄回家,好像小时候从学校拿回三好学生奖状,支票是她在美国生活的荣誉证书。
钱,她和老路易梦寐以求的钱,忽然之间唾手可得。百合心里不踏实,老是觉得如在梦里,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容易了,不像是真的。
离开休斯敦之前的最后一天,百合想到这个宇航城市的名胜去逛逛。老路易提议去郊外看著名的六十四尺高的水墙。那是过去印第安人原住民圣地,二十世纪大萧条时部落经济破产,地被卖给一家牛肉公司作屠宰场。原住民雇律师打了多年官司,最后终于把圣地要了回来。打赢了官司以后,屠宰场迁离,场房推倒,按印第安人的设计修了一个纪念碑。“是真的事吗?不是保护地吗?”
“当然是真的啦,地是他们自己卖的,不是白送的。之所以可以推翻原来的卖地契约,是因为联邦政府通过原住民遗址保护法案,废除了当年的不平等条约。没有这个法案,这块地绝对要不回来。不过你不要去吧。听说那里时常发生一些灵异事件,要不怎么说是圣地呢!”
百合更加好奇,连忙追问什么灵异,鬼魂出没?
“不一定是鬼啊,反正是不寻常的东西啦。你知道所谓印第安人圣地是什么吗?就是他们祖先的墓地。”
那会看到什么呢?百合纳闷。大白天去参观,得克萨斯州赤日炎炎,怎么可能闹鬼?去吧。
水墙呈马鞍形,建在一个陡坡的顶上,六面巨大的墙壁高达二十米,高耸入云,围出一个半合闭的空间。墙壁上密集的水流以每分钟四十立方米的体量,从墙顶奔流下来,被水泵送到墙顶,循环往复。水声轰鸣,一直砸向坡的底部。在这六面墙围成的中庭,空无一物,地上寸草不生,一条狭长的石头埋于地下,横贯整个马鞍形空间。
老路易搂着她,坐在那块石头上。周围水光四射,像在一颗巨型的钻石中心。白亮的水光折射出阳光,水花溅处,处处是小彩虹。老路易起身帮她拍照,让百合作出各种姿势。百合看着眼前这个可靠的男人,觉得幸福极了。过一会儿老路易转到水墙后面去拍照。百合等他回来,等得无聊,于是学着晒太阳的美国人,在石头上躺了下来,闭上眼睛。等她再睁眼,发现天地是反着的,水墙上本来蓬勃而下的白色的水柱,现在像洪水一样从地面往天空上冲,地上一片深不见底的白花花的汪洋,老路易闭着眼睛的头颅,就漂在这一片汪洋之上。
百合吓得一个激灵,猛地坐直身体。动作太突然,头撞在老路易的下巴上,他痛得脸都皱成一团。“你到哪里去了?这么久都不回来!”百合质问他。老路易捂着自己的下巴,嘴里直吸气,支吾地说他拍了照就转回来,坐在她身边,她平躺着,很享受的样子,不敢打搅,就没有叫她。百合站起来,拉起他立刻就走。老路易以为她生气了,不明就里,不敢多问。一只手被她紧紧拉着,急匆匆往外走,百合的手冰冷。
过了一年,联储宣布利息上涨,好日子就到了头。突然之间所有人都不想买房子了,所有的公司都只租不买,绝对不在地产上投资一分钱。百合把秘书和助理都辞退,自己既当老板又打杂做文员。再不行,不干房地产,拿我的会计学位去公司里找一份会计师的位子,生活总没有问题吧……百合不觉得怕。
但找工作却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容易,买房的客户消失了,市面上所有的工作也消失了。最坏的还不是她找不到工作,压弯骆驼腰的是她和老路易手上还存着十二个房子的存货,每个月要给银行按揭贷款付月供的!这笔现金哪里来?“靠你一个小会计的薪水?!”老路易冷笑,然后一仰脖子猛灌下一口酒,“赢家一无所有!”
百合心里也冷笑——嫌我是小会计,你家开那么多年餐馆,也没有开出一个胖达全国连锁店啊!但这些气话她说不出口,那些房子,到佛罗里达州去盘康斗公寓,都是她的主意。老路易若是反嘴怪她,她是绝对没办法甩锅的。利息低,房子怎么买都是赚钱的财路,现在这些财路都变成拖累,负资产。她每天读报纸的财经版,但真正体会到经济规律的作用,却是要等到公司资金链断了的时候。
“大不了这些房子里的首付不要了,让银行收走!公司宣布破产,我们也衣食无忧!”这是百合计划之内的破产底线。反正还有两座房子,已经全款付清,银行是收不走的。出租一栋,住一栋……这是百合的如意算盘,叫老路易说了出来就变成“谢天谢地还有破产保护法,我们住的房子都还保得住,不致于晚年流落街头。”听着那么丧气!百合更是看不上老路易的怂样。她和老路易之间的龃龉,随着经济压力接踵而至,那些日子她从来没有过好脸色。
发现自己怀孕,就是在那个“底线时间”——投资都被银行收走了,公司宣布破产,老路易缩在家里整天喝酒叹气。医生对百合说,你已经超过45岁,是高龄产妇,这个年龄能够怀孕简直是奇迹啊!最大的问题,是在怀孕四个月时体检,羊水样片查出胎儿有患唐氏症的高几率。唐氏症儿童是什么?就是傻孩子,额头低凹,塌鼻,眼距超宽,智力发育滞后,甚至一辈子都停留在儿童阶段。
衣服破烂,终年拖着鼻涕,见人痴痴傻笑,被邻里的孩子追着戏弄,见面就叫他傻子呆子,长大了受人施舍和可怜……这样的孩子她见得多了,算了,她坚决不想养……
百合把车停在罗斯福大道跟皇后大道交叉的“惠康药店”。她将车的引擎熄了火,把头靠在方向盘上,闭上眼睛也看得见街对面那栋叫“新世界”的楼。那是她和老路易的滑铁卢,他们轻松赚来的钱,辛苦赚来的钱,最后一并都赔了进去。赔钱还不够,命运来扫荡,收梢还搭上了老路易。
百合在皇后大道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不了多远,就能见到卖烟花的临时搭建起来的摊子。果然,在公共图书馆门口,几家印第安人在卖烟花,还打着长岛原住民慈善协会的条幅。几个半大的小子陪父母出来卖烟花,实在无聊,在一边吹肥皂泡泡,手里点燃最廉价的“小麻雀”玩。印第安人在族裔形貌上属于蒙古人种,黑头发,扁扁的阔脸,黑色的眼睛……百合的眼睛依依不舍地端详每一个小孩子,我跟老路易的孩子,长得肯定比这些娃娃帅气,然后她辛酸地不忍想下去。
做流产的时间在年末圣诞季。堕胎诊所的无线电调到圣诞歌曲台,安迪·威廉姆斯唱的圣诞老歌在循环播放。前台的桌子上放着一尊一尺多高的圣诞老人,声控电动,每有人靠近,它就将腰部一扭一扭,发出录制好的ho ho ho的声音。老路易家信天主教,他虽然几十年不去教堂弥撒,现在一听到堕胎就连连摇头。但是他稀薄的宗教信仰拗不过固执的百合,他最后还是同意陪她去诊所。“我的前半生毒也贩过,牢也坐过,死后反正是下地狱,现在再多一桩堕胎罪也没有什么!百合,记住,我对你的爱超过爱自己。”到了约定的那天,他紧张得一夜睡不着,一大早就喝得醉醺醺,沉默地坐在厅里的沙发上等着,好像等待法官判刑的嫌疑犯。
百合选择了下半身麻醉。她可以听到手术室里医生护士的动静。手术机器启动时,她还是吓了一跳,那声音既像吸尘器,又像搅拌机,慢慢地伸进她的子宫里……百合不觉得疼,更多的是恶心、害怕和负疚。她一再安慰自己,两分钟就结束了,高龄产妇,唐氏症,傻孩子……结束了!再也不会有了!在这一刻,她分明感觉到她和老路易之间彼此的爱,这种爱,像世间所有珍贵的东西,转瞬即逝,一下子就失去了。
百合从手术台下来后,医生跟她说一切顺利。护士把她领到隔壁的休息室,让她躺在沙发床上休息。“天气比你来的时候好,出太阳了,你要我把窗帘拉开吗?”护士煞有介事地问。百合在昏沉中,老路易进来,看她在昏睡,又悄悄地出去。百合没有力气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等到她彻底醒来,太阳已经要落山了,抬头看到窗外空阔的晴空,荒凉的北方冬天的蓝天,一无所有。一只小型私人飞机在那么浩大无尽的蓝天里,像儿童玩的折纸飞机,缓缓地认真地朝肯尼迪机场方向下降,红色的尾灯有节奏地闪着,仿佛刚才手术前宫内超声波仪上胎儿的心跳,百合木然地看着。
窗前落下一只野鸽子,紫灰色漂亮的羽毛和眼睛,它朝窗里看看,跟百合对视了片刻,用红色的小嘴啄了几下玻璃,然后一抖身子,飞到天空里去了。百合微微探起身,目光追踪这只鸽子。只见它飞进天中一团大火中,烧成黑色,但还是按照鸽子的姿势,变成一只黑鸟,依旧奋力拍动翅膀,高飞着……大风刮起,灰烬慢慢散去,黑鸟还在飞,直到最后一粒微尘落下……
百合惊恐地睁开眼睛,在她眼前的还是老路易突发心脏病时的脸,呛水一样张大了大嘴,舌头吐出来,灯光下已经变了灰白色。他粗大的戴满戒指的十指猛烈地撕扯着前胸,在卧室暗淡的水晶灯下,那些钻石、红宝石、祖母绿、真金白银,密集地闪着光,像在拍豪华首饰广告。百合从来没有遇到这种情况,开始时她居然以为他在搞笑。过了几分钟觉得事情不妙,老路易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才奔到楼下找手机,拨打911紧急救护。她在客厅里端着电话,不敢再回到卧室里。
二十分钟以后紧急救护队来了,进楼上的主卧室,老路易双目紧闭,脸上的肌肉因为窒息绷得紧紧的,双脚摊开躺着,头从床沿处倒垂下。那是百合在休斯敦水墙那里看到的景象,他身体下压着雪白的床单,在他窒息挣扎的几分钟里,床单被褥被揉得乱作一团,布料重重叠叠。“像波浪!”百合惊恐地看着那张床,一声嚎啕,冲过去想抱住他的头,却被紧急救护人员拦住。他们把老路易平抬在担架上,小心地用仪表测着他的体征。百合心里的恐惧多于悲恸,她要他活过来。
那些日子,百芹从广州来陪她,帮她办葬礼。百芹到纽约的第一件事,是自己掏钱把卧室里的床给换了,把卧室里的家具都送二手店卖掉,把房间清空,然后把门关上。她们姐妹俩一直睡在客房的大床上。百芹这时已经很富态,睡觉打呼噜,翻身时整张床都在动。每天晚上,百芹陪着她在小区的路上散步,尽量避免坐在房间里,一直可以走到很晚。有时半夜她睡不着,百芹也陪她出来走。她断断续续说出那个在休斯敦看到的景象,百芹听完,一点不畏惧,说:“忘掉吧,现在多想无益,人也走了,你们在一起也就这几年的缘分,姐啊!你不要太伤心,你帮我一起看看长岛的房子吧。”百芹的头发烫成大波浪又剪短,额前飘几缕刘海,一双眼睛闪着精明果断的光,若不是脸胖了,她的样子在夜里路灯下看好像回到了中山大学的校园。百合盯着她看了半天,没想到妹妹这么时髦好看了。
百芹落地长岛后不久,就让百合开车带她去奥特莱斯,回来后耳朵上、手上、脖子上戴着晶光闪闪的珠饰。在“第五大道赛克斯”的专卖店里,百芹看中一对钻戒,分别戴在左手无名指和中指上,在灯下转来转去地看。百芹很满意,划卡时暼一眼在旁边发呆的百合,微微一笑,说:“姐,你还记得我们初到广州时的惨吗?”百合这才意识到她左手的手指,就是当年在车衣场被截断后接好的,现在戴上钻石戒指,一只玉手一点都看不出来伤疤。
百芹取到戒指,打开丝绒小盒,取出一只,塞到姐姐的手里,她眼圈红了,“这对戒指我们分别戴,你一只我一只。姐,贵重的东西给你冲冲灾!”
百芹要买房子,学区房,她想送儿子出来读书。听办移民的经纪律师说长岛大颈镇的学区房好,毫不犹豫地让广州的贸易公司转了五十万美金出来,自己到唐人街的国宝银行开了账号,把钱放进去。这个操作,从她说出到完成汇钱,只花了两天的功夫。没想到百芹已经这么能干,你不是开服装店倒闭了吗?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百芹说服装店是倒闭了,但她老公跟村里人一起搞服装厂,他们以极低的价格盘下番禹乡下的厂房,加上库房,那片地让他们发了。
但小明才小学三年级,你现在买学区房有什么用?
出租啊!姐,你不是做房产经纪的吗?怎么转不过弯呢?买房哪里就是自己住呢?
去看学区房的路上,百合带她去拿骚海滩逛逛。天冷,落日的时间早,下午五点天就黑了。她们到达海滩时,停车场上空无一人,只有她们的一辆车。要不是百芹执意要去看海,百合就想回家了。海风呼啸,她们沿着枕木台阶,爬上了去海滩的长坡,坡上那几棵大树,落尽叶子,光秃秃的树枝间的风呜呜地怪叫着。站在坡顶,那一片沙滩一览无余。百芹很兴奋:“姐,这就是长岛内湾,外面就是大西洋啊!这比广州湾的海气派多啦!就是太冷了!”说着她沿着台阶往坡下跑。
百合独自站在树下,风吹着树,树声风声交织在一起,像有人在喊,又像山里的回声。树要跟她说什么呢?老路易走了……百合抬起泪眼,对树说。她觉得树能听懂。
这些经历了每年的龙卷风、暴雪、干旱、虫咬,终于活下来的树,它们会跟她说些什么?它们还记得独立节来这里看烟花的那个亚洲小老头吗?
好像听到百合心里的疑问,在前面遥远空旷的海面上,升起一个个烟花,在那个巨大的天幕上,烟花小得像流星,闪一下,升起,开一秒钟,就消失了……
百芹气喘吁吁地从坡底爬上来,挽起百合的胳膊,说走吧,天太黑了,海边什么都看不到了。
买完烟花和烧烤的肉,百合开车又回到495公路上,她一心一意要往长岛空阔的地方开。495到法拉盛那段堵得厉害,出了拿骚郡以后路上车少了。路边出现了大片的哈密瓜地和蔬菜地,地平线顺着一排排高大的加拿大枫树和红杉一直延伸到岛的尽头。田里是墨西哥苦力,站成长长的人工流水线,埋头在抢收成熟的草莓和蔬菜瓜果——贫苦的季节工,一天干上十几个小时,每天挣的钱不到五十美元,晚上十几个人睡在通铺上,终年辛苦都是赤贫!田里的这些人!百合觉得人生无望,她没有心思继续开下去。长岛这条路,往岛的深处走,遍地是农场和果园,遍地是季节性工人。到了下一个高速出口,百合减速,调转车头往回开。
495往西的一路要热闹得多,沿着路不停地出现快餐店、加油站和车行的巨幅广告牌。这两天过节,又多了好些卖烟花的临时招贴。几乎每家店都装饰着红白蓝三色彩旗,在七月的热风中猎猎招展,百合心情渐渐好转。这一路的店面中,有几家她和老路易还盘过生意。当时只赚了很少的钱,这一带的地产廉价得很。没想到现在又盖了这么多房子。等到下一个出口,百合下了495,高速路边的辅道旁又看到印第安人开的临时烟花店。
不远处就是长岛著名的奥特莱斯购物中心,那天晚上购物中心有歌舞表演。停车场上这时已经停满了车,有人带着迷你烧烤炉子,就地铺了野餐地毯,喝啤酒,点上炉子烤热狗香肠。不少孩子坐在车顶上在吃冰激凌蛋筒。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阵雨要来了,带着湿热水汽的风里飘着烤肉的香味。百合不想跟这些人挤停车场,她把车停在路边,在购物中心里信步。不少商店在门口贴出告示招聘店员,豪华百货公司尼门马克斯在招聘资深会计,百合忽然来了兴趣,既然来了,就看看什么工作吧。会计是她的老本行,过了节就可以上班了。
第二天独立节,晚上又是雷暴雨。镇里的烟花表演就在他们小区后面的公园里,从百合家的后院,可以看到。百合请杰生母子来家里烧烤看烟花。烧烤后雨稍微小一点,百合和卡门走到后院,把百合昨天买的小烟火点着玩,随着导火索带着火星哧哧作响,杰生兴奋得冲出屋子又唱又跳,手里抓着一只烤鸡翅,“小麻雀,小麻雀!”卡门一把把他抓回来,不许他靠近正在点燃的烟花。
空气里飘着火药和雨的味道。烟火腾空飞起,钢蓝色、橘红、金色的闪亮的花在夜空中瀑布一样盛开,空中还在飘着的些微的雨丝,照亮了抬头仰望夜空的百合以及卡门母子,照亮了院子里的合欢树、绣球花丛,以及院子尽头的白色的栅栏,照亮了邻居家的烟囱和红色屋顶,照亮了天上飞速移动的云和云之间闪烁不定的星星。在那突然眩目的几秒钟,整个世界好像都停止了,聚焦在烟花彩色的光里。
百合看着近旁的杰生母子,自己未出生的孩子以及未做成的母亲生涯,如果实现,也就是眼前这对人的模样吧,他们与自己,并无不同。这世界上的孩子属于所有的人。
她按动电子打火枪,走过去俯身又点起一支烟花。

凌岚,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侨居美国多年。作品发表于《花城》《北京文学》等杂志。曾出版翻译作品,随笔集多部,出版小说集《离岸流》。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凌岚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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