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子牙》剧照。图片来源豆瓣

从桀骜少年《哪吒》到拧巴大叔《姜子牙》看国产动画的蜕变

文/姜倩（湖南电影评论协会·湘潭大学）

原本定当“大年初一，一战封神”的《姜子牙》于2020年10月1日才与大家见面，上映两天后高票房低评分让它背负不少压力，特别是人们将皆披国漫之光、同为“封神宇宙”架构的《哪吒》与《姜子牙》放在一起横向比较，使得后者确实出现“高开低走”“两极分化”的现实境地。去年7月，《哪吒之魔童降世》（后简称《哪吒》）走出中国当代动画史上扎实的一步，上映1个月就突破40亿票房的优秀战绩，片尾捆绑式营销彩蛋把观众再次吸引到今天的银幕前，自然绑定了《哪吒》与《姜子牙》天然的血缘关系，也为互相比较的提供了先决条件。

《姜子牙》是建立在《封神演义》原型故事深度挖掘基础上的增补和解读，不过它并未选择更具影视表现的“伐纣”情节，而是将故事的起始设定在英雄“一战成名”后“求真”“向善”的世界观里，这与姜子牙“遗世独立”原型基调十分统一，他作为众神之长最后却未能封神，本身带着宿命论的戏剧性，也注定了《姜子牙》继承了《封神演义》中的核心矛盾——“成汤合灭、周室当兴”掩饰下神仙体制的高层阴谋，与姜子牙“至善至美”的“求真”之路背道而驰，他站在了以“个体”为单位的“苍生”角度去违抗天命，从这一点来看，《哪吒》和《姜子牙》二者实存延续——由少年困境到成人困惑的顺接关系组成：

自我规训与自我成长

开篇姜子牙就面临一个道德两难境地——是除恶还是斩善？是选择封神还是成人？在师尊的逻辑体系里封神必须“斩善”，反之姜子牙却深知成人需得“求真”，也是姜子牙自我矛盾的起始。行刑之际他犹豫了，他怀疑曾经信任的“至善至美”和善恶二分设定清晰的二元世界，渴求探知封神世界的真相。

相比之下与《哪吒》中少年式“我命由我不由天”无所顾忌的自我规训，以及对父权和天命的公然挑战不同，《姜子牙》有了中年式的“左右为难”，他挑战的是多年来自己一直信奉的师尊与天道，而他也没有办法如申公豹劝慰的那样“放过自己”，他通过“祛魅”来与平衡秩序对抗，探究人道与天道之间的平等关系，完成了姜子牙中年“不惑”的自我成长。不难看出《哪吒》与《姜子牙》两部影片是对“人的本质”进行逐步深化，而导演选择《封神演义》中这个古板、偏执的中年太公作为主角，选择大战告捷后封神仪式作为故事发端，对大众审美趣味的引导也是极具自我挑战意义的。

个体与苍生

相比之下各平台对于《哪吒》亲民友好度和《姜子牙》陌生晦涩感的印象，实际上是大众面对不同层次困境的理解程度所致，《哪吒》思考个人困境，回应了“何为我”的个体指向问题，《姜子牙》则站在集体困境的角度，探究“何为公”的社会思辨。

在《姜子牙》中要思考的不仅是“救一人”还是“救苍生”的伦理学“电车难题”，更是进一步解答了“苍生”的具体所指。在毫无面部表情的静虚宫众神心中，“苍生”不是你、不是我、也不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生命，而是一个可以用来合理推动秩序平衡的符号，师尊将生命量化，站在利益最大化的基础上做出功力主义的道德选择，而姜子牙则选择了对天下生命的全盘尊重。片中，姜子牙与小九到来一个“怨灵之地”，这里满目疮痍的野外尸骨都是在牧野之战中殷商士兵与“罪民”，他们都是“解救苍生”过程中的牺牲者，同样他们也是“苍生”的一部分。在这里他们看到了“生命利益量化”后结局——“苍生”的抽象幸福与“个体”的具象不幸。

原著中“成汤合灭、周室当兴”是天命的安排，《姜子牙》则站在了以“个体”为单位的“苍生”角度去违抗天命，《姜子牙》是对《哪吒》世界观的进一步深化——对“我命”的目标要求是哪吒与天命的矛盾，对“苍生”所指的不同也是姜子牙与天道的矛盾。

“斩善”与“求真”

元始天尊和姜子牙有一段耐人寻味的对话：

“我要你斩的不是恶，是善。”

“为什么斩善？”

“为了苍生。”

苍生和斩善看似没有任何逻辑关系，但是我们结合元始天尊对“苍生”的指向——推动秩序合理化的符号，以及“善”的所指——干扰秩序合理化的初心，就不难理解二者间的必然联系了。封神仪式开始姜子牙就要选择是成为“斩善”的神还是“求真”的人，小九是姜子牙“求真”的初心，而师尊要求他“斩善”，亲斩九尾狐以及与它捆绑的无辜女孩小九，于是他开启了一段中年人的“求真”之旅。前往归墟途中小九问道：“神仙不骗人吧？”，姜子牙用“我不骗你”这个答非所问的回答让我们看到了，枯坐在北海古战场的姜子牙最后的选择——为人，不仅如此他还斩断了人和神的链接，进行了一场浩大的人的觉醒和自我救赎。

《哪吒》用普世的价值观、世界观，以及老少皆宜的合家欢故事情节，传递出他要成为有血肉的人的少年理想，《姜子牙》以“个体和苍生”“真善美”的本质、集体困境等形而上的哲学命题的思考，经历了从人到神的身份转变，再由神主动变为真正的人的自我救赎，他要选择成为人而不是神，姜子牙自我的封“神”之路即成“人”之道。

片尾彩蛋中很好地将《哪吒》与《姜子牙》两部影片的关联诠释出来，也将两位主人公的顺接关系做了一个交代，哪吒是不修边幅、不信天命的桀骜少年，而姜子牙是一个装在套子里的拧巴中年大叔，他有自己的枷锁同时也有自己的执念。彩蛋很好地诠释了两部作品的定位差异和延续关联，因此观影过程中，我们不将《哪吒》和《姜子牙》当一个平行序列，而是将它们看成是人的少年与中年的延续关系，解决着各自不同阶段的现实问题与世界观架构，我想会有全新的观影体验。

值得一提的是导演最后的设定，让鸿钧老祖（元始天尊的师尊，《封神演义》中虚构原创人物）对元始天尊进行了惩戒，看似善恶报应，但是在三界之中成人的平衡秩序仍然没有完全打破，《姜子牙》没有像以往国产动画一样给出一个固守成规、非此即彼的答案，也注定了它是一个有着野心的、非存粹意义的商业动画。国产动画正在进入自我梳理观众圈层的过程，在向剧情深度、宏大叙事架构、传统思想转化中迈进，必然要经历一次次阵痛和磨合，产生口碑两极分化的现象也是国产动画电影市场不再盲目称好的良性发展。相信新生代创作者会带着“封神宇宙”的国漫IP，伴随着时代文脉和现代镜像的映射让国产动画变得更加丰满和深动。

姜倩，湘潭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国际动画协会（ASIFA）会员，中国伦理学会会员，研究方向为动画伦理，动画叙事伦理，动画与认知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