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 芙蓉
芙蓉·小说丨默音:模仿者
红网时刻 字号:
2020-10-22 10:12:04

微信图片_20200224110610.png

1407279_1387505769ix0n (1).jpg

模仿者(中篇小说)

文/默音

朦胧间,隔壁传来争执声。脑袋似乎分裂成两半。半个自己想要抓紧最后的睡眠时间,沉入黑暗深处,半个自己穿过意识的混沌海,试图辨认墙那边的争吵内容。

杜子犹在混沌间翻了个身,不情愿地醒了。他摸到枕边的手机,确认离闹钟响起还有五分钟。取消闹钟,打开写到凌晨的文档。春色缭绕的一章。幻化成女子的狐趁夜造访刚当上监察御史的主人公,两人酒后交缠正酣,“我”摸到一件毛茸茸的物事,是狐尾。杜子犹只休憩了几个小时的双眼仍感酸涩,被手机屏幕一照,沁出了泪。读着读着,他感到下身的蠢动,不由暗笑,居然会被亲手营造的文字蛊惑。掐灭屏幕,起身出房间。姑姑站在煤气灶跟前。蒸锅上水汽腾腾,在热包子。

他装作没听见姑姑和姑父一早的口角,先去小便,再回到厨房水池刷牙。这套早年由宝钢分给职工的两居室在五层楼的二楼,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造的老楼没有电梯,房间面积尚可,厨卫则缩到不能再小。马桶和淋浴亲密相依,其间甚至容不下一只洗手池。

杜子犹搬来居住,差不多和姑姑嫁进这个家一样久。十二年前,他刚上高一,父亲突发脑溢血,原本单亲的他彻底成了孤儿。那时如果没有姑父一家拉他一把,很难想象他会变成什么样。在所有的意义上,他都感谢他们。

但不妨碍他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琢磨怎么才能离开这个家。杜子犹二十七岁,单身,仍是处男。

吃过包子、豆浆和白煮蛋,搭乘地铁上班。车厢初时稀疏,没几站就变得拥塞,挤得人透不过气。从城市东北角的宝山区到市中心的人民广场,早高峰总是如此,要想避开,唯一的办法是更早出门。八点半打卡的杜子犹最晚七点一刻必须乘上地铁。为了留时间在家吃早饭然后走到地铁站,他的闹钟设在六点十分。再早简直惨无人道,所以他只能忍受罐头车厢。

另一选项是开车。只是该选项对穷人不成立。杜子犹的月薪五千,去掉四金和税,加上不算诱人的年终奖,他的实际收入用姑姑有一次调侃的话说,还不如人家当月嫂的。十二年寒窗,一流大学新闻学院毕业,在国企担任内刊编辑,听起来还算体面。杜子犹有时暗自纳罕,我怎么就成了个穷人!

人穷志短。他没有财力搬离住了十二年的家,只能对姑姑和姑父近来的内战视而不见。姑姑是会计,所谓越老越吃香的行当,她年年返聘,精神十足。姑父则还没到退休年龄。姑姑曾经劝他说,你反正任务不重,不如申请待退,明后年我们一起在家闲着。早年是个小领导如今被迫靠边站的姑父大概是被戳到了痛处,犟起来不肯答应。另一种可能是他有着长期办公室政治培养出的谨慎,觉得姑姑现在说得好听,一旦他先退了,没准儿她继续乐滋滋地返聘,那么家庭地位一下子就分了高下。姑姑见他不动摇,又说,哎,要么等我把假攒一攒,你反正请假方便,我们一起去趟豪华游,欧洲五国什么的。你看我们办公室的老白,两口子出国十二天,回来讲了大半个月。

杜子犹也衷心期待长辈们去一趟长途旅行,家里将只剩他自己。姑父答应得好好的,前几天忽然变卦,说旅行太贵了,不如学后面八村的老钱,在山东海边买房,以后每年去消夏,比白白用掉划算。姑姑说,玩归玩,买房归买房,不冲突的呀。姑父讷讷地不接话。姑姑不知哪根神经被撩到了,猜疑道,你是想省钱给你侄子对吗?他有自家爹妈,又不像子犹无依无靠只有我们!

由此,家中化作遍地狼烟的战场。话题牵涉到自己,杜子犹不敢替姑姑出头,只装作没听见。

说实话,他并非不理解姑父对海边小区的向往。光是想到没有雾霾的空气,以及钱叔叔一家讲了好多遍的便宜蔬果,就觉得三十多万买套房堪称划算。房产公司颇有针对性,每周安排看房团,大巴到宝钢这边几个小区一车车地拉人。附近多的是储蓄丰厚的双职工老年家庭。而且姑父一家另有优势,无须为下一代做铺垫,财务全无压力。

杜子犹刚上大学的时候,姑姑把他叫到跟前,以成年人对成年人的态度,讲了一番严肃的话。大意是,你一天不结婚,我们就照顾你一天。假定你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要紧,我们三个人也挺好。但假设你要谈朋友组成新家庭,你的婚房,你们小两口过日子,你的小孩,我和你姑父一概不管。像我们单位的谁谁,女儿女婿天天回丈母娘家吃饭。要我说做娘的也是想不开,好不容易退休了,天天买汰烧,过得像个钟点工。这种日子我是不要过的。等你结婚,肯定给你包个大红包。此外出钱出力,就不要指望我们了。

姑姑的话合情合理,杜子犹只有点头的份。他想,西方的父母子女之间的关系,不正是这样吗?姑姑以她的立场,已做得足够好。

但他并未因此逼迫自己找一份高薪的工作。在内刊的实习是学长介绍的,毕业后顺势签约,明知收入低微。杜子犹将之归结为自己不擅竞争。想到要经历一次次笔试面试,他心生畏惧。

好友简梅说,你啊,就是社恐。她还把杜子犹的单身也算在同一笔账上。另一个好友李恒星则说,子犹是被姑姑宠坏了,缺乏压力,也就没有动力。对此,杜子犹只能苦笑。

或许姑姑确实是宠他的。证据之一就是,她从未给他介绍相亲对象。

中午在食堂吃饭,听见总务科刚来了一年多的女孩和饭搭子讲述相亲经历。那姑娘的声音颇有穿透力,半个食堂的人都在听她讲话,她本人似乎毫无自觉。

“昨天见的那个,他买完单站起来走路我才发现,走路是跛的!你说这是我亲妈吗?居然给我介绍个残疾人!”

杜子犹听得忘神,糟溜鱼片滚过舌面,顺喉而下。想起前不久写的和蛇女接吻的场面,他打了个寒战。

电脑里积攒到一百多万字的文档,是他闲暇时写来自娱的穿越小说。没有放在网上,迄今为止,读者只有创作者本人。他缺乏判断自身写作水准的标尺,却也知道,色情尺度未免有些大。像多数网文一样,小说的核心设定是穿越。今穿唐。与其他穿越文不同,主人公并未以其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在一千多年前拥有什么优势,反倒不时遭遇那个时代给“我”造成的震撼。杜子犹笔下的唐代,是充斥着狐仙水怪魑魅魍魉的世界。彼时彼地,妖与人的界限并不分明。妖常以冶艳的面目出现,如《聊斋》中诱惑书生的角色。也像网文常有的“升级打怪”模式,主人公“我”最初是个举人,通过明经科的考试,在官场从底层往上攀爬。

名为《穿云记》的小说,是杜子犹无处宣泄的欲望的块体,是他的快乐和愁闷的承载,也是他的一部分。

午饭后的办公室熄了日光灯,人人在睡。减去漫长的午休,老国企的八小时实际只得六小时。再减去和同事聊天上网闲逛戴耳机看电影,一天的贡献很难说超过两个小时。

工作第五年,杜子犹仍未养成午睡的习惯。只要天气无碍,他便下楼散步。夹在外滩与人民广场之间的区域属于市中心黄金地段,与人头攒动的南京路隔开两条马路,却是另一番光景。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砖面老楼呈现黯淡的灰与棕,挂满了空调外机,远看如附着一层白色虫卵的巨型巢穴。那些楼和他上班的单位一样,经过连番变迁,最初的建造用途写在保护建筑的标示牌上,此外无人提及。过了几个路口,斜对面一栋楼前聚着十来名烟不离手的中老年男子,声音高亢的沪语错落传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证券公司,其实是海关罚没资产的拍卖厅,兼做车牌拍卖场。聚众的多是黄牛。

继续往东走,灰白的冬日天空映衬下,连绵的老建筑让人有时不免恍惚:眼前的街果真是二十一世纪走到第十五个年头的现在,还是属于更久远的从前?杜子犹不熟悉近代史。在他为了写小说读过大量资料的唐代,这一带尽是荒凉的滩涂。天宝十年,设华亭县。行政中心位于现在的松江。他散步的区域再往北,苏州河南岸有渔村,名为上海浦。作为口岸的上海迟至十九世纪中叶才出现,是《南京条约》的附带产物。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杜子犹从未谋面的爷爷从西安来上海寻找生计。那是上海被日本人占领的前一年。据说爷爷做过各种工作,后来经人介绍成了邮递员,就此安定下来。爷爷是孤儿,老家西安对于爸爸和姑姑,也只是“你从哪里来”的地标。奶奶是苏州人氏。比起地缘,家族的传承更体现在病史。从爷爷奶奶到他去世的爸爸,都是心脑血管疾病引发的猝死。他有时不免为姑姑担忧,至于他自己,现在忧心还太早。

妈妈还活着,在某处。杜子犹连那个某处是哪里都不知道。如果追问姑姑,应该能获得答案。他不想问。

他在前年去过一次西安。不是为了寻根,纯粹只想体会唐朝都城的余韵。结果颇失望,不管是导游的解说还是路边卖旅游纪念品的小贩,都太商业了。兵马俑倒是足够震撼,可那并非唐的遗迹。法门寺的仿唐建筑大而无当,甬道长得让人疲倦。杜子犹明白了,他的唐朝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以文档形式栖息在电脑硬盘的磁道。

唯一让他瞥见旧都风流的,是西安回民街吃羊肉泡馍的当地人。长条脸的汉子形容剽悍却无比耐心,把白馍掰成一厘米骰子般的碎块,这才招呼店家将滚热的混合了大量香料的羊肉汤倒进碗里。整个过程从容又克制,仿佛那人有无限多的时间,从过去一直绵延到未来。杜子犹匆匆几下就掰完拉倒,他的碗里,馍块粗疏,羊汤泛着油花。喝第一口他就想,对我的肠胃来说太凶了。果然,晚上回到宾馆,拉了肚子。

外滩从北到南聚满了游人,他照例在隔黄浦江一条马路的路口折返。等红灯的空隙,他摸出手机,查看群聊。

名为“火锅教”的群有一百多人,其中只有两个是杜子犹认识的,他也是被那两人中的一个拉进去的。

郑铎开过书店和火锅店。经营书店那两年,他常在周末组织小型读书活动。杜子犹参加过其中一场。和豆瓣青年们不同,杜子犹对本城的文艺活动兴趣不高。偶然在网上看到活动预告,主题恰好是他读过的《寡居的一年》,才难得起了兴头去玩。他以为带耳朵听读后感就行,没想到书店太小,十来人围桌而坐,都得上阵讲话。如此近距离和陌生人接触,抓耳挠腮地逼出几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读书心得,杜子犹勉强熬过两个多小时,见到的人听到的话,出门便成过眼烟云。

较有印象的是郑铎其人。年纪不大,谢顶却早,索性剃了光头。新生的微青发茬在耳上两寸戛然而止,头顶的圆丘像块蜜蜡。郑铎说,《寡居的一年》写的是丧子之痛。杜子犹不太赞成这番论见,尽管在后记中,作者提到身为父亲对失去孩子的恐惧,但他感到,整本书更像是成功或失败的作家群像。书里几乎人人是作家。用情不专的父亲,因失去儿子心神恍惚的母亲,开篇时还是个孩子、后来成为寡妇的女儿,以及和母亲有过短暂情事、其影响绵延终身的年轻男孩——尾声时已成了老头。他们都在写作。约翰·欧文小说的读者不仅直面书中作家们可以说是过激的生活,还得以概览他们的作品和风格,目睹作品如何与生活息息相关,人的经历折射进文字,文字的世界又曲折地影响了现实世界。欧文爱写靠文字吃饭的人,著名的《盖普眼中的世界》也曾涉及,到了《寡居的一年》,更是毫不掩饰的“他们全家都是作家”。不用说,那也是当初吸引杜子犹一口气读完的最大因素。

当天还有个人让杜子犹记住了,是个戴眼镜平头的男人,皮肤黝黑,年纪不明显,杜子犹猜他比自己大个几岁。其他人喊他“梁老师”。眼镜男说话有种抖聪明劲的架势,词锋逼人。他是所有人中唯一给了差评的,说欧文把婚外情、连环杀手、无法自控不断追逐女人的男人等因素炖了一锅粥,随便哪个部分拿出来都会是好小说,但是,“太多太密了,纯粹是在炫技”。

那会儿还没有微信,出于客套留的QQ被郑铎拉进一个读书群,杜子犹设成免打扰,很少查看。隔了段时间偶然一瞥,发现群公告挂着书店倒闭火锅店开张的消息。他喊上简梅和李恒星去郑铎新开张不久的火锅店吃了一次。青砖墙面的店里摆着方桌和条凳,墙上挂着辣椒、大蒜以及斗笠蓑衣,和纯白的小清新风格书店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的产业。杜子犹只吃白锅,简梅说辣锅很一般。在店里像个领班一样招呼客人的郑铎的光头被大瓦数电灯照得锃亮,他对人的记忆奇佳,来到桌边对杜子犹说,你参加过读书会对吧?欧文那期?杜子犹暗自一惊。结账时,郑老板给打了折,又热情地提出加微信。就这样,杜子犹和郑铎的友谊维持下来,无从拒绝就被拉进了火锅教群。火锅店只维持了不到一年,微信群没有因此散伙,反而日渐壮大。

像这样的大群,其中活络的也就十来个人。ID名为“余音”的郑铎说话不多,有个叫“良鑫”的看起来特别有时间,经常在群里指点江山,从时政到书和电影,俨然意见领袖。杜子犹从对话中发现,此人是个编剧。他还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遇到靠文字谋生的人,不由得上了点心,经常瞅一下大家都谈了些什么。久而久之,窥视火锅教群成了杜子犹隐秘的乐趣之一。他在群里不说话,只看,俗称“潜水”。

用不了多久他就发现了,良鑫就是读书会的“良老师”,之前他错以为那是姓,原来是笔名。

群里的活跃分子并非恒久不变,呈现此起彼伏的态势。最近说话多的是个新进群的姑娘,叫作小白。

小白据说是普拉提教练,眉清目秀,长发挽在脑后,也确实像个瑜伽老师的样子。群里常有人问她瑜伽练习或饮食方面的问题,她爽快地一一作答。看得出有两位男士对她格外上心,有事没事常在群聊圈她。其中一位更是故意抛出幼稚的问题,例如,听说你考了浮潜证?我有幽闭恐惧,可以学潜水吗?旁观的杜子犹冷漠地想,问错地方了吧,你该去某某问答网站。就连一向只爱自我显示的良鑫,也常在小白出没的时候凑趣接话。

小白的爱好是在群里晒照片。北海道,东南亚海边,四川的街头小吃。有人回,不用上班就是开心啊。小白答,我也要上班的呀,下周的课排得像城墙一样满。随即又发出一张在健身房的自拍。杜子犹怀疑,很多人和他一样将群置顶,只为了看小白。他隐隐羡慕她。她的生活是那样丰富多彩,相比之下,他死水般的日常简直像个老年人。

此刻,他在散步归程中点进群的同一秒,她发了一句话。

“我买了霍3的电影票,有事不能去看了,有人要吗?今晚八点大光明,原价转。”

是指《霍比特人》第三部的电影。杜子犹不假思索地输入“我要”,按下发送键。接着问:“怎么给你钱?”明知可以在群里发个红包指名小白接收,他还是暗生期待。

那边答:“你加我一下。”

身后远处,海关大钟传来《东方红》的音乐声。小时候爸爸带他到外滩玩,空中飘过准点的钟声,单调又肃穆。刚来实习的时候听到乐声,他还以为是不相干的另一只钟,后来才从单位的老同事那里知道,海关报时钟最早就是有音乐的,在他爷爷到上海的那个时代,报时奏响的是《威斯敏斯特》。其后经过数度变化,1997年香港回归,改为了无音乐只按时间敲钟的版本。六年后,钟声被编排成《东方红》,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相同。讲述大钟变迁的同事在前年退休了。她在岗的时候常用一只电炖锅煮银耳羹给办公室同事们分享。她走后,杜子犹失去了下午茶,也终于不用一次次婉拒对方“介绍朋友”的好意。

杜子犹在微信发送了加好友的请求,他感到自己的心膨胀起来,冒出一串无形无色的泡泡,随同音波在空气中荡开,越飘越远。

接受小白转的票看的电影,是一场灾难。

杜子犹并未看过《霍比特人》的前两部,甚至也没看过相关的《魔戒》。在他眼里矮人们都长一个样,3D造就的战争场面更是乱作一团。他的左边坐了一群从开场闲聊听来已是三刷的《魔戒》粉丝,他们观影时并不喧哗,然而隔着座椅扶手都能感到那边的悸动,随着一个又一个出场人物升腾。这让杜子犹生出置身错误场所的茫然。

看完电影出来,手机上有来自小白的微信消息:“好看吧?”

他违心地答:“有点意思。”

“只是有点?”那边发来震惊的卡通表情。

“可能我对西方奇幻不太熟悉。我比较喜欢中国的,狐仙啊花妖啊。”

“《聊斋》?”

“差不多吧。”

他感到陌生的冲动,想和手机那头的人聊他写了好些年的小说。太荒谬了,他甚至没有在生活中见过她,对她的了解仅仅来自她在群里的活跃。

又聊了几句,才知道小白并非托尔金的书迷,而是本尼迪克特的粉丝。和杜子犹的女同事们一样,她称他为“卷福”,语气熟稔如在谈论邻家男孩。杜子犹完全不记得长脸英国男演员在剧中的角色,慎重地表示困惑,那边回以捧腹大笑的贴图。

“他是史矛革的配音呀。那条龙!”

杜子犹有种上当的感觉。两人的聊天不知怎的转到奇幻世界的龙的呈现。小白说,托尔金的龙其实陈腐,会说话,贪财,总之就是古老传说的那一套。她喜欢女作家厄休拉·勒古恩在地海系列中描述的龙。龙会说话,它们讲太古语,用事物的真名称呼一切。法师们施法也需要用真名。厉害的法师能以太古语和龙交谈。人类讲太古语时不能撒谎,但龙懂得用“不撒谎的语言”弯弯绕绕骗人的法子。故事的最后揭示了龙的起源,让人意外,细想又很合理。杜子犹忍不住问,所以龙的起源是?她答,剧透就没意思了呀,你自己去看吧。杜子犹说,不过西方的龙一直是龙,不像中国的传说,蛇和鱼修炼久了,都能化龙。他庆幸把话题拉到自己熟悉的领域,继续写道,龙生九子,每一个都似龙非龙。西方的龙喷火,东方的龙驾驭风云和雨水。她回了一句,你看起来很懂嘛。隔着屏幕,仿佛能看见她的唇角上扬。

这一次,从电影院回家的地铁不再漫长,感觉像是转瞬即至。从地铁站出来,宝山区夜间清冷的街道让他再次怀疑自己在错误的场所。他平时很少这么晚还在外面,周遭显得陌生。他边走边打字问,你平时都在和平影都看电影吗?小白答,EX住在那附近,习惯了去那边。其实我去和平不是特别近,要倒一次地铁。见她如此平淡地提起前任男友,他的心情有些许复杂。

大概因为和小白的聊天对文字世界施加了微妙的影响,当晚,杜子犹正在写的小说冒出了一个神秘的女性角色。其真实身份是蛇,“我”当然不得而知。受到某个民间传说的影响,杜子犹给蛇女取名为百娘。百,是白的变音。子夜一点多,合上电脑准备休息的时候,他恍然想到,小白当真姓白?网上的ID未必与真实姓名有关,他的微信名叫“KK”,来自他爱吃的小零食KitKat。

“你可以试着约她啊。”

杜子犹在等上菜的过程中讲了十来分钟小白,以至于李恒星忍不住发表意见。

“不不,太直接了。”杜子犹条件反射地说。

李恒星从鼻子里发出否定的气音。今天原本是三人聚会,简梅临时有事不能来,他们两个男的对坐,气氛颇有些百无聊赖。杜子犹知道,李恒星虽有固定女友,但对简梅,在某个层面上,可以说是“狼子野心不死”。另一方面,早在大学时代,李恒星就不无惆怅地说过,我和简梅,家庭条件差太多,最后反正是不能在一起的,所以还是不要再进一步,免得连朋友都不能做了。杜子犹听了心想,你小子的自我感觉也太好了,凭什么你想进就能进?简梅自己估计从来没往那边想吧。

自我感觉良好的李恒星,在指点别人的恋爱问题时摆出居高临下的姿势。“你不主动,难道等女方倒追你?反正你现在的目标是恋爱,又不是谈婚论嫁,那就该利索一点。”他打量杜子犹的神色,惊道:“难道你想的不光是谈朋友,还有下一步?不会吧?你对她了解多少?连真人都还没见过。”

杜子犹也知道自己的憧憬显得可笑。“可能现在她对我来说,就像某些网红对于她的粉丝,只看到她晒在网上的好的一面。”

李恒星看过杜子犹手机里的小白的照片,撇嘴说:“长得也就是清秀吧。当然身材是不错。”

他充满生物性的评价让杜子犹产生轻微的反感,便把话题拉开。这顿饭迁就湖北人李恒星和虽是上海人却嗜辣的简梅,选了江西餐馆。小炒肉和泛着辣油红光的豆皮让杜子犹无从下口,他喝了藕汤,吃了几勺用米汤煮的切成末的青菜。李恒星喝完一瓶啤酒,又叫了一瓶,其间不停抱怨他口中的“更年期女上司”。奋斗心强的他大学毕业后念研究生,毕业前考了公务员。国考失败,他辗转过三份工作,最近在某服装品牌做市场推广。对杜子犹来说,无论是简梅工作的电视台还是李恒星变动不居的职场,都是陌生又遥远的世界。他的工作极为单纯。上午在单位刷刷网站就到了中午,食堂吃个饭,散步,下午工作一两个小时,很快到了四点半的下班时间。如果不是通勤路程遥远,他几乎可说是心满意足。网上不时看到对消费时代的诟病,什么中产焦虑,城市人的烦恼,杜子犹感到所有那些离自己很远。他是城市的一员,又不在其中。他的日常开销无非是手机月费交通卡加上偶尔和朋友吃个饭。看书基本靠图书馆,看电影有下载。赚的钱虽少,用度更少。

对他的不求上进,李恒星有一次说,等你谈朋友就知道了,你那点工资,还不够两个周末的。

简梅笑笑说,子犹可以不找那种物质女孩嘛,也有女生愿意AA的。

大学毕业后,简梅的感情生活便不再对他们敞开。两个年轻男人吃不准简梅是不是正像她说的,和某人交往并买自己那份单,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有情况?你听说了吗?

不论实际的情形如何,简梅自称是独身主义。杜子犹问她,你父母知道吗,他们赞成吗?她似笑非笑地答,当然不知道。子犹,我有时蛮羡慕你的。这样说可能不太合适,不过,你多自由啊。

杜子犹觉得,这些年,他越来越搞不懂简梅在想些什么。不对,也许从前就没搞懂过。

大三的时候,简梅介绍了一个女孩给他。他到后来才意识到那次见面的属性。简梅说想去博物馆,喊了他一起。按约好的时间到了人民广场,简梅带了个女生,说是生物系的。杜子犹不认识任何外系的人,暗自纳罕简梅的社交范围之广。一进博物馆,他就按习惯兴冲冲地独自往瓷器馆走,和她们说待会儿短信联系。那时他尚未开始写穿越文,只是莫名地爱看唐朝的陶偶人。骑马的女子。昆仑奴。髯面的深轮廓男子。奏乐者。舞者。他特别中意一个女扮男装的陶偶。如果不看旁边的解说牌,很容易忽略扮装的事实。女子身着紧身骑装,身材纤细,和其他偶人相似的满月面孔,眉眼如线,曳马站立,像在倾听什么。从他的中学时代起,她就在这个位置。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她身上到底有什么故事。

和简梅一起的叫小真的女孩,长相也有几分唐偶人的神韵。单眼皮,疏眉淡眼。最主要是一副让人摸不透她在想什么的神情。以为是个内向的女孩吧,结果她在回程的公交车上絮絮叨叨讲了一路她的恋父情结。忘了那天三个人有没有一起吃饭,以及简梅到底找了个什么由头让杜子犹送小真回家。记忆中只剩下陪着她从人民广场往南走到淮海路,坐双层的911一路往西,离他宝山的家越来越远。太阳将落未落,从双层车二楼的座位看出去,马路和道旁的建筑被染了一层橘红。

小真说,我爸在我妈走后把我一手带大,我以为我们会这样一直相依为命,没想到他最近和我说,等我毕业了,他想带一个人回家。我要不愿意的话可以单独住,他给我买个小房子。所以他其实早就有女朋友对吧?只是在等到独立。真可笑。好像我反对他就真的不结婚了。

杜子犹看着橙色的窗外说,就算不结婚,父母和子女也总会有分开的时候。他想到的是自己的家事。初二有一天放学回到家,爸像往常一样做好了饭,父子俩相对默默吃完,爸忽然说,子犹,有件事早就该告诉你,你妈还活着。她没有生病。我们是离婚。

短暂的吃惊后,杜子犹说,哦。他心里想的是,这么多年了,妈没有来找我,那么就是她不要我了。

爸去世后,杜子犹忍不住有过揣想,那时爸是否对一年后的猝死有所预感,所以才选择打破一直营造的谎言?

只听小真又说,我从小就知道,我认识的男孩没有一个比得上我爸。现在也还是这样想。看看周围的男生就知道了,他们最后都会变成无聊的男人。

杜子犹很想出言反击,又忍住了。毕竟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孩是简梅的朋友。

可能因为小真一路说了太多的话,抵达虹桥时,杜子犹有种又看了一场展览的疲惫感。现在他对这个女孩的了解,远超过他对简梅李恒星的熟悉。他陪她走进小区。贴着瓷砖的六层楼看起来颇新,一楼装有防盗门和对讲,不像他住的地方,谁都可以从敞开的门洞走进去。他恍然想起,小真做律师的父亲说要给女儿买个单独的房子。

她用钥匙打开一楼的门锁,他正要告别,她说,你进来。他愣愣地迈步,铁栅门锁上了,清冷的金属声响。一盏感应灯亮起又熄灭。昏暗中,他盯着女孩的头顶。她应该不到一米六。她扯了一下他的胳膊,轻声说,你不会低头吗?他终于回过神,向着她俯下去。他的初吻全无影视中的缠绵。她的嘴唇像揉皱的手绢。他试图把舌头伸进去,发现她抿着嘴,悻悻地舔了她的嘴角,莫名有种得不偿失感。她转身上楼,咚咚咚的脚步声接续开门的动静。她喊了一声,似乎是“爸”。门关了。他在昏暗中发了会儿呆,出小区回到马路上,去找公交车站。公交转地铁,花了很长时间到家。路上接到简梅的短信,问,有进展吗?他写了一句“你简直坑我”,随即删掉,改成“太聪明了不适合我”。

叫作小真的女孩再也没联系过他。他有过向简梅询问的念头,小真的爸爸后来结婚了吗?她和后妈他们一起生活吗?问出口就像是自己输了。他最终没问。

周末和李恒星吃完午饭,没喝咖啡续摊,早早散了回到家,家里没人。这才注意到微信群“我们仨”有条语音留言:冰箱里有油面筋塞肉,你晚上自己煮个饭,热一下吃。说话的是姑姑。群里,姑父很少发言,基本是姑姑和杜子犹的日常交代。上一条对话在几天前,临时接盘小白的票看电影那天,他告诉姑姑,晚上不回家吃饭。

杜子犹退出家族群,点击小白的头像,写了句话又删除。他迟迟下不了决心。神奇的是,就在这时,屏幕上跳出一行字。

“要不要下周末一起去杭州?”

仿佛是小白感应到他在这头的焦虑辗转,提出了邀请。该说是心有灵犀吗?杜子犹当即答应下来。

火车票是小白买的,她提出由她一起买,杜子犹报出身份证,不多时便收到截图。他问票价,那边说,不急,最后再算。杜子犹想,看来她是简梅所说的爽气的女孩。并非默认让男人买单的女孩。

他提前一刻钟到了虹桥火车站。周末的候车厅里人头攒动,比起携带行李箱和大包的人们,杜子犹的双肩包显得轻便。上次去杭州还是大学时代,和姑姑他们。陪姑姑去了灵隐寺,依着姑父的想法吃了楼外楼。为吃饭排了很久的队,西湖醋鱼对杜子犹来说是淡而无味的鱼浇了糖醋汁。姑父吃了一半叹息道,不如以前喽。杜子犹不知道那个以前有多久。记忆中的另一次旅行,是和简梅李恒星一道去厦门。在网上见过的犹如欧洲小镇的鼓浪屿,实际目睹时显得脏旧,游客多到超乎想象。他们在著名的地点打卡,喝奶茶买绿豆饼作为手信。回厦门市区吃了沙茶面,和西湖醋鱼一样是怪异的食物。

再后来就是在朋友圈观望简梅和李恒星各自的旅行。简梅常与父母一同跟团,李恒星则是自由行,和做红酒销售的女友一起。这两年,他们的足迹不再囿于国内。马德里、巴黎、布拉格、东京、京都以及记不住名字的南方海岛。西洋和东洋的风景掠过眼前,杜子犹默默点赞。他意识到自己落后于时代,却分辨不清,这种落差究竟来自他的收入,还是因为他的至亲并非父母。出境游他嫌贵,自然也不可能怂恿姑姑他们出钱带他去。近来他们关于旅游和外地买房的争执,他从不插嘴。让他意外的是,单位同事们也是海外度假的常客。用李恒星的话说,甘心在你们那里上班的,都是家里不缺钱想找份悠闲差事的,你除外。

闸口开始放行。他站在队列中往前挪,发微信问小白到哪里了,她迟迟不回。他想也许在赶路,反正座位是在一起的,便先进闸上车。

直到车开动,他才有些慌神,打了一长串字:“车开了你在哪里?我在车上了。”

仍不见回。他试着用语音通话拨过去,毫无动静,只能猜测,难道是手机没电了?可别出了什么事。陌生人试图在旁边落座,他出声提醒道,这里有人。火车过了一站又一站,抵达杭州。五十多分钟似短还长。他随着人流下车,穿甬道,出检票口。有人过来兜售旅馆客房,有人在叫卖西湖一日游。他审视手机,没有新消息。在空气糟糕人声鼎沸的出站口站了可能有七八分钟,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郑铎,发消息过去,问有没有小白的手机号。

“哪个小白?”郑铎直接语音反问。还好没问你是谁。

杜子犹焦躁地回:“火锅教那个群的啊。”

那边说:“我早就退群了,你没发现?”

杜子犹的第一反应是不好意思。他很快说服自己,没什么好抱歉的,群那么大,谁能注意到都有些什么人进出?按常理,这时该寒暄几句了解近况,但他上不来闲聊的心思。出站口混杂了汽车废气和人体气味的空气让人窒闷,他走进地铁,问了人,坐到了凤起路。以为出来就能望见西湖,眼前只有灰色的街。助动车穿梭在路边,骑手们口罩手套捂得严实。人行道上有卖气球的小贩。某处飘来炸臭豆腐的油气。他不觉恍惚,自己真的离开了上海置身杭州吗?充斥着仿古建筑的街景看起来与上海城隍庙一带并无差异。

他在手机搜索往西湖怎么走,边走边确认有没有新消息。心旌摇曳的缘故,他直到站在湖边,才注意到下起了雨。雨势不大,游客们维持着悠闲的步速。不少人举着手机相机平板电脑在拍照。杜子犹望向烟波迷蒙的西湖彼岸,山的轮廓淡得几乎隐去。他机械地抬起胳膊拍了照,发给小白。徒劳感混同着水汽弥漫四周。

这时冷不丁有消息进来。

“啊啊啊啊实在对不起我临时有事然后刚才手机一直没电。你已经到杭州了?我对不起你!”小白打出“土下座”的表情。

他应该生气的。缺乏发火的演练,他愣愣地对着手机说:“那你今天还来吗?”

“真的抱歉去不了……但我还有件事答应别人在杭州做。我正在想怎么办。”

小白像是没有发语音的习惯,仍以文字回复。杜子犹写了半句“下雨了我想回去了”,又删掉,最终输入:“你晚一点来也没事啊,我可以四处逛逛等你。”

“你还没吃饭吧?西湖边有家餐厅叫菲乐,我很喜欢的。你先去吃个饭。”

杜子犹搜到她说的餐厅,不远。雨逐渐加大了势头,去餐厅的路上,他不得不把夹棉外套的兜帽拉起来。进餐厅时身上湿了大半,他打了个喷嚏。

他问小白有什么推荐菜,那边像是在忙,不再有动静。他按服务员的建议点了花蟹番茄豆腐煲和炒水芹。暖热酸甜的汤落进胃里,焦虑的身心得以舒缓。杜子犹半是放弃半是豁达地想,既然来了,就一个人好好玩一下吧。

窗外的雨像是存心和他对着干,在窗玻璃上浇出涕泪滂沱的效果。杜子犹想起白娘子的传说,心里说,这么大的雨,估计就连借伞都没了意义。他尽可能慢地喝着汤,在和简梅李恒星的“为ZY脱单而奋斗”群里问,杭州有什么地方下雨可以玩。群名是有一天简梅改的,杜子犹试图改掉,未果。他喝完第二碗汤,群里也没人回。那两人周末大概各有安排。

小白的微信又来了。长长的几段话,大意是,她本来答应帮朋友新开的精品酒店写篇软文,需要包含入住体验照,里面还要放另一个朋友的羊绒家居服的植入。说好今晚就发公号的,可今天实在走不开,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杜子犹问:“什么办法?”

“你代我去住吧。拍点照。稿子我这边赶一下。羊绒衫我让厂家闪送到酒店。”

杜子犹想说,你知道杭州这会儿的雨多大吗?不等他打字,那边又说:“打车什么的都可以报。酒店很舒服的,你在里面喝个茶休息下,住一晚,明天再回。”

如果说杜子犹没有上当的感觉,那是假的。约他来杭州,原来是接了广告稿。他曾经窥视过小白的朋友圈,一无所获。要么是她不发朋友圈,更大的可能是她那边设置为他无法查看。他所了解的她只有群里的若干照片。大多是身穿瑜伽服对着镜子的自拍。她拍照不笑,长发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显得自律又敏捷。现在的她附加了广告属性,变得陌生。

又一段话显示在屏幕——

“我也不是为了钱。都是朋友的生意,不帮忙说不过去。我知道这样让你太为难,要是你不想去,请直说。”

杜子犹望向窗玻璃,雨毫无减缓的趋势。他回复:“没事,我去。地址给我。”

晴湖不如雨湖。忘了是在哪里看到这句形容西湖的话。

杜子犹坐在等了很久才叫到的专车的后排座。下雨的关系,整条街上的车都在一点点往前蹭。他得以悠闲地注视左侧车窗外雨中的西湖。雨像滤镜,去掉了多余的细节。湖与远山化作黑白的水墨画。他在心里搜索词句,想把眼前所见写进小说。

人真是奇怪。虽然小白没能赴约,一旦确定了接下来的目的地,知道自己将在酒店度过下午和晚上,他不由得生出放松的游兴。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出门旅行。等雨停了,可以去走一下著名的苏堤。希望人不多。

车在某个路口偏离西湖,路不再拥堵。道旁树遮天蔽日,车内如暮。杜子犹睡着了,被司机叫醒下车,站在僻静的路口四顾茫然。雨不知何时停了。顺着酒店的路标走上坡道,眼前是一栋朴素的水泥外立面的房子。落地玻璃映出大厅微黄的照明。空气湿润,含着草木香。他怀着游兴走进去,报出“白小姐订的房”。前台的年轻女人像是有些困惑,说,入住者不是白小姐吗?他说,她有点事,换成我住。那边说,稍等,我确认一下。女人离开,大概去打电话。他站在原地想,所以小白真的姓白。回到柜台的女人露出商务性的笑容,说,欢迎入住,麻烦出示身份证。

刷卡进门后第一眼没看到床,他有些纳闷,走进去才发现,一室一厅的酒店远比姑姑他们家大,浴室尤其让人震惊。杜子犹对着冲浪浴缸说了声“哇”,挣脱带着湿气的外套和牛仔裤,开始给浴缸放水。他穿件长袖T恤在屋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此行的任务,庆幸尚未把摆着迎宾水果的床弄乱,赶紧拿出手机,四处拍照,发给小白。

这一次,回复来得及时。小白表示照片拍得不错,像是惋惜地说,我错过了这么舒服的酒店呀。

“羊绒衫是待会儿送来吗?就放在床上拍?”杜子犹问。

“哈哈那太粗糙了。我都是穿在身上对着镜子拍。”

“你又不在这边。”杜子犹不禁想象小白和他一起在这个房间,心跳稍急。

“我不在你在啊。你可以拍出我在的效果。”

“哎我又不是孙悟空,可以拔根毫毛变一个你出来。”

“可以的。等衣服来了,我教你怎么拍。”

这中间莫不是有什么误会?杜子犹想起小白一直以来对他的主动和亲切,忍不住回:“你是不是搞错了啊?我是男的。”

“知道。我们见过。你很瘦,所以没问题的。”

没有什么比“我们见过”给杜子犹的震撼更大,以至于他忽略了后半句。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小白?如果见过她,他不至于毫无印象。他想要追问,想起浴室还在放水,慌忙进去关。加了浴盐的水呈现宝石般的绿色,他挣脱最后的衣物,跳进水里。温热的水让他从头到脚趾都舒展开来,忍不住轻轻呻吟。真是太舒服了。不知道这样的酒店多少钱一晚。也许是他的月薪的五分之一,或更多?他对小白不是没有羡慕。漂亮的年轻女性总有许多福利。不,光是长相还不够,得有人脉。简梅就只会自己掏钱换取舒适与服务。当然,有钱也是好的。

泡完澡,门铃响了。大概是闪送。杜子犹裹着浴袍去开门,门外是穿着和前台相似制服的年轻男人,端着茶盘,殷勤地说,这是酒店送的下午茶。杜子犹暗生讶异,他们怎么能算准时间,知道他刚离开浴室?简直像被监控了似的。男人又说,十分钟前按过门铃,您可能没听到。他放下心来,让对方入内。

竹托盘的内容被移到茶几上。一壶龙井,两枚茶点,一碟瓜子,一碟切好的橙子。杜子犹拍了照,想发朋友圈,又忍住了。毕竟是蹭了别人的。最后只发给脱单群和小白。

李恒星回复:“小日子不错嘛。在哪里?”

他答:“杭州。”

小白说:“羡慕你,我这边忙死了。”她没说究竟在忙些什么,他便也没问。虽然惦记着到底何时见过她,又觉得问了显得唐突。自己不记得见过对方,对女人来说,未免失礼。

一壶茶喝完续上水,门铃又响了。仍是刚才的男服务生,拎着巨大的黑色纸袋。他祝杜子犹休息愉快,掩门离开。杜子犹把纸袋里的内容倒在床上。说是羊绒更像棉质的一字领T恤,同样素色的长裤,此外还有一副缎面胸罩。他挑起内衣肩带注视片刻。那句“你可以拍出我在的效果”,看起来并非玩笑。

他想打个电话问简梅,面对眼前的情况,自己该怎么应对。但那样就势必先解释自己为什么陷入如此状况。作为小说作者,即便写的东西除了他本人不曾拥有过其他读者,杜子犹多少能以第三人称视角回顾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不得不意识到,从开初,自己就置于不利的境地。人无欲则刚,他恰好相反。他窥伺,他主动响应转票,别人一提去杭州,他就欢呼雀跃地说好。别人说要到酒店拍宣传照,他也没能拒绝。说到底,一切都源自不切实的期待。

他身上仍是浴袍,屋内在中央空调的作用下维持着宜人的暖度,不像在雨天二月的江南。揉成一团扔在床脚凳上的外套、毛衣、卫衣和牛仔裤,摊在床上的浅米色羊绒家居套装,旁边是难被忽略的细肩带胸罩,莫名地构成一幅事后场景。他并非没有接触过女性的衣物,刚到姑姑家那些年,她晾晒在阳台的衬衣领口有精致的绣花,内衣则是带钢丝的鼓鼓囊囊的款式,扎眼的粉与紫,偶尔还有绛红。这些年随着姑姑走向老年,内衣发生了可见的变化,钢丝不见了,色彩也消失了,软绵绵的内衣显得只注重舒适,在洗涤多次后变形,彻底丧失了性的意味。有时他甚至感到,其上落满了无声的死的微粒。

站累了,他在床边坐下。一只手先是小心翼翼,继而开始放肆地抚弄那件内衣的光滑表面。他闭上眼,试图想象半裸的小白,毕竟他在她穿瑜伽背心的照片里多次见过那片胸腹之间的光洁与紧绷。然而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他自己的形象,僵立在镜前,胸前挂着不相称的球面胸罩。

刚蓄势的勃起立即软了,他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

他大步走回客厅,抓起手机,想直接用语音大吼一句“你找别人吧!”。解锁后却见手机屏幕上一溜儿图片。不同角度的自拍。锁骨,半个胸,一片衣襟下摆。粉色。藏青。米白。鹅黄。其中几张带水印的图显然来自淘宝卖家。局部自拍酿出介于迷离与暧昧之间的氛围。杜子犹心想,简直是软性色情照。

“你可以的。像这样拍几张给我就好。求你了,我真的不想失信,答应别人的就要做到。”小白在那头又打了一长串的字。

他想驳斥说,你答应我来杭州就没做到。没有立即回复,大概是因为感觉到诱惑。不是被漂亮女人软磨硬缠而产生的诱惑,而是另一种,逸出常轨的蠢动。天知道他花了多少力气让自己显得正常。作为孤儿,他没有学坏,没有走偏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最终做了一份安稳乏味贫穷的工作。迄今为止,他所有涌动的暗色情绪只能宣泄于没有第二个读者的文字。

脱下浴袍,他看了一眼不知何时已彻底老实的下体,心头闪过自嘲。拿起内衣,光滑冰凉的感触让他想起爬行动物的表皮。他试图伸手到背后扣搭扣,发现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女人们都怎么穿这玩意儿?他无师自通地把它扯下重穿,在胸前扣上搭扣,再旋转一百八十度,挂上肩带。

他走到浴室照镜子。那景象够突兀的。疯狂的举动带来超乎预期的愉悦,效果犹如过量的酒精。他对着镜子拍了张搔首弄姿的照片,自顾傻笑了一会儿。

套上羊绒衫裤容易得多。他这才意识到,小白说见过他,或许是真的。衣服在一米七出头的他的身上显得合贴。虽是女装,因走的是宽松设计,不觉突兀。他踩着酒店的布拖鞋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圈,体会衣料的柔软。所谓的羊绒乍看如棉,体感确实舒适。他举起手机调整到自拍模式,学着小白给的样照连拍了几张。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局部照看起来像个人妖。他挑了最不突兀的一张发过去,打字道:“我觉得不行啊。”

那边回:“你别用自拍镜头,角度不好弄。找个镜子或者窗玻璃,不用拍得清晰。”

他拉开窗帘,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雨,天色昏暗如暮。他身后暖橙色的室内灯光打在铸铁格子窗上,将其变成了一面海市蜃楼般的镜,映着他。他看不到自己的脸,唯有一身雪白的衣裤。米色经过光照与反射,褪成了白。是不是腰再细些才好?他用一只手往后攥起腰间的布料,另一只手举在前方,按下拍摄键。

对着新的成品照打量了足有半分钟,他怀着少许自得点了推送。不知怎的发到了刚有信息进来的脱单群,他心头一震,想要撤回。然而来不及了,简梅在五秒钟前刚问了句“一个人吗”,是对他的茶点照的回应。此刻她秒回:“你女朋友?”李恒星如果看了群,估计也会水到渠成地认为,他这张照片是和简梅的对话的一部分。

杜子犹恨不得有个什么法宝让他跳回几秒前,就像他在小说里写过的。半晌憋出一行回复:“当然就我自己。这是朋友圈转的。有个朋友在卖羊绒家居服,你看这衣服怎么样?”

简梅答:“看着不便宜。有内部价吗?”

他如释重负:“我问问。”

诡异的是,对杜子犹发的那张颇有艺术气息且能以假乱真的照片,小白迟迟没有回复。没有称赞没有反对没有质疑没有进一步的意见。微信画面凝固如琥珀,他写的最后一句话则是固定在挣扎姿势的昆虫。

“这样可以吗?还有我朋友想问问这衣服有没有内部价……”

他在房间扫台看了会儿电视,刷了半个小时朋友圈,又浏览了十几分钟微博。渐近晚饭时分。焦躁开始堆积成忐忑,会不会他的后半句坏了事?本来拍照是他和小白的秘密,提到朋友,小白说不定以为他是个大喇叭到处去讲。不,他可以解释。不过即便要解释,也要先等她回一句,看她的态度再说。

打电话问了前台,得知一楼有餐厅,他下楼吃饭。胸罩和裤子被他重新用纸包好了放在纸袋里,贴身羊绒衫没有脱,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衣服,从外套到卫衣和牛仔裤,全部散发着难闻的油烟味。一定是中午吃饭沾上的。他把羊绒内衣当打底衫,套上没干透的外套和裤子。心头闪念:这套衣服应该是归自己了?小白总不至于还要拿走。不过,那副尴尬的胸罩到底怎么办?

酒店餐厅的菜单贵得让他吃了一惊。炒青菜五十元,硬菜每一道都过百。翻到最后的主食页,他松了口气,要了份四十五元的片儿川。

李恒星在群里说了段语音,杜子犹边吃面边将手机凑近耳朵。

“子犹才不会一个人去杭州呢。老实交代,是不是跑去和女朋友开房?”声音带笑。

他拍了吃到一半的面碗,证明自己的清白。毕竟没有人会带着女友吃个咸菜笋丝面作为晚饭。

李恒星继续发语音:“你也太惨了吧!出去玩怎么不吃好点?”

他输入:“我中午吃了好的,晚上简单吃吃。”

简梅输入:“天气预报杭州大雨。”

“是啊。结果就看了一眼西湖。”

简梅回:“这么惨。你白天都在哪里?”

李恒星说着乏味的笑话:“有没有遇到小娘子借伞给你啊哈哈哈。”

他想回“在酒店”,理智跳出来制止了手指的动作,撒谎道:“在茶馆。”反正他只拍了茶壶茶点,照片看不出环境。李恒星似乎终于找到打字的空隙,发了一长段话,回忆早年去杭州玩的经历。那还是大学的时候,他在西湖边被偷了钱包,只剩下裤兜里十几块零钱,不够回上海,最后在火车站门口问看起来像学生的人借钱买票,说是回去后一定转账。

“当时感觉自己像在行骗或乞讨。”李恒星总结,“要放在现在,身上根本没有钱包。”

“手机掉了更惨。”简梅写道。

杜子犹没有接话。李恒星那句“感觉像在行骗”让他隐隐不安。自己今天不会是掉进了什么局吧?但又看不出设局的理由。

吃过饭,杜子犹回了房间,用胶囊咖啡机做了杯浓缩咖啡,然后带着咖啡杯上床看电视。他脱掉了外衣裤,身上只剩带着体温的薄羊绒衫。枕着一堆枕头半躺在软硬适中的床上,他仍有种非现实的感觉。下午入住时便一直伴随他的激动也渐渐退去,只剩下某种不安。

为什么等他发完最后那张照片,小白就彻底没了动静?

原本没想到会在杭州留宿,他没带笔记本电脑,这时不禁后悔。在宾馆里写稿,多像职业作家的活法。

关于职业作家的念头让杜子犹想到了良老师。大概两年前,他又有过一次与后者的交集。郑铎在朋友圈里发了某公司招编剧助理的消息,杜子犹把那条消息看了又看,最后发了临时做的简历过去,并附上他的小说中难得没有色情因而适合给人看的一节。“我”在雪夜赴朋友的约,途中在一座老旧的寺庙歇脚,讨口热茶喝。寺里只有一名中年和尚,说山居寂寞,邀“我”下棋。“我”惦记朋友的约定,说只下一局,不论胜负。和尚输了,不肯让“我”离开,说必须三局两胜。第二局过半,“我”起身去如厕,发现和尚身后有黄黑相间的尾巴,知是妖物。回转来,查看棋盘上的子,并未动过。虽为妖却是君子,“我”心怀赞赏,便暂时搁下约定,专注下棋。一胜一负后,第三局陷入胶着。不觉间雪霁天明,和尚拍手说,时辰到了,那群狼再也打不了施主的主意。和尚的宽袍大袖化作雪片纷飞,“我”惊起身,扔下棋盘出门,走了一程抵朋友家,才发现那是狼窝。狼已尽数被咬死。来查看的当地村民说,是山猫干的。“我”回到寺庙,只见势均力敌的棋盘上,不知何时对方又下了一子……

发邮件的杜子犹不是真心想要转行,国企纵然收入低,总比朝不保夕的影视私企来得稳当。可能他只是想测试一下,自己写的东西,在别人眼里是有趣还是乏味。如果能去面试,至少能和从未有过接触的行业的人聊聊。

还真让他接到了通知面试的电话。杜子犹在上班时间溜出来,到了约定的咖啡馆,发现面试官是良老师。他感到窘迫,对方显然不记得见过他,公事公办地开始问一串问题。良老师戴的眼镜从过去的黑框换成了白色宽边,更衬得脸色焦黑。杜子犹很快知道了对方犹如南亚出身的肤色来自频繁的潜水活动。比起问答,良老师更爱聊他本人,聊他置身的影视圈。

我们行业充满了泡沫,你知道吗?就在我们聊天的现在,分分钟都有大项目在签约,最后这些片子只有最多两成能被写成剧本,能拍出来的还不到一成。

其实我们就是黑劳工,真的,和牛仔裤血汗工厂的女工没什么区别。我跟你讲,写个几十万字。甲方一声令下,砰!全部重来。

我跟你讲,我只有在海里才能真正放松。不用想死线,不用想改稿,不用想和甲方的会。完全地放空。你也应该去体验一下!潜水,完美的运动。

杜子犹不得不注意到,良老师每隔几分钟就会插入一句“我跟你讲”,仿佛他担心听众会因其冗长和不着边际而走神。杜子犹很想问他,你有没有看我的小说?直到最后,他都没能找到机会达成有效的交流。面试没有下文,这一点倒是在意料之中。

杭州之行的各种折腾让杜子犹比平时早几个小时上床。他在宾馆房间睡得人事不知的同时,火锅教群炸了锅。直到在第二天回上海的火车上回看了几百条聊天记录,他才得以滞后地拼凑出事件的始末。

群里有个叫“A.E.”的女人,姑且称之为A,平时说话不多。群里默认她是个嫁得不错的已婚女子。A喜欢晒各种餐厅的清盘照,有时盘子实在太干净,无从推断她到底吃了如何丰盛的一餐。小白作为健康生活的表率,曾有意无意地对A说,重点是要吃得健康。对此,A有过几句反驳,意思是人生苦短不如及时行乐。后来不知怎的,两人似乎在线下成了朋友。从此,A晒的照片除了甜品盘(照例已清盘),还会露出一角对面的花草茶,那是她和小白的下午茶。无非是哪里都有的姐妹淘场景。

直到昨晚。

叫“清风”的ID冲进火锅教群,直接点名小白和A,说,你们两个号都在抄我的微博。一个抄我的健身自拍,一个抄我的清盘照,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这样复制粘贴别人的生活,有意思吗?

群里当即就沸腾了。有人说,你拿证据出来。清风将微博做了若干截图,她最新一张自拍是三天前,小白昨天发了同一张,正好前后脚。看客们都很激动,又有人说,小白朋友圈什么样,有看过的吗?还有人说,清风你是从哪里知道我们群里有人抄你?

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ID出现了。“余音”也就是郑铎说,我听朋友提起火锅教群,心生怀念,让人把我拉回群里看看,本来是旧地重游,没想到撞见一只李鬼。清风是我朋友,她微博我常看。我觉得这个小白有些古怪,让人给我拉了群聊记录,结果又瞧见另一只。不仅克隆还分裂了,真是活久见。

群众开始七嘴八舌地破案。意见一:小白的背后是李鬼甲,A的背后是李鬼乙,他们靠抄袭建立“人设”,心照不宣,结成同盟。意见二:根本就没有两个人,小白和A的ID背后是同一个女人,暗恋郑铎,所以抄了他朋友(女友?)的微博,还分裂成两个,互证存在。意见三:事情与郑铎无关,是清风的狂热男粉丝干的。

几种意见彼此相悖又都有道理,争执不下。声音低微的第四种意见则说,可能有的人就是有扮演癖,背后的人不知是单数还是双数,是男是女。

眼尖的群众发现,不知何时,小白和A已悄然退群。

信息多而劲爆,杜子犹使劲往下翻屏,目不暇接,大拇指都快抽筋了。小白不是真实存在的人?不,这不可能,转给他电影票的人,昨天和他打了那么多字交谈的人,当然真实存在。看到有人在群里嚷嚷小白她们逃走了,他放弃往下刷,先回到和郑铎的聊天框——正是郑铎友情提醒他察看群聊——打出一句话:“你回群是因为我昨天问到小白吗?”

“对啊。你没头没脑地问那么一句,我有点好奇嘛。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你确定吗?群里的确不是你朋友清风?”

“绝对确定。我们现在就在一起呢。还有她男朋友。她都快气死了,说没见过这种奇葩事件。你和那个小白怎么回事?”

杜子犹没有回复,径自点小白,拨打语音通话。拨不通。从刚才开始,他再也无法向那边发消息。他被删除拉黑了。如果不是微信时代,他至少会有对方的手机号。

深重的无力感席卷上来,他看向高铁车窗外荒芜的田野。他旁边坐着个开了外放看言情片的女人,如果是平时,他肯定会提醒对方改成耳机。隔着几个座位的老阿姨们以高分贝闲聊,和电视剧的声音形成对抗。穿衬衣马甲的列车员推车走过。“零食冰激淋有需要的吗?”她的白衬衣袖口露出一厘米黑色打底衫。杜子犹恍然想起他背包里的羊绒衣裤和一并装着的胸罩。到了现在,唯有那些衣物成了能证实小白存在过的证据。要不然,他简直要怀疑这是网络深处某个没有实体的精灵神怪的恶作剧。会有这种不着调的想法,也是传奇小说写多了的缘故。没有人能证明微信背后必定是个人,不是吗?这个时代的妖物们,说不定就是以这样曲折的形式存在。她叫小白。巧得很,让人想起西湖的白娘子传说。在雨天的西湖,他与她终究错失。

回到上海,周末还剩半天。他不在的这一天半,家里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昨天姑父不知被下了什么蛊,买了只近两万元的台灯回来,说是红外线,照了能治腰腿疼。姑姑暴怒,和他大吵一架。杜子犹回到家,姑姑仍在唠叨个没完。我要去旅游吧老头子心疼钱,现在买这种狗皮膏药他又不心疼了,家里的钱难道是捡回来的?!姑父闷声不响,杜子犹也不接话,暗道自己算是逃过一劫。要是他昨天在家,难免尴尬。不过,他如果在家,也许他们不会吵得那么凶。

最终结果是姑父让步,出门去退台灯。杜子犹不想留在家里听姑姑复读机一样的诉苦,便带着笔记本电脑出门,打算去图书馆的阅览室写稿,对姑姑则说是去工作。姑父推着自行车,和杜子犹并肩走到小区门口。姑父早在四十多岁头发就全白了,从此干脆剃成光头。他看起来有一阵没去理发,脑后一圈白色发茬,前额仍维持铮亮。杜子犹想要安慰姑父几句,只是无从说起。两人在小区门口道别,姑父跨上自行车,绑在后座的台灯纸盒随之颤了颤。

在图书馆,杜子犹没有立即打开文档,而是刷起了清风的微博。其实在回程的火车上他就用手机看过了,旅途上信号不好,形成支离破碎的印象。和小白自称的一样,清风是普拉提教练。区别在于,她是个爱吃甜食的普拉提教练,那是A在群里的属性。小白和A果然是同一个人吗?不管背后是一个还是两个,为什么有人愿意不嫌费事地做这种手脚?

清风微博最新的一条,用九张对比图说明了她被抄的事。小白那条被郑铎看到从而导致败露的聊天记录,发生在杜子犹一番折腾拍服装照的下午。说是走不开,却在群里发健身自拍,真不知道她的脑回路是怎样的。大概是吃准了杜子犹当时无暇看群吧。不难看出,每次小白发在群里,清风微博照右下角的水印都被切掉了。

越看越心烦,杜子犹关了窗口,开始写稿。他心里有个细微的声音说,抄人设算抄吗?抄创作才算抄吧。

那次和良老师的见面还有后续,以杜子犹从未想到的形式。

他闲时逛豆瓣,看到友邻转的一个帖子,说是“新派《聊斋》好好看”,点进去看,觉得莫名眼熟,然后回过神,咦,这不就是自己应聘编辑助理时发过去的小说片段吗?他的小说原本就用了章回体,一章可以当一则短篇看,对他自己来说,那是主人公的漫长冒险中的片段,如今被起名为《棋痴》,当成单独的故事贴出来,就像是自己做的梦的一节被人拿去展览,或是自己的肢体的一部分被人作为标本钉在墙上。比起气愤,他更多地感到被分解被截肢被装框被展示的不安。他点开发帖人的英文名ID,那人有四五千粉丝,谈不上有名。该ID记录了大量的观影,没有评论只有打星,此外就是隔一阵发一篇小说。每篇小说风格迥异,无从判断都是抄的还是其中有他自己写的。光从ID和头像,看不出对方是不是良老师。也可能是那家公司负责收面试邮件的什么人。

杜子犹当然可以在火锅教群里贴出链接,然后圈良老师,加以质问。他也可以加对方私聊。但无论哪种做法都会暴露,群里的KK就是那个良老师说不定都已不记得的失败面试者。何苦自取其辱。

他怀着难以形容的情绪关注那个帖子的后续反响。七八次转发,十几个赞,一两条回复。在聚集了影视文学爱好者的巨大的池塘里,甚至算不上一丝涟漪。

杜子犹在阅览室里啪啦啪啦打了三四千字,毫不顾忌附近几张桌子的人对他的键盘声报以嫌弃的目光。写完一章,他整个人往椅背一靠,自觉颈椎僵硬而心神荡漾。现实对小说的影响,总是以作者无法自控的形式呈现。这一章,叫作“碧玺”的新人登场,不,应该说是新妖。和前面一百多章动不动就色诱男主角的妖精们不同,碧玺虽是妖,爱慕的却是上一章登场的蛇女白如曦。至于为什么早先冒出个蛇女,多少是潜意识作祟。

碧玺是晶石幻化,没有性别和实体。为了接近白如曦,它变成了少女,得以光明正大地喊白“姐姐”,追随其左右。杜子犹在飞速打字的过程中短暂地想起电影《青蛇》的一幕幕场景,但更多地占据他的心神的,却是他自己那张朦胧的照片。雨天灯影里的白衣女子。手指起落的间隙,他不觉恍惚,自己果真是自己吗?他是杜子犹,是网上的“KK”,是他笔下第一人称的书生杜梦虹,除此以外,是不是还有更多的他,尚未被命名?

郑铎发来一连串微信,问他和那个小白怎么回事,有没有被骗财骗色。看其语气,仿佛男人被骗色也是损失。他回,我们不熟,就聊过几句。他想问,清风和你只是朋友吗,她真不是你女友?但群里早有人问过,被清风和郑铎各自否定。那边郑铎又说,这事也真是邪门,见过抄的,没见过这样抄的,一般都是抄微博想做网红,哪有跑群里玩什么虚拟人生的。

杜子犹不是没有注意到,群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良鑫”良老师却少见地没加入讨论。要么是他正在赶剧本没看群,要么是……杜子犹制止自己的思绪,觉得未免想太多。小说家的想象力容易跑偏。与此同时,在他的心里,小白和碧玺不知怎的重叠了。网络时代,呈现即实体,照片即真相。要想获得一段人生,有时只需要用一系列图像做出证明。他甚至开始同情她。不管那个ID的背后是个怎样的人(甚至非人),她并没有做任何害人的事。把他喊到杭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不是吗?

他沿着熟悉的路往家走,路过面包店、香烟店、蔬菜店和水果店。这一带十几年间毫无变化,他刚经过的羊绒衫店每年只有冬季开张,夏天就变成了鞋店,由两个老板轮流经营。

应该对姑姑说,山东买房确实比出国旅游来得实际,上海的冬天实在太冷了。他们离家过冬的时候,他可以照顾好自己。他知道姑姑的顾虑在于不擅家务的他,但他毕竟也是奔三的人了。

他进了小区,在楼下刷卡开门。老楼在前些年做了平改坡,又加装了一楼带对讲的防盗门。他很少想起若干年前门后的尴尬一吻,倒是漫不经心地想到过,要是小真的爸爸真的在她毕业后给女儿买了房,那会儿上海房价还没怎么涨,到现在应该翻了好几番。

爬楼梯上三楼。二楼的邻居在炒菜,楼道里充斥着爆炒辣椒的油烟气。自己如果一直没有能力搬出去,难道就像姑姑说的那样,和他们一天天过下去,始终孑然一身?

也许该问问简梅,有没有可能去她工作的电视台,从什么助理做起。

开了门,家里没有平日熟悉的饭菜香,进门处的厨房与餐桌没亮灯,显得冷寂。客厅兼作二老的房间,门关着,他推门进去,看见姑姑一个人坐在大床旁的沙发上。

“姑父呢?”他问。接着发现,本该被退掉的那只模样廉价的红外线灯稳踞床的另一侧,在和衣橱只隔了十几厘米的床头柜上。看来没能退成。说不定老两口又有过不愉快。

“我让他去买点吃的回来。没烧饭。”姑姑示意他在旁边坐下。他摸不着头脑,过去坐了。姑姑的侧脸像在酝酿一场风暴。所以仍是红外灯的余波吗?

“姑父也是好心。”他生硬地说,“你不是经常腿疼吗?”

“子犹啊。”姑姑说。

他的心往下落,胃往上顶,胸腔窒闷。

“你去图书馆的时候,我想着帮你理一下包。”

脑袋瞬间空白。那些衣服。姑姑看见了。她会立即开始怀疑亲外甥是个变态吗?他慌乱地挣扎着说:“那是……”

“你啊,谈了女朋友,也不跟我讲一声。”姑姑的语气是寂寥的,似乎还藏着别的情绪,他分辨不清。

姑父带着酸菜鱼的巨大打包盒回到家时,事情好歹算是搪塞过去了。杜子犹不好一口咬定自己尚无女友,只说“刚开始谈还不确定”。姑姑说,包里的衣服本来想洗了再让他还给小姑娘,看了下标签是羊绒的,怕洗坏了,就这样吧。

晚饭后回到自己房间,杜子犹终于找到空当看手机。简梅问他,昨天说的羊绒衫怎么没下文了?他答,我问了,人家没回我。这时已无心力问简梅工作的事。包括良老师的面试那回,类似的情况有过不止一次,每当有种种外因激发他另辟行业的雄心,很快又有什么事横插一杠,让他迅速变得萎靡。

他坐在床边,打开手机,删掉在浴室戴着胸罩对镜自拍的那张和接下来几张。轮到最后一张,他开始迟疑。这张朦胧的照片,谁也看不出是他。事实证明,连简梅和李恒星也没看出来。留在手机里似无大碍。他起身去翻背包,衣服不在。四下一望,衣服整齐地叠放在五斗橱上。长袖上衣的底下是裤子,胸罩被妥帖地藏在中间。他伸出手,想要抚摸夹在中间的胸罩让衣服表面形成的隐约起伏,随即像被烫到般缩回手。

小白。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真的存在吗?

他走回门边,确认已反锁,又走了几步,拉上窗帘。不足十个平方的房间,承载了他将近十三年的光阴。有了电脑后,他在这里看过动画片、文艺片、色情电影。最后一项观影体验难免伴随单体运动。想到将要在同一间屋里变成大叔,甚至老伯,他不是没有恐慌。他害怕姑姑像家族中的其他人一样罹患疾病,留下他和姑父。他也畏惧自己有一天——如果有可能——组建家庭,从这个房间出去。他的人生太过单薄,以至于无法承载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诸多可能性。

他只能是他自己。

他不想一直做他自己。

一直以来,唯有小说是他的救赎。但今天,仿佛有一线不一样的光照进这个碎花墙纸褪成暗淡灰绿的房间。

他剥下衣裤,没有像昨天在宾馆里那样胡乱一扔,叠好了放在电脑椅上。没有买过正式的电脑桌,放台式机显示器和键盘的是他从前用来学习的书桌,显示器上方的搁板排列着他一度爱读的书,如今书和搁板都被时光染旧。屋里的空调也老了,象征性地往外吐出微弱的暖风。他裸露的大腿很快起了一层寒栗。他再一次尝试直接伸手到背后扣上胸罩,这次成功了。低下头,胸前是两个完美又空虚的半圆。他闭眼套上柔软的羊绒衫,然后是裤子。走到床边,打开衣柜门,他第一次得以完整地注视女装的自己。

小白。你没有消失。你就在这里。杜子犹在心里无声地说。

默音,作家、翻译家。1980年代生于云南,后迁居上海。主要作品有小说《甲马》《月光花》《人字旁》《姨婆的春夏秋冬》,翻译有《摩登时代》《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赤朽叶家的传说》《京都人生》《冰点》等多部日本小说和非虚构作品。

来源:《芙蓉》

编辑:施文

点击查看全文
打开时刻新闻,参与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