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琏的清醒与勇敢

文/向敬之

2000年，中国股市掀起一股激烈气氛，吴敬琏向爆炒股市的躁动急泼一盆冷水。同年10月，针对“基金黑幕”事件，他果敢地发出“基金市场黑不得”的强音。后来，他在解决住房问题上主张多建廉租房，指出城市拆迁工程中按市场价格补偿的不合理，强调春运抑制票价上涨违反市场规律……他经过观察和调研后，提出一连串真知灼见，因冲击到某些人的既得利益，激起他们在话语上的一次次反驳、抨击与炮轰。近两年来，争议者对于“中国经济学家的良心”吴敬琏的言论思想，多有曲解，大肆非议，使之接连陷入“独立董事风波”“间谍门”及财团代言人的境地，更将其划入“保卫富人联盟”，无厘头地渲染，无边际地放大。

作为曾经的高层智囊、中国市场经济的倡导者与推动者，吴敬琏在中国经济改革史上，有着“吴市场”之称誉，是个极具影响力与声望的传奇人物。他以经济规律为根本依据，坚持富民强国的理想，寻求政治改革促成法治市场体系，以一系列前瞻性思考，期待政治平权、法律平权下的自由市场出现。他依凭经济体系的正常运转作为最大前提，推动经济大循环的良性发展，着眼于经济社会在现行制度和利益博弈中的根本性问题。吴氏深处舆论漩涡、应对诘难谣言，释放出坚信世界真理与市场真相的智慧与力量。

朱敏著述《吴敬琏：风雨八十年》（浙江人民出版社2010年3月版），把吴敬琏的经济人生，主要分为怀握红色理想的少年岁月（1930—1949）、“莲”“兰”同生共荣的青年情意（1949—1976）、担当“市场经济旗手”的中年使命（1976—2000）和寻求法治市场的晚年理想（2000年至今），意欲平和冷静地还原时代深意，在大历史的视角中观照吴氏风雨路上的成长和抉择，解密这位“见证时代潮起潮落，走在争议风口浪尖”的老人的市场经济思想，把握其思辨历史原相背后的学术理性与市场良心，清晰地展示了一个纯粹治学、特立独行的智者人生。

吴敬琏出生在一个实业家庭，当时中国正值内忧外患时期。自其曾外祖父开始，外祖父、舅父、母亲、生父及继父，均有着实业救国、科学救国的热切梦想。其母邓季惺、生父吴竹似与继父陈铭德，共同创办了《新民报》，试图从新文化、新理念的方面，启迪民智，维护民权，保障民生，将先辈在思想信仰、精神气质上的熏染，延伸到血缘与意志的传递之中。

父母兴办报业，在当时无论是发行量上，还是内容上，以及对时政问题的敏锐性、责任感，都有着极大的社会影响。律师出身的慈母邓氏，继承前夫遗志与后夫携手办报，不惧威权，激浊扬清，在抗战前后、国统区上，把一张民营报纸办出了五社八版的大影响、高质量，成就了私人办报的红火局面，也取得了现代报业史上女权先驱之嘉誉。夫妻联袂，打造报业劲旅，推动中国法治民主社会进程，除及时报道日寇侵华的事实外，亦对共产党争取和平统一的行为予以了如实宣传。他们希望政府能出台一部“出版法”以保彰新闻出版自由，从而竞选国大代表与立法委员，但在当时独裁专制的国民党时代，无可避免地愿望破灭，甚至深陷于政治纷争，报纸先后歇业停办。这一切，深深地感染了年轻的吴敬琏，他思想激进，追求进步，与接近共产党的二姐夫曾竭力反对父母接受虚假的政治橄榄枝。

初中毕业后，吴敬琏接触了毛泽东言论，经常翻读母亲赠送的《毛泽东选集》，偷听延安电台，受此启蒙，参与救亡，还似懂非懂地接触记载马克思经济思想的《资本论》。建国后，由于身体羸弱，不便于工科的实验操作，吴氏考入了金陵大学文学院，后因养病休学，翌年重读金陵大学经济学专业，慢慢成长为一个具有忧乐情怀的进步青年。他带着新中国需要经济建设的朴素理想，走上了为中国现代经济事业奋斗的慢慢长路。

由于痴迷伟人学说，他大学期间参与过共和国初期貌似激进、实则偏执的政治运动，参加工作后不由自主地批判“中国的利别尔曼”，而当时其父母身陷“三反”“五反”运动被批斗，恩师兼挚友孙冶方宽容地激励他从事经济思考。后来，他遭受了“文革”冷酷冲击，下放五七干校改造，在不断反思与沉淀中，认清了特殊时代狂妄与无知迷失人性的现实，走上了市场经济科学探索的坎坷之道。

“左”毒横流，经济倒退，厄运频至，但无法捆缚有公民责任感和时代担当的思想者。顾准的学术思想与人生风节，彻底征服了吴敬琏。他们一边学外语，一边探索中国的经济命运，挤出点滴时间，想尽办法地思考与探讨，浑然不顾处境危难和时势折磨。他的毅力和勇气，没有被逆境侵蚀消磨掉。他审视国内经济情势，并置之于国际视野下纵横考量，积聚潜能，为后来分析市场体制、考察通胀短缺、打破计划僵局、推行市场经济、促进国企改革等，做了充足的准备。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吴敬琏对价格、市场、民营、国企与宏观调控、法治力度，以及市场与法治、技术与制度的博弈的思索，完全遵循着经济规律与市场要求。为构建中国市场经济体系，他覃思深究，殚精竭虑，待到成果纷呈、众人欢呼时，他却在冷静地思考改革开放30多年的欠缺与漏洞。

吴敬琏一直保持着正直知识分子的坚毅和清醒，坚守着经济学家具有的科学勇气与普世精神，全然不顾犬儒的明枪与权贵的冷箭。他抨击股市投机的潜规则，解剖基金黑幕的孳生链，强有力地针砭滞碍法治市场完善、政经体制改革的不合理的非常现象。吴敬琏解析中国股市之争的利弊，期待法治力量与市场经济结合一体，呼吁抵制杜绝权贵资本主义的侵蚀，以避免转型中的中国社会滑入“拉美化陷阱”的危境。

对于正在崛起的中国经济，吴敬琏头脑是清醒的。即便年届八十高寿，他仍坚持融合智慧、勇气与理性的思想，自始自终地捍卫公平正义下的社会经济发展。国家的强盛繁荣，民众的富裕自由，是吴敬琏执著于市场经济理想的精神内核，也是朱敏受其追求感染、为其描画人生的最初动机。

朱敏对吴敬琏的观察，对其经济思想的理解，除利用较长时间共事的机会体悟外，直接或间接地借鉴吴晓莲《我和爸爸吴敬琏》、柳红《当代中国经济学家学术评传·吴敬琏》等相关内容，并涉及与孙冶方、顾准、薛暮桥、于光远、厉以宁等经济学家的交往或分歧。虽为健在老学者书写传奇人生，但不为尊者讳，不回避其青年时代的错误，甚至连其女曾改名字与挨批斗的父亲划清界限的苦痛无奈之举，都有一定的纪实，从而不难发现传主敢于忏悔、正视错误的高洁，及作者尊重历史、如实记录的品质。在重点反映共和国60多年来经济改革历程中的吴敬琏选择与坚持时，无论是历经十余次经济论战，还是具体到人民币、汇率、房地产、拆迁、春运等社会问题，作者无不真实有效地表现了其在经济思想史上所扮演的角色与姿态。

朱敏密切关注中国经济转轨与制度创新，努力追求财经专业精神与人文情怀，在理解吴敬琏主张“法治”与“市场”联姻的经济思想同时，满怀对老一辈经济学人“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崇敬情愫，初步尝试了这部有关经济改革和经济学发展的个案研究。他既侧重描写吴老个体经济人生的心路历程，又兼顾了一个特定时期人物群像的大写意，便利了我们了解新时期经济学的奥秘与经济学家的作为。稍有遗憾的是，朱敏在塑造吴敬琏丰满形象的同时，对于一直默默支持他坚守自由市场、个人权利事业的妻子周南，轻描淡写，显得单薄。在吴氏挨批斗时，有人胁迫周南与之划清界限时，她要求对方拿出爱人犯有错误的证据来，仅仅这样一句辩白，足见吴氏夫妻“莲（琏）”与“兰（南）”情深意笃，应该说，没有周南的支持与相信，吴敬琏的学术事业必然存有欠缺。

先前写有《大变局》《激荡三十年》《激荡一百年》等畅销书的财政作家吴晓波，在2010年元月北京图书订货会上隆重推出《吴敬琏传：一个中国经济学家的肖像》，撩发了广大媒介、读者殷殷期待与烈烈评论的兴致。不久，吴敬琏前助理柳红著文指出其中有14处硬伤和7处软伤，甚至更多，激起了一场见仁见智的风波，尾随柳后者，还有多位。对于朱敏《吴敬琏：风雨八十年》，是否也有批评者存在质疑和反对，暂时不知，我以为，这有一个值得史实验证、时代辨析的过程。为生者树碑立传，难免为个人情感与意识观念所影响，但不以此为忌讳与牵绊。在亟须强化改革力度、优化法治精神的今天，还原一个真实的吴敬琏似已是时代要求，这也令朱敏能够尽可能地坚持用平实公允的笔墨，写清现代经济社会发展的是非曲直，树正市场经济改革思考者与探索者的公众形象，而不拔高诿过、杜撰数据、捏造事实。惟其如此，才能更好地激励更多的读者在呼唤一个公正理性的和谐社会到来的同时，尊敬传主，也尊重作者。

（原载《云南日报》2010年7月23日）

向敬之，知名书评人、明清史学者。曾在出版社、报社工作13年。曾获中宣部优秀作品奖（最高奖）、全国红色经典作品书评征文第一名。长期在《光明日报》《中国社会科学报》《中国纪检监察报》《南方都市报》《上海证券报》《经济观察报》《新民周刊》等发表书评、随笔，500余万字。出版有《现场与背后》《明史不忍细看》《清史不忍细读》等，以及即将上市《大清定局》《非常明清》《康熙奇局》《雍正迷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