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学立/摄

落花时节未逢君

读宋代诗人宋祁七律《落花二首（其一）》

文/詹子

今天，“时间嗅”来品读宋代诗人宋祁的一首七律《落花二首（其一）》：

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

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

沧海客归珠有泪，章台人去骨遗香。

可能无意传双蝶，尽付芳心与蜜房。

“时间嗅”上周推文《故乡是条清清的河》，是对宋代诗人宋庠七律《重展西湖二首（其一）》的品读。在这篇推文中，“时间嗅”就曾说过，宋庠和宋祁为兄弟俩，年龄仅相差两岁，并有文名，时称“二宋”。宋祁（998—1061）有首脍炙人口的《玉楼春·春景》：“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其中，一个“闹”字，写尽春花繁盛之神貌，卓绝千古，被王国维《人间词话》盛赞：“‘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宋祁也因此被称为“红杏尚书”。

上周的主角是哥哥宋庠，今天的主角是弟弟宋祁。

1021年，兄弟俩结伴回到故乡安州安陆（今属湖北）布衣游学，向当时的知州夏竦投献诗文，以求引荐，宋祁便是凭此“落花”诗在北宋文坛上声名鹊起，后来更成为北宋重臣晏殊的得意弟子。

“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落英缤纷，烟雨蒙蒙，宋祁起笔破题，刻画出迷离凄苦的暮春景象。诗句中“素”“红”皆写花的明艳，典出唐末诗人韩偓的《惜花》“皱白离情高处切，腻红愁态静中深”，却分别以“坠”“翻”等触目惊心的动词为前缀，描摹出美丽短暂、凋零盛大之情状，怎不令人唏嘘？怎不令花伤怀？

用“坠”来形容花落之姿，并非宋祁的首创，晚唐诗人杜牧就曾在《金谷园》中写过：“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杜牧经过西晋富豪石崇的金谷园遗址，看到落花满地，想起当年坠楼自尽的石崇爱妾绿珠。同样的落花时节，宋祁应该也想起了一些难以忘却的故人吧，所以他说“青楼烟雨忍相忘”。

想要忘，不能忘，其中的幽微心思有谁知？宋祁欲言又止，还是把目光投向了落花，“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如果你能读懂落花，也就读懂了我。

这一联可以在中国诗歌史上找到很多的情感共振。“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这是晚唐词人冯延巳《鹊踏枝》中的词句，其中用情的悲伤、挣扎、坚持、执著，是不是与“将飞更作回风舞”异曲同工？明知凋零是不可避免的宿命，“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屈原《楚辞》），偏偏要以最美的姿态飘落，“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曹植《洛神赋》）。纵使即将零落成泥，我仍要“已落犹成半面妆”，尽管仓促间只成残妆，却是我最后时刻能留给世间的最美容颜，细细读来，凛凛然有“虽九死其未悔”的屈子精神。这份执著，在花间词人温庭筠的《菩萨蛮》中也有：“……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独守闺阁的女子原本“懒起”“弄妆迟”，但终究还是“花面交相映”，她不因无人欣赏而放任自己灰头土脸，自始至终都绽放出最美的芳华，犹如“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温庭筠藏匿在美女艳情艳事外衣里的内在士人气节，隐约可见。

在“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中，现当代国学大家饶宗颐读到了南唐宰相冯延巳“开济老臣的怀抱”，尽管苦难悲哀来袭，尽管王朝濒临灭亡，冯延巳仍在尽己所能，为延续南唐命数苦苦挣扎，“虽九死其未悔”；那我们可以在宋祁的“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读到这种忠厚悱恻之情吗？见仁见智，任君驰骋想象。詹子认为是能读得到的。这里“半面妆”有个典故——《南史·后妃传》记载梁元帝徐妃，“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将至，必为半面妆以俟”。

“沧海客归珠有泪，章台人去骨遗香。”安州安陆是宋祁的故乡，落花时节，以布衣之身回到故乡游学，自然感慨万千、眼泪纷飞，因此宋祁自称“沧海客归珠有泪”。这里，他借用了晚唐李商隐的“沧海月明珠有泪”，沧海月明照客归，鲛人泪飞泣成珠，美好和悲伤交杂在一起，就那么直直地奔上心头。故乡依旧繁华，但是故人已远离，只有残花满地、遗香盈袖。

故人难逢，为人生大憾，从这个角度来看，诗圣杜甫比宋祁幸运。最起码，诗圣经历安史战乱后，能在落花飘零的暮春时节，与旧友李龟年重逢于长沙，写下《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落花时节未逢君，其中的伤痛不能说、不可说，宋祁缠绵悱恻的满腹心事，也许就是那散落一地的落花，静静地沉默。那就什么都不说吧，能懂的人，自然都会懂。

“可能无意传双蝶，尽付芳心与蜜房。”昔日春满华枝，鲜花将一片芳香都托付给了辛勤的蜜蜂，最终酿成了甜美的蜜糖；此时烟雨暮春，落花虽残香犹存，却再也不愿意与蝴蝶有任何牵扯了。其中的忠贞专一，令人感佩动容，竟有唐代诗人元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执著况味。

通篇读来，宋祁借落花意象来表达“虽九死其未悔”的献身精神，跃然于字里行间，只是，他献身的对象是谁，我们却不得而知。是恋人？是故人？是知己？是友朋？是君主？是家国？……也许，都有可能，在宋祁心中，这些都是美好的化身，都值得以生命相托。只是，当时年仅23岁、一介布衣的宋祁，何以有如同冯延巳开济老臣的许身情怀？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弦歌不绝的千年文脉，把这种情怀深深地融入了宋祁的血液。

千年以来，这样的热血一直在中国人的身体里腾跃。

詹子，原名詹春华，资深媒体人。工作之余爱好写作，作品散见于国内各知名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