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记
文/于坚
荷马史诗最广为人知的段落的开头是这样的:那些住在雅典的人……(梭伦)
我去过雅典,但没有人认识我。(德谟克利特)
公元前5世纪建造的神庙留下的石头废墟、公元前4世纪建造的神庙留下的石头废墟、公元前建造的绘画陈列馆废墟、图书馆废墟、大学废墟、广场废墟、大会堂废墟、音乐厅废墟、圆形剧场废墟、私家花园废墟、竞技场废墟、豪门废墟、平民屋子废墟、罗马时代凯旋门废墟、拜占庭时代教堂废墟、19世纪完工的正在走向废墟的老教堂、千年前的旧市场留下的摊位、19世纪的破败长街(有几间住着幽灵)。
荒废的老街有一张祈祷的石凳
在黄昏,他时常走下大理石台阶
编织一个花环,并把它挂上他的圣像
一些迷途的羔羊偶然站在那儿,仿佛祈祷
缓慢而呆滞地咀嚼着凋零的花环
……
(扬尼斯·里索斯《隔阂》)
藏在面积大小不一的房间里的废墟——那些古代的残件、旧地板、断臂、独腿、面部被时间腐蚀的阿波罗、海伦石化的乳房、维纳斯的残缺之美,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第欧根尼、阿伽门农等人的塑像被私人或者国家悄悄地转移到自己的幽深仓库、戒备森严的储藏室、密码费解的保险柜、有股莎草纸霉味的客厅、堆积如峭壁的书房、曲径通幽的丛林后院……如果在月光下朝着某家博物馆的窗子一窥,会看见在那些已经清理干净的废墟间,栩栩如生地走动着千年前的神祇,光明正大的私处在发光。废墟并不意味着过去时代的生活方式被抛弃,人们依然像大卫那样爱好锻炼,像海伦那样留着长发,或者像尤利西斯那样迷恋着大海,像柏拉图的祖母那样腌制着橄榄,新居的模式自远古传承下来,依然是框架结构的、沿用数千年前创造的柯林斯柱式或爱奥尼亚柱式。古老的生活形式只是换了部分材料,比如玻璃、铝合金,生活从未中断,手艺炉火纯青,人们通过材料的更迭和技艺的守旧来持续传统,废墟只是“温故知新”的导师、师傅。于是,雅典除了那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废墟,还有永远春风吹又生的街头音乐会、暮色般的紫罗兰花园、20世纪的使用了钢筋水泥和玻璃的框架结构建筑物,挂着腊肠的小餐馆、被激情的手涂鸦的墙壁、卖无花果石榴和玫瑰的少女、死去不久的在案板上等着成为美味的鲱鱼、气味浓烈的胡椒、本地特产的海盐、用祖传秘方炮制的奶酪、刚刚从陶罐里捞出来的腌橄榄、来自穷乡僻壤的流浪汉、某人刚刚出版的诗集、手镯叮当耳环歌唱的作坊、长得像赫西俄德的教授(他的写真雕像流传至今),瞧,就是那位,正坐一处玻璃搭的棚子等着公交车呢;喝多了苦艾酒的萨福粉丝、衣着光鲜的拖着箱子走在人行道上的吉卜赛女郎、在充满神祇和英雄的俊美雕塑的城里从不减肥的胖子们(胖得那么舒服、惬意)、高视阔步的风度翩翩的猫(随处可见)、裹着黑袍的牧师黑人和艺术家——雅典到处都是艺术家,语言艺术家、厨房艺术家、古铜色的艺人、貌似雅典娜的无比自恋的时装艺术家、冰激凌艺术家、鲜花艺术家、餐馆艺术家(大厨、侍者,人人自有绝技。)面包艺术家、奶酪艺术家、火腿艺术家、文身艺术家、手风琴艺术家、泥巴艺术家、舞者、木匠、裁缝、表匠、擦鞋匠、侏儒艺术家、马车夫艺术家、出租车艺术家——他一路上用荷马的语言为我们介绍哈尼亚港口的一家餐馆:“我最喜欢的一家,每个月都要去两三次,那家的羊肉呵!你一定要去,这是链接……”艺术早已超越了它发生以来的那种宿命的鹤立鸡群、“自以为神圣”的做作,成为盐巴式的生活方式。生活就是艺术。“光亮亮的雅典城,头戴紫云冠,人人羡慕……”(阿里斯托芬《骑士》)“只有在雅典,国家才不会妨碍个人生活”(依迪丝·汉密尔顿《希腊的回声》)至今如此。有点像宋代的开封城,我想起来那本《东京梦华录》:“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艺术家根本看不出来,就蹲在那墙脚下,坐在那些玻璃窗子后面,就是那个将自己打扮得像一位流浪汉的小伙子(看不出来真的分文不名还是崇拜第欧根尼)……时间从未在雅典城逝去,各世纪的房间、家具都原样摆在这个城里,两千年以来的各种旧物杂陈,任由风吹雨打。死亡是时间的事情,你不能催它。就是后起的工程,似乎也乐于让雅典保持着一种废墟风格。落日像是一座蛋黄色的废墟,脱离了白昼的强光刺眼的阿波罗风格,向着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夜走去。月光下的街道像是一段段钢琴的废墟,醉醺醺的大学生在那黑暗小巷的残砖上徘徊。幽灵出没,讲着古老的雅典方言。文字并不能完全反映这些种类复杂的口语,通过书本学习到的语言根本不能理解幽灵们说的是什么。荷马是一个伟大的幽灵,他留下的声音被记录成各种版本,充满争议,揣摩他到底说了什么,是雅典学术的不朽魅力。雅典令人迷惑,置身其间,时间发生错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位于时间的哪个点。公元前四百年?四世纪?或者2019年的9月5日?我们订的家庭旅馆属于一个年轻人,他和他的女友骑着摩托来,交给我们钥匙就扬长而去。老掉牙的电梯,只能容两个人。100欧元一晚,里面有7个住过幽灵的旧房间,包浆在木地板上发亮,被谁们的脚印磨得棱角分明。5个阳台,还有厨房、起居室、餐厅、两个卫生间、洗衣机、咖啡壶、锅子、刀子、勺子、盐巴、油和上一拨租客留在冰箱里的牛奶、鸡蛋、三个番茄。衣柜里有股19世纪的霉味。窗子外面古木参天,挂着藤子。对面阳台上走出来一位裸着上身的男子,站了一阵,抽根烟,阿喀琉斯或者奥德赛?结实的腹肌闪着微光,古铜色。厨房里有一只中国制造的咖啡壶。得强迫自己睡上一下,倒倒时差。反常的夜晚,“他们已经忘记了祈祷或魔法”(博尔赫斯《起初两个希腊人正在交谈》),数千年前神庙所昭示的东西如今已成为生活本身,神庙可以隐匿了。
虚假的发明并不能让房屋修葺得更好,
雨落下来,他的膝盖被打湿
书本和报纸也都湿透,在火车站
一个盲人小提琴手站在雨中
当他拉动潮湿的琴弦
他得到的不是音符,而是雨滴
……
(扬尼斯·里索斯《苦涩的知识》)
天亮了,鸽子站在木头电线杆拉出的线条上,晃着小脑袋。旅馆对面的一处阳台上有个肥女在抽烟、喝咖啡、拖着裙子喂鱼,逗着落到晾着的垫单下面的灰鸽子,嘟着嘴模仿它的叫声。旁边的阳台,有些晾着衣物,有的在开花、有些空着,一个接一个,过了这条街,又在另一条街开始。街口杂货铺的楼上就是一个大阳台,后面的跟着排列过去,阳光此起彼伏,阴阳变化,这个阳台光辉灿烂,那个是忧郁的,另一个很温馨,那个是愤世嫉俗的,这个生机勃勃,含苞欲放,那个灰尘密布,坚硬得像是一块监狱用来放风的小球场……千姿万态,无边无际,停泊在城市这片大海上排列成直线的一个个小岛。另一家的栏杆上晾着一床朱红色的毯子,绣着金黄色的图案。地毯下面的阳台上坐着一对夫妇,男的在看报纸,女的在喝着什么。一个赤裸上身的男子站在阳台的一角抽烟。他们显然也发现了我,朝我招了招手。我刚刚来到雅典,正光脚站在垂地窗帘外面沙滩般凉爽的阳台上,有点受宠若惊。我的房间小到箱子只能立着放,阳台却几乎与房间一样大,推开双开门,光明涌入,窘迫立即坦荡起来。阳台上摆着玻璃面板、下面压着棉质桌布的小圆桌、两把篾编靠椅,打扫得干干净净,就像摆在浴室门口的脚帕。不知所措,我来自一个阳台大部分被封起来的小区。从小到大,阳台几乎没怎么用过,要么改成了厨房,要么用来做堆杂物的仓库,要么根本没有,那不是家庭的一个必需品。雅典是个有阳台地方,身体的延伸部分,没有阳台的房子怎么可以住人?事关生命的质量,在阳台上消磨时间是一种日常的生活方式,就像餐桌上顿顿必备的奶酪、面包。雅典人崇拜古铜色,这种肤色来自太阳神阿波罗,到处是古铜色皮肤的家伙。“雅典娜这样说,用金杖触击奥德修斯,使他身上转瞬穿起洗涤干净的外套和村衫,体形变得魁伟健壮。他立即显得皮肤黝黑,下颌周围的胡须呈现出乌黑的颜色。女神这样做完便离去,奥德修斯返回农舍,儿子见了惊异不已,惊恐地把视线移开,以为是神明显现。”(《奥德赛》)大街上、市场、购物中心、海边、船长、流浪汉、贵妇、学生、工程师、教员、编辑、专栏作家、清洁工、小贩、守门人、政客、诗人、出租汽车司机、百货公司的售货员、浪女……一个个晒得闪闪发光,神一般健美,人们以此为荣,酷爱阳光,酷爱强壮有力的身体,腹肌如海岸般坚硬,崇拜阿波罗神。“到了晚年,还像是一个运动员,体格健硕,黝黑结实,身体时刻保持在最佳状态下。他有着匀称、健美的身材,厄瑞特里亚古运动场上的雕塑可以证实这一点,因为这座雕像就是以他为原型雕刻的,几乎是一尊裸体……他经常进行体育锻炼,强健的体魄,完全达到了运动员的状态,耳朵扁扁的,皮肤上涂了橄榄油。”(第欧根尼·拉尔修《古希腊哲学的故事》)希腊有一种假期叫作阳光假期。赤身裸体的人随时可见,让阳光晒黑是一种古典主义。西欧和世界许多地方的人跑到希腊来晒太阳,加入这地方天经地义历史悠久的晒太阳运动,晒得黑黝黝的、无比荣耀的,仿佛被阿波罗上了一道漆,加冕了。古代留下来的雕塑显示阿波罗是个古铜色、肌肉健壮的运动员。不过大胖子,永远晒不黑的人也不少,各美其美。胖子们活得快活自在,大大咧咧地占据着空间,岿然不动。
一家土耳其餐馆,桌子一排排支在人行道边。烤肉、海鲜、香肠、面包、土豆、奶酪、番茄、生菜柠檬、冰水、酒……一堆挨着一堆,似乎每个人都是饕餮之徒,怎么吃得完呐!转眼工夫,一张张丘陵密布的餐桌已成杯盘狼藉的平原,冒着战后的硝烟。旁边是一家市场,一个个摊位上铺陈着从地中海捕来的鱼类的尸体:鳕、鲆鲽、鳎、鲆、沙丁鱼、鳀鱼、蓝鳍金枪、狐鲣、鲭鱼……一条条翻着苍白的肚皮,腥气、怪味、腐味混杂,万物都置身在一口正在烹调中的大锅里。蔬菜和水果种类不多,屈指可数,苹果、香蕉、香瓜、葡萄和无花果。香料就太多了,一盒盒色泽深沉的粉末,叫不出名字,闻所未闻。一位裹着头巾的大娘推着一辆木头车,孙子坐在前面,卖大蒜,一欧元一串。市场的另一端有几家古董店。像水果店那样堆积如山,一个挤着一个,各种各样的家私,花瓶、烟灰缸、眼镜盒、陶罐、左轮枪、碗、勺子、刀叉、肥皂盒、酒瓶……应有尽有,都是家里用的东西,老东西。地下室还有,旧物件挤得人很难下去,稍不注意,一个东西就滚下来。古老的手艺一直流传到今天,做工极好,大部分是20世纪的手艺,价格便宜。旧物太多,不需要奇货可居。买了一个米诺斯风格的陶罐,老板说,至少有五百年的历史。看上去确实像个老家伙。这么多的旧物,人们不屑于造假。希腊没有新过,它一直旧着。西方最伟大的仓库,什么都在,没有遗弃。一切都在着,万物,人、手工、作品……这个地方没有天翻地覆,只是日复一日地炉火纯青。
“寺庙,站立在那里,将其自身展现给人类。只要艺术仍然是艺术,只要神没有从寺庙中离开,对寺庙的理解就始终开放着。”(海德格尔)
在雅典街头乱走,冷不丁就能遇到帕特农神庙,在一群建筑物的右侧,在一堆础石废墟上头、一个窗子所能看见的最远处、一条花枝乱颤的小巷的尽头,一位侍者满载啤酒、玻璃杯和冰水的托盘上面,一只猫耸起在脊背上的山梁后面,一台照相机的取景框里;手机就不用说了,每只手机里都有一座。一处阳台,一家酒吧,广场上、花园里、一家后院的晾衣绳上,一群游客要去的那个方向……“历史给我们的最好的东西就是它激起的热情。”(歌德)真是不可思议,2500年了,这座暗示般的圭臬的框架还在那里,激动人心,培养着判断力、理念,召唤、指示着世界的老年、中年、青年、幼年,婴儿、胖子、盲人、聋子、瘸子、疯子、小偷、强盗、诗人、官员、商人、流浪汉、男男女女……他们正一群群拄着手仗、背着旅行袋,边上的网兜里塞着一个装着冷水的水壶,一个跟一个走向帕特农。这是一种从每个人的千千万万的点抵达一个点的旅行。师法造化,雅典人用的是石头,帕特农神庙模仿了石头,创造出一个直线组成的框架,模仿了石头内在的看不见的质地,那种坚实、方圆、不朽,对于我们今天在世的人确实是不朽,你还能与2500年前的人看见同一件东西,就像看见太阳、星子、岩石、森林、石头、大海……而这并非造物主的作品,是人“认识你自己的”的作品,人自己为自己建造的尺度、标高、准绳、轻重、厚薄、冷暖、中正……永恒的古典主义、保守派,以不变应万变者,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在中国文明中,这种空间化的象征性尺度主要是通过对文的想象和书写来建构。汉字就是中国的神庙,西安碑林可以说是中国的帕特农神庙。)将来的人,后来的人,只是一次次在标新立异中回到这里,回到那种尺度中。就像歌德说的:“莎士比亚的《亨利四世》,即使留给我们的这类作品全都失传,诗和修辞艺术也能凭借这一个剧本而完全恢复过来。”“让我们记住古人是多么的伟大,尤其是苏格拉底学派如何给我们揭示出全部生活与行动的本源和准则,并且还告诫我们不要沉湎于空洞的思索,而要去生活和实践。”“只要我们的学校教育一直把我们带回到古代里去,并且继续不断地推行希腊语和拉丁语的教育,我们就可以庆幸自己,这些作为掌握高度文化所十分必要的课程就永远不会湮灭。如果我们把目光放到古代身上,刻苦地学习它,并且怀着以它来改造我们自己的希望,我们就会感到似乎只有在那个时候,我们才真正成了人。”就像孔子讲的:温故知新,信而好古。帕特农神庙正是一所不朽的学校。
真是非凡杰出的想象力,大地这团盘根错节的混沌乱麻,被想象成一根根直线,总结出一种所向无敌的、利剑般的功能,一切都似乎即刻可以在这线条下迎刃而解。此刻,这些石头垒叠起来的直线依然直指天空,崇高、坚决。某种古老的、永不衰竭的挑战。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第欧根尼、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都出生在这神庙下。2500年后,海德格尔从黑森林专程而来,“那个曾经希腊人聚集在一起的地方”。一列火车响了,从伯罗奔尼撒站驶出,切开了密密麻麻的雅典。
帕特农高于一切,高于雅典,高于大地上所有的丘陵、大海、橄榄树、无花果、蜂蜜、奶酪、图书馆、歌剧院、市场、摩天大楼、火车站、神庙、教堂……下面东正教教堂的钟声响起,不像在西方的城市是最高的声音,这些零碎的声音在下面,像是小鸟的叽喳声。宙斯的座位。屹立在阿克罗波利斯山的石灰岩高岗上。公元前447年建造的。用大理石凿出的圆柱横梁垒叠、铆接起来,曾经供奉着雅典城的守护神雅典娜女神。此刻只剩下一个矩形框架,有点像昆明郊区的没有砌墙的烂尾楼。这么说并无不敬,这种长方形的框架如今已遍及世界,从罗马到印度,从马其顿到远东,从昆明到京都……原型是轻微的米黄色石头材料,粗糙的表面有点像莫奈画的大教堂系列里的笔触,在落日的反射中,呈现为纯金色,仿佛真是金子打造的。
站在阿克罗波利斯山的峭壁边缘俯身看去,下面的街道像是一条条小溪。雅典城展开在平原上,蛆虫般地蠕动着,闪烁着,呻吟着,做着自己的小事。地中海在南方的天空下,灰蒙蒙,等待着什么。全世界的智者(那些想问“为什么是希腊?”的人们)都涌向这座神庙,在阿波罗的天空下,心怀敬畏,扶老携幼,列队而行,摩肩接踵,挤挤攘攘,战战兢兢,担心着那些柱子会不会突然倒下来,柱子不是整根的,是一截一截地拼接起来。已经倒掉一些,这是一座废墟,希腊人正在修复它,安装了脚手架。8点开门,门票7欧元。开门半小时,里面已经水泄不通,到处是举着手机、照相机的手臂,导游大声吼着,许多人仰天长叹,或六神无主地走来走去。有一群穿白色紧身衣的击剑运动员以神庙为背景拍合影,大家高举着剑,欢呼着。这个石头框子没有遮阳之处,阿波罗的阳光之箭密集地、热辣辣地泼下来,逃都逃不掉,只能忍受。这是此地旅游业发明的一种现代祭祀,细节不同,敬畏、崇拜、迷信还是在的。就是从前,人们也是在毒日头下举行祭祀,祭祀并不在神殿里,在外面。“参加酒神祭祀游行的妇女通常头戴常春藤冠,身披小鹿皮,手里拿缠着常春藤、杖顶缀着松果球的酒神杖,敲着手鼓和铙钹,扮成酒神狂女。酒神祭祀游行带有狂欢性质。酒神的狂女们抛开家庭和手中的活计,成群结队地游荡于山间和林中,挥舞着酒神杖与火把,疯狂地舞蹈着,高呼着‘巴克科斯,欧吼’。这种疯狂状态达到高潮时,她们毁坏碰到的一切。如遇到野兽,甚至儿童,她们会立即将其撕成碎块,生吞下去,她们认为这种生肉是一种圣餐,吃了这种生肉就能与神结为一体。”(希罗多德《历史》)“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毛诗序》)不由自主,抹抹嘴就朝着那个方向走。
阿克罗波利斯山不高,山顶没有树木,没有水源,山坡上分布着些羊群般的奶酪色石头,其间长着些枯黄的蔓草。一面是坡地,另一面是悬崖。坡地这边展开着雅典的居民区,悬崖那边可以看见远方的地中海。居民区与神庙之间隔着荒野,并没有连接。孤独的神庙。坡地和悬崖之间还有其他神庙、剧场。通向神庙的门厅、柱廊建立在缓坡上。一群巨柱。两根柱子之间看见的是另一根圆柱,横竖两个方向都是各种直径、尺寸统一的、A到B或C的直线,就像某种从圆规、角尺、米达尺、图纸里长出来的尺寸精确的男性生殖器官。高耸、笔直、抽象、苍白。阴影投下,都是几何形状。高大、重要、威严、自信、绝对,不容分说,只能服从,跟着它走,绝无曲径通幽。谈不上风水,这个建筑本质上是一个战略要塞,一副战斗姿态。它以向上、必胜、终极来庇护,这不是失败者、犬儒、庄子们的神庙。曾经遭遇雷击、日晒、雨淋、掠掳、偷盗、遗忘、毁损、炮击、爆炸、改宗(改为教堂、清真寺),但是那个暗示着数学、几何、设计的矩形框架坚定不移,清晰明确,这一点意味深长。
柱廊尽头是山冈顶部,平坦开阔的山头,地面没有清理过,还看得出初始的荒野,满地的石头碎块、蔓草。原始地面突然耸出一群非同凡响的石头,就像是一个尚未竣工的建筑工地。它一直是这样。保持着开始的混乱。整齐与混沌、形式与原委并存。没有任何庇护,鹤立鸡群,直指天空。出类拔萃的手工切割打磨出的磊磊巨石,坚挺、勃起。等距排列的多利亚式圆柱(其间刻着凹槽)仿佛一直在充血。柱子之间的石头墙不见了,风穿堂而过。大理石曾经被打磨得非常光滑,有一层冷冰冰的月亮色光泽,风吹雨打25个世纪之后,石头重返粗糙。一个白色的长方形框架,由46根顶端喷出手雕的花束的十米高的大理石圆柱组成。框架确立,然后为框架文身,雕梁画栋,令这个框架看上去不那么呆板。这种画栋雕梁与李煜歌咏过的不同,李煜的画栋雕梁,框架与文身浑然一体。帕特农神庙的框架太强大了,以致大理石表面的细节、那些精心设计的装饰物容易被忽略。它旁边的伊瑞克提翁神庙有一面的柱廊上的圆柱被整根刻成了女神形象,六根柱子,表情凝固的女子,仿佛从山冈下的市场走上来,换了衣服,刚刚复位。这使得伊瑞克提翁神庙不像失去了神像的帕特农那么枯燥,但也显出平庸。“希腊人的悲剧合唱歌队却不得不在舞台形象中认出真实存在的人。扮演海神之女的合唱队真的相信自己看到的是泰坦巨神普罗米修斯,并且认为自己与剧中神祇是一样实在的。”(尼采《悲剧的诞生》)
帕特农神庙离概念只有一步之遥,如果没有那些惟妙惟肖的雕塑为这个框架文身,它就是一座枯燥的空间性概念。可以放进任何一张图纸。“深沉的希腊人,唯一能够承受至柔至重之痛苦的希腊人。以这种合唱歌队来安慰自己。希腊人能果敢地直视所谓世界历史的恐怖浩劫,同样敢于直观自然的残暴,并且陷于一种渴望以佛教方式否定意志的危险之中。是艺术挽救了希腊人,而且通过艺术,生命为了自身而挽救了希腊人。”“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说,比喻并不是一个修辞手段,而是一个代表性的图像,它取代某个概念、真正地浮现在他面前。”(尼采《悲剧的诞生》)
砾石嶙嶙,很容易绊倒。太阳酷烈,晒得头晕。好在高处多风,偶尔掠过,即刻凉爽,仿佛是来自神庙本身,希腊的风神阿涅弥伊,有四个身体,北风神玻瑞阿斯、南风神诺托斯、东风神欧洛斯、西风神仄费洛斯,都是星星之神阿斯特赖俄斯与黎明之神厄俄斯的儿子。风来了,就找块石头坐下,喝口自己背上来的瓶装水。这些石头是山上的原石,依然深嵌在山体中。或许从前雅典村庄里的牧羊人也来这里坐过,听着石匠们叮叮当当地凿击之声,一只老鹰飞越神庙,天空高蓝。苏格拉底或者柏拉图来请求神谕的时候也坐过,说不定。“你们当然认识凯勒丰……有一天,他竟然去了德尔斐,向那里的神提出这个问题。先生们,我在前面讲过,请别打断我的话。他问神,是否有人比我更聪明。女祭司回答说没有。”“最大的祝福便是通过疯狂来到我们身边的,他是众神赐予的礼物。因为德尔斐女祭司和多铎那女祭司处于疯狂的状态时便能给希腊人带来巨大的利益,但在她们清醒的时候却不能。”(《柏拉图对话录》)
“弗洛伊德终于站在了雅典卫城,与在他之前的许多其他人一样,他被一种虚幻感冲击了。他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在某些方面似乎还没有他从想象中所获得的体验来得真实。”弗洛伊德指出:“一个了不起的想法突然进入我的脑海:那么,这一切确实存在,就像我们在学校学到的!”“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能够找到那些我们一直寻觅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如果我们去往希腊尚存的地方,拜访这土地、天空、海洋和岛屿,拜访这被遗弃的庙宇和神圣的剧场,是否有一天我们能找到答案?”(保罗·杜若《海德格尔的希腊之旅》)
宙斯神殿数学自虚无涌起
几何的骨头朝向天空
给一切以尺寸《论日月的大小和距离》
阿利斯塔克算出α=3°
暴风雨在闪电中被柏拉图整理成直线
无望的卷尺日夜测量着荒野
英名千古神叫做宙斯
最后的数据尚未到来
闪即逝的是一块阴影
去迦太基的船就要开了
汽笛响起时太阳暗了一下
市场密集在山坡上,像海浪一样拍打着帕特农神庙。很容易感受到“人类”这种概念。似乎全世界的人都来了。卖腌橄榄的、卖木瓢的、卖水的、卖盐巴的、卖胡椒的、卖鱼的、卖羊肉的、卖面包的、卖珠宝的、卖瓷器的、卖钥匙扣的、卖金项链的、卖古董的、卖花的、卖床单桌布的、卖拖鞋的、卖旧唱片的(我买到一张科恩年轻时的专辑)、卖碗的、卖花瓶的、卖酒的、卖烟的、卖玩具的、卖洗澡用海绵的、卖手杖的、卖磨脚石的、卖书的、卖圣像画的、卖肥皂的、卖药的、卖围巾的、卖手镯的、卖皮鞋的、卖皮包的、卖裙子的、卖内衣的、卖二手衣服的……“他的衣服以白色为主,干净整洁,被褥也是白色的羊毛制成的。”(第欧根尼·拉尔修《古希腊哲学的故事:毕达哥拉斯》),这种衣服还在,有家店只卖白色的衣服。古老的买卖,一眼看去,光怪陆离,时髦新鲜,其实都是基本的、关于日常生活、关于美、关于尊严、关于信用、关于趣味、关于好玩、关于友谊、关于爱、关于舞蹈……的东西,只是质量、做工、包装、样式与古代不同,胡椒装在小塑料袋里,盐巴也是。陶器店里的东西每个底部几乎都有作者的名字,艺术不是什么孤芳自赏,美,做工精湛,也要卖得掉。有一家卖圣像画的店,画师白发苍苍,随心所欲不逾矩。古希腊人流行的亚麻布、套衫、长裙、地中海蓝、橄榄绿、纯白、柠檬黄……依旧抢手。橄榄、奶酪、火腿可以直接伸出舌头去尝。世界各地的游客各自拎着塑料袋逛来逛去、鱼群般地穿梭,激动得发狂,精美又实用、富于想象力,想买的东西太多,这些手艺从7000年前的米诺斯传到现在没中断过,日常得就像天空一样。
那小贩来了,浑身上下
仍满是旅尘。他“香油!”“树胶!”
“最好的橄榄油!”“头发香水!”
沿街叫个不停。但到处是喧嚣、
音乐、游行,谁听得见他?
人群推他,扯他,撞他。
(卡瓦菲斯《公元前31年在亚历山大》)
这种古老的市场世界上已经不多了。吉卜赛人的歌队在其中游行,唱着歌,拉着手风琴,弹着吉他,要点小钱。其他乐队占据了各个要塞,教堂门口,街角,广场,弹吉他的、拉手风琴的、独唱的、三重奏、四重奏……一位女士忽然奔跑起来,她的钱包被窃,有人在她前面狂奔,拐进一处不见了。走着,一位老太太拉住我,让我锁好背包的拉链,并示意我要把包抱在怀里。我即刻忘了她的忠告。逛了一阵,我的背包三层的拉链都被拉开,大张着嘴。小偷不要我的照相机和护照,只拿走了钱,他们有规矩,偷得并不那么狠。古老的小偷,偷了几千年,与时俱进,手艺一直高超。没有小偷的市场可不是市场,小偷、骗子和讨价还价令市场充满古老的魅力,这个不是乏味、呆板、便宜的超级市场所能理解的。“有时候,偷窃、通奸以及偷窃庙里的神物也是合情合理的。”(阿里斯提珀斯)无边无际的买卖,大多数买卖后面都有一个古老的作坊,藏着不露面的首饰匠、铜匠、陶匠、木匠、农夫、渔民、糕点师……连锁店不多,钱嘛,每个人都赚一点,赚钱本身是一件好玩的事、手艺,一家独霸所有的买卖,流水线生产,乏味、不好玩。这是一个古老的真理,可惜正在被世界遗忘。市场自形成以来从未停业。只是卖的东西不一样了。表面上浑浑噩噩,其实精心设计,中间的蒙纳斯提拉奇广场四通八达,走散的人可以去那里集合,广场上放着一堆木材般的长条座椅,总是有位子,总是坐着大包小包、筋疲力尽的购物狂,乐手、诗人、小偷、警察、骗子、不三不四的家伙也在转悠。这一带专做走马观花的游客的生意,那一带昂贵精致,接待富可敌国的大款,另一处卖黄金饰品、金光灿烂的老店,一座小秤在收银台上散发着冷光。饭馆又是集中在另一处。侍者们一个个站在外面,向每一个过路者问好,只是问好,并不拉客。一位希腊大叔学会了两句汉语:“好吃!不贵!”古董街也混迹其中,一家里面,站着三个海盗般的大汉,一个戴着墨镜,露着肩膀,上有文身。马云看中了一条铜铸的鳗鱼,问价,大汉拿出手机,对着它讲出一串话来,手机立即显示出汉字:这是一位周游世界的船长带来的,200欧元。我看中了一个陶壶,古董商说至少500年。这是一个毕加索式的酒壶。将方、三角形、浑圆、酋长头像、实用性结合在一起,有某种暧昧的性意味,一种超现实的抽象感、稳定感和荒诞感。可惜的是它水土不服,一到昆明就裂开一条缝。它活着。
雅典市场
大海作乱岛屿不安
梁柱倒下市场再次成为废墟
买卖要继续美人要补妆
古希腊在普拉卡区
现代在蒙纳斯提拉奇市场
他来买盐巴你要糖我在找一把浆
鱼来自地中海布是一位嬷嬷织的
卖黄金的要用秤买果子的要出手
讨价还价小英语人人会说
希腊语不讲这些荷马还在流传
提着袋子的都是老实人
东张西望的是兜售赝品的
背包客流着汗他想要一块肥皂
橄榄色裙子就挂着那儿风也喜欢
来一条吧姑娘那位店主来自威尼斯
他老婆就是卖奶酪的肥娘
那位崇拜柏拉图的教授
忽然扔掉刚刚挑中的小玩意儿一甩风衣跑起来
有人偷了他的钱包
怎么追得上哪那个英俊的贼
就像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的长跑者
鼓起后腿上有一股闪电般的青筋
从前,雅典城是这样建起来的:
我们城邦把军费准备充足之后,应该可以把自己的财富用在这些建设上,它将使雅典的名声永远流传,它将使财富变成活跃的事业,从中出现各种工作,供应各样的需求,激发每一种技艺,推动每一只手,使全城邦的人几乎都能得到工资;他靠自己的资源,既装饰起自己,也养活了自己。
一座座建筑拔地而起,显得异常宏伟,外观优美得难以模拟,因为每个匠人都想用自己的精巧手艺把工作做得比计划更好,建筑的速度更是惊人。每一项工程,看来似乎都需要几代人才能完成,但是这一切都是在一届政权之下的全盛时期全部建成的。据说,有一次,画师阿伽塔科斯得意地说,他作画又快又不费力。宙克西斯听到以后就说道‘我却要用很长时间。’因为制作时省工图快就会使作品没有持久的力量也达不到完美。
他就向人民提出一项规模宏大的建设计划;这项工作要用很长时间,要投入许多种工艺,这样一来,留在城邦的人,也不亚于水兵、戍卒、陆军,同样有了借口。可以从那笔公款中得到一份好处。因为,要用到的材料有石头、黄铜、象牙黄金、紫檀、柏木,而制造和加工这些材料的行业又要有木工、铸工、铜匠、石匠、染匠、金匠、象牙匠、画匠、刺绣工、浮雕工,以及监督押运人员、商人,在海上有水手、舵工;在陆上又要有造大车的、喂牲口的、赶车的;还有编绳子的、织布的、制革的、筑路的、开矿的。各行各业,像将军带兵似的,都把自己召雇来的工匠编成一个个队伍,有如乐器听任使用者运用或身体听从心灵指挥一样,这样一来,就能按照需要把财富分配和散发给一切不同年龄、不同天分的人。
它将使雅典的名声永远流传,它将使财富变成活跃的事业,从中出现各种工作,供应各样的需求,激发每一种技艺,推动每一只手,使全城邦的人几乎都能得到工资;他靠自己的资源,既装饰起自己,也养活了自己。
每一项工程都十分完美,立刻成为古迹,但是又万古常新,直到今天仍像刚刚建成一样。它像是永世开放的鲜花,看来永远不受时间的触动,仿佛这些作品都被注入了永不衰竭的气息和永不衰老的灵魂。
(普鲁塔克《伯里克利传》)
雅典的街道上到处飘着地中海蓝。人们酷爱这种蓝色,将它渗透到裙子、桌布、旗帜、飘带、围巾……从远处看,地中海蓝很单调,有点发灰。在雅典城里,蓝的丰富性得以敞开,各种深度的蓝,各种肤浅的蓝,青春、光明、快乐,不断地去发现这种蓝,乃是生活的目的。
买了一张票,去帕特农神庙下面的阿迪库斯露天剧场看一场演出。这个圆形剧场建于公元161年,是哲学家Tiberius Claudius Atticus Herodes(提比略·克劳迪斯·阿迪克斯·赫罗德)为纪念他的妻子而建造的。主要上演悲剧。索福克勒斯的《伊迪帕斯王》《安蒂岗妮》、尤里彼德斯的《米蒂亚》《特洛伊女人》都曾在这里上演。还在用。就像剧场建成的年代,舞台后面的墙还是那一堵,历尽沧桑的巨石,锈迹斑斑,像一张老掉的神祇的脸,守望着剧场。扭头就可以看见剧院高处夜空下的帕特农神庙,它被安装了灯,金光闪闪的框架。座位像千年前那样排列,还是石头的,只是换了石头,用机器切割的,更为规整精致,失去了旧座位上那种一坐即英雄的感觉。每个座位上加了个U皮小垫子,比2000年前舒服些。“当他坐在剧场里,不像是一块石头坐在另一块石头上面。”(阿里斯提珀斯),我后来在德尔斐的阿波罗圆形剧场坐过,王座般的石头,要坐稳得有宽大厚重的大象式的臀部,从前坐在这里的都是大家伙呵。四顾,人类如今小了很多,个个形单影只,比骷髅稍胖。这个剧场共有32排座位,可容纳六千名观众。今晚是英国动物乐队前主唱埃里克·伯顿的演唱会。现场座无虚席,来了一些盲人,他们慢慢地摸上来。有点惊讶,很多年没有在国内的公共场合见到盲人了,他们哪儿去了?中老年听众居多,在后面看,一片白发和秃顶。动物乐队是一支风格中正的布鲁斯摇滚乐队,在世界拥有大批听众。摇滚已经老去,正在成为新的古典音乐。远古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并未在希腊消失。吨位很重的埃里克·伯顿的声音回荡在剧场里,他是一个白头发的胖子,缓慢地走出来,仿佛岩石般的声带太长。他唱的不是希腊悲剧。他是伟大的电吉他演奏者吉米·亨德里克斯的哥们,1970年9月18日,吉米·亨德里克斯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去世,埃里克·伯顿在酒店房间发现了吉米生前写下的最后一首歌,里面有一句歌词是这样的:“生命的故事比眨一下眼睛还快。”(见2012年03月30日《今日早报》记者陈宽的报道)之后,跟着若有所思的听众从古代的岩石巨门中涌出来,穿过帕特农下面黑暗中的石头、废墟、橄榄树、已经打烊的市场、空无一人的小巷回旅馆。一条街上沿人行道半躺着几个酒鬼,一群人坐在一家酒吧外面的街沿上,饮酒,望着夜空,其中有个巨乳女子在疯狂歌唱,浑身发抖,头发乱甩。
十点半之后他就一直坐在咖啡店里
期望他随时会出现。
午夜过去了,他仍在等待他。
现在已是一点半,咖啡店已几乎空无一人。
他已厌倦于机械地阅读
那些报纸。他寂寞的三先令
他把另两个先令用于买咖啡和白兰地。
他已抽完了所有的香烟。
漫长的等待已使他疲惫不堪。因为
等待了那么长时间,
他已开始乱无头绪地思考起
他所过的不道德生活。
但是当他看见他的朋友进来——
忧烦、沉闷、思考立即一扫而空。
他的朋友带来意想不到的消息。
他打牌赢了六十镑。
他们英俊的外表,他们优雅的青春,
他们分享的敏感的爱情
全都因牌桌上那六十镑
而重新振作、活泼、充沛起来。
现在带着左右欢乐与活力、感触和魅力,
他们走了——不是去他们体面的家——
(他们的家已不要他们了)
而是去一座很熟悉又很特别的
堕落之屋,他们要了一间卧室
和昂贵的饮料,再次喝起来。
当昂贵的饮料喝完
已将近凌晨四点了,
他们便快乐地沉溺于爱情。
(卡瓦菲斯《两个二十三四岁的男青年》)
“开言对他说出有翼飞翔的话语”,荷马史诗唱道:“在那里没有一个人的智慧能与他相比拟,神样的奥德修斯比其他人更善于谋划各种策略”“宙斯为阿尔戈斯人谋划了悲惨的归途”“宙斯为我们安排了可怕的不幸”“神使涡流回旋的大海一片平静”“神明正在策划惨重的灾难”“神明要我们把辽阔无际的海水从中央分成两半”……希腊人认为“神本身就是智慧”,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是谋划者,设计出一切。“造物者在创造人类的时候,把认识不同事物的才能赋予人类,是为了有益的目的而创作的,眼睛能让人看到万物,耳朵可以让人听到所有声音……”(苏格拉底)这个与《山海经》里面的神不同。“神,天神,引出万物者也。”《说文解字》神是语言出场,文明,以文明之,引出万物,“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希腊人喜欢分出是非,好神恶神,非此即彼,不好不坏的神极少。帕特农神庙建造的时日,中国正是春秋时代,春秋的建筑物在空间中荡然无存,废墟也烟消云散,回归泥巴。人们在大地上找到大量文字,刻在甲骨上、青铜上、石头上,文字保存了中国记忆。同时代中国人的文字已经相当发达,文字成为中国的神庙,碑林是最神圣的地方。帕特农神庙一个字也没有,神庙本身就是文字。在希腊的各个博物馆也极少见到文字。文字在希腊起源相当早,英国考古学家伊文思(Arthur John Evans)在克里特岛发现的泥版残片,有两种文字形式,线形文字A和线形文字B,是在1800年至前1450的迈锡尼文明时期。文字早就出现了,但是只是某种秘密符号,并未普及。他们用空间形式的艺术来祭神。要到柏拉图们的时代,拼音文字才发达到可以用来记录口音。荷马在黑暗的年代里只是游吟在大地上的声音,这个声音被记录下来,已经是差不多五百年后的事了。“一块刻着13 诗行荷马史诗《奥德赛》的泥板出现在奥林匹亚遗址。”“19 世纪晚期,考古学家在埃及的古希腊殖民地Oxyrhynchus(奥斯莱卡)发现了一处由成千上万的纸莎草碎片组成的古代矿床。在其中发现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手稿。这些手稿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 世纪。”
柏拉图时代,被彗星击中似的,“泰初万物混沌,理智出现,才创造了秩序”(尼采《悲剧的诞生》),思辨、智术兴起,各种思辨汹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对论证的热爱”(柏拉图《泰阿泰德》),有个叫埃斯基涅斯的智者,绰号叫作“言辞”。“他们经常走上前去,拷问他的学说,通过各种限制、错误、对比、偏题和烦琐,来为难那个人,令他困惑不已。”雅典在柏拉图时代,几乎是一个观念之城,成为一个哲学家就像在中国的唐朝成为一个诗人那么简单。“他十四岁投身哲学事业……因为他当时发现所谓的文法教师完全不能解释清楚赫西俄德在书里提到的‘混沌’一词的含义”(伊壁鸠鲁),“西蒙是一个鞋匠,他是雅典人。有一次,苏格拉底来到他的小作坊里,与他谈论某问题,他尽可能地把谈论的内容都记了下来,正因为这样,有人称他写的对话为‘皮革的’。他一共写了32篇对话,现存的都是单卷本形式,分别是《论诸神》《论善》《论法律》《论美》《论爱》……我不会因为钱而放弃自由的演讲,这位鞋匠说。他经常在那里与学生一边散步,一边探讨哲学,一直聊到需要用橄榄油来擦拭全身的时间。因此,他们被称为‘漫步学派’。”“命运指引着我奔向哲学。他在雅典将所有的货物处理完毕,接着,开始投身哲学。”(芝诺)
大家都在争论“是,是什么?”。What?知识是什么?鞋子是什么?马是什么?人是什么……泥是什么?“泥是土混合了液体。”(柏拉图)生活是什么?“智慧就是去认识了解分布在万物之中并统治着万物的事物。”(赫拉克利特)什么,然后分类:“生活有三种类型,分别是思辨的、实践的和快乐的,思辨的生活是最重要的。”(亚里士多德)“他致力于探究如下问题,一栋大房子里发生的事情,究竟哪些是善的,哪些是恶的。他在与人辩论时总是言辞激烈,因此时常被人殴打甚至扯掉头发。”(苏格拉底)“境况可以分成两种,分别是快乐和痛苦,快乐是一种平滑运动,痛苦是一种粗糙运动。”(阿里斯提珀斯)“有人说,世界上有多少美好的事物,他追问对方,具体数目是多少,是不是超过了一百。”(墨涅德漠斯)“善可以分成三种类型:灵魂中的善、肉体中的善以及外界的善。国家政体可以分成五种:第一种是民主制、第二种是贵族制、第三种是寡头制、第四种是君主制、第五种是僭主制……”(柏拉图)“罗格斯可以分为六个部分,分别是伦理学、自然哲学、辩证法、政治学、修辞学和神学。”(芝诺)
“如果城邦不能准确区分邪恶之辈和善良之人,那么它就要被毁灭了。”(安体斯特涅斯)
什么是思?思有几种?分析之思、描述之思、记忆之思……“学而不思则罔”,思,孔子只有一句。同时代的中国智慧不讨论是,讲如何。一阴一阳谓之道,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或者确定永远是暂时的,易才是常态。是,在庄子看来,莫若以明。莫若以明,万事万物无是无非地“是着”,“学而时习之”就可以了,中、和是上策,一定要分出是非、对错、类别、界限、定义,非此即彼,只有使用强力,轴心时代之后的世界历史确实如此。
哲学这个词,在汉语中已经诗意化了,失去了它冰冷的数学内涵,仿佛只是巧言令色的玄学。那些汉语的哲学家都不是数学家。汉语是无法数学的,汉语哲学家其实只是次要的诗人。这并不是一种贬低。诗高于哲学,就人生的止于至善来说。
在远古希腊,希腊之前的希腊,大地还是某种未知文明的废墟,无边无际的石头、蔓草、风和闪电、荒凉的大海。人类需要解释活着的意义,需要意义来充实转瞬即逝的生命。人渴望长久,即使肉体消亡,也要有某种不死的象征来持续人类的意义,他是谁?为何住在此地?神庙在空间中一座座建立起来,暗示着意义、真理、概念、形式、框架、模型……柏拉图想到框架的时候也许正盯着帕特农神庙呢,那确实是一个源头性的框架,抽象的数学和几何的当下的空间化,最终抽象者传遍整个世界,这种框架如今满世界都是,空间中、语言结构、图书馆的文本。“只有在希腊人那里,哲学家才不是偶然的。”(尼采)
柏拉图在世的时候,帕特农神庙已经在建,他生于公元前427年,帕特农神庙建于公元前447年,那时候他已经20岁。其他框架正在希腊各地一座座建立起来,宙斯框架、波塞冬框架、阿波罗框架……帕特农神庙就是神的形象、象征。“神也有生命,他是理性的、不朽的;从这一点来说,他是完满的,是思想性的;他不能接受丝毫的恶,能预知世界以及世间万物。但是他不具有人形,他既是宇宙的父亲,又是万物的缔造者,无论是从整体来说,还是从他渗透到万物的各个部分来说,都是如此。按照力量的不同表现,他拥有了各种名字。他们称他为‘帝亚’,因为万物都由‘帝亚’而来,他们说,应当称他为‘策纳’,这是因为,他是生命的源泉,渗透到生命之中;他们把他称作‘雅典娜’,因为他的权能延绵不绝,一直到‘以太’那里;称他为‘赫拉’,因为他的权能不断延伸,一直到‘气’中;称他为‘赫菲斯托斯’,因为他的权能延至拥有创造力的‘火’那里;称他为‘波塞冬’,因为他的权能延绵至湿气之中;称他为‘得弥忒耳’,因为他的权能延绵至苍茫的大地。同样,根据他的其他特征,人们又用其他的名称来称呼他。”(第欧根尼·拉尔修《古希腊哲学的故事:泰勒斯》)似乎是在说基督教的上帝。宙斯神庙框架、波塞冬神庙框架、阿波罗神庙框架、雅典娜神庙框架都是一个框架,都是一个神……这个神是直线的、数学的、几何的、确定的、透明的、没有身体的……“他不仅从埃及人那里学会了几何学,还是第一个在圆周留画三角形的人,还因此用一头公牛献祭。”将这个神抽象成一个直线组成的框架已经是表象的极限,否则这个神就完全无法模仿了。
柏拉图这个名字有宽肩膀的意思,他身材敦实,有一个宽阔的前额。说话的声音低沉结巴,嗓音枯涩。腼腆害羞,恪守规矩,甚至人们从来没有听他放声大笑过。他曾经跟随阿尔戈斯的角力士阿里斯通学习体操,因此,阿里斯通给他取名为柏拉图。他曾经在柯林斯的伊斯特摩斯的地峡运动会上参加过摔跤比赛。曾热衷于绘画与写诗,一开始写的是酒神颂,接着开始创作抒情诗和悲剧。后来柏拉图开始迷恋抽象、形而上。“可以感知的事物,在数量和性质上都不能保持不变……可以思想的东西才是永恒不变的,它既不会增加,也不会减少。这就是永恒不朽的事物的本质,它们的属性总是相似的,甚至相同的。”“每一个理念都是永恒的,它们是抽象的概念,而且不会变化……从本质上来说,理念与原型类似,其他的一切事物则是模仿它们。”(柏拉图)“规则、标准的部分其实就是如何发现真理……必须通过概念才能准确地把握和认知各种事物。”(芝诺)柏拉图迷恋确定性、形式、范式、模式、概念、图形这些东西。“同一个意思,他频频使用‘原因’‘本原’‘种’‘形式’‘原型’等来指称‘理念’。”“罗格斯就是指某一事物是什么或者曾是什么。”(安提司特涅斯)他们着手创造概念,追求那种看不见的、确定不变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透明的、形而上的。他首先是一位数学家。“他认为灵魂是不朽的,可以通过轮回方式附着在肉体上,它的本原是数字性的,而肉体有一个几何性的本原。”(第欧根尼·拉尔修《古希腊哲学的故事》)“不懂或者不知道几何学的人就不该进入哲学家的殿堂。”“欧几里德几何学以及摆在每一个初学者面前的几何学,还不过是几何学的一些初步的要点,然而,它却是哲学的最完善的引言和入门。”(歌德)
柏拉图们追求“清楚”,将一团乱麻的现实整理成各种直线。“我们应该仔细思考那些清楚无疑的事物及其背后的目的,要将它们作为所有观念的标准,如若不然,所有一切都会陷入混乱,充满不确定性。”(伊壁鸠鲁)“一个儿童开始认识到,不可见的一点必然在可见的一点之前,而且在他能够用铅笔在纸上画出来之先,就已经知道两点之间以直线为最短时,他就会感到自豪和乐趣。他没有错,因为他已经使得一切思想的源泉对他开放。理念和现实,力量和行动都变得清晰起来。哲学家没有给他带来新的发现,可他作为一个数学家,就已经给自己找到了一切思想的基石。”(歌德)中国思想则是这样的:“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庄子)
“阿勒克西斯在《厄昌姆匹俄多洛斯》中是这么写的:A.我的肉体死了,枯萎了,而不朽的东西却升入空中。B.这不是柏拉图的闲谈吗?”
“柏拉图的躯体,安睡在大地的怀抱里,而他的灵魂永远不朽,每个善良的人啊,无论身处何处,都对这位阿里斯通之子心怀敬意,因为他洞悉了神圣的生活。”
帕特农神庙的框架已经暗示了柏拉图将要尽情发挥到极致的唯一、确定性、抽象、形而上、理式、框架、模式。只是神庙开建的时代文字社会还不发达,仓颉生得太晚,口述时代过于漫长,声音作为无形的文字已经相当成熟,无形的声音被视为高贵的灵魂之音,而有形的文字成了粗俗的“外在性技巧”。“原始的言语乃是文字,因为它是一种法则,一种自然律。最初的言语在自我显现的最深处被理解为他者的声音,被理解为命令。因此,文字有好坏之分:好的自然的文字是内心和灵魂深处的神圣铭文;堕落的人工文字则是被放逐于肉体的外在性中的技巧。这是柏拉图模式的最深刻变种:灵魂的文字和肉体的文字,内在的文字和外在的文字,良知的文字和情感的文字,因为存在灵魂的声音和肉体的声音。”(德里达《论文字学》)
柏拉图时代,大家各行其说。“我们雅典人自己决定我们的政策,或者把决议提交适当的讨论;因为我们认为言论和行动间是没有矛盾的;最坏的是没有适当地讨论其后果,就冒失开始行动,这一点又是我们和其他人民不同的地方。我们能够冒险,同时又能够在进行这一冒险之前深思熟虑。”(伯里克利)墨尼漠斯从来不说诸如“认识你自己”的话,他肮脏极了,到处乞讨。他说,一切的观点都是虚无。美貌是什么?第欧根尼的说法是“比起书信,美貌是最有用的推荐书”,亚里士多德认为美貌是神的馈赠,苏格拉底认为美貌是短命的主宰者,柏拉图认为美貌是与生俱来的优越,忒俄弗拉斯托斯认为美貌是无声的欺骗,忒俄克里托斯认为美貌是象牙一般昂贵的罚金,卡尔涅阿德斯认为美貌是没有守卫军的国王。与柏拉图一派意见相左的人也非常多,一个老妇人骂泰勒斯:“泰勒斯呵,就连眼前的东西,你都看不清楚,你如何能知道天上发生的事?”持独断论的皮浪一派“对一切证明、标准、迹象、原因、学习、运动、产生,还有某些本质上就是善或恶的东西都持否定态度”。第欧根尼认为“柏拉图所谓的讨论完全是在虚度光阴。”(希腊语,光阴与虚度是同一个词根)他经常与柏拉图抬杠。他去参加宴会,看见柏拉图正在吃橄榄,他说:“智慧之人啊,你千里迢迢乘船去西西里就是为了吃餐桌上的美味,如今这些东西就在你的眼前,为什么不享用呢?”柏拉图说:“我以诸神的名义发誓,我在西西里也吃了很多橄榄和其他食物。”第欧根尼又说:“那你为什么要去叙利亚?难不成阿提卡当时不能生产橄榄?”而另一个版本是这样的:有一天,他正在吃干无花果,刚好遇见了柏拉图,于是,他说:“你也可以享用它。”柏拉图接了过去,吃掉了它,他说:“我说的是‘享用’,不是‘吃’。柏拉图将他称为一条狗,他说:“是的,我曾经回到那些出售我的人那里去。”柏拉图从不向人乞讨,有人因此斥责他,对此,第欧根尼说:“那个人也会乞讨,但是,他乞讨的时候会把头紧紧挨着你,免得其他人听到。”有一天,柏拉图邀请一些来自狄俄尼西俄斯的朋友去他家里,第欧根尼踩着他的地毯上说:“我踩在柏拉图的虚荣上。”
到了罗马时代,柏拉图依然是作家调侃的对象,卢奇安在《真实的故事》里写道:“面包,长在那顶梢儿上,像蘑菇似的。城郊四周有六十五眼清水泉,六十五眼蜜泉,还有五百眼香水泉,略小些,此外还有七条奶河,八条酒河……那儿有个极好的草坪,四周都是密林,长着各种树木,可以给躺在树下进餐的人遮阴。他们的卧榻以鲜花铺成,清风是侍者,给他们端盘上菜……这个宴会场所的四周,长着许多透明的大玻璃树,树上不结果子,倒结出许多酒盅,各色各样,大大小小,一应俱全。谁来赴宴,只消摘取那么一两只酒盅,放在座边,马上注满酒。他们就这样喝起酒来……他们边吃边饮,边奏乐边唱歌消遣。唱的大都是《荷马史诗》。荷马本人也在场……他们的合唱队由少年男女组成,领唱的人是洛克里斯的欧诺摩斯,莱斯博斯的阿里翁还有阿那克瑞翁和斯忒西科洛斯。我在那儿亲眼看见有他,海伦已经和他和解。他们的歌声一停,天鹅、燕子、夜莺组成的另一支合唱队出场,它们一唱起来,清风就领着整片树林伴奏……他们讨人喜欢,乐乐呵呵,会吃会喝……众目睽睽下男人或女人公开交合,丝毫不以为耻……只有苏格拉底赌咒发誓,说自己和年轻人接近从来是干净的。可是大家全知道他是昧着良心说假话。其实许阿托斯和那耳略素斯(苏格拉底的男性情人)早已多次坦白,可他仍矢口否认。妻子在他们是大家公有,谁也不忌妒谁,在这点上他们高出柏拉图一招。而且,谁想有孩子就有孩子,没人反对。……伊索也在场,大家把他当作逗乐的人。西诺珀的第欧根尼的作风已经改变,他已和妓女拉伊斯结婚,醉后失态,常翩然起舞。……唯独柏拉图不在,据说他住在虚构的城邦中,正在受他自己拟定的政体和法律管制。”
第欧根尼认为,真正的公民生活,就是生活在世界中。他赞同“共妻”,所谓的婚姻,就是男人说服女人与他们一起生活。在他看来,无论是吃动物的肉,还是去神庙偷窃,都不是荒唐之举,就连吃人肉也是正常的,有的外邦人的习俗也清楚地反映了这一点。他认为,通过正确的推理就会发现,万物是互相渗透的,肉存在于面包里,面包存在于蔬菜里;至于其他东西,也可以通过肉眼看不见的分子渗透……他对音乐、几何学、天文学都嗤之以鼻,认为这些东西毫无益处可言。贫穷,谁也不必以承认自己的贫穷为耻,真正的耻辱是为避免贫穷而不择手段。可惜,第欧根尼不认识颜回和庄子。
第欧根尼很奇怪:“文法学家热衷于了解奥德修斯所患的疾病,但是,却毫不关心自己所患的疾病;乐师们为竖琴调节琴弦,放任自己的灵魂和性格处于不和谐的状态;数学家专注于太阳和月亮,却忽视了周围的事物;演说家义愤填膺地探讨着正义,却从来不履行它;爱慕钱财的人斥责金钱,事实上,却趋之若鹜。有的人称赞正义比金钱更伟大,却非常羡慕大富大贵之人。人们为了健康献祭给诸神,与此同时,在行祭祀的过程中又胡吃海喝。他很奇怪,奴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人狂吃,却从不在宴会上偷取任何食物。”一个人正在通读一篇很长的文章,当卷尾处出现了没有文字的空白时,第欧根尼高呼道:“加油吧!朋友!已经可以看到目的地了!”有人曾试图通过三段论来证明自己是有角的,第欧根尼抚摸着对方的额头,说:“但是我没看到。”有人说,运动根本就不存在,他就站起身来,到处走动。有人探讨天象时,他问:“你从天上来到地上花了多长时间呢?”亚历山大大帝曾问他:“难道你不害怕我?”第欧根尼反问他:“那么,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亚历山大说:“好人。”他说:“谁又会怕好人呢?”有人问他:“对人来说,什么东西是最好的?”他说:“拥有言论上的自由。”“狄俄迪西俄斯开始研究快乐理论,这是因为他身患眼疾,不再认为痛苦是无所谓的”,阿里斯通认为,人生的至高目标是面对德性和邪恶之间的事而毫不动心的生活,不加区分地对待它们。有点庄子的意思。
“哲学就从为‘伟大’立法开始,就是说,哲学与一种命名活动紧密相连。‘这是伟大的’,哲学如是说,从而使人类超越了其难以驾驭的盲目的求知欲。它通过伟大这个概念抑制了这种欲望,特别是它认为对于事物本质和核心的最伟大知识是可以达到的,并且已经达到。”(尼采)无论柏拉图还是亚里士多德或者第欧根尼,他们意见不同,但出发点都是一个,某种天真的人道主义,“人是万物之灵”(第欧根尼),爱人,尊重人,人要如何生活才是生生的、德性的、善的、美好的或者正确的。哲学,无论关心形而上还是形而下,都是关于如何生活更好。“我们应该弄明白,家里究竟发生了哪些好事和坏事。”(苏格拉底)“他们为了生活,而不是为了博学而从事哲学。”希腊“哲学家对生命和此在( Dasein)所做的判断,在内涵上要比一个现代判断丰富得多,因为他们所面对的是一个丰富完满的生命”(尼采)。
古希腊的思想像儒教一样,有中庸的思想,追求适度。“切记,不可过度,任何美善都来自恰当。”(泰勒斯)“切勿过度。”(梭伦)“什么是年轻人的德性?不要过度。”(苏格拉底)“所谓美好,就是克制开出的花朵。”(芝诺)
法伯里诺斯在《历史杂记》中说,柏拉图是第一个在论证过程中使用问答法的人。他还首次将神意、性质、元素、辩证法、正反、椭圆数、边界的平衡等术语运用于哲学。柏拉图们不喜欢诗人,讨厌荷马,诗是反对直线的。赫拉克利特声称:“应该把荷马从各种大会赶出去,还要鞭挞他;还要用同样的方式对待阿拉基洛斯科。”柏拉图、苏格拉底的直线、尺规在他们自己的时代并未大行其道。柏拉图跑到西西里去,试图说服僭主狄俄尼西俄斯,赐给他人民与土地,在那里实现他的理想国的宏伟蓝图。虽然狄俄尼西俄斯嘴上答应了他,但是,却没有采取实际行动。柏拉图试图发动革命,被抓起来,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朋友给僭主写了信,才被释放,回到雅典。后来他不再参与政治,“尽管他写的对话表明,他的确是政治家。主要原因是,当地的民众已经对其他政治举措驾轻就熟。”“阿卡狄亚人和忒拜人正在建造宏伟高大的美加洛城,曾邀请他前去那里为他们立法,但是,当他得知了他们并不愿意平等地分配财产,于是就拒绝了。”同时代人对他很不以为然,经常揶揄他:“他吃橄榄正像柏拉图。”(橄榄在希腊语里有愚蠢的意思)“你是人,拥有灵魂,按照柏拉图的意思,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测我拥有。”柏拉图有点虚伪,有一天,克塞诺克拉特斯去他家里做客,柏拉图让他帮忙抽打他的小奴隶,这是因为他可怜对方,不忍心亲自打他。他还有些可怕的想法:“对于任何事物来说,一个睡着的人都是毫无价值的。”“世界上最令人愉悦的声音就是真理。”希腊人不吃这一套,柏拉图主义沉入黑暗,几乎被遗忘,几百年后才逐渐浮出水面,在希腊本土以外开花结果,罗格斯最终影响了整个西方,到近代又影响到东亚。“他们只是摧毁了你的身体,而不是真正的你。”困扰西方无数世纪的身体和精神的分裂史自柏拉图始。
两千年后出生的尼采不喜欢柏拉图们的直线:“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曲折地接近自己的目标,一切笔直都是骗人的,所有真理都是弯曲的,时间本身就是一个圆圈。”《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将理念的拥护者称为“对彼界有幻觉的人”,到20世纪,直线主义已经令一些人窒息。福科宣称“理性就是酷刑”,梅洛庞蒂发现,“世界的问题, 可以从身体的问题开始”。海德格尔要找回远古希腊的那个不确定之神。崇拜数学的罗素发生了思想转变:“所有这些,虽然我仍然记得我相信时的快乐,现在看来却大部分是荒谬的,这一部分是由于技术上的原因,一部分是因为我的世界观已经有了改变。我已经不再认为数学在题材上是和人事无关的。我终于相信(虽然是很不愿意)数学是由重言式而成。我恐怕在有充分智力的人看来,整个数学会是显得无足重轻,就像说一个四足的动物是一个动物无足重轻一样。我想数学的超时间性丝毫没有我从前以为它所具有的那种崇高和庄严,而只是由于纯粹的数学家是不谈时间的。在默想数学真理的时候,我再也得不到什么神秘的满足之感了。”
在希腊本土,第欧根尼或者斯多葛派的影响随时可见。第欧根尼不是模式,他是大地上自然生发出来的生活态度,“大块假我以文章”的结果。“他在任何地方都能做任何事。比如说话、睡觉或吃饭。他用手指着用来存放工具的仓库和宙斯神庙的门廊。”“教导克塞尼阿德斯的几个儿子们完成学习之后,就教他们如何射箭、骑马、掷矛和投石。学习摔跤时,他不让教练用训练运动员的办法来对他们训练,而是以拥有好的肤色与体魄作为学习摔跤的目的。这些孩子记住了诗人、历史学家还有第欧根尼本人的各种作品,为了训练他们的记忆力,他还教他们通过一些简单的办法来记住各种东西。他在家里教导孩子们在日常生活里粗茶淡饭即可。他经常让他们留着一头短发,赤着脚,安安静静地待着,甚至不穿紧身内衣,走在路上也不能四处打量。他还经常带着他们去野外打猎。孩子们对第欧根尼也很敬重,经常跟父母称赞他……”“有一次,一个人带着他来到一处豪宅,告诉他,不可以到处吐痰。他听了,清了清嗓子吐了一口痰在对方的脸上,接着,他说,再没有其他地方比他的脸更脏了。”“他看到一个孩子用双手捧水喝,就掏出布袋子里的杯子,扔掉了,他说:‘一个孩子就在朴素这方面战胜了我。’他经常这样论辩:‘万事万物都归属于神。智慧之人乃是神的朋友。朋友可以彼此分享。所以,智慧之人可以享用万物。’”“如果没有了第欧根尼,我的生活反而更幸福。”“本来诸神给了人类简单的生活,但是,人们却努力探索着制作蜂蜜、乳酪、香膏等东西的方法,反而忽略了最本质的生活。”“有一天,一位管理神庙的官员将一位偷了神器的管理员带走了,对此,他说:‘大偷把小偷带走了。’”“有人觉得卡里斯特勒斯是幸运的,因为他从亚历山大那里获得了很多东西,第欧根尼却说:‘实际上,他倒霉透了,因为他吃早餐和中餐的时间都是亚历山大决定的。’”
“我们这里比较随便。”玛丽亚说。她的父亲是一位厨师,她正在雅典大学学习哲学和文学。一位自信的、骄傲的、白皙的、鳕鱼般肥嫩的、长得像毕加索《梦境》那幅画里的女子。偶尔陷入沉思,“她原是说人话的凡人,现在在大海深处享受着神明的荣耀”(《奥德赛》),忽然醒来,发现了桌子上的烤虾,犹豫着要不要再吃上一个,她已经很胖了。玻璃窗子外面热得发白的阳光鼓励她这么做。我们坐在一家1876年开业的餐厅里。11点开始的午餐已经吃了三个小时,还没有结束,在等着甜点。我熬不住,找个角落去小睡了。醒来的时候,法国诗人Guillaume Decourt说:“你就像一个智者,哪里都能睡着。”他的意思是我是一位犬儒,像狗一样随便睡。我以前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我睡过的地方可多了,火车的钢铁夹板上、博物馆外面的花园里、一棵松树下、海边、长途汽车站卫生间外面的长椅上、果园里守夜人搭的小草棚中……“对于任何事物来说,一个睡着的人都是毫无价值的。”睡着的人总是一脸蠢像,表情失去了意义的宰治,嘴歪眼斜,人看上去就像白痴。于是,这个世界咖啡供不应求,避免人们睡着。柏拉图是一位咖啡主义者。
辽阔的大地,宙斯的天空。在飞机上看,希腊半岛比较贫瘠,基本上是石头。岩石磊磊的丘陵、盆地,其间偶尔露出些暗黄色的干涩泥巴,缺水,仿佛寸草不生。地面上爬着些植物,橄榄树、无花果、桉树、松树、少量贴地生长的葡萄。滋养生命的物资主要来自大海,橄榄油只是调料。市场上也看得出来:大量的鱼,少量的蔬菜和肉。蔬菜大约不超过十种,番茄、洋葱、土豆、黄瓜、灯笼椒、大蒜……牛肉、羊肉很便宜,蔬菜和水果相当贵。如果不是大海,这地方很难吸引人住上几千年,柏拉图老往马其顿、意大利那边跑,或许除了学问不待见,还有不好在的因素。要在这种地方活下来,人们得有强大的想象力。大海假我以文章,大海带来无边无际的食物、资料、文化、形而上的、形而下的……几千年下来,希腊反倒不愁吃穿,反而成为世界上最丰富好在的地方之一。世界历史证明,思想总是产生在贫乏之地,如果大地丰饶富足,人们倒不怎么喜欢去根究“为什么”,在着就好。但是,想象力落实在大地上,也会在大地上造出天堂。时间证明,希腊的想象并非虚妄,它确实为世界提供了一种止于至善的生活世界样本。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屈原《天问》)屈原的问是第一问,终极之问。世界还有第二问,为什么是此而不是彼?比如希腊。仁者人也,为什么希腊出现了希腊,中国地方出现中国。都是仁,为什么说法完全不同?造物主雄才大略,让这个地方涌出了四书五经,那个地方涌出来数论派、瑜伽派、胜论派、正理派、吠檀多派、弥曼差派……世界图书馆里,希腊也是汗牛充栋。希腊就是一堆书。荷马、毕达哥拉斯、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柏拉图……这一切为何在一个叫希腊的地方涌出来?“我们居于大地之一隅”,“有如蚁蛙之于池塘”(柏拉图《斐多篇》)。世界为何居然产生了一种“言必称希腊”的现象?这也是一个世界之问。讨论了几千年,书上永远得不到答案。无数世纪,那些求解的人们涌向希腊去,希腊因此成为世界上最古老的旅游胜地,古往今来,世界各地心怀叵测的游客(背着背包、杵着手杖、挎着水壶的堂吉诃德和桑丘、叫作亚历山大的极少数、军队、航船、银行家、海盗、水手、哲学家、波西米亚人、妓女、小偷、吉卜赛人、罗马人、土耳其人、高利贷者、诗人、艺术家、音乐家、手镯匠、石匠、陶匠、纺织娘、雕塑家、舞者、演员、悲剧作者、乔伊斯们、博尔赫斯们……)在巴尔干半岛南端翻箱倒柜,翻遍了每一块石头,每一个根系,每一块遗产。眼神茫然,空手而归的人数以吨计地弃岸登船回家。年青一代纷至沓来,星星般密布希腊半岛,旅游业永不衰退。“两个希腊人正在交谈:也许是苏格拉底和巴门尼德斯。最好我们永远不要知道他们的名字;历史,于是,会变得更神秘也更安静……他们只在一件事上达成一致;知道讨论是抵达一个真理的并非不可能的途径。”人们来到希腊,一边跋山涉水,盯着每一个可能藏着宝贝的缝隙,一边讨论着希腊。希腊旅游并非一般的游山玩水,人们渴望这种“希腊之旅”能够令他们成为希腊人,无论是那种健美的古铜色胴体还是精神生活。1962年的春天,海德格尔加入了前往希腊的旅游团,“所有的青春年代的梦想都实现了。我记事起认得的第一幅版画——我父亲挂在大厅的罗马的版画——现在终于变成了现实。我通过油画、素描、版画、木刻、石膏模型和软木模型,认识了这么久的城市,现在就呈现在我面前。”“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能够找到那些我们一直寻觅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如果我们去往希腊尚存的地方,拜访这土地、天空、海洋和岛屿,拜访这被遗弃的庙宇和神圣的剧场,是否有一天我们能找到答案。”(保罗·杜诺《回到原点:海德格尔的希腊之旅》)
古铜色
卖鱼的人自大海来
没有成为蔚蓝色而是成了古铜色
种橄榄树的人没有成为橄榄色而是成了古铜色
开出租车的人没有成为土黄色而是成了古铜色
海伦是古铜色的如果海风转过她的脸来不言自明
《奥德赛》和《伊利亚特》都是古铜色的
荷马自然是古铜色他的眼睛只看得见古铜色
船上下来的人是古铜色的制陶的人是古铜色的
织布的人是古铜色的躺在海岸上的一家人也是
古铜色的妈妈是古铜色的父亲是古铜色的
儿子们是古铜色的求婚者是古铜色的
太阳不是古铜色的它生产了这种元素
阿波罗是古铜色的如果他走到神庙外面
石头雕的希腊人从前是乳白色的
如今有点发黄——他们都住在希腊
海鸥想成为古铜色的它一直在阳光下飞
死去的人令我们沉思他们为什么选择古铜色
要死的人在跳舞说话唱歌吃饭开会游行做爱
买和卖他们有着古铜色的手
古铜色的心和古铜色的梦
古铜色的餐馆坐在里面点餐的人大部分是古铜色的
令晒得不够黑的人们忧郁在希腊苍白是忧郁的
古铜色万岁古希腊万岁
但黑人并不是那些喜欢太阳的人
卖纪念品的小姑娘晃着一个玩偶跑过来
她说这位晒不黑的玩偶是苏格拉底1欧元
她自己是古铜色的她会成为古铜色的新娘
地球上居然存在着一个叫做希腊的不是书本的空间。飞机落在这叫做希腊的硬物上可怕地一抖,似乎就要四分五裂。幸好没有,穿过呆板的、千篇一律的机场大楼,走到希腊的天空下,热浪打来,几乎昏过去。我来自昆明的晚秋,不适应,赶紧脱掉外衣,只剩下贴身的褂子。雅典已经被钢筋水泥包围了,你无法再像中世纪的拜占庭人那样在穿过荒野的时候,突然看见顶天立地的神庙。古雅典现在藏在市中心,后来者从未想彻底取代它,古雅典现在像是一颗藏在水泥盒子里的珍珠,光芒黯淡,但质量未减。雅典有数万人在写诗,其中一位叫库克斯,他邀请我来参加他的诗歌节。他长得像某家面包店里的面包师,络腮胡,沉思型,胖子。我们在印度认识。他决定再办一个高水平的诗歌节,原来有一个文学节,“但还不够好”。他是一位工程师,写了八年诗,讲雅典方言。经费一部分来自政府,一部分是他自己募来的。不多,参加诗歌节的诗人得自己买机票,落地后他管三天的吃住。我们约好在蒙纳斯提拉奇见面。跟着他穿过帕特农神庙山脚的跳蚤市场,在其中一个摊子上买了一个旧牛皮包,相当有感觉,似乎从前的背者曾经背着它穿过沙漠,或者是第欧根尼用过的包包。二手货很抢手,来希腊的人都是来淘旧东西的,越旧,离古希腊就越近嘛!我们穿过一排酒馆、咖啡馆、冰激凌店、珠宝店、几只正在打鼾的狗、几只深不可测的猫,走去一家希腊本土餐馆用餐,他执意带我们来这里,仿佛是一个民族主义者。有这种风俗的地方已经不多了,麦当劳正在蚕食世界。带点酸味的肉肠(令人想起一位祖母)、原味的烤鱼、奶油土豆羹、柠檬、希腊沙拉、希腊臭豆腐、希腊奶酪、土豆条、烤面包,还有一点大米。突然,手风琴、排箫、阿夫罗斯管和手鼓响起来,一队穿白衬衣、裙子的人从餐馆中间的过道飘过,吹拉弹唱着,一位姑娘摇晃着一只篮子,向客人讨钱,他们是吉卜赛人。
库克斯告诉我,现在的希腊语言还有60%是古希腊传下来的。他就说着这种语言。
“有理由认为真正被称为有文字的社会一直到公元前六世纪和前五世纪才在希腊和爱奥尼亚诸城邦中形成。”(扬·阿斯曼《文化记忆》)希腊文字的历史比口语短了很多世纪(在中国,文字社会至少在公元前11世纪就已经繁荣。),《荷马史诗》是口头传播的。在荷马时代,诗就是神谕,早于公元前520年流传的诗歌几乎都被归于一个叫穆萨尤斯的诗人名下,这些诗被称为穆萨尤斯神谕。神谕没有被记录下来温故知新,有事的时候就问,问罢就回归黑暗,下一次再问。人们建造神庙,神住在固定的地点,并且用最坚固长久的石头建造,让神祇能够永久住在那里。而中国的神是跟着人走的,人在哪里,神在哪里。心神、传神、迎神、安神、出神、劳神、走神、定神、费神、提神、眼神、伤神、分神、留神、六神无主……都是在身体中。
雅典国家博物馆。一个个大房间里全是超人的雕塑,神的化身、完人的标准。“美而卓越”(Kalos Kai Agathos是希腊的古老俗语,既指美好、有力而灵活的身体,也指求胜的意志和对秩序的遵守)模仿了人但不是人,是对人的修改、再塑。夸张的、正确的人,人的尺度。这个希腊尺度直指肉体。“这些面具后面隐藏了一个神祇……让人赞叹的典型的理想性。”“人变成了艺术品,在这里,在醉的战栗中,整个自然的强力得到了彰显,臻至‘太一’最高的狂喜满足。”(尼采《悲剧的诞生》)“希腊的图像艺术是身体的艺术……在自主的希腊城邦所支持的社会形态中,所有重要的事务都以‘面对面’、彼此身体在场的方式加以解决:这是一个‘直接行动’的文化。”(托尼奥·赫尔舍《古希腊艺术》)“从一个‘身体’上到两个‘身体’,从两个‘身体’上到所有美的身体;从美的身体上到美的生活方式的追求,从美的生活方式的追求上到美的诸学问,从诸学问最终圆满上到那个学问——不外乎就是那个美本身。”(柏拉图《会饮》)在这种尺度下,真人永远自惭形秽,必须努力,必须奋斗,必须“锻炼腹肌”,必须自我改造。这里没有一个胖子、瘸子、矮子、瘦子、病人、更没有侏儒,他们被“希腊人”消灭了。奥斯维辛留下来的部分?早在基督教出现之前,原罪就已经被古希腊暗示出来。这些石头人集体传达着一道斩钉截铁的直接命令:人要努力成为这样!斜方肌的、三角肌的、冈上肌肉的、胫骨前肌的、肋间肌的、胸锁乳突肌的、胸大肌的、胸小肌的、肱二头肌的、股四头肌的、腹外斜肌的、腹横肌的、目光炯炯的、青春朝气的、积极进取的、天天向上的、青铜的、大理石的。暗藏在平常肉体下面的各种看不见的比例、数学、几何被赶出来,高度抽象化、典型化、美化,精确得可以测量到毫米。肉欲消失了,超人在石头上散发着冰凉的精神之光。偶尔有几位臃肿残缺者,因为时间腐蚀,美褪去,混沌的肉身重现,引人注目。雕塑外面那些走来走去的真人有些一生都在向这些石头学习,锻炼得就像雕塑,冷不丁绕出来一个,还以为石头动了。过于逼真,弥漫着一种身体和力量的崇拜。“希腊人虽然没有用概念,但却用他们诸神世界透彻而清晰的形象,让明智之士感受到他们的艺术观深邃而隐秘的信条。”(尼采《悲剧的诞生》)每一件都是英雄、烈女,动物也是猛兽、狮子、老鹰、公牛这些。观众,那些凡人也一样,长得像英雄的人不少,高视阔步,昂首挺胸。老人也是如此,一对夫妇,看上去都在80岁以上,似乎刚刚跑完马拉松,绷紧着腹肌,套着运动装,望着一尊大卫发呆。在这里,萎靡不振引人注目。孔子说:“仁者人也。”人,是对动物性生命的超越,这个人不仅仅是身体的人,也是文人。“仁者人也”并不是一种身体规定,而是一种德性规定。庄子那种“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在这个博物馆是完全不可思议的。这是一个概念还原之地。一切看不见的抽象者在此地都成了有质地的事物,英雄、坚固、持久、光荣、沉思、美德、权力……就在眼前,唾手可得,我趁着博物馆昏昏欲睡的守卫没注意,摸了摸“伟大”的小腿,阿加门农的腿,硬邦邦的,一根筋凸起在肌肉的表面。看了一圈,很累,有点千篇一律,暗藏着同质化。柏拉图的博物馆,最精彩的不是人体,而是那些长袍上的皱褶。令人想起吴带曹衣,这是起源,影响了健驮罗,又跟着佛教传入中国。
把背包交给博物馆的存包处。进去后发现可以照相,就回到存包处取相机,存包的是个高个子的年轻人,长得像阿忒拉斯。我取了相机,将包递给他的时候,他的表情有点异样。参观完展览,出来取包再见到他,他的表情明显有点慌张。我没在意,背着包就走,回到旅馆才发现内包里的欧元不见了,某人取走了钞票,留下了钱包。一个希腊故事。辜负了我对“博物馆”这种标准的信任。
拜占庭博物馆。与外面的灿烂阳光和明媚大海夹持着的雅典大相径庭。沉默、虔诚、悲伤、深沉,故意营造出阴暗的氛围,中世纪就是这样?或者这只是博物馆的揣测?那些伤痕累累、金箔斑驳、黑与红、绿与蓝的木质神像画似乎被时间的野蛮坦克碾过,划痕、脱色、虫蛀、腐朽。但是依然庄重,庄重不是主题,而是匠人处理材料的手法,在时间的鞭笞之后,那些圣像像烈士一样更加悲壮,仿佛经历过“十字架苦路”(Via Dolorosa)般令人窒息。阳光和大海哪儿去了?内部和外面对比强烈。博物馆是一座佛罗伦萨式的别墅,1930年成为博物馆。外面的拱门下,一个家族正在阳光中举行婚礼,新郎、新娘、来宾都是一身白,唱歌、弹琴。或许人们想起了中世纪,那正是一种喜悦的形式,在黑暗中喜悦。
灯光昏暗的街道,涂鸦几乎遍及每一道卷帘门和墙,这些门在夜里关着,所以涂鸦出现了,仿佛站街女郎涂抹在眼帘上的眼影。一些门厅外面的台阶上睡着人,不知道他们是因为无家可归,还是因为信奉第欧根尼哲学,追求狗一样的自由,“在任何地方都能做任何事”,想在哪里睡就在哪里睡。一家老餐馆还在开着,可以坐三十多人的小馆子。擦得铮亮的铁锅、造型优雅的陶盘、玻璃酒杯,弥漫着烤肉、大蒜、香芹、胡椒之类的味道。椭圆的长盘子上堆着切断的肉肠、烤鱼、面包和沙拉。中间的玻璃橱柜里摆着鲜红的火腿、奶酪。快乐热情的老板娘,她和丈夫、儿子一家子住在楼上,楼下就是他们劳动、挣钱的地方,一切都是上一代传下来的。9点,大家还在狼吞虎咽,觥筹交错。网络上介绍说这家在雅典餐馆中排名第17。进去的时候没有座位,要等15分钟。安迪·沃霍尔的时间。经营得就像一件艺术品,营造出19世纪的晚餐的氛围。确实非常好吃。以为相当贵,并不贵,与一般的馆子同价。
一个女仆端来洗手盆,用制作精美的黄金水罐注入银盆给他们洗手。(荷马《伊利亚特》)
他们斜靠在松木和桃木做成的躺椅上,和家人一起宴饮,喝自酿的葡萄酒,头上戴着花环,吟诵着赞美众神的诗篇。(柏拉图《会饮》)
希腊一直在做着这些事,从未中断。
海德格尔说:“在希腊时代,存在者的存在就成了值得思考的东西,这就是西方的开始,就是它命运隐蔽的根源。”正是这个命运决定了西方的历史,也塑造了西方人。“哲学在其本质上是希腊的,这句话说的只是西方和欧洲,并且只有它们,在其最内在的历史进程中源始地是‘哲学的’。”希腊出版的书是哲学的,希腊本土不是哲学的。西方的希腊是一个希腊,这个希腊是典籍中的,罗格斯的、数学的、几何的、概念的……巴尔干半岛上的希腊是另一个希腊,混沌、天真,也不乏理性,我还是喜欢这个肉身滚滚的希腊,有着古铜色皮肤的希腊,赤裸着躺在海滩上晒太阳的希腊,穿白裙子的希腊,嚼腌橄榄的希腊,躺着无数的猫和狗的希腊,挂着腊肠的希腊,胡椒瓶跌倒在餐桌上的希腊,丰乳肥臀的希腊,独善其身、我行我素的希腊……前者遮蔽着后者,后者你要抵达希腊本土才会慢慢地发现。
在一家营业了几百年的菜市场走,一位卖番茄、核桃、橄榄和瓜的老者从摊位后面走出来,挡住我,指着我的汗衫。我吓了一跳,以为身上沾了什么,他又提起我衣角上露在外面的商标,才明白,他的意思是我把汗衫穿反了。我笑笑,他还在捏着那个小标签叽叽咕咕,意思要我现在就脱下来,穿回正面。一个好心的柏拉图主义者。
三个女神在对面的街道上飘着,经过珠宝店、冰激凌店和一家卖陶器的作坊,她们的步态就像是春天长出了脚。
“无论如何这不会维持很久——
“多年的经验清楚表明这点。
“即便如此,命运还是有点突然地终止它。
“它很快就完结了,那令人赞叹的生命。
“然而那股气味是何等浓烈,
“我们躺过的床又是何等华丽,
“我们赋予我们的肉体何等的快乐。
“我纵情于感官快乐的回声,
“那些日子的回声又来到我身边,
“好像是我们享受过的年轻生命的火焰:
“我再次拿起一封信,
“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直到天光暗淡下去。
(卡瓦菲斯《在黄昏时分》)
雅典城是一个到处颤动着完美乳房的地方。各种雕塑,女神们的乳房,大街上。仕女们的乳房,你无法不注意到它们。“也许我们寻找他们,因为我们寻找另一种生;在越过雕像的那边。”(塞弗里斯)作家卡赞扎基斯写道:他听到市区传来的声音,犬吠,月下情人的歌曲。他穿过睫毛看那在抚弄他的爱米奈,“只有女人!”他心想。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同她媲美!“他心满意足,感到身为男子的幸运。因为爱米奈是女人,上帝给她创造了匀称的胸脯、嘴和腹部。他微笑着抚弄着情妇肌肉结实而圆润的手臂。”“春天是撒旦的天下,裤带松开。女人上衣扣解开,老太太叹息……”“世上最美妙的东西都是魔鬼发明的,漂亮的女人、春天、烤猪。所有这些都是魔鬼制造的,上帝创造了僧侣、斋戒,泡洋甘菊和丑女人。呸!”这是十月,春天已逝,秋天已深,依然是撒旦的天下,如花怒放的乳房令人心荡神摇。“她轻柔而危险,是个男人的吞噬者”(卡赞扎基斯),那些无所不在的石头雕刻的乳房、臀部、后腿、私处、胴体、肱二头肌……无时无刻不在赞美、教导着身体。希腊人的身体没有被概念、化妆品、整容术遮蔽起来,人们以天体为荣,崇尚素面朝天,相当坦然。坦然的不仅是心事,也是身体。这种教导已经超越了肉体,“吾日三省吾身”(孔子)就是对身体本身的肯定、赞美,无论那是怎样的身体。无论是俊男美女,乳房丰满还是低垂,胖子或是瘦人,身体有障碍的人或者奔跑者都是坦然的、自在的,迎风起舞,无论那是什么舞。这个国家最伟大的诗人、先知是一个瞎子。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舆论完全有机会将这位伟大诗人的生理缺陷掩藏起来,将他包装成阿波罗或者伽倪墨得斯那种完美。“人类的整体的存在方式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把握,它必须被把握为人的身体式的在世界之中的存在(Leibmβige In-der-Welt-sein)。”海德格尔说得还过于高深,在希腊,身体作为一种敞开着的、光明磊落的存在显而易见。希腊身体就像一道道闪电,不择地地袭击着人类,令人不断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孔子),柏拉图、苏格拉底、第欧根尼……都长得很丑陋,希腊历史从不包装这些。这是一种古老的孝道:“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孝经》)
公元前470年至前456年建成的宙斯神庙,还剩下几根搭着钢制脚手架的柯林斯圆柱,被隔离带围着,只有风可以进去。从前,神庙里有一尊约高13米的宙斯神像:“主体为木制,身体裸露在外的部分贴上象牙,衣服则覆以黄金。头顶戴着橄榄枝编织的皇冠,右手握着象牙及黄金制成的胜利女神像,左手则拿着一把镶有各种金属打造的权杖,杖顶停留着一只鹫……为了让神像的脸容更为美丽光亮,神像前建造了一座极大而浅,里面镶了黑色大理石的橄榄油池,利用橄榄油将光线反射……还有工人前来擦拭象牙,称为‘菲迪亚斯抛光工人’。”(《希腊游记》)沙尼亚斯巴(Pausanias)神庙周围是空旷的沙地,没有遮阴的地方,一些原来的建筑构件被陈列在地上。宙斯并没有由于自己的庙宇而离开,一位现代希腊作家在自己的长篇小说里经常提到宙斯:“古时候有个宙斯,是个大色鬼,他不肯让任何人伤心,我听过他的一些事儿,好像他也染胡子,在手臂刺上心、箭、美人鱼。他还会变,变成公牛、天鹅、公羊、驴……”(卡赞扎基斯《希腊人左巴》)
希腊
在宙斯的天空下看不见柏拉图大地永垂不朽
又是一个秋天
地中海撤回大海
阿伽门农躺在橄榄树下
一片阴影盖着他受过伤的腹肌
一路上有许多小的海湾,是游泳和钓鱼的好去处。波塞冬神庙几公里外就可以看到,形式与帕特农差不多,只剩下一个石头框架。崇高这一抽象概念被空间化了,无须再解释什么是崇高,那就是!孤立在三面临海的一处悬崖上,周围是乱石山岗,蔓草被狂风吹得匍匐在地面,绝壁底下是地中海,波光粼粼,“其翼若垂天之云”。有四个人,老年的夫妇和他们的儿子媳妇,坐在一堆石头上,朝着大海那边拉着手风琴。他们和我同车到来。一个岛像一条死去的巨鲸横在远处,大海抬着它。另外一些人一下车就着急地涌向神庙,渴望着在那里遇见满头乱发的波塞冬。波塞冬被想象成波涛汹涌的样子,怒号的神。大海现在宁静祥和,像一位疲惫的祖母,正在为落日准备餐桌。
为什么叫作波塞冬,为什么是这样的框架?如果不知道任何书本上关于海神波塞冬的知识,猛一眼看去,神庙仿佛自天外陨落,与神没有丝毫干系。一场事故的废墟。时间中发生过什么,无人知晓,只剩下一堆看不出理由的石头,听不见神谕。神谕需要能够听见它的耳朵,天空中从来没有响起过任何告示,神谕是一种幻听。现在听见的一切与波塞冬神庙建造之际听见的并无不同,只是少了石匠们叮叮当当的凿石之声。大海在“隐隐地叹息”,如果你听出那是叹息。风在“撕碎着白昼”,如果你看得到那只手的话。那就是。这个时代听不到神谕,古希腊之后希腊就再没有听到过神谕了。古希腊的神是光荣的、高尚的、正确的、伟大的,也是邪恶的、淫荡的、下流的、血腥的、不确定的。“那位在德尔斐发神谶的大神不说话,也不掩饰,只是暗示。”“女巫用狂言谵语的嘴说出一些严肃的、朴质无华的话语,因为神附了她的体。”(赫拉克利特)谎言般的、疯魔的、诗意的不确定,这正是神谕的方式。柏拉图、苏格拉底们对此怀疑,“我要是像有智慧的人那样不相信神话传说,恐怕也算不上出格吧?”(柏拉图《斐德若》)“神的话暗含着什么意思?这是怎样的一个谜?我意识到自己并不智慧,他说我最有智慧,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当然,他不会说谎,那不是他的做法。”(柏拉图《申辩篇》) 柏拉图开始将“什么”一词针对神谕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们召唤新神,新神就是智术、理性。理性之神只有正确没有错误。“神不存在说谎的动机”,“最荒唐的莫过于把最伟大的神描写得丑恶不堪”(柏拉图《理想国》)。最后,世界的耳朵聋了,再也听不到神谕。远古希腊人听见的神谕并非只是真理,神就像一个亦善亦恶的长舌妇那样说话。在西方,要到2000年后,人们才重新辨认出他们的第一个神。尼采是第一个恢复了听觉的人,他至少听见了公元前1500年至1100年之间就已经在迈锡尼文明中盛行的狄俄尼索斯。历史,只是听得到神谕的历史和听不到神谕而已。古希腊之后,希腊化时代其实只是在回忆神谕。知识兴起,种种关于神谕的知识,关于荷马的知识,经得起大海般汹涌的解释,而自己沉默,这就是神谕。有一种叫作大海的东西,我们可以将它带到世界各地,即使那些没有大海的地方,那些日记本、纸张、睡梦、手机、爱情、战争、革命、广场,还有那些黑暗而干燥的洞穴。拜伦在19世纪的时候来过波塞冬神庙,他在一根石柱上刻下了“到此一游”。人们一掷千金,漂洋过海,乘着各种昂贵的交通工具来到这里,照几张合影又走了。波塞冬风景区9点钟关门。天黑之后,大家在一轮低沉的朗月的微光下走下悬崖,神庙在后面与刚刚占领了大地的黑暗融为一体,看不见了。“逐古之初,谁传道之?”(屈原)
“广大的天神乌兰诺斯来了,带来夜幕,他渴求爱情,拥抱大地。”这时候,那些隐匿的声音可以听见了,如果有耳朵的话,“伟大宙斯的能言善辩的女儿们说完这话,便从一棵粗壮的橄榄树上摘给我一棵奇妙的树枝,并把一种神圣的声音吹进我的心扉,让我歌唱将来和过去的事情”。
“最先产生的确实是卡俄斯(混沌),其次便产生该亚——宽胸的大地,所有一切‘以冰雪覆盖的奥林波斯山峰为家的神灵’的永远牢靠的根基,以及在道路宽阔的大地深处的幽暗的塔耳塔罗斯、爱神厄罗斯——在不朽的诸神中数她最美,能使所有的神和所有的人销魂荡魄呆若木鸡,使他们丧失理智,心里没了主意。从混沌还产生出厄瑞玻斯和黑色的夜神纽克斯;由黑夜生出埃忒耳和白天之神赫莫拉,纽克斯和厄瑞波斯相爱怀孕生了他俩。大地该亚首先生了乌兰诺斯——繁星似锦的皇天,他与她大小一样,覆盖着她,周边衔接。大地成了快乐神灵永远稳固的逗乐场所。大地还生了绵延起伏的山脉和身居山谷的自然女神纽墨菲的优雅住处。大地未经甜蜜的相爱还生了波涛汹涌、不产果实的深海蓬托斯。后来大地和广天交合生了涡流深深的俄刻阿诺斯、科俄斯……大地还生了勇敢无比的库克洛贝斯——赠给宙斯闪电、为宙斯制造霹雳的布戎忒斯……”(郝西俄德《神谱》)
“在伯罗奔尼撒住着七个民族,其中的两个民族是土著,是阿卡底亚人和库努里亚人,他们至今住在他们最初居住的地方。”“玛尔多纽斯看到希腊人不肯下到平原上列阵,就命令他的全部骑兵在玛西斯提乌斯(希腊人称他为玛吉斯提乌斯)的统率下,前去攻击他们。当时玛西斯提乌斯在波斯人当中颇有声望,他的坐骑是一匹涅赛昂骏马,这匹马佩戴着黄金辔勒,而且其他的方面也装饰得格外豪华。波斯骑兵列成分队轮番向希腊人发起进攻。每次进攻都使希腊人遭到严重伤亡,因而他们把这些希腊人蔑称为‘妇人’。”(希罗多德《历史》)伯罗奔尼撒地势平坦,贫瘠,适合做战场。长着些萎靡不振的油橄榄树,还有些番茄、小麦、稻子、玉米、棉花、无花果树、松树……有人在田间劳作,开着手扶拖拉机。干燥的云,似乎战争卷起的狂灰才刚刚散去。这地方进行过无数次战争,土地曾经被刀剑穿透,之后一切又烟消云散,太阳照常升起,一群鸟正在飞越远方的山峦,一个家庭正蹲在地里摘番茄,一个孤独的人骑着单车在加油站前面的空地上经过。铁路边上可以看见战争留下的地堡,肮脏的水泥脑壳上刷过标语,后来又贴上广告。废弃的车站,扔着一堆堆垃圾。一间空房子里睡着一个领着狗的人,一堆破布。公元2019年,在雅典和伯罗奔尼撒之间,弥漫着某种荒凉和懈怠,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跟上这个世界争分夺秒的步伐。班车驶过一个个小镇,几乎看不见人影。花台上支着新烧出来的土黄色陶罐,造型与公元前700年的差不多,像女人的奶子。一些猫和狗在大地上游荡。一些羊在吃草。几匹马晃着尾巴。随时会遇到公元前留下的废墟、废弃的居民区、旧仓库、十九世纪的城堡,都占据着某个制高点。希腊真是老得发黄,一种贵族式的、高雅的黄,对落后、凋敝、包浆情有独钟。慢吞吞的地方,看上去这个世界并不着急。几年前,报纸上传来消息,说是这个国家已经破产,震惊世界,希腊怎么能破产,文明的老祖母呵,怎么可以让她郁郁而终!破产太严重了,令人想到那些登船弃岸逃难的人群。此刻在希腊本土,那件大事造成的痕迹一点也看不出来。班车驶过伯罗奔尼撒白日下凸凹不平的公路,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抽着香烟,与一个半路上车的金发美妇聊着天,欢声笑语,肯定涉及爱情,显而易见,我就坐在司机后面。世界看上去一切照常,稳如泰山,我行我素。似乎从未出过什么大事,出过大事的世界,人们不会有如此安详、蕴藉着爱。“如果你能全然活过,当下这一刻就够了,不需要来世,不需要永恒,生命每一个片刻都无比丰富,只是你现在不快乐,你便错过了生活,错过了生命。”(卡赞扎基斯《希腊人左巴》)许多人在车厢里睡着了,看得出来他们没有做噩梦。文明的历史过于悠久,文明已经成为一种物理结构,实物、粒子、场……坚固耐用、地久天长。决定安危的不是经济、政治、战争……而是生活,运转着生活之轮的文明。第欧根尼式的生活世界已经强大到足以令一切企图毁灭它的东西成为过眼云烟。
公元67年罗马皇帝尼禄下令在柯林斯开了一条运河,位于萨罗尼加湾和柯林斯湾之间,两个湾之间的陆地就像一个葫芦,运河就开在葫芦的腰间,一条缝。在地图上看,这道直线切开了雅典和伯罗奔尼撒,接通了爱奥尼亚海和爱琴海,将一条古老的航线缩短了三百多公里。海水涌至缝底,凝固成一道蔚蓝色的石油,闪着宝石之光。这条古老的运河缺乏先见之明,如今无法通行现代建造的巨轮,只能通过较小的船只。这个工程顽固守旧,一开始定下的尺度就没留余地,拒绝进步,到此为止,像是一个隐喻。它成了一处古迹,只能用来通行旅游船。地峡上架了另一条直线,一座长25米的钢架桥,大巴车只用了两分钟就驶过了千年。我恰好在车身颠起的一瞬间睁开眼睛,看见一把蓝色的短剑。别在大地的腰间。
他们来到盛产麦子的平原,
朝着目的地疾奔,快马跑得顺畅,
载着赶路的他们。
太阳落沉,所有的通道全都裹入漆黑之中。
(《奥德赛》)
只是快马换成了火车。
有个黑色皮肤的男子坐在我对面,巨胖,像一头巨猫堆在座位上。我们彼此对视,我在欣赏他的肥大,不知道他在看我什么,眼神一会儿凶狠,一会儿柔和,也许是窗外进来的光线变幻所致。不断地有人上车,有人下去,两节车厢之间的自动门已经坏了,要用手使劲地掰才能打开。一个暴怒的男子拍打着门框,诅咒着。门忽然好了,乖乖地缩回去。一位老妇抱着一堆东西上来,纸盒、被子,立刻阻塞了过道。有人帮她塞进空座位去。列车在平原上走着,大海在陆地的外面时隐时现,像是一位蓝色的长跑者。车站不像列车那么时尚,还是19世纪的遗址,黄色的建筑、旧钟、卖票的小窗、木质长椅。似乎每一趟都能回到过去。雅典车站,建于1904年,还在用。
公元前2世纪的一篇游记写道:“迈锡尼至今仍保留着的一部分城墙和狮子门……还有一座希腊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的陵墓……”这句话使得许多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纷纷奔向伯罗奔尼撒半岛,扛着锄头到处乱挖,直到老死。1876年,坚信《荷马史诗》并非虚构的德国考古学家施利曼和他的妻子终于找到了《荷马史诗》所言。信,总是会成就那些不疑之人。此刻,这些被时间藏起来的巨石已经重见天日,陈列在山坡上。一堆大地的骨头,被切割成各种巨块,组成一座迷宫般的城堡,成就了从前的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的英名。“一个民族的性格,与其说表现在这个民族的伟人身上,不如说表现在这个民族认定和尊崇这些伟人的方式上。”(尼采)整个区域就像一头倒塌的雄狮。大地一直在进攻这些石块,企图将它们颠下来,赶回原处去,2000年了,建筑群尚未散去,石块与石块依然严丝合缝。石块巨大,形状不一,边缘锋利,像是用某种聪明的机器切割而成,没有,徒手制作。伟大的手呵!制作出这一群比它们更伟大的石头。巨石板门框上雕着两头正在交战的狮子,被命名为阿伽门农门。阿伽门农希腊文意为“坚定不移”。石匠们确实将“坚定不移”的英雄气质赋予了石头。坚固、厚重、冷静、强悍、豪迈、沉稳、盔甲般的庄重而威严,充满力量,唤起着敬畏之心。力量之堡。走过这个石头门就像在阿伽门农面前走过。那时候雕像还没有在希腊流行,遗址发现了一个黄金打造的面具,曾经盖着某人的脸。那是一张非凡的、经历过人生、光明与黑暗、苦难与幸福的脸,表情坚毅沉着、暗藏着喜悦,薄嘴唇上留着两撇翘起的胡须,正在黄金的拥戴中垂目沉思。希腊人崇拜这种面孔。阿伽门农是希腊诸王之王,这群石头也是诸石之石,没有比它们更令人震撼的了。那个时代有这种氛围成就这些石头。简单,朴素,还没开始像后来的神庙那样玩数学、设计、造型。就是一个工事、战壕。塞尚式的抽象、三角形的石块、菱形的石块、正方形的石块、长方形的石块,一块块如临大敌,抱成一团,最后归于混沌。这群远古创造的石头与《荷马史诗》有着同样的气质。城堡的一部分已经倒下,散石滚到山坡上去,丧失了逻辑、含义,重新成为备用的词汇,等着意义“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在废墟之间,犹如走在月球上,太阳投下清晰的暗影,仿佛就要遇到一位阿伽门农王。
歌唱吧,女神!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喀琉斯的愤怒,
他的暴怒招致了这场凶险的灾祸,给阿开亚人带来了
受之不尽的苦难,将许多豪杰强健的魂魄
打入了哀地斯,而把他们的躯体,作为美食,扔给了
狗和兀鸟,从而实践了宙斯的意志,
从初时的一场争执开始,当事的双方是
阿特柔斯之子、民众的王者阿伽门农和卓越的阿喀琉斯。
(《伊利亚特》)
在人们还信神的时代,每个民族都创造各种图腾、符号来取悦诸神,中国人创造了文字,文字就是中国人的图腾、神庙、神龛。文字是时间性的,温故知新,倾向于无。通过文来对有文身,有无相生,知白守黑。文是不确定的、内敛的、模糊的、变化的。这种符号意味着无常、不确定、曲径通幽、充满魅力。希腊人的符号是空间性的,倾向于有。一切都要阿波罗式的清楚明白直接准确。追求直线,直线利于扩张。所以希腊文明充满着进攻性,追求胜利、必须、必然、精确、度量、确定不疑。可以比较太极图和黄金分割线。
阿伽门农王只剩下神话还在传说着,为世界的勇士们鼓气。那座狮子门据守着荒凉,橄榄树在败石堆外面乱发般地摇动,试图挣脱什么。
大巴车停在德尔斐小镇入口一家比萨店门外面。这家比萨店是一位母亲和她的儿子在经营,卖着自酿的蜂蜜,养着一只猫。小镇仿佛就要死去了,只剩下几个最老的人。有三个在一家漆黑的面包店外面聊天。面包像一堆炭搁在里面的柜台上。一个老太太走过街心去倒垃圾,看上去有90岁。安静得连一片叶子掉在地下也很响。几只猫在街廊上睡觉。我们订的房间是个小博物馆,旧家具、古董、风景画、地毯、阳台、长餐桌,某种二流的贵族之家。那些在此住了一生的人很少出门,一动不动地坐在阳台上眺望山下的地中海,它在那边露出正在微风中飘扬着的一个角,仿佛是某条裙子在阳台上晾着。小镇离阿波罗神庙步行二十分钟。
其时,坚固的祭坛旁,人们手脚麻利,
收拾着奉祭给阿波罗的牲献。
然后,他们洗过双手,抓起大麦
克鲁塞斯双臂高扬,用洪亮的声音朗朗作祷
听我说,银弓之神……
为了欢悦你的心胸,我曾立过你的庙宇
烧过裹着油脂的腿件,公牛或山羊的
腿骨,那就请你兑现我的祷告
(《伊利亚特》)
阿波罗神庙在德尔斐附近巴纳塞斯山阴暗高迈险峻的山谷中。松柏青青。秋天,白云灿烂,下面朝圣者三三两两,刚刚散会般地在山地的石头渣子上走着,随时停下来照相、问问厕所在哪里,喝口水,一处石头里有水流出来。这种朝圣之路并不像其他朝圣之路那么严肃,蹑手蹑脚,诚惶诚恐。废墟而已,游客大约感觉不到神性,随随便便地走着。但是从前,人们动不动就要诚惶诚恐地跑来这里请求神谕,从雅典、从柯林斯、叙拉古、迦太基……“世界”一词,在希腊人心目中,不仅仅是希腊地方,就像古代的“中国”一词,就是世界的意思。
“他(阿波罗)决定在皮托(德尔斐的古名)建立神谕庙的时候说:‘我将在我的豪华庙宇中回答人们,向他们发布无不应验的忠告。’”德尔斐的神庙本是大地之神的庙宇,后来才变成了阿波罗神庙。大地之神是黑暗的、混沌的。阿波罗是宙斯和黑暗女神勒托(Leto)的儿子。完美无瑕光辉灿烂的真理之神。苏格拉底说“阿波罗”这个名字最好地表达了这位神的才能’“为人净化罪恶,使人解脱,是医治我们罪恶与不洁的医生,我们可以正确地称他为Apolouōn(净化者)”(《克拉底鲁》)。净化这种想法在古希腊就出现了,这种路数与中国思想完全不同,道法自然,自然乃真理所在,“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庄子),“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
“雅典人曾派使者到德尔斐去,请求给他们一道神谕。当他们在大殿行完所有的礼节,进入内殿坐定后,那位叫阿里斯托妮克的女祭司,向他们做了如下答复:‘不幸的人,快逃吧,你们为何坐在这里?快逃吧,逃到地角天涯,逃离你们的家园,离开你们那围以城墙的高高的卫城……黑色的鲜血预示着巨大的不幸正在逼近……’”这道不详的神谕吓坏了雅典人,他们再次进入神庙,“请赐予我们一段更好的预言吧,否则我们绝不离开神殿,至死也不离开”。这种情况与商代的贞人一样,他们也会反复占卜,直到神给出好的指示。皮西亚女祭司的第二道神谕比第一道要好,“富有远见的宙斯会给这些雅典娜的祈求者一座木墙,作为保全你们子孙的屏障”,于是雅典人接受了这道神谕。这是希罗多德在《历史》一书中关于公元前四百多年前人们去阿波罗神庙请求神谕的一段记录。如今,这个下午,那些黑色的血已经干掉,女祭司阿里斯托妮克无影无踪,阿波罗神庙只是一片废墟,到处是滚开的石块,瓦槽、露出的基石,只有几根多利克式的石头圆柱还屹立在天空下。古剧场一片狼藉,座位凋零。高处的柱头掉到了地上,可以仔细地查看那些当年只能仰视的雕工,相当精美。游客总是忍不住要越界去看更多的石头,守卫废墟的女子坐在一间小屋里,不断地吹着哨子以示警告。
有三道神谕在此处被听见,记下,传遍了全世界:“认识你自己”、“任何事都不要做过头”“承诺意味着痛苦”。苏格拉底或许就坐在德尔斐神庙的某个石头台阶上说过下面这些话:“我还不能按德尔斐铭文做到认识我自己。连自己都还不认识就去探究与自己不相干的东西,对我来说显得可笑。所以,我让所有这些做法一边去,人们今儿习惯上怎么说这些生物,我就信之若素,我才不去探究这些,而是探究我自己,看看自己是否碰巧是个什么怪兽,比百头怪还要曲里拐弯、欲火中烧,抑或是个更为温顺而且单纯的动物,天性的份儿带几分神性,并非百头怪的命份。”“这不就是你要引我们来的那棵树吗?斐德诺:‘当真,就这棵。’苏格拉底:‘凭赫娜,这落脚的地儿真美!这棵梧桐尤其茂盛、挺拔,那贞椒既高挑又浓荫,多美啊,花俏枝头,芬芳铺满地……再有,这梧桐下的涌泉多诱人,流淌着的泉水多清凉,不妨用脚来证明一下。从这些少女塑像和这些画像看来,是水泽女仙和阿刻罗俄斯河神出没的地儿哦!要是你愿意的话,进一步说,这地儿的徐风多可爱,舒服极啦;夏日的声音多清脆,应和着蝉的歌队。最精妙不过的是这地儿的草地,顺着斜坡自自然然躺在柔和之中,头正好舒舒坦坦枕着。’”(柏拉图《斐德若》)虽然神庙已经倒塌,德尔斐山区的景致大体还是这样,只是多了些橄榄树。我找到一棵松树,枕着包在松树下睡了一个小觉。几只狗也在我旁边睡着,伸着毛茸茸的脚。
柏拉图时代的希腊人好大喜功,热衷宏伟的、一览无遗的、高大上的空间扩张。阿波罗神庙规模宏大,某种莫斯科红场之类的地方,由于衰败,显得朴素。在里面走,从一个建筑群到另一个建筑群,依然令人筋疲力尽。
巨大的半圆形剧场。敞开的一面可以看见远方的大海。石头打造的座位比现代的座位稍宽,坐在上面不贴身,希腊人大约普遍虎背熊腰。石头长出了暗绿色的苔藓,开裂、缺口,依然雄赳赳气昂昂,这是为欢呼胜利而不欣赏轻歌曼舞打造的座位。
半圆形敞开的那一面的中间有一个核心,如果站在那里高声说话,整个剧场的每一对耳朵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不懂几何学者不得入内!”(柏拉图)这是混沌的石头被数学几何声学改造、重组的产物,扇形展开的直线从核心放射到每个座位上,形成了一个整体秩序,在场每个观众都被一根直线与核心相接。不需要看,听就行了。在最后排的座位上,人只是模糊的一个小点。这种剧场的功能在于统一、控制、同质化。在现代,它变形成广场之类的东西。柏拉图时代的巅峰产物,这个设施有利于语音中心主义。“大声地对神使说出有翼飞翔的话语”(《奥德赛》),在柏拉图时代,由于文字的长期迟到,语音中心主义已经形成。柏拉图们相信唯有声音才能传达看不见的真理,文字是低级的,声音传递不为现实拘囿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文字只是笨拙地记录声音,只是真理的模仿、表象。在《斐德若》篇中,柏拉图讲了一个故事,埃及有一个神叫作图提,他发明了数学、算术、几何、天文、文字,图提带着这些礼物来见埃及国王,国王拒绝了文字,认为文字是毒药,是死板的、无生机的。诗人荷马之所以被想象成一个盲人,或许正是这种语音中心主义的结果。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文字只是图提发明的工具之一。图提的命运与仓颉完全不同,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是开天辟地的大事件,“经纬天地曰文”(《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文明于是开始。文字在汉语中,具有神的地位。“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以声音为契约与以书为契是人类文明的两种不同的方向。正像逻格斯是一种解释一样,为什么是文明而不是逻格斯也无法解释。汉字不是用来解释的,与拼音文字完全不同。半圆剧场舞台区中央有一块石头,标出了剧场的核心所在,有些游客跑到那个点上去,站在这里必无所遁形,接受审判或者君临万物,这个核心只有一位神——胜利之神。站在这里大喊几声,会获得一种振臂一呼、万众洗耳的权力感。管理员大声呵斥,这个地点岂是凡俗之辈可以随便践踏的?这个剧场只承认金牌,没有失败之神,也许只有“烂醉”的狄俄尼索斯是个例外。希腊的悖论,一方面,那些高大上的、完美无缺的空间符号代表着超人,另一方面,人也因这种完美的压力而无限自卑。吃喝拉撒的肉身要成为那种高大上的完美是绝无可能的。抑郁症来自对完美的恐惧。阿波罗神庙的希腊与奥林匹斯山的希腊不同,前者只是唯一之神的神庙,暗藏着一种酷刑,“净化者”。后者是万神殿,“神明们,你们太横暴。心性好嫉妒,嫉妒我们神女公然同凡人结姻缘,当我们有人为自己选择凡人做夫婿。有玫瑰色手指的黎明女神爱上了奥里昂,你们生活清闲的神明们便心生嫉妒,直到处女神金座的阿尔特弥斯前去,用致命的箭矢把他射死在奥尔提及亚,又如美发的得墨特尔爱上了伊阿西昂,在第三次新翻耕的田地里同他结合,享受欢爱,宙斯很快知道了这件事,抛下轰鸣的闪光霹雳,把他击毙……”(《奥德赛》)诸神既有英雄模范,也有坏蛋、暴徒,易受诱惑,酗酒、通奸、斗殴、蛮不讲理、堕落。人在这个巨大无比的剧场里相当渺小,除非整个剧场都坐满,孤独才会被暂时忘记。
德尔斐另一个名字叫作“世界的中心”。
旧地毯
一块旧地毯晾在佩洛涅佩家阳台
妇人将在日落前卷起抱它回客厅
橘黄色花纹模仿了米诺斯山冈上的云
7000年前飘过的那块
乃是云下面一位工匠画的
(纺织娘倒很年轻
住在另一条街的二楼
求婚者们骑着摩托在下面喊
领头的依然是安提诺奥斯
每个周末她们的美名都要混乱
必须拆掉再织一遍
让他们下礼拜六再来)
他的梦想已经实现
那些赤脚从此离开尘土
脚底板学会了感恩
日日夜夜在毯子上走
跟着那匹死者们养过的黑猫
纳夫普利翁。住在一位卖通信器材的商人家里。一楼是他的商铺,摆着些电器什么的,二楼整套出租给游客,90欧元一天。一个客厅,三个房间,一个厨房,两个卫生间,五个阳台。想象不出一个电器商人的家会怎样。房东是一位中年男子,瘦削,衣着老气,像一位发霉的中学历史教师,教《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的那位。他一家住在楼后面的院子里,有一排平房,葡萄架下支着一张长桌,阳光从枝叶间投下来,变成了凉爽的羽毛。远远地望见桌子上有一大瓶子亮晃晃的牛奶。一只漆黑如夜、面目凶恶的大耳朵狗站在栅栏后面望着我们,吐着火焰般的舌头。楼道涂成粉红色,靠墙的柜子上摆着些海边捡来的石头、正在进入古董阶段的旧物。他家几代人都住在这栋老房子里,似乎这一代人也要在这里寿终正寝。为什么不呢?那么多的老树,比他们都年长,也比他们更年轻。进出的时候,偶尔看见他一家人坐在后花园里吃饭,喝着什么,收音机里传来爵士乐。“中学教师”将钥匙递过来,指指门口放着的一瓶矿泉水,说:“请随便喝吧,厨房里还有咖啡,都是免费的。”他家看上去像是一位艺术家的房子,品位不俗的油画、壁灯、波斯地毯、铺着猩红色天鹅绒的长沙发、非洲木雕。铜铸的马、土捏成然后烧制的马、木雕的马、纸马,做得相当精美,陶马底部刻着作者的名字。“我们把每个灵魂划分成三部分,其中两个是马形的某种形象,第三种是御马者的形象。”(柏拉图《斐德若》)每个希腊人家里都有一匹马,以马为主题的艺术品无所不在,虽然真马难得见到。后来我对希腊人家普遍的博物馆化不再大惊小怪,生活就是艺术。温故知新,这种世界观曾经也是中国人的世界观,只是中国在近代以后残忍地放弃了,抛弃文质彬彬的标准,生活世界必然简陋粗俗。站在他家阳台可以看见临海高岗上的帕拉米帝城堡,那些石头房子里从前关押过罪犯和英雄,西方的监狱坚固无比,石头、铸铁,逃走绝无可能,除非监狱自己倒塌。这个城堡也一样,尚未倒塌,重新装上锁就可以关押。胆寒,迅速离开。十分钟就可以走到海边。
古老的大海,古老的城市,古老的生活方式。有一家母亲领着儿子们开了个饭馆。饭馆老得像她自己一样,油烟熏黑了的厨房,火腿闪烁,切成小块的奶酪像麻将牌堆在案板上,鱼幸福地死了,安静地等着转世为美食。生意火爆,有一道用砂锅烤的黑色丸子,味道古怪。城里的店铺都比较精致,老板们日日在揣摩游客的品位,显然,来这里旅游的都是品位不俗之辈,老板自己也要品位不俗,他们没事就看书,上博物馆,了解各种工艺,许多人自己就是艺术家或者写点什么。在一家古董店,有着诗人风度的老板娘抱怨一位中国游客,游客将她店里的每一块围巾都围到脖子上去照镜子,她的二手围巾有上百条,游客折腾了两个小时,一条也没买。这件事噩梦般地困扰着她,因此她不欢迎中国游客。我在她店里买了一个羊皮盒子,诗人说:“60年代的,瞧瞧,她们还在跳舞。”她跟着盒子上的舞女跳了几步。
当我们经过那干旱的长着巴巴利无花果树的岛屿
向西方犬吠不绝的海角那边驶去。
如果它要认识自己,他们说
它一定会考察一个灵魂,他们说,
而船桨敲击着夕阳照耀中
那金色的海波。
我们经过许多的海岬,许多海岛。
大海引向另一个大海,海鸥和海豹……
(塞弗里斯《阿戈尔的英雄们》)
大海为希腊带来了材料,也带来了智慧。这些材料、智慧如何生长出哲学、艺术,则靠希腊人自己。这是个手工相当发达、灵活的民族,看大海上的那些船只就知道。“根据Vessels Value公司最新发布的数据显示,截至2018年底,希腊船运公司所属船队总价值为1050亿美元。居世界第一。希腊LNG船队总值184亿美元,也居世界第一。”(希腊《记者报》)从前,希腊的海岸遍布造船之声,这些船甚至为希腊运来了文字。从地中海另一岸的腓尼基。后来的《圣经》是用希腊语写的。“在《新约》里,神说:‘我是阿尔法,我是欧米伽,我是首先的,我是最后的,我是初,我是终。’”(《圣经启示录》22:13)。“在希腊字母表里,第一个字母是‘Α,α’(Alpha),代表开始,最后一个字母是‘Ω,ω’欧米伽(Omega),代表终了。这正是《新约》用希腊语写作的痕迹。”
希腊语是用来思辨的,过于精确。“动词有6种时态(χρνο):现在时(ενεσττα)、将来时(μλλοντα)、未完成时(παρατατικ)‘当时在做’、不定过去时(αριστο)‘做了’,完成时(συντελεσμνο)‘做过’,逾过去时(υπερσυντλικο)‘当时已做’。”用它来生活,有点累。“日常语言是被用罄的诗”(海德格尔),生活并不需要太多的思辨,时时刻上升到概念。生活依靠的是感觉、经验、诗性的“少许”。
文学既是对其语言的守护、超度,也是背叛、解构。文学总是在解构,朝着新的释义狂奔,逻格斯太强大了。
16世纪修建的库勒斯古堡建造在伊拉克利翁的海边,曾经抵挡过土耳其人22年的进犯,终于被攻破了,那些越狱者般取得胜利的土耳其人将这座城堡改成了关押克里特反抗者的监狱。现在空掉了,只有些说明书贴在生锈的石头上。大海照旧持续着它永不妥协的攻击,日日夜夜,集合一回回巨浪来攻打它,累了,稍息片刻,再次扬起最终只令这一场攻击粉身碎骨的激浪。有个夜晚我来到这里,巨浪张着白色的血盆大口,一口口吞噬着黑暗,作为一物,它不知道那黑暗只是虚无,永远不会有丝毫减损。撞到城堡的时候发出巨大的响声,喷射冷彻肌肤的箭矢,那些在夜晚跑步的克里特人视若无睹,穿着短裤在浪头下跑过。我只能靠着城堡的岩石,才稍微暖和些。
公元一世纪的希腊作家普鲁塔克讲过一艘只是航行在思想之海上的忒修斯之船,这艘船上的材料由于长期的行驶而不断地更换,最后整个船体的每一块材料都被更换过了,没有一块本来的木头。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这是一个古老的希腊问题。有一艘看不见的船的概念是永恒的,被更换的是具体的船。船开始于一块木头还是一个概念,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人们有时候觉得是一块木头,有时候觉得是一个概念,文明因此枝节横生。
世界各地的人都乘着船到希腊去,吃喝拉撒、战争和平、恋爱繁殖、生生死死,几千年下来,希腊已经不存在“土著”。“他们不复问“他是不是希腊的公民?”只问“他有没有希腊的思想?”“伊苏格拉底说:‘希腊不当以种族为主,而当以智识为主;凡同受我们的教育者即可谓之希腊人,不必十分根究他的来源。’”(王力《希腊文学罗马文学》)
当代希腊有几艘城堡般的巨轮,将来自世界各地的“希腊人”载到各个岛去。上船时,汽车、摩托和人群蜂拥而入。一层是行李舱,二层铺着地毯,犹如星际宾馆的大堂。“宽大的筏船,在上面安上护板,它将载着你渡过雾气迷蒙的大海。我会给你装上食品、净水和红酒,丰富得足以供你旅途中排除饥饿,再让你衣服齐整,送你一阵顺风,使你安然无恙地回到自己的家园……”(《奥德赛》)就是这样,船上的快餐味道不错,有烤肉、面条、沙拉、咖啡、红酒……有人背着一袋子皮塔饼挨个兜售,饼子薄得像一张绵纸,中间夹着糖浆。大海在窗子外面整块地移动,经过一个个鲸鱼般的灰色岛屿。“沿着嶙峋的基奥斯岛外侧航行,驶向普修里埃岛,把岛屿留在左边”(《奥德赛》),有些岛上寸草不生,阒无一人。无休无止的大海带来厌倦,许多人睡着了。船变成了床。靠岸的时候,全体醒来,人声鼎沸,决堤般地拖着箱子滚滚而下。每一粒沙都有旅游者带来的异味。
各个岛的生态并不一样,雅典、伯罗奔尼撒一带相对贫瘠干燥。克里特岛则丰美肉感。在克里特岛的米尔蒂亚村出生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卡赞扎基斯在《希腊人左巴》这本书里写道:“这儿是块宝地,什么都有,角豆、青豆、鹰嘴豆、油、酒。那边沙地里还长着在克里特成熟最早的黄瓜和瓜。老板,是非洲刮来的风把它们吹起来的,你要是睡在菜园里,夜里就会听见瓜长大成熟的窸窣声呢……地里掺杂着沙和贝壳,不时出现一棵怪柳、一棵野生无花果、一簇灯芯草或苦毛蕊花。”大地仁慈,现在还是这样。一到克里特,大地、乡村马上在天空下扑来,白云在游荡,大海在远方。卡赞扎基斯的家乡在克里特岛的山区,我们一伙诗人下了大巴车,走去村子中央的小广场边的一家咖啡馆坐下来,另一家也是咖啡馆。大家都喝上一杯,一会儿要在村里的小剧场朗诵。因为卡赞扎基斯,政府投资在村里建造了一个小博物馆,展览卡赞扎基斯的手稿、著作、衣服、水笔、照片、涂鸦什么的。年纪最大的诗人是1928年出生的铁托斯(Titos Patrikios),这位91岁的诗人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希腊本土抵抗德国占领的运动,后来流放到巴黎和罗马,他的诗大部分是在流亡和战火中写的。这位老战士手脚依然灵活,旁人只是下楼梯的时候偶尔扶他一把。瘦得像一只老鹤,跟着我们在克里特岛上走来走去。总是走在最后一个,令大家不时要向后看。有老人的队伍就是这样。此刻他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喝一杯不加糖的苦咖啡。有些住在克里特岛的诗人也跟着来,这个巨大的岛上有许多人在静悄悄地写诗,像是偶尔可见的海鸥,在岩石、沙滩和天空之间低低地飞过。他们飞来看他,弓腰向他致敬。他已经是神灵般的存在。他大块吃肉,满杯喝酒,深夜十二点,还约着女诗人在伊拉克利翁的街道上跳华尔兹。坐在他旁边的是安纳斯塔西斯·威斯托尼迪斯(Anastassis Vistonitis),1952年出生于希腊北部科莫蒂尼的诗人,像一只长胖了的高大老鹰。已经出版十二本诗集,四本散文,五本游记,一本短篇小说。11月他要到中国去了,参加另一个诗歌节。希腊文人普遍喜欢中国,卡赞扎基斯说:“苏格拉底和孔子是人类的两张面具,面具之下是同一张人类理性的面孔。”卡赞扎基斯没有来,村子里的墙壁上画着他的漫画。在世的时候,这位现代智者说过这些话:
“如果你能全然活过,当下这一刻就够了,不需要来世,不需要永恒,生命每一个片刻都无比丰富,只是你现在不快乐,你便错过了生活,错过了生命。”
“老板,你什么都有,但是你仍然错过了生命,因为你心中少了一点疯狂。如果你可以疯一点,你就会知道生命是什么。”
“你不想找麻烦,那么你想干什么?生活就是麻烦,死了就没有麻烦了。活着,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解开裤腰带,找碴儿打架。”
“别犹豫,麻烦的事就是给年轻人预备的。”
“白天是干活的,白天是男子汉。晚上是玩乐,晚上才是女人。不能混为一谈!”
“事情总得一件一件来。现在,我们前边有烩肉饭,我们就想着烩肉饭。明天,摆在我们前面的将是褐煤,那么我们就想褐煤。不能三心二意。”
“你从来没有挨过饿,没杀过人,没偷过,也没跟别人的老婆睡过觉。那世界上的事你能懂得些什么呢?头脑天真,身上的肉没有见过太阳……”
“伙计,要是你自己不变成一个半魔鬼,你怎么能摆脱魔鬼呢?”
“别笑,老板。要是一个女人独宿,那就是我们男人的过错。”
“老板,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天堂。对于你来说,天堂堆满了书和大墨水瓶子。对另一个人来说,那里放满了酒桶。再另一个人是堆满了英镑。而我的天堂就是一个香气飘溢的小房间,里面有花花绿绿的衣裙、香皂、一张宽大的弹簧床,旁边躺着一个女人。”
大家坐着聊着,喝着,与卡赞扎基斯写过的这一幕无异:“一些人玩纸牌,一些人高声谈论,仿佛他们从这山向那山互相呼喊。在最里边的一张小桌旁的大凳上,端坐着村里的头面人物,穿着宽袖,白衬衫的阿纳诺斯蒂老爹。马弗朗多尼,表情严肃,默不作声,吸着水烟筒,眼睛看地。小学老师,中学老师,干瘦、严肃。拄着一根粗拐杖,带着高傲的微笑。听刚从坎迪亚回来的一个长着长头发的巨人讲大城市的奇闻。咖啡店老板站在他的柜台后面,边听边笑,同时看着放在火上的一排咖啡壶。”我喝了咖啡,就去村子里走走。一位大伯看见,就走回屋里取出他家自酿的乌佐酒来,请我们喝上一杯。一种白酒,味道很淡。又给我两个核桃。
这张晃动的桌上
铺满了孤独,使人想起死去的挚友。
一盏灯的光解冻了整片黑暗。
但这并不是光。
孩童时期我看到光
在平原上从无数的色彩中升起。
是玉米田、麦田上方的圆月,春之图。
(安纳斯塔西斯•威斯托尼迪斯《瓶中之月》)
这幅春之图还在,就在村子外面。白云一朵朵轻轻地走着,山冈上遍种橄榄树。高大的芦苇站在水沟边任风摇荡。卡赞扎基斯的写作传承自罗格斯兴起之前的希腊,“当我写一本书时,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条蚕。理性思维不起主要作用,我不写提纲,它在我不知不觉中形成。我不必为了给书中人物寻找情节而担忧,每天清早开始工作时,我并不知道要写什么,但我不担心,因为我无意识地感觉到,一切都在胸中完成,我只是让它出来。我的肺腑已变成了克里特。比如对《自由或死亡》来说,而我只需做茧,也就是把小说写下来,我感觉到由蚕到从事创作的人贯穿着一条神秘的法则,我发现作茧和创作小说是完全一样的。”(卡赞扎基斯《自由或死亡》)村子里的修车铺还在,修车匠油腻腻地坐在一堆黑乎乎的扳手、榔头、起子、旧轮胎、油桶之间,没有干活。拖拉机在村子里驶过,载着几包水泥。库克斯的诗歌节与西方的诗歌节不同,有一种起源自苏联的传统,保持着诗歌与人民的联系。诗人们跟着他,走访村庄、学校、葡萄酒坊、博物馆,在挤满酒徒的馆子里大快朵颐。开幕式在一块长着千年橄榄树的草地上举行,来了几个舞蹈家,他们穿着民族服装,长皮鞋,白色的短褂,跳起远古传下来的祭神之舞,这种舞叫作狄俄尼索斯。虽然苏格拉底更喜欢强调超越希腊本土的普遍的希腊人,但库克斯更乐意带领我们参观那些苏格拉底、柏拉图以前的,希腊本土的风俗、食物、酒、博物馆、废墟、落日、大海……
“五月已过,起风了,从非洲吹来的热风是克里特的,树木、葡萄、人的乳房都膨胀起来,躺在海上的整个岛屿早已在温暖的气流中颤抖着,今夜,宙斯、左巴和南风混合成了一张男人的面孔,我清楚地看见,他蓄着黑胡子,黑色的头发,油光锃亮,此时他正弯下腰去,用鲜红温暖的嘴唇亲吻大地。”(卡赞扎基斯《希腊人古巴》)
晚上。我们在一家人的酒窖里吃晚餐。“她把美丽的双重杯递给特勒马科斯……这时皮洛斯人烤好牛肉,从叉子上取下,再把肉分成份,大家共享丰盛的饮宴,在他们满足了饮酒吃肉的欲望之后,革瑞尼业策马的涅斯托尔对大家说:‘现在正是向客人了解询问的好时机,他们是什么人,既然他们已经用完餐,客人们,你们是什么人?从何处航行前来?你们是有事在身,还是随意来这里?就像海盗们在海上四处漫游漂荡,拿自己的生命冒险,给他人带去灾难。’”(《奥德赛》)这些都是遥远的事了,我们这伙“强盗”是来参加诗歌节,荷马时代没有的游戏,我们要抢劫的只是语言。这家的妈妈做了土豆烧牛肉、烤面包、烂泥茄子、羊排,又端上自家酿的葡萄酒。酒足饭饱,我们就走到庭院里去看看,到处种着葡萄,天空里星星很多,有间亮着灯的屋子里的女人见我们坐在葡萄架下,就走出来摘了一盘葡萄,在墙边的水龙头下面洗洗,抬过来,点点头,又进屋去了,她在看电视。
希罗多德在公元前5世纪就赞美伊拉克利翁是一座宏伟壮观的城。伊拉克利翁是克里特的中心,一座被大海日夜攻打着的古城,到处是废墟、花园、市场、餐厅、商店、音乐会、博物馆、古董店、集市……星期六,夜里12点人们还在街道上跳舞、唱歌、玩乐器、行走、饮酒、谈情说爱……一座疯狂的、生活得死去活来的城市。生活!生活!生活!这个城市日夜唱着生活的赞歌。据说这个古城在1500年前沉入海底。火山、战争也一再洗礼这个城市,但是那些无法沉底、无法毁灭者一次次浮上来,成就了今天的伊拉克里翁。这种东西在伊拉克利翁考古博物馆有迹可循,与希腊国家博物馆不同,这个博物馆进去一眼看见的就是泥巴做的各种灰黄色的神祇、鹰首狮身的美兽、正在游戏的少年、烹煮食物的锅子、金子打造的橄榄叶、地中海蓝的壁画、屋宇、灶、羊、牛、乳房、鱼、马群、修长的手指、赤脚、植物般的卷发、星星般的项链、花冠、背箩、土红色的穿超短裙的舞者、黑色的穿超短裙的舞者、乳房般的陶罐、面具般的陶罐(表面画上了鱼和波浪,暗示陶罐就是大。有的陶罐有马家窑的风格,生活经验是不分地域的,远古的人们总是能想到同样的方式去生活,积累同样的经验、手艺、美学)、抬着鱼类和猎物的队伍、长辫子少女、头插羽毛的酋长、仰天长啸的公鸡、盘成迷宫的蛇、似乎正在交配的双体陶罐(一切造型都在赞美生殖)——正在大地上赤脚走着、正在举手跳舞,正在酣睡、正在行走、正在劳动、正在奔跑、正在跳跃、正在做爱……一种直截了当的想象力,不是解释,直接就是,万物有灵,灵是彼此通感的。他需要速度,他就做一个半人半马;他需要权力,他就做个人面狮身;他想让自己轻灵,就为身体做个翅膀;他想让妖怪失败,就让妖怪举手投降……一个个展馆充满着巫气、生机,仿佛巫觋们刚刚走开,作品还摆在大地上。大多数是小东西,无用、粗糙、草率、随意、四不像、荒腔走板(以柏拉图时代的希腊标准),都是取悦诸神的玩意儿。实用的水缸、罐子,也要取悦诸神,令它们相当丰满、充实、高尚、深邃……这个岛上木头少,他们用石头盖房子,用泥巴捏玩具,在泥巴里看出灿烂、看出神秘、看出灵动、看出地中海蓝、看出千姿万态,激发了他们的内心的鬼斧神工。“盛宴、琴音、歌舞、更衣、淋浴、爱和酣睡,这些对我们来说弥足珍贵。”(荷马)“一个金纺锤和一个银提篮,篮底有轮子转动,篮边沿用黄金镶嵌。女侍菲洛提着那银篮,放在她身边,银篮里装满精纺的毛线,毛线上面横卧金纺锤,紫色的羊绒缠绕锤面。海伦在椅上坐定,椅下有搁脚凳。”(《奥德赛》)艺术家们看见的就是这些。这是一个好玩的世界,活泼泼的世界,生活是唯一的目的,美是唯一的目的。艺术是对生命的解放、打开、敞开。这些表现主义风格的作品到柏拉图时代就逐渐消失了,艺术变成对现实的机械模仿,与国家博物馆的希腊雕塑比起来,伊拉克利翁的泥巴希腊更为天真,更打动人心。在古风时期,艺术品的主题是生活。不解释,表现的,直接就是。到了柏拉图时代,释义、再现开始,主题大多数在表现竞争、搏斗、胜利。失败是耻辱的。艺术开始规训、雅驯身体。
艺术作品最初是实用的,这种实用不是物的实用,是精神性的实用,人们通过这些无我的、无意识的作品取悦诸神。这种无私奉献无意中对古代世界进行了深刻的总结,像孔子删诗那样,显然这些前卫艺术家不想留下那些黑暗的记忆,他们只记住、留下了那些最美好、光明、好玩的部分。这种美好,与后代人对美好的要求无异。这些陶器令古代世界看上去就是一个天堂,一切进步在它面前都相形见绌。人类早已抵达彼岸,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们的设计只是多此一举。而实际上米诺斯也有着血腥的历史。1980年春,英国考古学家在克里特岛上一所铜器时代的房屋里,发掘出200多根人骨,测定是8到11个年龄不到15岁的少年,骨头上留下了刀痕。考古学家认为:古克里特岛人在米诺斯时代有食人肉的传统。米诺斯并不是天堂,但是它也指出了天堂之路,这条路后来被柏拉图们遮蔽了。与两千年后的希腊雕塑相比,那时候的艺术品可谓群魔乱舞,混沌率性,面目狰狞但生机勃勃。没有留下一个文字,几个泥盘看上去像是印章,无法解读,猜测是文字。第欧根尼的想法比柏拉图更持久,从柏拉图之前持续到柏拉图之后,令柏拉图越来越像是过眼云烟。米诺斯在1900年被英国考古学家伊文思发现,出土文物表明米诺斯文明发达于公元前2300年至公元前1500年。许多西方历史学家对米诺斯轻描淡写,米诺斯就像希腊的印第安人文明,那时代还没有哲学、没有智术,没有文字,没有逻辑,人们依靠本能和经验而不是理性、概念生活。这是前希腊,一种地方性知识,柏拉图、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们的后希腊在说辞上太强大了,非凡地解释世界。这个希腊最终在数学、科技、理想面前理屈词穷,坠入黑暗。“一提到希腊这个名字,在有教养的欧洲人心中尤其在我们德国人心中自然会引起一种家园之感。欧洲人远从希腊之外,从东方特别是从叙利亚获得他们的宗教来世,与超世间的生活。然而今生,现世,科学与艺术,凡是满足我们精神生活,使精神生活有价值有光辉的东西,我们知道都是从希腊直接或间接传来的——间接地绕道通过罗马……人既已回到自己家中。”(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有教养的欧洲人的希腊显然不是伊拉克利翁这个希腊,这个土著的混沌希腊、迷信神灵的希腊被真理的希腊遮蔽着。希腊最早的哲学名言之一,是阿那克萨戈拉(Anaxagoras)所说的:“在心灵起而创造秩序之前,万物均在混沌之中。”在古代世界里,一切均由无理性、可怕而不可知的力量所统治,人类完全屈服于他所不能了解的权威之下,就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希腊崛起了。而理性之治也随之开始。古代的教士说:“到此为止,我们限制思想的范围。”(这种世界观有点像中国人的“道法自然”,自然就是到此为止,“大块假我以文章”。)希腊人则说:“万事万物都应审视穷究,思想并无范围限制。”(伊迪丝·汉弥尔顿《希腊之道》)这里的希腊人是指柏拉图以后的希腊人。米诺斯遗址令人大开眼界,我看出,在柏拉图以前的希腊,那些原始的世界观也令人们创造了令我们羡慕的幸福生活。
“人们都服从于一种传统,我却服从于两种传统。”(赵无极)
一眼看去,米诺斯遗址也是个石阵。石阵下面藏着一座令人震撼的建筑物——米诺斯王宫。圆柱、长方形框架在2500年前就出现了,但一直是地方性知识。要到1000年后,才被抽象总结成概念,放之四海而皆准。在阳光下看,这个遗址白茫茫的一片,令人简直要睁不开眼睛。但是阴暗凉爽的室内却出现了绚丽的壁画,他们如何在这单调的苍白石头中想象出那些颜色,那种波斯蓝、橄榄绿、拿坡里黄、铁线莲紫、柿子橙、象牙黑、水晶白……并调配出来,这是一个古代的秘密。
我们住在市中心的一家小旅馆,阳台对面是另一排阳台,每天天一亮,对面一个窗子前就站着一位系着白围裙的女仆,在案桌上切着什么。有时候游行抗议队伍在大街上走过,旗鼓招摇。安纳斯塔西斯·威斯托尼迪斯每天清早走出旅馆,去街心花园坐下,喝一杯咖啡,他不喜欢旅馆的咖啡。保险柜是坏的。办这个诗歌节,考克斯得自己筹钱。诗歌是免费的,就像教堂、寺院。考克斯得自己到处化缘。他厚实的背上总是背着一个包。他负责诗人们落地三天的食宿,诗人们得自己掏钱买飞机票。法国诗人纪尧姆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他喜欢道家。土耳其诗人塞哈拉丁·约尔吉登背着个看上去比他的背还大的旅行包,到处看,拍照片。小个子。Jochen Kelter,1946年出生于德国科隆,自1969年以来一直作为瑞士公民在瑞士生活。诗人,小说家,散文家。老头携同他夫人一起来,形影不离。他的最新诗集叫做《我希望你还没有吻过》(Katerina Anghelaki-Rooke),战后西方诗歌最具象征性的抒情声音之一,她本人没有到场,出现了一段录像,一只苍老的乌鸦坐在书桌后面喃喃细语,她1939年出生于雅典。印度诗人赫曼特是马拉地语小杂志Abhidhanantar的创始人兼编辑,这本杂志连续出版了15年。带着他写诗歌评论的儿子,对未来满怀信心。印度诗人萨蒂娜带着她在英国工作的女儿。考克斯颁了一个奖给她,她是印度一个地方的诗歌节主席,那个奖杯是一个铜质的帆船。塞尔维亚的诗人是个高个子,络腮胡子,像个黑道人物。他到过中国。意大利诗人Zingonia Zingone是个美人儿,带着好几套衣服,每次出门都要换上一套,容光焕发地穿过旅馆的自动玻璃门。她也是罗马监狱里“自由锁链”诗歌工作坊的创始人。
有一天,这些文字工人穿过城市,分散到中学小学去为孩子们念诗。我与铁托斯、安纳斯塔西斯·威斯托尼迪斯分在一组,我们去了一所中学,小礼堂里坐满了学生,他们问:“您是怎么想出一首诗的?”
所有的神庙都朝着大海。大海无处不在。大海不会让身体闲着。大海带来劳动、作为、食物、财富、知识、光荣、耻辱和死亡。岛本身比较贫瘠,可以做的事不多。也就是种点橄榄树、无花果、放几只羊什么的,需要有超凡的想象力,生命才不无聊。所以雅典盛产智者,盛产巧言令色(并非贬义)之辈,辩才、智术师、哲学家相当多,年轻人动不动就哲学、抽象、思辨去了。柏拉图学院的门口立着一个牌子:“不懂几何学者不得入内!”
埃及人来自海上。埃及人从东方带来了智慧和技术,希腊人学习并创造出辉煌的希腊,以致有时候,人们甚至误以为是埃及人模仿了希腊。但是希腊缺乏辽阔的大陆,因此创造不出金字塔那样匍匐在大地上的巨物,希腊人的想象力拔地而起,朝着天空。多立克式、爱奥尼克式、柯林斯式,细节不同,都朝向天空。
神不是不可知的,只能听天由命。而是计算、策划、组织、决定并派遣着一切。神的旨意不是偶然性的、感性的,也不是经验的,而是计算好的、知道的。神的旨意是可以计算出来的。
临别的前夜,库克斯邀请全体诗人参加晚宴。那家馆子可以看见黑暗的大海,灯火辉煌,水泄不通,一排排长桌,椅子一个挨着一个,一个接一个的酒杯,一盘接一盘的烤鱼、炸虾、鱿鱼卷、羊排、沙拉、面包……转眼就不见了,再上。侍者要跳着他自己即兴编排的舞,才可以在大吃大喝的飨宴者们之间穿过,将烹制好的食物完美无缺地运送到各位食客的面前。看着自己的顾客如此肆无忌惮、汗水淋淋、红光满面地大快朵颐,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像一只长腿的白鹤。大家聊着各种话题,主题不外还是柏拉图在《会饮》里聊过的那个:“无论它是少年男子的恋爱者,还是另一种恋爱者,碰巧遇到另一个人恰是他自己的另一半,那就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形呢?他们就会马上互相爱慕,互相亲昵,一刻都不肯分离。他们终生在一起过共同的生活,可是彼此想从对方得到什么好处,却说不出。没有人会相信,只是由于共享爱情的乐趣,就可以使他们这样热烈地相亲相爱,很显然,两人心中都在愿望着一种隐约感觉到而说不出来的另一种东西。……他们每个人都会想,这正是他们许久以来所渴望的事,就是和爱人熔成一片,使两个人合成一个人。这一切就在人类本来的性格:我们本来是完整的,对于那种完整的希冀和追求就是所谓爱情。”大家一边聊一边东张西望,进来一位女子,要看上一眼,进来一对情侣要看上一眼,进来一个老男人要看上一眼,隔壁那桌子的话听上两句,无非都是他或她在爱谁,谁不爱了。Jochen Kelter一直在与安纳斯塔西斯·威斯托尼迪斯聊天,他太太不时为他切上一块烤肉,浇些酱汁,她知道他爱吃什么,他转身一口吃掉,轻轻说声谢谢,又转过去继续聊。他太太心满意足。铁托斯吃了半条鱼,喝了半瓶酒,还在喝着,还在吃。手机响也没人理睬了,接也听不见,满堂饕餮喧嚣,太好吃了!从柏拉图一直吃到现在,他在《会饮》篇里怎么没提起这些食物,都是最古老的食物,大海里的东西。盐巴、酒色的大海。窗外的大海一毫米都没进步,还是那样,在秋天的夜晚,漆黑一团,只听得见它那宙斯般的嗓子,在几十米开外的海盆里激烈地呕吐着,狂风在海岸上抵挡着一头獠牙滚滚的巨兽。
吃到12点,老铁托斯还要去街上跳舞,街道、广场上自发的音乐会、舞会还没有散。老铁托斯微弓着背,与意大利女诗人跳起来,他是个老手,优雅而深情,“凡是跳舞的人都玩得最快活”(一段公元前8世纪的希腊铭文,写在克里特出土的一件陶制的酒樽上。)。
如果你不能把生命安排得像你希望的,
起码也该尽你所能
不要跟这世界接触太多
不要参加太多的活动和谈话
以免降低它。
尽量不要降低它,不要拖着它,
带着它到处招摇,不要老化它,
陷入每天的社交
和宴会的蠢行里,
以致最后变得像个沉闷的食客。
(卡瓦菲斯《尽你所能》)
下午三点到达梅黛奥拉,这个城已经打烊了,几个老妇人坐在街边织着毛线,听着鸟鸣。一家即将倒闭的古董铺布满灰尘,无人看守,里面摆着各种各样的旧锁。另一家还在营业的铺子卖刺绣,一位威严冷漠的老嬷嬷的作品,她坐在那里目不斜视,由儿子招呼我们。一位姥爷开着一家卖二手衣服的店,天气太热,卖一件圆领衫,给他一张五十欧元的票子,他找不到钱来补,让我等着,去别处换。这个城畏缩在一群蘑菇般的巨石下面,这些石头巨蘑噩梦般地拔地而起,像是中世纪有着侏儒、撒旦、妖精、粪便的灰色漫画。石壁垂直,石顶摩天,奇形怪状的擎天柱,仿佛还没有站稳,随时要滚个跟斗。11世纪的时候,有些东正教的僧侣攀岩爬上去了,在上面建了教堂。教堂建在峭壁上,石头缝里,只有通过吊车、缆车之类的工具才能上去。完全避开人世。如今天堑变通途,修了公路、石梯,看稀奇的游客蜂拥而至,但是僧侣们依然住在教堂里修道,不为所动,有些教堂还在沿用旧的交通工具,用缆绳放下框子来,将面包吊上去,看上去就像在表演。每个教士都有一种特殊的表情,说不出来,总之令人自觉矮了一截似的。有着各种用途的房间在峭壁上绕来绕去,这里有个十字架,那里有间密室,这里有一盏油灯,那边有一堆白石头,这一段是洞穴,那一段是楼梯,这一段悬挂在悬崖上,那一处在松树下。还有许多密室不能进去。某个地方有个炉子在烤抹了黄油的面包,香气从石头缝里溢出来。圣堂都很小,只可以容纳十多个人,游客鱼贯而入,有的画十字,有的不划。女人不能穿着裙子进去,入口有人发给女士们一块布,以遮住裸露的双腿。幽暗深邃,一些裹着头巾的老嬷嬷站在里面画十字。两根钢索从岩壁上的一个洞穴里喷出来,连接在另一座峭壁上。忽然,钢索上出现了一只铁箱子,里面站着一位身着黑袍的牧师,拎着一个塑料袋,从游客头顶上飞过。他知道大家都在仰头看他,得意地微笑着。另一条较宽的石缝里盖了一排房子,一个穿绿色衣服的老修女站在裂缝里望着。这些藏着教堂的山头下面是气象万千的峡谷,光线变幻莫测。有时候云层忽然出现一个洞,一股高光从那儿射出,神秘而严肃,仿佛人为,令人忘记了这就是希腊的光,曾经照耀着奥林匹斯的万神。柏拉图的思想暗藏着对唯一的崇拜,后起的一神教从这里得到过某些启示。柏拉图之后1500年,一神教取代了奥林匹斯山的诸神,那些玩世不恭的神从现实中退出,成为希腊知识。失神的庙宇一座座倒塌,成为废墟。到现在,教堂依然香火兴旺,神庙都成了博物馆,祭司们没有后代。但是荷马有后代,诗人一直到今天都活跃在希腊。
醒来时手捧着这颗大理石的头颅,
他耗尽了我双膝的力气,然而我却不知
将它靠在何处。
我从梦中醒来它却进入梦乡
就这样我们的生命连成一体
难舍难分
我看着这双眼睛;它们似睁似闭
我对着这张不断渴望说话的嘴倾诉
我捧着这张撑破皮肤的脸
我再没有任何力气。
我的双手消失了
而向我走来的却是那残缺不全的一群
(乔治·赛弗里斯《神话与历史》)
我们订的民宿在城边上,路还没有铺好,满是碎石,得拖着箱子走上一段。这一带盖起了几家,有一家还是未封墙的三层水泥框架,框架外面是陷在苍天下的盆地,蔓草在秋天的厚云下摇曳,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山区,“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这个框架令我想到了帕特农神庙。房子后面就是那些藏着教堂的石头蘑菇。夜晚,这些蘑菇变成一张张巨脸俯视着黑夜,路边有几盏要熄未熄的路灯。一些东西出来在黑暗中走动。
房主是位戴眼镜的男子,和他儿子、姑娘一起打扫了房间卫生。上一波人才走,我们就住了进来。他急促不安,匆匆提着几只黑垃圾袋离去,从此再也没有出现。显然他还有另一处房子。一个高个子,戴着眼镜,那种难以描述的学院派长相。租民宿总是有点神秘,你住在某个人的家里,睡在某人的床上,用他家的锅子做饭,洗手间里还可以看见他的某些私密痕迹,他在某个时候将浴缸上的搪瓷弄掉了一块,他留在盐罐上的手印,他看过的《圣经》、他的古典音乐唱片、他从某地带回来的纪念品……而你永远不知道他是谁,他等着你来住,摆出一副这不是他家的样子,仿佛他只是布置了一个陷阱。这是他们的新房,二楼还没有装修,用一块木板封住,只能住在一层。品位是美国化的,设备、家具亮晶晶的。
到后面的山坡上去逛逛,在蔓草中捡到一个羊脸,只剩下骨头了,被谁洗得发白。刚刚捡起来,就有一群羊从灌木丛里钻出来,黑的,白的,瞅瞅我,又接着吃草。跟着钻出来它们的牧者,一个中年的、满脸胡楂的汉子,坐在一块石头上朝我咧嘴而笑。
不知道是不是古希腊显灵,2019年,竟然在希腊的山坡上撞上一位牧羊人。
“曾经有一天,当赫西俄德正在神圣赫利孔山下放牧羊群时,缪斯教给他一支光荣的歌……把一种神圣的声音吹进我的心扉,让我歌唱将来和过去的事情……奥利波斯的缪斯,曾对我说出如下的话,我是听到这话的第一人。”(赫西俄德《神谱》)
白天,哈尼亚的大海闲着没事,风平浪静,蓝得无聊,虽然近在咫尺,透明得可以看见它的内脏,但很少有人愿意朝它投去一眼,即使看一眼也就马上转向别处。海岸上到处酒吧、饭馆、卖旅游者喜爱的各种玩意儿的小店、咖啡馆、剧院、画廊,旅游马车穿过人群哒哒而过,坐在上面的游客似乎有点尴尬,鹤立鸡群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有一家小博物馆,里面摆着几只乳房般的土黄色陶罐。艺术家用当地的红色石头雕了一条姑娘般的鳗鱼,摆在博物馆的商店里卖。博物馆隔壁水果店的大姐正在玻璃柜子后面用一台榨汁机榨石榴汁,火红的果斗从那个塑料小嘴里流出来就成了肉红色的汁液,清凉,微甜。一群姑娘含着吸管,围着她叽叽喳喳。希腊的石榴和云南的石榴差不多,都是那种热烈的红衣女郎之色,忽然想起四十年前,在昆明尚义街六号的法国房子里第一次读到希腊诗歌,是埃里蒂斯的。他写了石榴,那时没有人写石榴,这水果在云南漫山遍野,没有人写。诗人都在写广场,写未来。中文系78级的诗人李勃带来一本新出版的《外国文艺》,进门就翻开,大声地朗诵《疯狂的石榴树》,我们都惊呆了,激动得发狂,我们从来没有读过这样的诗:
在这些刷白的庭园中,当南风
悄悄拂过有拱顶的走廊,告诉我,
是那疯狂的石榴树
在阳光中跳跃,在风的嬉戏和絮语中
撒落她果实累累的欢笑?告诉我,
当大清早在高空带着胜利的战果展示她的五光十色,
是那疯狂的石榴树带着新生的枝叶在蹦跳?
当赤身裸体的姑娘们在草地上醒来,
用雪白的手采摘青青的三叶草,
在梦的边缘上游荡,告诉我,
是那疯狂的石榴树,
出其不意地把亮光找到她们新编的篮子上,
使她们的名字在鸟儿的歌声中回响,告诉我,
是那疯了的石榴树与多云的天空在较量?
(埃里蒂斯《疯狂的石榴树》)
临近黄昏,小镇就沸腾到了顶点,似乎大海里所有的鱼都饿坏了,变成游客涌到了岸上,这时要在饭馆里找到个位子可不容易。人们点着灯,一排排朝着大海大吃大喝,餐桌上群光闪闪,来自一套瑞士产的刀叉、来自一只只模仿了景德镇陶瓷的盘子碟子、来自一条鳕鱼的肚皮(希腊人吃所有的鱼)、来自绣着米诺斯图案的餐巾、来自某男子鱼骨般洁白的牙齿、来自满斟白酒的玻璃杯子、来自某女士镶着印度宝石的戒指、来自一只正在发亮的手机、来自一碟帕尔马干酪、来自一只烤章鱼躲过了火焰的长须……海鲜们冒着幸福的微烟,葡萄酒春雨般泼洒在桌布上,小羊排得意扬扬地挺着毒药般诱人的肥膘……大家满头大汗地吃、害羞地吃、肆无忌惮地吃、当仁不让地吃,这一位是绅士的吃法,温文尔雅、慢条斯理、一丝不苟(仿佛他是身处十六世纪的宫廷宴会);这个是流浪汉的吃法,狼吞虎咽,餐巾纸用了一大堆;那位是淑女的吃法,小口地、小口地尝着,最后比壮汉吃得还多;那位是泼妇的吃法,撕呵、扯呵、咬呵、剔呵;那位是暴君的吃法,一扫而光,盘子也要舔得干干净净,不留丝毫后患……各种吃法都传下来了,各种做法也传下来了,炉火纯青的晚餐呐,一切都太好吃了,海鲜就来自两米开外的大海,风平浪静。一座灯塔周身披着灯光,为世界守着夜。
白天,一个大胖子像死去的鱼挺着肚子躺在堤坝上,戴着墨镜。
一排浴女盖着毛巾在海滩上躺着。游泳的人在海心露出一颗头。
这里海水不凉,也是咸的。我总怀着碰到不咸的海水的希望,每次都要尝一口,还是很咸,希腊的海。
真理来自柏拉图,也来自对柏拉图的批判。
艺术家游击队到处埋伏,在沿着海边的每个小关口(经验表明人们会在此驻足),或卖自己做的小玩意儿,或吹拉弹唱。许多人如果换个地方,就是大师。这些江湖大师相当淡定,绝不卖乖讨好。游客养着他们,就像信徒养着化缘的托钵僧。艺术是一种世俗的宗教。这些清贫的波西米亚人衣冠不整,怀着爱情,或许也在等着艳遇到来。大海永远在勾引爱情。
这座城里住着一位女教师,她把二楼的房子租给我们住。非常漂亮的房间,一个大阳台临街,街从早到晚都安静,偶尔有个老太太拎着一袋蔬菜走过。庭院里长着仙人掌。
在一家希腊风味餐馆用餐。希腊沙拉(番茄、黄瓜、洋葱、羊乳酪和橄榄)和奶酪馅饼味道不错,土豆泥像是昆明一家餐馆做的。
如果一个地方好吃好在,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人们就倾向于存在主义,不大考虑死亡的问题,未知生焉知死。远古希腊与柏拉图时代的希腊不同,那个希腊关心的是存在(如何)而不是存在这个概念(什么)。中国文化关心生,(如何)“必有事”(王阳明),西方更关心死(什么,对于死,人永远只能问“是什么”。),根据什么来做事,自有其地理上的起源。如果一个地方穷山恶水,想象力就特别发达,想入非非,热衷于“观念的冒险”(怀特海),通过知识、推理、总结概念寻求拯救。“大块假我以文章”,语言对于前者来说,就是存在,语言即存在。对于后者来说,是一种抵达概念、意义的工具。希腊的古老声音到20世纪才有了回声:“一旦一个人找到了他存在的界限,这个界限将会把他从无尽的可能性中拉回来,这些可能性最接近的一个可能是安逸、偷懒和放松,让存在者和人性的命运变得简单。”(海德格尔)
“公元前343年的一天,芝诺走进一家书店休息,他当时恰好30岁。他在书店读克塞丰诺所写的《回忆录》,读到了第二卷,感觉受益良多,于是,他跟人打听这本书里描述的那种人在哪里生活。这时候,克拉特斯恰好从他身边经过,书商指着他说,你跟这个人走吧。”(第欧根尼·拉尔修《古希腊哲学的故事:泰勒斯》)圣托里尼岛的悬崖上有一家叫作亚特兰蒂斯的小书店,游客一股股地灌进这个螺蛳洞里去,少有人买书,圣托里尼岛不是个看书的地方,风景太强大了。看海是海,看山是山,高达百米的悬崖边上全是各种商店、酒吧、餐馆,人来人往,热闹掩盖了危险。扶着一块石栏,忽然看见下面就是深渊,倒吸一口冷气,如果老想着这些悬在绝壁上建筑物会不会掉下去,盖牢了没有,可无法在这种地方玩。疯狂地自拍、合影。每部手机都被景观卡住了,内存爆满。从前显然少人住在这里,危险、风大、最接近闪电、躲不开暴风雨,这里不是安生之地。
岛的另一面是人们一直在继承的希腊。古老的生活。一位老嬷嬷在揩擦自家的窗台,一只猫陪着她。一丛三角梅在桥边的花园里交头接耳。有些马在矮墙边上露着头。骑摩托者戴着黑色头盔,在一栋栋白色的平房之间穿过。教堂闪闪发光,偶尔响起几声。羊群、村子、橄榄树、葡萄架、沿着公路走去学校的学生、拖拉机。平缓的坡地,在各种植物的陪同下,一直铺开到大海边。宽阔得足够称为大地。我们住在一家有十几个房间的小旅馆里,老板卡托像安徒生童话里的人物,翘着胡子,天一亮就坐在接待室里看电脑,煮好了免费咖啡。他儿子负责开车接送房客。女仆抱着白床单穿过露天走廊。外面的三角梅红得发紫。有一个小游泳池。窗子下面可以看见密布在坡地上的希腊人家,都是白色的房子,像是固定在大地上的海浪,各式各样的烟囱。几乎家家屋顶上都有个小游泳池,偶尔有全裸的古铜色女子从屋子里走出来。同样赤身裸体的大海在她后面闪着光芒。
“开纽斯和厄克萨底俄斯,还有神一样的波鲁菲摩斯以及埃勾斯之子、貌似天神的塞修斯——大地哺育的最强健的一代。这些最强者曾和栖居山野的另一些最强健的粗野的生灵鏖战,把后者杀得尸首堆连。我曾和他们为伍,应他们的征召,从遥远的故乡普洛斯出发,会聚群英。”(《伊利亚特》)
一位牧人赶着十多匹骡子朝着悬崖那边去,他要租给那些冒险家骑着在悬崖铤而走险。
两匹黑马跟着一匹白马,在玉米地边上走来走去。
背着一个藏着酒壶、馒头和烟草的麻布口袋,拄着一根手杖,大踏步,哼着歌,从山冈向着大海走去,穿过荒野,像一个中世纪的布袋和尚。还可以这么做。
我在七点钟出门。朝大海走去,经过还关着门的教堂,长着蒲公英、熏陆香、迷迭香、岩爱草、鹰爪豆的荒地,看见晃着尾巴的白马、低着脖子的黑马、三只羊、正在道路上施工的工人、晾着布的村子、独立在天空下的橄榄树、农场的长排围栏、一群别墅、石头、芦苇群、一只乌鸦……朝着大海,美好的一天。走不到大海,太远了,除非我放弃时间表,我做不到。每件事都有一段时间,两小时、一小时、十分钟……走到海边得没有这些限制。
3500年前这里发生一次火山爆发,留下一个大坑、数百米厚的灰和焦石。那次火山爆发影响到克里特岛的米诺斯文明,此地住不下去了嘛。居民重新搬回来是千年后的事了。火山现在成了旅游热点,可以乘缆车下到海边,再坐船过去。卡托帮我们买了票。游客每次进去只能呆两小时。沿着悬崖边排队,差不多一小时才进入缆车,迅即从绝壁上惊心动魄地降下去,钢索咝咝地响着,绷得笔直,似乎正在愤怒中,要将自己挣断。绝壁就像一堵埃及的狮身人面像,冷冷地看着小车厢一节一节在它眉宇之间爬上爬下,相当恐怖,死亡随时要吞噬这个机器,它入侵了圣托里尼最危险的部分。这是世界上最繁忙的缆车,从来不会空载。永远人满为患。我们和几个印度人塞在一节车厢里,大家心里撞着小鹿,表面故作镇定。终于到了地面,不是降落在地上,而是坠落,一声闷响,缆车悬在地面,大家纷纷逃出来,马上看到这番景象:“船只可以不用锁链羁绊地在港内停泊,港口崖顶有棵橄榄树枝叶繁茂,港口附近有一处洞穴美好而幽暗,那是称作涅伊阿德斯的神女们的圣地。那里有调酒用的石缸和双耳石坛,群群蜜蜂在那里建造精美的巢室,那里有长长的石造机杼,神女们在那里,纺织海水般深紫的织物,惊人的美丽,还有永远流淌的水泉。入口有两处,一处入口朝北方,凡人们可以进出,南方入口供神明出入,任何凡人无法从那里入洞,神明们却畅通无阻,水手们知道那海港,便把船只驶进,由于船员们双臂强劲,船行太迅疾,只向岸边驶去,一半竟被冲上岸滩。海员们离开座凳坚固的船只登岸……”(《奥德赛》)差不多。美丽的女人纷纷涌上船去,五彩缤纷,占个好位子。有些人还在沉思、发呆,继续着海德格尔式的希腊之旅。这里不是希腊,古希腊都不是,希腊之前的希腊。没有希腊,只有焦巴巴的大地废墟和完好如初的深蓝色大海。游船一艘艘化装成十九世纪的样子,甲板上竖着假的桅杆、帆布,像一群戴着假发的演员。希腊本土真是一本教科书,从史前到文明发生,克里特、迈锡尼、古希腊、柏拉图、希腊化时代、拜占庭、文艺复兴、二战、当代……不是知识,废墟不是知识。
乘船过去只要十多分钟。船上坐着许多哲学家模样的中年人,也有举止夸张的青年。一位老女士,白发飘扬,像是女浮士德,船还没有动,已经举着望远镜朝火山那边察看了。火山留下来的残渣就像一个煤场,看不见开采它们的矿工。山顶上堆着些石头的小塔,像西藏的玛尼堆,不知何人所为。宗教起源于将一个石头叠在另一个石头之上的超越,升高?在西藏我想到过这一点,此刻再次发现。所有的神庙都是石头垒叠。火山顶有一处石缝,像鼻翼一样吐着蒸汽,轻微的鼻息,哦,这头野兽活着。我们居然踩在它身上。大家走得小心翼翼,仿佛自己是火柴梗,不小心就要划着。看了一眼,赶紧逃回船上去。
古希腊西西里的历史学家狄奥多罗斯曾用这样的一段话来说明神谕的起源:“在德尔斐人还没有在这里定居的时候,一个牧羊人发现他的羊只要一靠近裂缝就会兴奋异常得跳跃,叫声也与平时有很大的不同。于是他靠近裂缝,想要一探究竟。结果他也同羊群一样感到兴奋,并能够开始预言未来。”
圣托里尼岛北边的伊亚小镇被驴友选为“世界十大最佳看落日之地”之一。果然,很多游客下午两三点就往那边赶。大巴车挤得水泄不通,每位两欧,卖票的小伙子一身臭汗地在人柱里挤来挤去。那块看落日的弹丸之地已经塞满了人,各条小路、屋顶、阳台、窗口、临时制高点,所有看得见阿波罗的包厢都被占了。里三排,外三排。后来的人到处找空子,碰碰撞撞,挤挤攒攒。一条条汗迹明显的光腿吊在石头边上,玩着手机,咬着冰激凌,用非希腊语说着希腊,等着那家伙。“灵魂的接引者”(柏拉图)屈原站在一棵老树下唱:“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他来得早,所以占到了好地方。后来的人不知道他唱什么,“离骚语”比古希腊语还深奥。一群印度来的小伙子和姑娘也唱了起来,古老的瓦拉纳西哀歌,唱给恒河落日。我也默默地哼着:“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这是我青年时代最爱唱的一首歌。
游客带来了一种修辞之雾。全世界的语言都来了,汉语、英语、澳大利亚英语、法语、加拿大法语、日语、德语、西班牙语、埃塞俄比亚语、肯尼亚语、老挝语、缅甸语、波兰语、罗马尼亚语、俄语、丹麦语……除了本地人,没有人会说希腊语。大家各说各话,边走边说、坐着说、站着说、躺着说、边吃边说、边看边说,叽叽喳喳、期期艾艾、滔滔不绝、妙语连珠、伶牙俐齿、结结巴巴、对答如流、词不达意、出口成章、能说会道、喋喋不休、低声细语、娓娓而谈、巧舌如簧、口若悬河、侃侃而谈、谈笑风生开门见山、直来直去、直截了当、夸夸其谈、单刀直入、佶屈聱牙、舌灿莲花、唇枪舌剑、唾液横飞、口语、隐喻、转喻、揄扬格、借喻、直抒胸臆、旁白、对白、相声、脱口秀、嘻哈、过去式、现在时、复述、转述、描述、惊叹、长吁短叹、叫天天不语……发音不同,说的意思大同小异,不外是好玩呵、好吃呵、落日呵、大海呵、沙滩呵、女人呵、蓝天呵、爱呵之类,都是陈词滥调。一群说汉语的在一家馆子外面大声嚷嚷着争论了十几分钟,甩出一堆汉语来,为了搞清楚是餐馆的白皮肤小伙子少补了他们5欧元,还是自己算错了,争得脸红脖子粗,满头白发的老丈夫几乎和满头黑发的妻子当街撕扯起来,最后搞清楚了,皆大欢喜。当然不是所有的话语都这么俗气,滔滔不绝中也有辩论真理啦、概念啦、主义啦、思想啦、灵魂啦、世界方向啦、为什么啦、怎么办啦这些。
毕竟公元前392 年伊索克拉底就在希腊开设了世界上第一个修辞学校。“你到哪儿去,苏格拉底这样问菲竺斯。这位年轻人回答说:‘在跟一位大修辞家谈了一个早上后,他想到城外去散散步。假如你能抽出时间陪我散步的话,我就告诉你我们谈话的内容。’苏格拉底回答说,他想听极了,就是要他走到梅格拉再走回来,他也不在乎,这一来菲竺斯反倒担心这样对这位伟人不太公平。‘苏格拉底,我并没有记住他所用的每个字,我真的没有,不过我对他所说的话,还有几个笼统的概念,我可以告诉你概要。’‘好的,老弟,’苏格拉底答道,‘不过,你要先让我看见你的大衣底下的那卷东西,我怀疑那可能就是你们谈话的记录,虽然我很喜欢你,我还是不愿让你只凭记忆而使我受损。’菲竺斯屈服了。他答应朗读整篇文章,不过在什么地方念呢,对了,‘就在那棵最高的梧桐树下,那儿有凉荫,有微风,又有绿草地可供坐卧’。‘好的,’苏格拉底同意道,‘那是个很好的休息处所,充满着夏日的声与香,溪水可凉爽双足,我躺着,你嘛,你自己挑个最适宜朗读的姿势,开始。’于是,他们就在那棵梧桐树下待了好几个小时,讨论‘灵魂的性质,虽然它的真实形状永远是个广泛、凡人难以窥其究竟的题目’;以及‘美与圣洁的形体迸射光芒’;以及‘谦卑圣洁的恐惧跟随其所爱之人的情人的灵魂’;‘友谊的祝福’;和‘那一切需要对自然之真理深思的伟大艺术’;以及如何称呼那些‘认真追求生命的人,我不能称他们为大智者,因为这是专属于上帝的称呼,最适合他们的称呼应是爱智者’。在柏拉图时代的雅典,两个绅士在一起便是这样子打发掉一个夏日的清晨的。”(汉弥尔顿《希腊之道》)
“他向群众演说时,像‘雷鸣’,像‘闪电’,像是‘舌头上有一根可怕的霹雳棒’。墨勒西阿斯的儿子修昔底德也有一段记载,谈到伯里克利的口才,是开玩笑的话。修昔底德属于贵族派的真善党,一直是伯里克利的政敌。他说,有一次斯巴达王阿基达摩斯问他,他和伯里克利角斗,谁更高明,他回答说:‘我把他摔倒,可是他辩解说他没被摔倒,结果观众都被他说服,他就赢了。’”(普鲁塔克《伯里克利传》)
自从理念两千年前在希腊半岛兴起以来,如今早就堆积如山,尸横遍野,老生常谈摞着老生常谈,死理论压着活理论,新说法镇压着旧说法,老解释歪曲着新解释。“观念史便是错误之史。”(怀特海《观念的冒险》)观念就像一座巨大的看不见的垃圾山,全世界的脑袋和舌头都像狗一样在里面翻来刨去、钻出钻进,已经被翻成一团糨糊。滔滔雄辩,令全世界都喘不过气来。人都在希腊了,还能不来上两句?一开口就口若悬河了,无一幸免。所以,岛上整日弥漫着一种修辞之云,人声鼎沸从游客们的嘴巴里漫出来,汇成一种嗡嗡袅袅的雾霭,侵入一切,令所有事物看上去都有点若即若离、迷迷糊糊的。就是路上的石块,似乎也变成了一块块舌头,发出争辩之声。
丽莎将她的小酒吧开在三块正对太阳落点的大石头上,安装了栏杆,摆几个红沙发、黄沙发和座椅,做了个巴黎风格的小吧台,配制了几种绿色的、蓝色的、粉色的果酒和冰水。还买了台录音机,将西奥·安哲罗普洛斯的《永恒的一天》和《尤利西斯的生命之旅》里面的插曲轮番播放,搞得那些追求情调还喜欢饶舌的游客心荡神驰,纷纷解囊入座。她自己懒得开口,在门上挂了小牌子,写着,每人7欧元,喝水免费。她热爱圣托里尼岛的每个黄昏,这让她生计无忧,小赚一把,养活自己。她今天洗干净了一条裙子,晾在阳台上,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云白色的。她喜欢坐在吧台后面写诗,其中一首给一位长得像伊阿宋的普罗旺斯人看过。他很喜欢。来酒吧看了十次落日,第十一次,“开言说出有翼飞翔的话语”,求她嫁给他。她没回应。开张三年,有十四个求婚者来过,都是背包客。丽莎从不开口,一句话都不说,动手做一切事,拉开椅子、端水、抹桌子、洗杯子、煮咖啡、喂狗、点钞票……游客以为这个姑娘是个哑巴。其实就是她开口也没用,游客听不懂她的希腊语。大多数游客都说点英语,他们想当然地以为英语是硬通货,尤其是在旅游热点,不会两句英语还敢出来混?遇到一言不发的丽莎,大家就忽然像是被强盗用臭袜子塞住了嘴似的,哑掉了。丽莎不会讲英语,就像雅典娜、海伦一样。这个希腊姑娘确实长得像神话传布以来一直被众说纷纭的海伦,腮帮子上含着一颗迷人的痣。黑痣海伦。一个老姑娘。有些背包客认为丽莎和她的酒吧是个骗局,安装在落日前面的一口陷阱。毕竟希腊人有这种传统:
已经是第三个年头,很快第四年来临,
她一直在愚弄阿开奥斯人胸中的心灵。
她竟然让我们怀抱希望,对大家许诺,
传出消息,考虑的却是另外的花招。
她心里设下了这样一个骗人的诡计,
站在宫里巨大的机杼前织造布匹,
布质细密幅面又宽阔。她对我们这样说,
我的年轻的求婚人,英雄奥德修斯既已死,
你们要求我再嫁,且不妨把婚期稍延迟
待我织完这匹布,免得我前功尽弃,
……她这样说,说服了我们高傲的心灵。
于是她白天织造那匹宽面的布料
夜晚火炬燃起后,又把织成的布拆毁。
她这样欺诈三年,骗过了阿开奥斯人……
(《伊利亚特》)
其实呢,丽莎是在等着一个这样的男子:
“其时,阿达马斯,阿西俄斯之子,见他在混战中用枪瞄打,冲扑过去,就近捅出犀利的铜枪,扎在盾牌正中,但黑发的波塞冬拆毁了枪矛,不让他夺走安提洛科斯的生命,铜枪一半插入安提洛科斯的盾牌,像一截烤黑了的木桩,另一半掉躺泥尘。为了保命,他退往自己的伴群,而就在回跑之际,墨里俄奈斯紧紧跟上,投枪出手,打在生殖器和肚脐之间——痛苦的战争致杀可悲的凡人,以这个部位最烈。枪矛深扎进去,他曲身枪杆,喘着粗气,像山上的一头公牛,被牧人用编绞的绳索绑得结结实实,拖着行走,由它一路挣扎反抗。就像这样,他忍着伤痛,气喘吁吁,但时间不长,仅在片刻之中。英雄墨里俄奈斯迈步走去,从他身上拔出枪矛,浓墨的迷雾蒙住了他的眼睛。”(《伊利亚特》)
等着他在某个下午,牵着匹白马走进来,抱着她就走。
哪里还有呵,“喘着粗气,像山上的一头公牛!”男人们都是爱智者,满脑子柏拉图那一套:“当心灵摒绝肉体而向往着真理的时候,这时才是最好的。而当灵魂被肉体的罪恶所感染时,人们追求真理的愿望就不会得到满足。当人类没有对肉欲的强烈需求时,心境是平和的,肉欲是人性中兽性的表现,是每个生物体的本性,人之所以是所谓的高等动物,是因为人的本性中,人性强于兽性,精神交流是美好的,是道德的。”许多背包客来丽莎的酒吧就是干这个的,他们谈论爱情直到日落,然后拍拍屁股走掉。这种智者太多,丽莎酒吧的座位总是被占着,难得挣钱,所以丽莎虽然衣食无忧,但富不起来,与这些囊中羞涩的高谈阔论者相比,丽莎是个穷姑娘。丽莎不说话,也不看落日,她看得最多的是她自己的那双手,离开镜子,她也只看见它。她有一双丰满灵动的手,红扑扑的,充满处女之血。她身体上的一切秘密都在这双手上昭然若揭。这双手在酒吧里晃来晃去,仿佛旁边那棵橄榄树随风伸进来的叶子。
丽莎的邻居约翰的店无人问津,那里看不见落日,背朝着大海。光线不足,白天也得开灯。由几根19世纪开采的木梁和石头搭成,壁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圣像画,都是约翰画的。他画在旧木板上,将中世纪的拜占庭风格模仿得相当到位,还有些他自鸣得意的小超越。早年的画都起了包浆,一副古董相。有一幅是他12岁时临摹的伦勃朗,不说穿的话还以为是原作。作坊里经常有股子臭鸡蛋的味儿。他用蛋清调色,墙角堆着一堆鸡蛋壳,似乎小鸡刚刚才走出去。约翰是个小老头子,留着山羊胡。这间旧仓库是他死去的祖父的财产。他改成了作坊,一张铺着麻布的行军床就支在画架旁边,枕头边还放个骷髅头。其实他另有住处,这种摆设只是诱惑顾客更重视他的画,他们喜欢这一套。这个作坊的风格确实令来旅游的波西米亚背包客发狂,趋之若鹜,有时候他的作坊一天要进来好几拨人。他傲慢地摆摆手,拒绝合影留念。他六岁就开始学习画圣像画,现在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大师了,全希腊只有两三个人知道。他的画很难卖出去,每一幅都是呕心沥血之作,不可能随便卖,得有识者,为此他一直单身,都已经72岁了,还没有卖掉一幅。他的第一位顾客要在他100岁的这天才来光顾,带着巨款,宙斯说。游客往往是猎奇之辈,只想买点便宜东西做个纪念,“到此一游”。买他的画相当于要买一座教堂。他干脆不卖,只让顾客参观原作,卖数字高仿真印刷品给他们也不大好卖,根本卖不过那些印着落日的明信片。他一生都吃得少,人瘦得像他自己画的耶稣一样。三角形的脸,胡子都挂不住几根。脸色苍白,像个西伯利亚的苦役犯。表情令人不安,谦卑、低调、诚惶诚恐似乎又暗藏着鄙视、骄傲,愤世嫉俗,总是在白眼讽刺谁,有点像八大山人画的老鹰,捉摸不透,总之就是大师那种样子。“这样大的年纪,不用擦香水了。”(阿基洛科斯《伯里克利传》)他每天买一袋子无花果,饿了就吃上几个。或者煮杯咖啡,配几个羊角面包。他妈妈早就死了,他父亲去了西雅图,他的邻居只剩下丽莎。邻居都搬走了。邻居们对落日不厌其烦,这个暴发户已经成了一个大坏蛋,不停地骚扰居民。它一来,小镇就要山呼万岁,手机照相机咔嚓咔嚓响成一片。震耳欲聋。这算哪门子事嘛。一年四季,它至少要闹上三个季度,只有冬天才不发疯。
“多少钱一幅?”有个中国人指着那张《最后的晚餐》。他伸出四根长指头,又用另一只手画了个0。懂了,40欧元。掏钱递给他,他激动得几乎昏厥,旁人赶紧扶了一把。他没有零钱补,小跑着出去换。又削了一支铅笔,在画的空白处签上名。又给客人一个无花果,自己也拿一个,直接送进嘴巴里。中国人说了几句英语,他没有反应,就走掉了。
那个落日,像天空那棵大树上的最后一枚果子,死活不肯掉下来。《伊利亚特》里面没有提到落日。《奥德赛》也没有。荷马看不见落日,从前也没有落日之神。太阳神阿波罗不为落日而生,他永远占领着光辉的白天。
现在,世界的观点变了,阿波罗神庙已成废墟。落日登基。
悬崖边上,人头攒动,就像一座巴别塔,各种语言在喊着:“落日,落日!”有人被挤下了悬崖,一声惨叫,粉身碎骨,血溅沧海。因为落日而死,一种新的烈士。
终于,那位伟大的日御,羲和女王架着金马车逼近了海平面,嗡嗡声响起。大家都不动了,呆呆的。
马车失事般地翘起后轮,渐渐没入海中,大海一片橘红。
像来自注射器里的最后一滴,融进了海水不见了。
忽然,枪毙了罪犯似的,看客一起鼓掌,大声叫好!然后纷纷拍拍屁股站起来,转身就走。顷刻,所有看台人去楼空。
海风猛烈地摇晃起来,天凉了。
约翰坐在他的作坊里,又吃了一个无花果,继续画,他正在画圣格里高利的胡子。
丽莎收拾着客人留下的弃物,洗着玻璃杯子,一边洗一边看自己的手指,她没有染指甲。
羲和女王很是不爽,在海面扬起一道金边,回头喝道:“怎么就走了?我还没有下场呢!”
落日在海下面继续滚动,海色随之变幻着,鲜红、金红、绯红、灼红、宝石红、大红、铁锈红、玫瑰红、紫红、枣红、杜鹃红、橘红、橙红、鸭蛋黄红、粉红、朱红、深红、绛红、杏红、桃红、浅粉红,群青……云跟着变。心情也跟着变,乐极生悲红、忧伤红、忧郁红、愀然红、悲红、伤心红、孤独红、自杀红……
羲和赶着落日在海水下面越走越远,慢慢地走向黑暗之门。黑暗在天空洇开,如一汪清水里刚倒进的墨汁。
万事万物也追随着落日,根据各自的所在,一个跟着一个暗下去。先是海岸上的沙子暗了下去,然后是船坞上的木板和一些大石头,一只海鸥,然后是高些的坡地和那几棵橄榄树,然后是走掉了一百多年的土耳其人留下的废墟,然后是码头上停着的从迦太基来的船,然后是那座门口长着一棵古松的老教堂,然后是教堂的圆顶,然后是那个镀金的已经磨损的十字架,然后那匹马,然后是那一排晾在丽莎阳台上的裙子和被单,然后是更高的一些石头,然后是大海——它是最后暗掉的。
丽莎和约翰都下班了,各回各的家。小镇上的游客走光了,一排可口可乐筒在他们坐过的石头矮墙上闪着微光。一只狗在电线杆子下面吃着点什么。他们一个自西向东走,一个自东向西走,沿着同一条路,悬崖边上只有这一条路。他们从未见过面,或许见过,但不知道对方是居民还是游客,没联系起来。老迈的宙斯本来做了一个小局,他想在今夜让约翰碰上丽莎。释放约翰,让约翰变回可爱的、身强力壮的人,高大威猛,男根勃勃,有着阿伽门农的勇敢、荷马的智慧,只保留他的手艺。然后和丽莎一见钟情、打招呼、相识、聊天、相爱,最后传宗接代,在岛上流传一段佳话。为此,坐在一旁的荷马都在调琴,准备开唱了。突然宙斯挂在胸前的那只镶着蓝宝石的手机响了,他慌不择路地跑去接听,差点儿撞倒了咖啡壶。电话那头有人用英语说:“约翰是我们的人,你不要动!”宙斯不想为此而战,就放弃了这个主意。因此他们此生将天天见面,永不相识(就像那道数学公式“无限接近,永不相交”)。宙斯搁下手机,玩意儿还在胸前晃着,约翰就走到了接头点,看见了丽莎,一个美人儿,正被一盏路灯照着呢。他忽然想起“目不斜视”这个成语,就转个身,欲小解似的站住,朝大海那边看去。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还是看着,那种感觉就像是闭着眼睛凑近一张摸不着的冷冰冰的脸,海上来风吹着他的头发,他拉紧了衣服。这时候,丽莎走到他身后,几乎要碰到他,以为他即将小解,赶紧小跑几步,就到了她家门口,掏出钥匙,开门跨进自己的房间,灯亮起来,约翰盯着的那张脸就不见了。丽萨又来到阳台上,把她晾了一天的裙子、被单收回去,已经干透了。
他一面说,一面查看精美的三脚鼎
大锅、金器和缝制精美的华丽袍衫。
它们一件未丢失……
(《奥德赛》)
此行希腊一个月,我带回来这些东西:一袋盐巴、两包胡椒、一块只剩半截的旧地毯、一包放了辣椒的腌橄榄、一块奶酪、一瓶橄榄油、一个米沃斯风格的陶罐、一个封面印着荷马头像的烫金笔记本、一罐子克里特岛上的蜜蜂酿的蜂蜜,是库克斯送我的。
于坚,“第三代诗歌”代表性人物。二十岁开始写作,持续四十余年。著有诗集、文集三十余种,摄影集一种,纪录片四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人民文学奖、花城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百花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现为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持西南联大新诗研究院。
来源:《芙蓉》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