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橘

回故乡种橘

汨罗江水淊淊

我站在江边

黄泥腥黄

白泥如脂

我把橘树种在哪里

父亲倒背双手

看我左右为难

他教过我种橘

在屋前挖一个洞

橘树苗栽下的夜晚

月亮照澈了楚国

我记忆中的楚国

也就是栗山的土砖屋

母亲在油灯下补衣

父亲晴耕雨读偶尔下棋

我身披蓑衣脚踩木屐

已经是一个熟练的种橘高手

我把橘树种遍了楚国

若干年后我回故乡

看见屈原站在橘树下

倒背双手

像我死去四年的父亲

身体枯瘦

沉默寡言

栗山的雨淋湿了

屈原的长脸

荷衣

我一个人睡在栗山

夜鸟在窝里转动身体

我知道它们

找到了舒服的姿势

我辗转反侧

在脑子里默念《离骚》

“制芰荷以为衣兮

集芙蓉以为裳”

我渐渐入睡

梦见了妈妈

是她年轻时候的样子

她水淋淋的

从栗山塘上走过来

给我采来荷叶与莲蓬

把荷叶盖在我身上

她看着我睡着了

才关好我家大门

消失在浸凉的夜空

钟声

舅舅去了横岭湖

外婆坐在后厢房

我六七岁的光景

穿着蓝布衣服

专心看连环画

表弟趴在我背上

我甩都甩不掉

表妹穿花衣

她在玩一只猫

炉子上的米豆腐

沽沽沽冒泡

那香味啊

影响了我一生的味觉

米豆腐的空气弥散

当啷－－

钟声突然传来

从外婆的卧室里

我与表弟表妹

都被敲了一下

那受惊的神态

停在了那一刻

猫人

猫看我时

眼睛眯成一条缝

到了夜晚

我从黑暗里跳出来

把猫吓了一跳

猫眼反射绿光

与我对视

我是黑暗的孩子

跟着猫走一条直线

走在围墙上

走在屋脊上

我感觉到了

它脚掌海绵的重量

它的绿眼睛

在栗山巡视转动

我的猫王

带我飞越

栗山之巅

野马

我跟随牧民去捕捉野马

野马低调沉默

在大山边缘游荡

星空下狂风呼啸

野马闻到了人的气息

不断向山外逃离

我们紧追不舍

像发疯的动物

爱上了敏感的野马

我们冲入了马群

它们相互挤压

露出雪白的牙床

马蹄腾起

但避开了我

落在另一匹马身上

我们把野马赶入了栅栏

从中挑选出最漂亮的两匹

其余的放归大山

我们小心靠近野马

像不再发疯的动物

红砖

在红砖美术馆西门

一棵树里隐藏着

一个绿色的十字架

每一块红砖里

都有我儿时的记忆

我把手掌压进红砖

十七岁的哥哥

走在高高的木板跳桥上

他把红砖挑到窑里

柴火烧起来的夜晚

我们偎依在窑下

等待红砖烧硬

至今我没有找到

印有我手掌的红砖

只找到了一个

沉默的十字架

毛驴

毛驴是牧民一家人的神

我羡慕毛驴的身材曲线

它们在散步

一种瘦身运动

如果我有毛驴一样的身材

我就留在阿拉善

黑毛绸缎似的光滑

四蹄交替抬起

如灵活的机关

这里有十三个月没有下雨了

我没有毛驴白色的腹部

我没有毛驴的眼睛

好看又舒服

像牧民在沙漠种下的蜀葵

消失

仓央嘉措

消失在人群外

只有有灵性的孩子

才会在山上

看到仓央嘉措

他骑一匹白马

出现在阿拉善

但我看不见他

人们纷纷传说

仓央嘉措回来了

仓央嘉措在人群中

但我无法辨认出

谁是仓央嘉措

牧羊人

福因寺的高僧

每天晨昏时候

就会到山巅打坐诵经

他在寺院门口

搭了一个小屋读书修行

后来在寺院里

他学不到他要的东西

他就去放羊

谁也不会想到

牧羊人是一位高僧

有人看见他

把他的烟袋

挂在了一缕光线上

午睡

晴空万里

我在北京飞往安徽的上空午睡

我在轰隆隆午睡

我在白云苍狗中午睡

我午睡的速度够快的

我乘着这架联航飞机

飞过长江进入了我的故乡

我躺在一张竹床上午睡

晴空万里

我在故乡的蝉鸣声中午睡

蝉的羽翼在阳光下扇动

棉花朵朵开在生产队的田野

一股凉风从竹林幽径吹来

我翻转身继续趴着睡

后背上的汗水浸湿了竹床

一个人一生要经过多少次午睡

一个人一生要有多少个晴空万里

才能从午睡中醒来

回到热闹的夜晚

四周全是小孩子

星星布满了天空

那架梦里的飞机

缓缓降落在晒谷场

把我从午睡中接走

周瑟瑟，男，湖南人，当代诗人、小说家、纪录片导演。现居北京。著有诗集《松树下》《17年：周瑟瑟诗选》《栗山》《暴雨将至》《鱼的身材有多好》《苔藓》《世界尽头》《犀牛》等，长篇小说《暧昧大街》《苹果》《中关村的乌鸦》《原汁原味》《中国兄弟连》（三十集电视连续剧小说创作）等，以及《诗书画：周瑟瑟》书画集。作品译成英、西班牙、蒙古、韩等多种文字，曾获得首届博客汉语诗歌大赛一等奖（2005）、“2009年中国最有影响力十大诗人”、“2014年国际最佳诗人”、“2015年中国杰出诗人”、第五届“中国桂冠诗歌奖”（2016）、《北京文学》“2015－2016年度重点优秀作品诗歌奖”、“2017年度十佳诗集”、《北京文学》“2017年度优秀作品诗歌奖”、第五届中国当代诗歌奖（2017—2018）诗集奖、人人文学奖“2018年度诗人奖”、“2018年度十佳华语诗人”等。主编《卡丘》诗刊，编选有《新世纪中国诗选》《中国诗歌排行榜》《那些年我们读过的诗》《读首好诗，再和孩子说晚安》（五卷）《中国当代诗选》（中文、西班牙文版）等多部诗选，创办灯塔国际文学奖，以及栗山诗会、栗山诗歌奖与卡丘•沃伦诗歌奖，中国诗人田野调查小组组长。应邀参加第27届哥伦比亚麦德林国际诗歌节、第七届墨西哥城国际诗歌节、孔子学院拉丁美洲中心“中国作家讲坛”，在聂鲁达基金会、智利圣托马斯大学、哥伦比亚塔德奥大学、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墨西哥蒙特雷新莱昂州自治大学、墨西哥奇瓦瓦自治大学等进行诗歌朗诵与文学讲座。提出“走向户外的写作”、“重建中国诗歌启蒙精神”，创造了一种“元诗歌简语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