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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陈启文:低于尘埃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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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30 09:5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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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于尘埃的生命

文/陈启文

楚玛尔,藏语意为红水河,是长江三大源流中最小的一条。

楚玛尔河流域是全国最寒冷、最干旱的地区之一,这一带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沙丘分布区域,又加之风积地形发育,沿岸是一条条干涸的沟谷,绵延出一片片风积沙丘,一眼望去,植被稀稀拉拉,沙海此起彼伏。

穿越楚玛尔河谷,地平线是倾斜的,太阳和天空是倾斜的,越野车从清晨跑到天黑也难见一户人家,旷野中几乎看不见人类的身影,但有一种野生动物近在眼前——高原鼠兔。若从野生动物种群的数量看,这高寒草地上最多的就是这些不伦不类的鼠兔,你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它们乌黑发亮的嘴唇,牧人们都叫它们黑唇鼠兔。这是一种特别任性的小生命,也是一种很有欺骗性的小动物,它们仿佛无端而来,而人类穿插而过的道路往往是它们的迷途,那一团团被辗轧过的血肉、碎骨和小小的脏器,就像开败的花朵和折断的残枝,偶尔会被风吹得突然一颤。然而它们依然任性地东窜西跳,仿佛早已坦然地接受了所有的发生。这小家伙,乍一看像鼠,习性亦如鼠,很多人都误会了,甚至习惯了,以为这家伙就是讨厌的、猥琐而肮脏的鼠辈,其实它们压根就与老鼠不是同属的啮齿目动物,却是与兔子有亲缘关系的兔形目动物,也可谓是兔子的表亲吧。若能正视这些小家伙,还真是越看越像小兔子,它们虽比兔子小,但比老鼠大。老鼠都长着一条讨厌的长尾巴,而鼠兔没有尾巴,那圆滚滚的身体上长着一身灰褐色或黄褐色的毛皮,萌萌的惹人怜爱,它们也不像鼠辈那样贼眉鼠眼,眼珠子晶莹透亮。又加之它们机警敏捷,古灵精怪,又被称为高原小精灵。

高原鼠兔是典型的社会性动物,过着家族式群居生活,它们的婚姻关系有一夫一妻制,一夫多妻制,还有多夫多妻制。在家族内部的竞争中,其中一只雄性鼠兔在优胜劣汰中被推举为家族老大,一旦老大死亡或家族易主,这个家族又会在竞争中推出一只新的雄性老大。家族易主有一个明显标志,鼠兔们会把洞穴中原来的干草等统统抛到了洞外,以除旧布新的方式宣告进入了又一个时代。每个鼠兔家族都有自己的领地,那只作为一家之主的雄性鼠兔,既是家族的最高统治者,也是领地的捍卫者,它总是守在自家的洞口或地势较高处探头张望,挺身而立又小心翼翼,小脑袋高高抬起,那姿态酷似人类。它会长久地竖起两只元宝形的耳朵捕捉一切可疑的动静,同时瞪大眼睛观察着四周的一切,时不时发出尖锐的长鸣,这既是在宣示自己在家族中至高无上的统治地位,也是在宣示自己领地的主权,对入侵者发出警告,一旦有其它家族的鼠兔侵入自己的领地,随即就会发生一场捍卫主权的草原战争,战争一般在雄性鼠兔的互相追逐中展开,直到将来犯之敌逐出自己的领地。

为了避免家族内部的近亲繁殖,有的鼠兔也会主动迁到相邻的族群去择偶交配。此时正是鼠兔“谈情说爱”的季节,在它们挖开的黑土滩边上到处是成双成对的鼠兔。离我十多步开外,两只毛茸茸的小脑袋挨得很近,瞧那个亲热劲儿,它们互相嗅着对方的味道,嘴里还在柔声叫唤,“咦——咦——咦——!”据说鼠兔能够发出六种不同的声音,像这种长而急切的“咦”声,鼠兔只有在交欢时才会忘情地发出。这小小的调情游戏正在兴头上,一只鼠兔忽然发现了什么,一下惊恐地直立起来,那黑嘴唇中发出一阵短促地惊叫:“吱、吱、吱……”这是鼠兔发出的又一种声音,既是在给同类报警,也是为自己壮胆。此时,它可能是发现了天敌,也可能还没发现天敌,但已嗅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眼下,那危险的气息似乎正在逼近,一只鼠兔嗖地一下就钻进洞子里,另一只鼠兔也紧跟着钻进洞子,然后探出小脑袋在洞口张望。越是卑微的生命,越是会摆出一副吓人的姿态,那只露出脑袋的鼠兔还在不停地吹胡子瞪眼睛,这并非虚张声势,一旦天敌扑上来,它们也会死命抵抗。但它们又没有任何抵抗能力,转眼间就会被捕食者尖锐的牙齿撕裂,嚼碎,消化,谁也不会在乎它们渺小的痛苦。

我看见了鼠兔莫名的惊恐,却没有看见它们的天敌。一开始我还以为这小家伙是冲我来的,人类也是鼠兔的天敌。但在眨眼的功夫我就发现了,在那黑土滩后边静悄悄地拖出了一条火红色的大尾巴。火狐!同那些东窜西跳的鼠兔相比,一只火狐的出现更让人惊艳。这也是我进入楚玛尔河谷后发现的第一只火狐,当地牧人又叫它们红毛狐狸。这家伙还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学名——赤狐。火狐是体型最大的狐狸之一,属犬科动物,体形纤长,嘴巴尖锐。狐狸是鼠兔的主要天敌,鼠兔迟早都是狐狸的盘中餐。以狐狸狡猾的天性,一般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狡兔三窟,狐狸只要一窟就足矣。它们一般都在夜里出来捕食,白天躲在洞中睡觉,一只火狐一旦在白天出来觅食,一定是蓄谋已久了,在它们那小脑瓜里,充满了一个个小诡计。这一带的草棵长得穷稀稀的,没有茂密的草丛可以藏身,只有石头、土疙瘩和黑土滩,狐狸再狡猾,那狐狸尾巴还是一下就暴露出来了。然而它们一旦现身,鼠兔便已在劫难逃。就在那只鼠兔吹胡子瞪眼睛的一瞬间,火狐从黑土滩后一下扑上去,迅疾如一道火红色的闪电,那可怜的鼠兔连叫一声都来不及,就成了狐狸的嘴中之物。若是鼠兔也有生离死别之感,那该是它们最悲惨的一幕,而这样的悲剧几乎时时刻刻都在上演。

那狐狸一边细嚼慢咽,一边继续耐心十足地在洞口蹲守,它还要捕捉另一只。这是一个完美的计划,连晚餐也一并给解决了,说不定它还得为母狐狸或小狐狸崽子捕食呢。火狐很快就将一只鼠兔吃完了,卷着舌头舔舔嘴巴上的血迹,又瞄准了洞口。鼠兔们虽说吃掉了窝边草,但它们还有更惊人的隐蔽方式,那只率先钻进洞子里的鼠兔一直深藏不露。那只火狐显得十分有把握,它先伸进一条腿在洞子里捅几下,但它腿儿短,那洞子里没有反应。它又狠狠捅了几下,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但火狐绝对不会放过一只明明逃进了洞子里的鼠兔,他把尖嘴钻进洞子里,又伸腿使劲往深处捅了几下,这下有反应了,扑棱一下,从鼠洞里竟然飞出了一只鸟,扑闪着翅膀从火狐的头顶上一掠而过。

这还真是稀奇古怪了,钻进洞子里的明明是一只鼠兔,怎么变成了一只鸟?

火狐露出一脸狐疑,又把鼻子伸进洞口去嗅着,扑棱、扑棱、扑棱……竟接二连三地飞出了好几只鸟。那狐狸看得一愣一愣的,连我也看得一愣一愣的。火狐愣怔了一会儿,竟带着一脸狐疑的神情走掉了。而我呢,其实早已在古籍中看见过“鸟鼠同穴”的奇闻,却一直以为是天方夜谭。想想,这鼠兔在地上跑,那鸟雀在天上飞,它们怎么会在一个洞穴里同居呢?这奇异的同居关系,我还真是第一回眼睁睁地看见。据生态专家解释,这种与鼠兔同穴而居的鸟雀多为雪雀和地山雀,这些鸟雀都是青藏高原独有的鸟类,在这树木稀少的高原上,它们没有地方筑巢,只能利用土坎、缓坡自凿洞穴,对于鸟类这是很累的活儿,有一些懒鸟索性借住在鼠兔的洞穴。它们跟鼠兔差不多大小,只能吃些比鼠兔更小的虫子蚂蚁,而鼠兔则是草食动物,两者之间不存在弱肉强食的冲突,而鼠兔还可借助这些鸟雀来掩护自己,一旦鸟雀发出惊鸣,对于鼠兔也是危险的警报,当鸟雀在惊吓中扑楞扑楞地飞出洞外时,那只深藏不露的鼠兔早已从别的洞口溜之大吉了。

说来可怜,像高原鼠兔这种栖息于高海拔地域又低于尘埃的卑微生命,一直处于食物链最低端,几乎所有的食肉目动物或杂食类动物都是它们的天敌,它们一旦钻出洞子,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重新回到洞子,那些天敌随时随地都可以捕食它们,但它们又从未灭绝,堪称是天地间最不绝望的生命。据考古发掘的化石证据显示,高原鼠兔的进化史已有三千七百多万年,在生态环境极其恶劣的青藏高原,这种小型哺乳动物在物竞天择中一直生生不息,从海拔三千米至五千多米的高寒草甸区,都能看到它们忙忙碌碌的身影。

然而,如今,这种卑微的小动物已成了人类处心积虑想要大规模灭杀的对象。

随着三江源自然生态的日益恶化,在不少生态学家看来,高原鼠兔是破坏高寒草地生态的元凶,它们是最典型的草根动物,既吃草,又啃食草根,连带毒性的狼毒草吃了也没事。兔子不吃窝边草,而鼠兔连洞子边上的草也吃了个精光。斩草最怕除根,只要根还在,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而遭鼠兔啃食过的草地,几乎寸草不生。为了刨食草根,它们还会把草根四周的深层钙积土挖出来抛洒到地面,这些浮土又压抑了四周的植物生长,让原本就贫瘠而脆弱的高寒草甸暴露出一块块如同斑秃的黑土滩,又哪怕长草的地方,那稀稀拉拉的草丛也是一片枯黄,哪怕在盛长期也像遭霜打过一样。

高原鼠兔对草原的另一直接摧残就是挖土打洞。这高原上没有比鼠兔更能制造迷宫的动物,它们在草根底下钻出了一条条秘密通道。看看那密密麻麻的洞穴就知道,这都是它们挖出来的。你瞧,就那么个拳头大的小家伙,撅着屁股,用一双小爪子扒拉扒拉,一大片草甸就变成了黑土滩。别看那洞口很小,但那些洞穴在地下互相贯串,还有多个出口。而鼠兔还在洞穴内挖掘了专门的储藏室、育婴室,甚至还建起了卫生间——在通道旁留一些小槽沟,用来放置粪便,又可以通过槽沟排泄到更深的地底下。所谓狡兔三窟,鼠兔亦如此,它们一旦受到惊吓,往往就会更换洞穴,又会毁掉一大片草地,在每一个洞穴四周都会形成一片黑土滩。在高寒草甸上,这种黑土滩绝不是人们想当然的那种肥沃的黑土地,而是草地生态退化、恶化、沙漠化的灾难性症状。在三江源区,已经出现了间歇性的沙漠,只是如今人们出于谨慎,还没有将其正式列入沙漠,大多称之为沙化或荒漠化。

若要追究高原鼠兔异常猖獗的原因,先别怪这小家伙,要怪只怪人类自己。

青藏高原如此巨大,又如此地广人稀,足以容得下这种可怜的小动物。自从地球上有了这一物种,它们本身也是生物链中的一环,只要草原植被处于正常的环境中,通常不会导致高原鼠兔数量失衡,而高原鼠兔一旦泛滥成灾,整个生态系统就失衡了。曾几何时,人类站在狭隘的人类利益立场上,几乎将天底下的草原都变成了放牧牛羊的牧场,一度将所有的野生动物都视为了危害牧场的祸害,恨不得将这草原上所有的野生动物赶尽杀绝。在人类一轮又一轮的大规模围剿下,那些狼啊熊啊很快就不见了踪影,连草原上常见的狐狸、旱獭、猞猁、兔狲、鹰隼等也濒临灭绝,而鼠兔一旦没有了天敌或天敌锐减,自然越来越猖獗。

如今随着人类生态保护意识的觉醒,又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一方面将当年试欲赶尽杀绝、大多已处于濒危状态的野生动物纷纷纳入了保护对象,但这些野生动物种群若要恢复到原来的种群数量还须假以时日,而对于没有足够的自然天敌来制衡的鼠兔,人类只能故伎重演,又将它们作为了大规模灭杀的对象。这家伙把生态植被活活给糟蹋了,只有干掉它们,才能堵住它们那张贪婪的嘴。既然要灭杀鼠兔,就必须理直气壮,而人类首先是从污名化开始,尽管鼠兔与鼠辈没一毛钱的关系,却被人类视为“高原鼠害”。而今,随着科技进步,灭鼠的方式已从原来对洞穴人工投药发展到用无人机大面积投撒鼠药,而投放的首选鼠药“鼠道难”,作为新一代靶标专一的新型灭鼠剂,据说只对高原鼠兔或其它草原鼠类有毒,像狐狸、鹰隼等高原鼠兔的天敌则可免疫。当处于食物链最顶端的人类遭遇处于食物链最低端的鼠兔,尤其是由政府主导的大规模消灭高原鼠兔的运动,很多人都相信人类的目标一定会实现,但这往往是人类的一厢情愿。在生态系统不断恶化的情境下,人类但凭灭鼠等单一的方式恢复生态,只能是效果极为有限的无奈之举,毒杀鼠兔非但不能抑制鼠兔数量的增加,还会造成对草原生态的二次伤害,对毒杀的鼠兔尸体无论是浇油焚烧还是就地深埋,都必将造成水土乃至地下水的污染等一连串不良影响。

在大自然中,每一种动物都有抵御种群灭绝的天性,但凡处于食物链最低端的动物,只能靠自身强大的繁殖能力来保持种群的繁衍,否则早就被天敌吃光了,灭绝了。高原鼠兔的妊娠期还不到一个月,一胎产仔四到八只,又加之鼠兔生长期很快,上半年出生的鼠兔在下半年就可以生儿育女了,一只鼠兔一个夏天就能产三窝仔,这造成鼠兔数量呈几何级增殖。鼠兔没有冬眠的习惯,而青藏高原冬天气候极其恶劣,草甸皆已枯萎,很多鼠兔都挨不过漫长而严寒的冬天,或被冻死,或被饿死,只有少数能存活到第二年。这其实也是大自然在维护自己的生态平衡。而人类往往急于求成,若是稍有耐心,随着野生动物的逐渐增多,在众多天敌的捕食之下,鼠兔的猖獗之势自然而然就会降低,最终达到自然平衡和良性循坏。

当高原鼠兔几乎处于人人喊打的危境时,也有一些冷静而理性的生态学家发出了不同的声音。如长期在青藏高原考察的美国野生动物学家、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WCS)首席科学家乔治·夏勒博士,还专门写了一本通俗易懂的科普读物《好鼠兔》,在他看来,鼠兔对于高原生态不仅无害,而且是高寒草甸区的关键物种,他用十二个寓言式的小故事讲述了鼠兔与草原、人类、牛羊、鲜花、狼、熊、旱獭、狐狸、猛禽等相依为命的关系,“在漫长的岁月里,鼠兔和同样生活在青藏高原的许多其他动物——藏羚羊、渡鸦、兔子甚至狼——相依相存,和它们一起生活的还有藏族的牧民以及放牧的绵羊、山羊和牦牛。大家都依靠草原生活,是整个生态大家庭中的一部分”。

对于鼠兔“啃食草根造成草场退化”之说,北京大学保护生物学博士研究生宋瑞玲在调查后指出,鼠兔数量增多是草地退化的结果而不是原因,“在植被覆盖度高的地方,鼠兔维持中等密度,而植被覆盖度低的地方,鼠兔密度大大增加”。这就是说,人们往往凭直观感受,将鼠兔和草场退化牢牢地绑在一起,而这种因果倒错,也是人类对鼠兔的又一致命的误解。事实上,过度放牧才是造成草场退化最重要的原因,而鼠兔是土地受损受虐的警示器,在鼠兔数量达到较高稠密度的区域里,牧草早已被牛羊等家畜吃光了,但是人们却误以为他们所看到的颓败的土地都是由鼠兔造成的。诚然,对于草原生态的恶化,鼠兔也并非全然是无辜的,当大量鼠兔出现在已经退化的草场上,势必成为草场进一步恶化的催化剂,但大自然不但具有自我修复功能,也有着自然形成的补偿效应,鼠兔啃食草棵反而会刺激植物生长。而对于鼠兔打洞的习性,也有生态学家认为这并非坏事,相当于给板结的草原松土,增加土壤的通透性,有利于水分下渗,这意味着更多水分和营养物质可以被草原植被吸收,如它们的粪便、尸体还可以变成腐殖质,这有利于高原草甸营养物质的循环。还有生态专家发出了高原鼠兔很有可能自然灭绝的“盛世危言”,这是一种耐寒怕热的小动物,一旦温度超过摄氏二十六七度,大量鼠兔就会因过热而死,如美国的一些高寒山区原本是鼠兔的自然栖息地,近年来随着全球变暖,许多地方的鼠兔都自然消失了,还有一部分鼠兔不得不向海拔更高的地区迁徙,然而海拔越高,越是缺少可以维持鼠兔生存的食物,饥寒交迫的鼠兔正在走向濒危的境地。

由于人类对鼠兔的看法大相径庭,在生态学界引发了针锋相对的争议,对鼠兔,是灭,还是不灭?换言之,对高原生态,是放任不管,还是加以人为的干预或调控?其实在灭与不灭、管与不管中还有第三种可能,如曲家鹏等生态学家,通过田野调查和长时间的观察,从而得出了一个相当理性的结论:必须把鼠兔和它所在的生态环境作为一个整体,采取一些综合性的措施,比如动态轮牧、退牧还草、牧草种植、鼠兔控制等方式,从而维持家畜、草场和鼠兔的生态平衡。若只采取单一的、大规模灭鼠措施,非但无补于生态修复,反而会造成食物链或生物链断裂。所谓食物链或生物链,其实就是一条一环扣一环的自然因果逻辑链,一切都是按丛林法则形成的。鼠兔是食物链最低端也是最基本的一环,在青藏高原这样特殊的环境里,小型哺乳动物非常稀缺,这一环一旦丧失,那些以捕食鼠兔赖以为生的天敌,如狐狸、猞猁、兔狲、鹰隼、香鼬、艾虎等处于食物链中低端的野生动物,又拿什么养活自己?这些天敌的存在,原本可以保证鼠兔的总量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之内。又设若处于中低端的野生动物大量锐减,那些处于食物链中高端的野生动物,譬如说那些狼啊熊啊雪豹啊,又靠什么养命?它们只能去捕食人类放牧的牛羊,甚至把人类作为捕食的对象。它们可不管你是什么万物灵长,你在那些狼和熊的嘴里就是一块肉,只不过,人这块肉比那些鼠兔、狐狸更大,更能填饱它们的辘辘饥肠。

曾几何时,人类一度对丛林法则不屑一顾,滥捕滥杀野生动物,造成许多野生动物濒临灭绝,自然生态系统濒临崩溃。在这方面以色列就有过惨痛的教训。半个世纪前,亚洲胡狼和人类的利益发生了冲突。胡狼在中国也叫金豺,达尔文曾误认为是狗的祖先之一,这种犬科动物其实不是狗,但确实很像狗。它叫狼,却也不是狼,而是金豺的指名亚种,即亚洲豺。胡狼是杂食动物,以捕食野兔为主,也猎食家禽和牲畜,还时常闯入农田啃食蔬菜水果。而且,胡狼还是狂犬病的携带者。一时间,在以色列人眼里,胡狼简直有百害而无一用。1964年,以色列农业部开始对胡狼实施了大规模的毒杀计划。诚然,理性的以色列人并不想灭掉这个物种,其目标是将胡狼的数量从十万只减少一半,以此遏制胡狼的过度繁殖。然而这周密的计划在实施中却鬼使神差地变成了另一种结果吗?在两年时间里,以色列的亚洲胡狼几乎被赶尽杀绝。胡狼被干掉了,同胡狼一起消失的还有狼、丛林猫、红狐、埃及獴和很多猛禽。埃及獴是一种凶猛的小动物,除了捕食兔子,它还有一个更加响亮的身份:捕蛇者。獴是自然界里不多的会主动攻击毒蛇的动物,尤其是对一种剧毒蛇——巴勒斯坦蝰拥有极高的抗性。随着埃及獴的锐减,巴勒斯坦蝰数量爆发,被毒蛇咬伤至死的人也连年增加。这些无辜死者中也有人曾经参与了对胡狼的毒杀,他们参与毒杀一种野生动物,却死于另一种野生动物,这就是大自然的报应。而由于天敌的消失,以色列野兔数量却在疯长,在短时间内突破了历史记录,兔子给农业带来的损失远远超过了亚洲胡狼。幸运的是,胡狼种群在以色列周边各国还存在,以色列随后便立法禁止私下投毒,迁入的胡狼又重新建立了种群,其他物种的数量才逐渐恢复。

我觉得对高原鼠兔进行适当的控制是有必要的,但绝对不能大规模毒杀,即便从自私的人类立场上着想,又哪怕鼠兔真的罪该万死,我觉得对鼠兔也没有必要这样大规模毒杀。高原鼠兔吃的是草,浑身是宝:鼠兔皮柔软如缎,可制高级手套、童鞋、围脖、服饰,鼠兔入药,还有活血、防风湿等功效。连鼠兔的粪便也可入药,具有通利血脉、散瘀止痛之功效,主治妇女月经不调、闭经、产后腹痛、跌打损伤及瘀血积滞等,还可治疗胃痛症以及毒蛇、毒蜘蛛咬伤等。鼠兔既是所有天敌的食物,自然也可成为人类的盘中餐,还是纯天然的肉食,鲜美,细嫩,香气扑鼻。对鼠兔的利用其实就是一种控制,而人类绝不能对自己的行为失控,谁都知道,在这种高海拔高寒冷地区,生态环境一旦被破坏,若要修复是相当漫长的。谁又能保证,我们一厢情愿的美妙设想,会不会又把这些活蹦乱跳的鼠兔逼到了濒临灭绝的程度?人类可以轻易地摧毁生物链中的某一环节,越是这样越是不能轻举妄动,若是生态链或生物链的一个最低端也是最基础的环节断裂了,草原生态系统随时都有崩溃的危险。

我为三江源还有这么多活蹦乱跳的高原鼠兔而暗自庆幸,你走到哪儿它们就跳到哪儿,一路上看得我眼花缭乱,眼睁睁看见一只一跳一跳的鼠兔,走近一看,却是一块被风吹得一抖一抖的土疙瘩。又明明看见不远处有个土疙瘩,还未走近,一只鼠兔忽然吱吱叫着一蹿而起。它们卑微的身影难以划出高原逶迤的轮廓,但这活生生的小生命,让这静悄悄的、如幻境般的世界又奇迹般地恢复过来。这个世界还是活的,很真实地活着。

高原鼠兔从来不是鼠辈,这高原上却有一种鼠兔大了十几倍的鼠辈,这一物种已被人类反复命名,旱獭,土拨鼠,它们还有一个更通俗、更可爱的名字,草原上的牧人都叫它们哈拉。这些无忧无虑的哈拉,一个个都吃得膘肥体壮,看上去就像放大版的鼠兔,它们的姿态和生活方式简直是对鼠兔的模仿和抄袭。它们的身体就像皮毛一样柔韧,嘴巴前排有一对长长的门牙,像可爱而迷人的兔子一样,看上去乐呵呵笑哈哈的。若看见一个人一天到晚乐呵呵笑哈哈的,楚玛尔的牧人们就说他“像哈拉一样地活着”。

我一直觉得哈拉和鼠兔有着某种亲缘关系,就像老虎和猫一样,虽说大小悬殊却同属猫科动物。但哈拉与鼠兔又确实没有一点儿亲缘关系,它们与松鼠、海狸、花栗鼠等皆属于啮齿目松鼠科,一只成年哈拉的体重有五六公斤,跟一只成年猫差不多大小。那位在青藏高原上受难的诗人昌耀,在《慈航·记忆中的荒原》一诗中把自己昨天的影子比作哈拉(旱獭):“那在疏松的土丘之后竖起前肢、独对寂寞吹奏东风的旱獭,是他昨天的影子?”他刻画出了哈拉的经典形象,在那疏松的土丘之后,偶尔就会看见竖起前肢的哈拉。别看哈拉傻乎乎的,一个个都非常机警,它们虽说比一般老鼠大了十几倍,却依然胆小如鼠,每一只哈拉都对周围的动静保持高度警觉,还有专门有负责放哨的哈拉,那放哨的哈拉两腿挨得很紧,站得笔直,一旦发现入侵者,立马就会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一旦天敌逼近,几乎所有的哈拉都会像鼠兔一样,一下便条件反射般直立起来,这让它们一下就暴露了自己。

我们走得离哈拉很近了,但哈拉没有一点儿逃跑的意思,还笑呵呵地看着我们。这是一种对人类很友善又温驯的野生动物,慕白的一句诗写得很传神:“土拔鼠圆头圆脑,逢人还打躬作辑。”而人类好像特别喜欢这种打躬作揖的动物,哈拉很容易沦为人类豢养为宠物,但哈拉也是野性难驯的动物,还没听说哈拉可以像猫狗一样被人类长久地豢养,一旦野性发作它们就不知不觉地溜走了。那还真是神不知鬼,相传哈拉原本是弥勒佛的宠物,不知怎么从弥勒佛的座下溜到了人间,弥勒佛“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哈拉溜走了就溜走了,他也从不追究,而哈拉也像弥勒佛一样,仿佛从来没有什么忧愁。

哈拉看上去傻乎乎的,却特别有灵性,牧人们说,这高原上每年都是哈拉报春。二月二,龙抬头,哈拉就会在漫长的冬眠中醒来,它们先要睡眼惺忪地在洞口窥探一下。哈拉的胆子很小,若是太阳朗照的大晴天,哈拉一眼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就会吓一大跳,老天,这洞口怎么守着一个胖乎乎的家伙啊?这一吓,把它吓得赶紧缩回脑袋,又重新钻进洞穴里继续睡大觉。这一睡最少也得五六周,这就意味着这年春天至少推迟了五六周。反之,若那一天是个阴暗多云的天气,哈拉没有看见自己的影子,它们才会大摇大摆地钻出洞穴,楚玛尔的春天随之就会大摇大摆地降临。

只要看见了一只哈拉,背后就有一窝哈拉,它们在这干旱高寒的草滩上和疏松的土丘后追逐,打闹,嬉戏,交欢,别看它们胖乎乎的,那腿脚又肥又短,跑起了竟然嗖嗖生风。这是它们吃饱喝足后的游戏。哈拉也被人类视为草原杀手,只要是牛羊等牲畜能吃的它们都能吃,据说一只成年哈拉每年可以吃掉一千公斤优质牧草,这么胖了,它们还在不停地吃,撑得住么?但它们必须吃,这儿草季短,说没就没了,它们必须趁着还有草吃的时候拼命吃。哈拉是冬眠动物,但它们不像别的野生动物一样,在冬眠之前往洞穴里搬运储存食物,它们的身体就是天生的储藏室,在牧草盛长期的夏天,它们就在体内储积脂肪,而在整个冬眠期,它们就靠这些脂肪来维持生命。哈拉的繁殖力也不亚于高原鼠兔,小哈拉一出生就长着牙齿和皮毛,眼睛刚一睁开就可立即进食,三个月后即达到成熟期,当年就可成为父母亲了。而这家伙的寿命又特别长,一般可活到十五至二十年。一只哈拉对草原的危害,超过了一只鼠兔的数十倍甚至上百倍,但人类对哈拉从来不像对鼠兔那样恨得咬牙切齿,这兴许与哈拉那乐天知命的模样和性情有关。

哈拉也像鼠兔一样,特别善于打洞,这儿草太浅了,那洞口很明显,在洞口有哈拉踩出的脚印。哈拉的洞穴比鼠兔更讲究,每个洞都拥有不同的用途,距离地面较近的洞穴充当躲避处,还可以监听天敌的动向。过了瞭望洞,便是铺着干草的卧室,而在更深处则是婴儿室。那些婴儿室里的小哈拉,趁着大哈拉不注意,也会悄悄溜出来,它们想看看外边的世界有多大,但它们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凶险。就在小哈拉探头探脑东张西望时,两只猫头鹰正头碰头地躲在石缝中,它们的瞳孔已经兴奋地放大了。然而还没来得及下手,一只火狐贴着草皮快速地窜上了山坡。

火狐和猫头鹰都是哈拉的天敌,但火狐一旦袭来,猫头鹰就不会贸然下手,它们也不是狐狸的对手。那些成年哈拉跟火狐的个头差不多,一旦打斗起来也难以分出高低。狐狸一般不会把成年哈拉作为袭击目标,它们捕食的是那些鲜嫩的小哈拉。这些小家伙就像贪玩的孩子,有时候刚刚钻出洞穴就被狐狸一口叼走了。我看见了火狐捕食鼠兔的一幕,也看见了一只火狐与一群哈拉的战争。那是一场奇异的战争,先是两只大哈拉围猎一只鼠兔,哈拉虽是草食动物,偶尔也会抓只鼠兔开开荤。这样的围猎对于哈拉就像一场开心的游戏。眼看两只大哈拉就要得手了,一只火狐突如其来,对一只小哈拉发起了偷袭,两只大哈拉一下就做出了敏捷的反应,一左一右,对狐狸摆出了一副决斗的姿态。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厮杀,我很希望狐狸能够偷袭成功,但我情感的天平又本能地倾向于哈拉一边,不想它们遭受狐狸的伤害。我这心态还真是逆天了,这狡猾的狐狸才是真正的草原卫士。一只狐狸与两只哈拉周旋了半天,一直无处下手,双方处于胶着的对峙状态,而率先打破僵局的竟是那只雄性的大哈拉,它忽然噗地一声往那狐媚子脸上喷了一口水,这其实是哈拉惯用的招数,若是遇到了天敌,它们最激烈的反抗就是冲着对方噗噗噗地吐口水。狐狸猛地一愣,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又抖了抖身子,张牙舞爪、纵身一跃,我还以为它会冲着哈拉猛扑上去,谁知那狐狸在哈拉面前虚晃了一枪,为自己寻找一个逃跑的机会。这让我大出意料,这狐狸竟然被哈拉的口水给打败了,这也败得太轻松了。奇怪的是,狐狸并非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它逃跑得义无反顾,那竖起的尾巴像火红色的旗帜一样。

就在哈拉们为胜利而欢呼时,忽然响起了一阵翅膀扇动声,一只金雕飞来了,它已经在天空盘旋已久,远远就能看见它黑褐色的头顶上和颈后的羽毛在阳光照耀下也会反射出的金属光泽。但严格说,金雕并非金色的雕,浑身看上去黑乎乎的,其实也是老鹰的一种,俗称黑老鹰。金雕之名,源自希腊语,直译是金色的鹰。这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也是被列入《中国濒危动物红皮书》的鸟类。金雕素以威猛著称,古巴比伦王国和罗马帝国都曾以金雕作为王权的象征。金雕也是野性难驯、充满了血性的猛禽,尽管人类也有驯养金雕的先例,但在全世界的动物园里,还没有人工繁殖过一只金雕,它们宁肯在丛林法则中沦为其它物种的猎物,也不甘心沦为人类的宠物和玩物,为了自由可以豁出命来,在动物园里或绝食而死,或撞笼自杀。

金雕是高原上最具杀伤力的猛禽之一,那张开的翅膀有两米多长,别看这鸟特大,却又十分敏捷,一旦发现目标,它们就会像闪电般俯冲下来。我猜测,这只金雕首先瞄准的是那只火狐,但那火狐在逃跑中左一闪,右一闪,金雕的几次俯冲都没有得手。这该死的狐狸,不敢跟金雕斗勇,只跟金雕斗智,这简直是对金雕智商的侮辱。金雕愤怒了,一边频频发起攻击,一边发出了“叽——叽——”的叫声,那叫声像它们的利爪一样尖锐,却也无可奈何,那只火狐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金雕既然来了,就绝不会空手而归,抓不着狡猾的狐狸,还有傻乎乎的哈拉。在一只金雕面前,哈拉的反应就没有狐狸那样敏捷了,一只哈拉刚要转身钻进洞子里,那金雕已猛地俯冲下来,一翅扇将过去,就将哈拉击倒在地。更可怕的还是金雕那爪子,那脚趾上长着锐如狮虎的又粗又长的角质利爪,如利刃一般刺进猎物的要害部位,足以撕裂皮肉,扯破血管,扭断猎物的脖子。别说一只哈拉,连狼都不是金雕的对手。它们在草原上长距离地追逐狼,等到狼疲惫不堪时,金雕一下猛扑过来,一爪抓住狼的脖颈,一爪抓住狼的眼睛,狼一下就丧失反抗的能力。在捕到较大的猎物时,金雕就在地面上将其肢解,先吃掉好肉和心、肝、肺等内脏部分,然后又一阵风似地盘旋而起,将剩下的部分带回栖息地。

在金雕的利爪之下,一只哈拉的命运已毫无悬念,眼看哈拉们的欢呼转眼间就变成了绝望的悲鸣,让我对那只逃跑的狐狸惊叹佩服不已,它其实并非被哈拉打败的,而是比哈拉更早察觉天上飞来的天敌。

我亲眼目击了高原上的一次小规模的局部战争,它让一条生物链激活了。鼠兔,哈拉,火狐,金雕,青藏高原这些看似杂乱无序的各种生物,其实都被纳入了一个总体之中,还有那在岩缝里一直蛰伏着的猫头鹰,它们尽管没有参与这场战争,但也决不会袖手旁观,迟早都会出击的。这一切如同交织而成的一张巨大的、无形的天罗地网,这个总体就是天道——大自然的生物链,它们弱肉强食却也生死相依,一切的生命与命运皆早已预设,无论生死,每一种生命只须守着各自的本分、遵从着各自的天命演绎着各自的角色,以或长或短的方式完成自己的一生。

陈启文,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协报告文学委员会委员、浙江理工大学兼职教授,文学创作一级。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河床》《梦域》《江州义门》,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孤独的行者》,长篇报告文学《共和国粮食报告》《命脉》《大河上下》《袁隆平的世界》等20余部,曾获国家图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老舍文学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等多种奖项。

来源:《湘江文艺》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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