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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马震宇:那些树(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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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28 10:5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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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树(短篇小说)

文/马震宇

父亲兄弟二人,小爹就是我叔叔。

小爹在我们这个叫金鸡岭的村子里种了六十三年庄稼,他还会一样骟畜牲的手艺。小爹是方圆几十里地仅有的一名除了会种庄稼之外而掌握有此手艺的人,他为此很骄傲。虽说这手艺儿有点那个,却也是招人待见,常年有十里八村的乡亲请小爹去招呼招呼他们喂养的猪羊。听小爹讲,从前通讯不发达时,来请小爹骟猪羊的老乡要提前好几天来家里定下日子,来时怕小爹故意推辞时间误了骟期,掂多少礼物不计较,反正从不空手。所以,小爹家的鸡蛋、麦乳精一直很丰富。自从有了手机,小爹那部估计只有接打功能的老年机没明没黑了地叫唤,大部分电话都是请他去骟猪羊的。

小时候,我基于对小爹这个行当的好奇,更主要的是想看看他骟猪羊时,是否真如小爹所言被骟猪羊挨刀时安详舒服的表情和寒光一闪、蛋落无声的刀法。有一天就提出跟着他一起去骟猪羊的愿望,小爹很痛快的答应了。他闷声地从屋里取出一面褪了颜色缠有一缕猪羊毛发的彩旗,插在自行车把中间。据说这面三角彩旗是我们家乡这个行业的标志。一切准备停当,他重重拍了拍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后座,嘴唇轻轻移动,飞快地把叼在嘴中间的烟把移到嘴角,大声说:“上……上……车吧!”

坐在小爹的自行车后座,一鼻子膻气。

刚出村,遇见一群小伙伴,问我弄啥去?我大声说:“骟猪去!”他们嗷嗷地叫唤起来:“噢,噢,小麻子去给猪割蛋去咧……”

小爹“噗”地一声把快烧着嘴唇的香烟把子,准确地射向小伙伴们,吼道:“割……割……割恁娘……娘那个……个蛋!”

小伙伴们追在我们骑行的自行车后,调皮地模仿着小爹佯装发怒的表情和结巴的语气,快乐的欢笑声撒满村里巷道。

邻村很近,我们很快就到了。乡亲们在家等待多时了。院内,一头约二百多斤的黑猪已经捆倒在地,多是经过很长时间的捉拿折腾,没了力气。它躺倒在一片混乱的泥地上,重重地喘着气,嘴角喷着白沫。它见我们到来,又拼命地拱起头来,细小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小爹沉稳地从挂在车把上的提兜里摸出一柄奇形的小刀。他故意背着手,在那头猪身后来来回回走来走去。黑猪拼命地撑起身子,浑身猪毛炸起,使劲拱起猪头,眼珠子起劲往后翻,估计这家伙通灵气,能感觉自己即将永远失去交配本领,又不停地嚎叫起来。我听出来这头猪是在含泪咒骂小爹。

终于,小爹接过主家递来的香烟点着。他蹲下身子,拍了拍这头猪的下胯,骤然掀开一条腿,猛地攥紧其圆厚肥大的那家伙,电闪雷鸣间剖开那肉蛋,轻轻一挤,两只藏在其间的白色椭圆如乒乓球大小的睾丸悲伤地裸露出来。小爹翻手割下,又迅速把割开的肉皮捏弄到一起,从兜里摸出一个装有他自配止血药粉的酱色玻璃小瓶,磕到手心里一些,随势胡乱洒到那头猪胯下的伤口上,就拎着刚刚割下血腥的东西站起身来。嘴角的香烟这时才燃一半。他用唇间的运动把烟卷挪到嘴角,眨吧着被烟火熏得泪晃晃的眼睛,得意地说:“齐……齐……齐了!”

我低着眼睛飞快扫描过众人钦佩的目光,感觉小爹很厉害。回家的路上,我问小爹,你总是光骟猪、羊,怎么没见过你骟牛、骟马?小爹扭着脖子朝后瞅了瞅我,起伏的小路抖动着他的后背。我感觉他又把叼在嘴中间的烟把子挪到了嘴角,前面传来他气鼓鼓的声音:“那……那家伙……恁……恁大,咋……咋……弄……住……了唉!”

小爹和他家前排的邻居四狗家即将发生矛盾,因为小爹屋东头隔着路边有几分闲置集体荒地,直观的说来,有一间半房的宅基地。我们这一带盖房建屋讲究前后左右方方正正,称之为吉宅。这左右一间半不足以成宅子,且东宽西窄,如一把菜刀的形状怎么能建房住人。村里当年划宅子,分给谁谁都不要,都说是刀把宅子,伤人晦气。

快走到小爹家时,我已经看见几位拄着木棍和弯曲的老人站在小爹家门口的坑塘边,对着屋子东边的突然多了十几棵树的空宅子上指指点点。

小婶看着我的到来,立即精神了很多。“俺大侄子来了!四狗他叔,恁说说恁像话吗?照着俺院子大门口正中间种上树,啥意思?门子里面加个木字,不就是想困住俺家人吗?”

我们站在小爹家门口,巷路东边的那块刀把宅子上,小爹家大门口果然被种上了一棵拇指粗的杨树苗,我用眼睛溜了一下宅子里其它地方横七竖八地也种了八棵的杨树苗。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皮水桶湿漉漉地扔地上。刚刚种下的杨树苗有的已经浇过水了,有的还在等待。

“咋回事,四狗叔?”我压抑住气愤的心情,站在四狗叔身旁。

“这块地你也是知道,是咱四队和恁五队两个队的集体宅基地,因为宅子小,不板正,暂时搁到这儿了。”四狗努力把怯怯的声音放大,但明显感觉底气不足:“今年恁小爹刚盖三层小楼,搁咱这庄子里算最排场的房子,一座山一样压到俺家屋子后头,俺觉得都喘不气了”。

“咦!四狗他叔恁瞧瞧恁!恁瞧恁!说的话够一句吗?”小婶气愤地指着四狗叔喊起来:“咱前后邻居有几十年了吧,俺三间小泥巴趴趴屋猪圈一样儿搁到恁二层小洋楼后头有五、六年了吧?按理说,搁在农村前边盖房不能高出后头的屋,那会儿,恁楼盖起来,俺一家叽都没叽一声,这还不中吗?”小婶用手背不停地擦去嘴角激动的唾沫,继续说:“一到冬天俺院里不见一星子太阳,冻得孩他爹光生病。俺没法了,东借西磨弄些钱盖上楼……俩孩子过罢年,没出正月就出去打工了,挣了钱好还盖房钱呀”说着喊着小婶哽咽起来。

小爹一脸心疼的样子,冲着小婶喊道:“恁……恁……恁哭……哭个啥!”

“四狗叔,你说话俺咋听着恁不中听哩!”我抱臂斜腿正面站在四狗眼前,他往后挪了挪步。“俺小爹家房子盖在恁屋后头,咋像一座山一样儿压住你咧?恁房子影在俺家屋前这么多年,俺吭过气没有?让咱街坊邻居都听听,都听听,恁说哩啥熊话!”

“小麻子,你咋说话哩……”四狗家的院门突然拉开,四狗婶子一只手掠着头顶花白的头发,一只手着拄着一根平时用来撵鸡打狗并附助身体平衡的桑树棍儿“冲”过来,确切地说是歪歪愣愣撞向人群。

“俺在门后头听恁摆理儿多会儿了”四狗婶子撇着嘴,翻着白眼说:“盖三层楼就不得了啦?俺盖楼哩时候恁住哩啥?凭啥盖恁高,都不怕影着后头人家家了?”

“咦……”小婶言语打了个圈。“俺屋头后头是十五尺宽哩大路,影到谁家了!恁还说这话哩……恁在俺屋前盖的二层楼影了俺几年光,俺吭过一声没有?”小婶越说越气愤:“怨不得,俺家自从年头里开始盖楼,跟恁一家人说话就不是那个劲儿。今儿,恁不让拉砖头的架车从恁门口过,说怕压塌了恁下水道了……明个儿,又说干活的师傅把水泥澎到恁家墙上了……今个儿,恁可说实话了,不就眼气俺家的楼比恁盖的高嘛……”

小婶话没说完,四狗婶子抢过话头吆喝起来:“盖得高就主贵了吗?主贵啥哩,不就是才住上楼吗?俺都住五、六年了。赶明儿,俺叫俺家里这二层楼拆了盖五层,还是比恁高二层,看恁管咋着!”

“四狗家的,恁说这话可不够一句儿。”村东头的和贵大爷站出身来。村里其他老人也附合着说:“啥事归啥事,四狗家说这话不占理儿!”俺整个村里人都姓麻,崇礼敬文,清朝康熙年间祖上还出过叫一位麻炎的贡生哩,俺这村姓麻的人有祖上传下的规矩凡事重在一个“理”字。和贵大爷是麻氏的嫡亲后人,行事讲个规矩,做人讲个坦荡,在俺这个村里最有威望。和贵大爷膝下一男一女,都在外面政府机关做事,分别都是当年全县的文理科高考状元。和贵大爷家接连出了两个高考状元,不仅在全县引起轰动,更是在俺这方圆几十里地产生了原子弹效应,十里八村的人们都趋之若鹜涌向和贵大爷家,据说当年夏天,有经济头脑的小贩把冷饮摊摆在我们村路口,一天挣的钱比别处整个夏天挣的钱还多。人们都说和贵大爷家祖坟风水好,俩孩子上学念书跟喝书一样,一念就记住了。

“光兴恁盖楼,不兴人家盖?”和贵大爷庄重地正了正白亚麻中式盘扣汗褂,抬臂认真抹了两下唇上的八字胡,高咳一声,非常威严地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麻字,同姓同宗一家人,没必要把啥事做过火!看人家盖的楼高就眼红,针尖小的心眼,尽叫旁人看笑话。”和贵大爷用手指着四狗叔,有些生气。他说:“孩子们都在外打工,村里尽剩下咱这些不中用的老家伙,前后邻里相互帮衬着,有啥急事儿还是比外人强。咱都是快埋进黄土里的人了,恁说还有啥可折腾哩?正对着人家大门口种树就不对,这不是明显地使坏吗?”

四狗婶子气焰明显低了,不再吆喝。她勾着头,枯树枝一样的手指在那根桑木棍上使劲地抠啊抠,似乎想抠出什么道理来。终于,她又倔强地仰起头来说:“咱不讲房子的事,讲这块宅基地的地。”

“哪块宅基地呀?”和贵大爷有些迷茫:“又挨着啥宅基地的事儿?”。

四狗婶子啜起桃核一样的嘴唇,呶了呶脚下刚栽下树苗的这片地儿。“我瞧着二虎家爹这几天,一有闲空就用脚在这宅基地上量,都量几回了!哼!他蹶蹶屁眼就知道想屙啥屎,俺还能不知道他还想占这块地哩!刚盖了大楼,又想占公家的宅基地,咋想恁得劲儿?”四狗婶子有些得意了:“前个儿清早起来,还从集上买了两棵槐树种到这宅子上。这不是明摆着想占公家的地吗?”

小婶说:“这块地这些年没有人问,又正对着俺家大门,想着种两棵槐树,等树长大了夏天好搁这门口乘凉。”

“那谁知道恁想不想这个点子呀。”四狗叔插上一句话:“反正这宅子有俺四队的地,俺先替俺这队种上树,不能让恁都霸占了。”四狗叔说得很大义。

“瞎胡说,不管怎么样,先把对着人家大门口的树薅掉。”和贵大爷的态度很明朗,众人也喊道:“薅了吧,薅了吧!别因为这点小事儿伤了邻居的和气,再说都有点亲戚哩!”

四狗叔一看阵势,怕伤了和贵大爷的面子,在村里没法混人,就让四狗婶子去薅树。四狗婶子扔下一句话:“要薅恁自己薅。”就气鼓鼓地扭着身子拐回家了。

等四狗叔把正对着小爹家大门口的那棵树拔掉后,不等众人散去。小婶喊道:“别慌,要薅都薅了,搁在俺门口种恁些树不是明欺负人哩吗?”小婶看着和贵大爷在理儿上偏向着自家,有些不依不饶了。她说:“恁四狗家仗着有三个儿子,就想欺负俺吗?俺家就俩儿也不怕恁?”

众人劝着说:“算了,别讲了,种了就种了,把对着门口的树薅掉就妥了。”

小婶不同意,脖子上青筋一群泥鳅似的涌动起来:“这不是妥不妥的事儿,明显着欺负人哩,这事儿不弄干净,咱村里人都会看俺家的笑话,俺今个儿拼个命也非争口气不中!”小婶推搡着蹲在地上吸着闷烟的小爹。

“我看还是算了吧,反正正对着咱大门口的树都薅了啦。”小爹有些犹豫地说。

“那不中。”小婶很坚决:“恁没有看出来,四狗家种啥树哩,种树,种树,是种气哩。”小婶指天划地地说“这不是明摆着给咱找难看吗,楼没咱盖得高,心里气,想种上树压住咱呢!”

太阳渐渐高出树梢,围观的众人被家人相继唤回。两家拌嘴,热闹看罢,再看就没啥意思了。

小婶不走,四狗叔不走,小爹蹲在地上不停地吸着烟卷。和贵大爷回头朝四狗叔家望了望,四狗婶子紧紧地拄着那根桑树棍倚在家门口。和贵大爷见状,知道这事不算结束。

看着大家的眼光都盯着自己,和贵大爷对小婶说:“今个这个事我就管到底吧。四狗家不是说你种了两棵槐树吗?薅了!”

“俺才栽了两棵槐树,四狗家栽的八棵杨树咋办?”小婶问。

“薅了!两家各薅各种的树。”和贵大爷指着四狗叔说:“现在就薅,树短人长,莫因为这几棵长不成材的小树苗伤了人老几辈的和气。”和贵大爷八字胡气愤地抖起来:“孩子们都没有在家,村里就剩咱这些老弱残兵,没事还斗来斗去伤了和气不算,气到身上躺到医院才不值哩。到时候孩子也不安生,咱也受罪,图个啥?”

四狗叔看小爹、小婶站起身来把两棵槐树苗拔掉,就唤四狗婶子来薅树。

四狗婶子“咣”地一声把大门关掉,扔出门外一句话:“种了薅,丢人,自己薅去。”

和贵大爷瞅着两家各自把种下的十棵树苗薅掉,就慢慢悠悠地回家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小爹两目怒瞪,带着血丝的眼珠混浊,两粒眼屎挂在边上。

“又……又……栽上了。四……四……四狗……又……又都……都栽上了。”小爹的意思我明白,四狗那家伙又趁昨夜天黑把树苗重新栽上了。

“这不是往咱眼里推石磙吗?”我顾不上回屋穿上上衣,仅穿着三角裤头就往小爹家门口冲。半道,又急急忙忙返回扯一条短裤穿上。追在小爹身后,已渐显老的小爹佝偻着腰身如田埂里一只夺路的蟋蟀左奔右突,我很快追上了他。“咋回事?昨天不是当着和贵大爷的面把树都薅完了吗?四狗叔这是不是找事哩!”我恨恨地说。

小爹的左手仅存四指。爷爷奶奶给他全活的五指被他自己毫不犹豫地砍掉了一指。这里面当然是有个故事的。这故事里也透着小爹的狠劲。此刻,他缺一根小指的手掌在晨曦里格外刺眼。

和小爹一起赶到他家,屋东头的空宅子上在昨天挖下的树坑里果然又被补齐了十棵杨树苗。

“走,上四狗家找他人去。”我愤然喊道。

四狗家却大门紧锁,一把大锁挂在门鼻子上。显然,屋里的人老早就躲出去了。我狠狠地跺着他家的大门,隔着院门,我们只听见院子里的一群鸡鸭嘎嘎乱叫,惊慌四窜。

“薅了,都给他薅了,他敢栽咱就敢薅!”我急步上前,就要薅下树苗。这时手机响了,拿出手机我一看是大虎从深圳打来的。大虎说:“俺哥,这四狗叔是咋回事,看俺弟兄俩没在家,想欺负人哩!”大虎很激动,电话里二虎在一边喳喳:“要不中,俺兄弟俩这就回去,到底看看他家想弄啥?薅了,给俺爹俺娘说,薅了,把他家种的树苗都薅了。”

“没啥事,俩兄弟,恁哥在家里,都放心吧,这点小事我再处理不好咋当哥哩!”我高声说:“别挂念了,就这吧。”

挂了电话,小婶告诉我本来觉着这不是啥事,没给大虎小虎说,可今早上一看四狗又把树苗种上了,咋想咋觉得委屈,就把这事给俩孩儿说了。

“给俺兄弟说啥哩?这不是啥事,我看就是闲着没事找个事折腾哩。”我自信满满地说:“这回咱给他都薅了,树苗都给他撇断扔坑里去,让他种,种个猴!”话说间,我已经把第一棵树苗拔下,并拦腰撇断。接着又拔下第二棵树,并拦腰撇断。在我准备拔第三棵树的时候,突然听见一群乱七八糟的嚷嚷声从村东头传来,由远及近,一群妇女骑着电动三轮车、自行车,车轮撞击着泥块,震动着车体的金属,摇晃着车座上的人,哗哗啦啦、噗噗腾腾,争先恐后地朝我冲来,坐在电动三轮车头里的正是四狗家婶子。

“四狗家搬人去了!”小婶低弱地尖叫一声,慌忙摸出手机,想要给谁打电话。我知道他又想给大虎小虎打。

我迎面拦住这群人,说:“咋?四狗婶,搬人去啦?”

一群妇女跳下车子,冲着小婶和小爹七嘴八舌嚷嚷起来。我认出这群人里有几个认识的都是四狗婶家的侄女、外甥媳妇。

她们亦步亦趋逼向小婶和小爹,一群妇女气势高昂,叉腰扭臀,指指点点,尽情释放着身体里过剩的荷尔蒙,吐沫星子在天空乱飞。

“喳喳啥哩!喳喳啥哩!”不知什么时候,和贵大爷已经走到众人身后,他依旧穿的是一件规规矩矩的中式白麻布褂子,脚蹬一双干干净净的敞口白底黑面布鞋。

“看看恁这些妇女头子那恶道样儿,丢人不丢?”和贵大爷厉声喝道:“是不是男人都出去打工了,搁家里憋着光想找个事干?看看、看看一个俩里疯狗一样,还有没有个女人样儿了?”面对和贵大爷劈面而来的责骂,四狗婶子家的女亲们个个面面相觑。

沉默片刻的人群里突然炸出了一个尖厉的声音:“你这货算哪架子上的鸡?敢搁这骂人?站一边去!”和贵大爷威严地抬臂轻轻把伸向他鼻尖的手指拨到一边,盯着人群后面才从电动三轮车上爬下来的四狗婶子,说:“闹的动静怪大呀!谝门子大亲戚多是吧,啥事都有规矩管着哩,打闹能管啥用?”

四狗婶子拄着那根桑树棍,“三足”并行疾步扭到和贵大爷面前。连连说道:“他和贵大爷,俺没那意思!没那意思!就是想把亲戚们都叫来,同着众人评评理儿,看看这树大虎家能种俺咋不能种?”

和贵大爷冷笑一声:“同着众人评评理儿?看看村里还有没有众人,众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剩下的都是一帮子老人妇女!”

我下意识地望望听闻动静从四处围上来的乡亲,我觉得人群里我非常鹤立,全是一帮子老人妇女。孩子们如今都送到城里的私立学校上学去了,两个星期才放假回来一趟。此时,莫名的悲伤突然袭击了我,尽管村子里相继新盖的楼房在不断地替代破旧的瓦房,但我看到的是衰老的、空落的、寂寞的、无奈的,甚至是悲伤的气息笼罩着村庄。村子还是以前的村子,只是在年节时才喧闹几日。几天前,我跑到村西头的小学校,趴在落锈的铁栏门口朝里面望,只看到几排校舍低垂门窗,不言不语。一口斑驳的铁钟挂在校园里那棵老树下,已经没人再去敲响。还有几回,走到村东头大杨树下我还想起从前一到夏天的夜晚,平坦的大杨树四周铺满苇席。儿时的我们光着黝黑身子从坐着或躺着的大人堆里钻来钻去、嬉戏追逐,奔跑中不小心被大人们横七竖八的身体绊倒号啕大哭,又被母亲们寻回来搂在怀里听着古老的传说故事,望着满天星斗渐渐安静睡去的童年。

如今,都没了踪影。

(本文节选自马震宇短篇小说《那些树》)

马震宇,1970年代生。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河南项城市卫生计生委。作品散见《西北军事文学》《创作与评论》《火花》《绿风》《时代文学》《文学港》《短篇小说(原创作品版)》等国内报刊。获第一届“浩然文学奖”短篇小说佳作奖,周口市第三届文学艺术成果奖。

来源:《湘江文艺》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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