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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余旦钦:树根的艺术生活(中篇小说)
红网时刻 字号:
2019-10-18 10:3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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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根的艺术生活(中篇小说)

文/余旦钦

树根昂着头,脖子伸得像鹅颈,双手不停地抓挠着后脑勺,如产房外等待一声婴儿啼哭的稚嫩父亲,心神不定地在展厅门口走来走去,那双眨巴个不停的大眼睛,满含期待地向远处张望。

一辆黑色的小车,嗞的一声,刹在展厅门口。当堂兄挟着公文包从驾驶室出来时,树根皮球一样地从台阶上跳了下去,双手铁钳般夹住他的胳膊,不无埋怨地说道,哥,你啷个才来呀,急死我了。你要是不来,我这心里像个掏空的葫芦,轻飘飘没底。你快帮我瞟一眼,这样搞要不要得?说着,拉起堂兄就往展厅里面走。

堂兄并不着急,他的双脚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一样站着不动了。他转动着眼珠子,看外星人似的,上下左右地盯着树根瞧了好一会。他发现堂弟今天的打扮有点花里胡哨,不伦不类。摩丝把头发定型为大背头,只是后脑勺抓得像个刺猬。那块小刀疤,蚯蚓一样地趴在额头上,通红通红,格外打眼。嘴唇皮上那半圈弯月亮一样的胡须,怎么看都有点像抗日剧里脸谱化的汉奸。那条乳白色的背带裤,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折痕突挺的浅蓝色衬衫。而白色皮鞋上的褐色斑点,一看就知道是吃东西时滴上去的油汁。脖子上那根草绳一样粗壮的金项链,在阳光里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左手中指的那枚金戒指,镂着官印一般的四方图案,显得很阔大。整个看上去就是一黑老大模样。

堂兄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不无揶揄地笑道,今天穿这么虎势,很像个新郎公。

大庭广众,堂兄这么一嚷嚷,把树根闹了个大红脸,他像个小孩似的,嘿嘿嘿地傻笑着,额头上的那条刀疤蚯蚓一般地跟着蠕动。

堂兄见他这副憨态,把目光移向旁边的弟媳妇说,张曼,你大学里读的不就是设计专业吗,搞展览就是你饭碗里的事,你就别来寒酸我这个土包子了。

大哥,我懂个啥子展览哟,搞这个布展,头上像顶了一口火锅,差点把脑袋烧焦。张曼是个重庆女孩,三句话不离火锅。

她呀,读几年大学里怕就是谈几年恋爱,专业怕是学个屁。树根的口里呼出一股醋酸味。

张曼佯装生气地剜了丈夫一眼。

说笑间,夫妻俩引着堂兄走进了展览厅。

一脚踏进去,堂兄就嚷嚷了起来,嗬哟,搞得真排场,灯光、音乐、展台,布置得好有档次。这牛,这鸟,这佛像,太漂亮了,你这简直就是一个艺术殿堂。

站在阴沉木雕塑的那条牛前,堂兄看着高约零点八米、长约一米五的大家伙,感觉就是英国艺术家莫迪卡栽在华尔街的那条铜牛,大小、形状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般,栩栩如生。站在旁边的树根解释说,其实,这个木牛呀,从河里捞上来就是这个样子,雕塑师傅只稍微凿了几下。

堂兄低头仔细看了看,还真没瞧出刀削斧凿的痕迹。这使他不得不惊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他抬头看见那块写了卖价的牌子说,你这能卖得两百万元吗?我看有点悬。

树根听了只是狡黠地笑了笑。

随即,几个人转悠到了摆着山胡椒树蔸雕塑品的展台前面。一到近前,一股清纯的胡椒木香味扑面而来。这些艺术品有佛像、少女雕像、雄鸡雕像等,跟真的一样,形态逼真,活灵活现。堂兄眯了眯眼睛,看着那块佛像的吊牌售价是三十万元,便问道,这么个小东西,又不是什么名贵木材,要卖三十万?

树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额头上的刀疤笑道,你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只……只什么来着?

堂兄回答说,只缘身在此山中。

是是是,你看我这记性。树根接着说,在我们本地,大家都还没有认识这山胡椒树的价值,在外面可是响当当的,这叫近处菩萨远处显。其实,那山胡椒树,也只有我们这个地方的土壤和气候条件,才能长这么大的胚子,木材的品相和硬度也比其他地方的好。

树根习惯性地摸了一下额头上的刀疤,接着说,在长沙这样的大城市里,这么高级的材料做的艺术品,标这个价,一点也不高。另外,你是不了解这些个当老板的,价格标低了,他们根本就不屌你,如果看了一眼,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都是一伙死要面子的家伙。其实啦,这些东西,有几件是我们普通老百姓买的?还不都是那些钱多得烧裤裆的老板们在显摆。

你在外面混几年,还真是长了不少见识,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我算是服你了。堂兄打趣着说道。

上午九点钟不到,展厅里的人就多得像巢穴里的蚂蚁一样拱进拱出。堂兄看到一个戴副眼镜、腋窝里夹个公文包的中年人,低着头,神情专注地围着那头阴沉木抠出来的牛打团转。树根看到这一幕,像地下工作者一样地向张曼使了个眼色。张曼心领神会地迅速向眼镜男靠近。中年男猛一抬头,看到这么一漂亮女子站在近前,心里立刻就升腾起一股豪气。张曼一声帅哥喊过之后,向他介绍了这条“牛”的特征和材质,他听得如痴如醉,一直盯着张曼,眼睛里闪着一种异样的光芒。张曼朝他妩媚一笑,他就更是魂不守舍了。为掩饰自己的窘态,他不好意思地说,美女,价钱是不是还有商量?

张曼跨前一步在他耳边低声说,帅哥如果真想要买的话,请跟我来。说着,她优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帅哥屁颠屁颠地跟着她朝贵宾室走去。

不一会,两个人从贵宾室出来了,只听到眼镜男豪气冲天地喊了一嗓子,这牛我买了,帮我打包装车吧。

堂兄看着他两百万拖走了这头牛,眼睛惊得像两个吊在额头上的铜铃。

另一边,一个头发像瀑布一样的性感少妇,抱着那尊山胡椒蔸佛像,又是闻,又是嗅,像抱着心中的白马王子在深情地缠绵。树根的眼睛跟狐狸搜鸡一样地看到了这一幕,整了整衣冠,径直走过去说,美女真是好眼力,这尊佛像的材质,是这里面最好的,你看它没有一点修饰的痕迹,是一块整木,你闻闻它是不是有一股特殊的香味?

真是好香耶。少妇扮着天真的样子嗲声嗲气地说。

那就对了,这佛像身上的特殊香气,是要有福气的人才能闻得出来的,普通人莫想嗅出一点香的味道来,你是真命天子,天生就是它的主人,只有你这样有福气、有缘分的美女才配拥有它,真是要恭喜你啦。

少妇又嗲了一声,真的吗?帅哥你可不准骗我哟。

美女聪明又有气质,我骗得到你吗?树根带点轻佻的口气说。

这个东西真是好耶,就是价格……

没等少妇把话说完,树根就接过话茬说,如果美女真想买的话,请到内面房里说话。说着,少妇扭着水蛇一样柔软的身子,跟着他进了贵宾室。

从贵宾室出来,少妇扯着秀丽的声音说,就当我被帅哥骗了一回,三十万就三十万吧,叫人帮我装箱、送货。

堂兄看着这景象,蒙了。一个当柴火烧都嫌不起明火的山胡椒蔸,真就被她三十万元买走了。

看着树根那鬼灵精怪的样子,堂兄真是开了眼界。他刚才留意着看了一下,树根这猴精,看见男顾客进来的时候,他就要张曼出面去应付。看到女顾客来了,自己挺身而出,甜言蜜语,搞得人家神昏颠倒,连讨价还价都不好意思。堂兄盯着树根瞧了好一会,心想,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在外混了这几年,变得自己都不认识了,这哪是那个一遇事就说话结巴的农民,简直就是一个艺术家嘛。

仅仅几个小时,几十件雕塑艺术品被抢了个精光,树根告诉他,总卖价达到三百八十万元。听着这数字,堂兄有点目瞪口呆。

这时,树根跑过来在堂兄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掌,哎哎哎,发什么呆嘞,走,我们吃饭去,我在‘九所’订了一桌,喝几瓶好酒。说完,拉着堂兄就往外面走。

“九所”,是省委原先一个招待所,曾经是专门用来接待上级首长的。现在虽然对外开放经营,但也不是一般人能随便去得的地方。一进门,堂兄看到室内仍那么富丽堂皇,说,就我们自己几个人吃饭,没必要到这么高档的地方来。

难得到省城来吃一餐饭,今天赚了钱,高兴。树根笑眯眯地说道。

吃完饭,树根去结了账,堂兄问,这一桌饭花了多少钱?

小意思,一万八。树根满不在乎地回答。

堂兄摇了摇头,心里说,暴发户,土豪,也是钱多得烧裤裆。

从“九所”出来,堂兄准备开车直接回家,他刚坐进驾驶室,树根就从另一边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位上说,这次多亏了你,要不我都不知道怎么搞,这是十万块钱,你拿去用。说着,把装钱的袋子往座位上一放,准备下车。

堂兄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说,你拿走,这钱我不要,我又没做什么,再说,你赚点钱也不容易。

当初我去广州时,你两百多块钱一月的工资,却一次给了我六百元,使我在广州没有去当叫花子。你这六百块钱,比现在的这十万块抵用多了,过去是还不起情,现在赚钱了,今天这些个树蔸脑就卖了几百万。再说,你当个干部,有几个卵子钱嘞,老弟给你的钱,你就只管接。树根说着,习惯性地摸了一下额头上的刀疤,再次拉开车门准备下去。

兄弟之间,莫讲还情不还情,这样讲就见外了,我现在虽然没什么钱,但吃饭穿衣还是没问题的,要不这样吧,等我要用钱的时候,再来找你拿。堂兄诚恳地说道。

他见堂兄态度坚决,就提起钱袋子下车了。树根站到车外,盯着驾驶室说道,不是我小看你,你这人就是怕事,你这种怕这怕那的胆小鬼,在官场上混,怕是一世人也难得有什么发头。

堂兄懒得跟他扯皮,准备发车走人。树根拍了拍车门说,等一会,你吃烟的,我要猴子拿烟去了,应该快来了。

猴子是树根请来帮忙的一个小哥们。说话间,猴子提着四条烟摇摇晃晃地跑过来了。这种精装名烟,市场上要一千六百多块钱一条,堂兄不好再推辞,伸手将烟接了过来。

猴子爬到驾驶室说,树根哥,我坐堂兄的车回去。

猴子是堂兄当民办教师时的一个学生,他一上车,堂兄问道,我看到今天是你负责收钱的,这些蔸脑到底卖了多少钱?

猴子说,总共卖了一百八十多万块钱,那条牛只卖六十万元,什么两百万元,是婊子竖牌坊,做给别个看的,都死要面子嘛。

堂兄啊了一声,似乎这才是他心中的标准答案。

车子跑了好远,堂兄从后视镜里看到,树根还站在门口痴痴地目送着自己。

(本文节选自余旦钦中篇小说《树根的艺术生活》)

余旦钦,湖南平江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岳阳市文联第一届签约作家。先后在《创作与评论》《湖南文学》《湘江文艺》《延河》《散文·海外版》《都市》《雪莲》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近百万字。出版散文集《多情岁月》。

来源:《湘江文艺》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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