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囚徒(短篇小说)
文/方晓
再过一周,也就是下周一,马顿就要被执行死刑。监狱长宣布这个消息后,问马顿还有什么要求。至少你们不该提前这么多天告诉我,马顿说。监狱长看向腕上的手表,仿佛那上面标注了马顿的最后一刻,而他正在计算还剩下多少秒似的。你还有时间再想想,他说,一般这时候都想见见什么人,只要合理的我们都会答应。马顿说明白,接着又说谢谢,我只是想,但及时咬住了话头。
马顿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看着疲沓的太阳低垂在天空上,后悔刚才没有直接拒绝。但他无法控制那一个个姓名流过脑海,他不敢保证,即使监狱通知他们他即将被执行死刑,他们就一定会来道别。一个狱警斜靠在后方的石柱边,没像往日一样来驱赶他回牢房,这也许就是他获得的自由,以死亡为代价。高墙之外,有三棵树在逐渐黯淡的天色里越发模糊,但慢慢覆盖下来的夜色总算是种安慰。那些或真或假的囚犯们应该在晚餐了,也许可以去和狱警说,还想见见朱颜,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否定了,五年足够验证很多东西,她从未出现。他起身向狱警走去。
不要多想了,我们很抱歉。狱警说,然后递过来一根烟。他语气中刻意的悲悯让马顿觉得厌烦。只是职业注定你要做个好人,不然你也可能成为一个杀人犯,马顿想说。他接过烟,朝对方笑笑,他低头默默地抽完,他们都没再说一句话。食堂里已空无一人,但厨师从窗口探出头来向他大喊,我一直在等你。厨师端来饭盒,在他身边站了一会,似乎想说些什么。饭菜分量是平日的两倍。消息总是传得很快。同室的狱友们也知道了,他们像集体默哀似的迎接他。那个经常羞辱他取乐的牢头走过来,紧紧抱住他,非要他收下一罐糖果。总捉弄他的“鼹鼠”也靠过来,慌张地递给他一个纸包,他拆开,果然是朱颜的照片。他们互相对视着下流地笑起来。有一天,照片莫名其妙不见了,但现在依然完好。
连夜都睡着了,马顿躺在铺位上还是无法入眠。外面,某座钟楼传来十二下轻慢的钟声,时光在流逝,但无所谓了。四年前,从见到朱颜第一面开始,时间在他生命中重新变得珍贵的同时,也不再有任何现实意义。他摸着心脏说,你就要停止跳动了,这能想象吗?声音惊吓了他,然后他笑了,接着又流下泪来。照片要带走,其余的全部送给他们。如果把唐成果供出来呢,不,他们不会相信的。一年前,他熬不住时提起过这个名字,警察去查了,然后回来说没这个人。最终他承担了全部罪责。还有六天可以等待,如果朱颜出现,一切就是值得的。明天,他或许可以让监狱通知她。
第二天,马顿向第一个看到的狱警走去。我有一个请求,他说,然而话到嘴边竟变成:我想今夜看护摄影师。他的请求经过慎重研究后得到了满足。晚上,摄影师坐在木枷里,吃着汉堡,喝着啤酒,抽着烟——这就是他临死前的全部心愿。他报复涨房租的房东,放火烧屋,却连带了一条街的木房,死了五个人。马顿和另外三个壮硕的囚犯围坐在他四周,防止不可能出现的意外发生。有人起头,然后合唱起了《滚滚红尘》,接着是《潇洒走一回》。有人对摄影师说,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另一个人说,来生做个好人。马顿像提前面对六天后的夜晚,这或许正是他提出这个请求的初衷,不过他已能确定那夜要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死亡缓慢濒临,等待着她的形象重新变得清晰。
马顿陆续将一些东西送人,棉袄、象棋、三根香烟和一本翻烂的《道德经》。这本书他依然看不太懂,也从来没教会他什么。周日,天空下起了雪。雪花很细,像弱不禁风的花瓣入手即碎。此生的最后一场雪,马顿站在食堂外面的走廊上看了很久。在食堂里,他端着饭盒找位置时,突然与一张脸遭遇了。
这张脸瘦削得像块劈去一半的积木,上面刀刻般的法令纹很深。它先是朝马顿露出笑容,然后突然停滞了,又慢慢洇出一层恐慌的凝重。
是唐成果。
马顿没想到自己的第一句话竟是:你也进来了,她怎么办?
“你就是那个来合租的人了?”毕小方只打开半扇门,堵在门口问马顿。他一张干瘪的鸭嘴,灰黄的牙齿参差不齐,额发上染有一缕黄色。马顿点点头,不知道自己是否也令对方厌恶。但毕小方很快又让开通道,“我住这儿五年了,”他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所以你一切都要听我的。你住里屋,这样我可以保护你。”他脸上满是那种过早走上社会的男孩都有的狡黠。镇上外来户很多,坏人数都数不过来,我们得随时防着,毕小方这样解释他的善意。但马顿不久就明白,毕小方住外屋是准备随时夺门逃跑,他经常得罪一些人,他认为自己给那些人制造的痛苦是难以承受的;但从未有人来找他麻烦。在高技台球室,毕小方羸弱的身躯时刻向外喷溅着破坏的气息,他故意挡路或者把球打到别人身上,突然朝一个块头很大的女人吼,说她的笑声干扰了他,如果赌球输了他必定耍赖。他似乎很欣赏自己的鲁莽,但总在最后恶果到来之前逃跑,又能迅速为怯懦找到借口。不过,马顿觉得他其实不难相处,而且是个好向导。
马顿是逃来这个边陲小镇的。他在唐成果的担保公司干了三年。后来唐成果再也付不出高额利息,于是东窗事发。不出两天,毕小方就带他熟悉了柔声录像厅、银色KTV和蓝狐狸洗头房。小镇被一条瘦弱而静默的河分成两半,有几座石拱桥,无论站在哪里都能看到青山四周环绕。马顿有些喜欢这里,他想请毕小方吃顿饭表达下谢意,然后被领到镇外,一个孤立在田野上的无名小酒馆。他们到达的正午时刻,阳光撒下了花花绿绿的影子,风从河面吹来,轻拂着岸边一棵古老月桂树的枝条,无名野花也在风中招摇。小酒馆是个被城镇和乡村都遗弃了的所在,面临河面最窄处,后面是垃圾场。毕小方告诉马顿,六十年代,那里是乱坟岗。东面,在一座丛林的边缘,有几个工人正在劳作。原先是学校,现在有人要改成养鸡场,毕小方说。
他们坐进小酒馆,只有两张发暗油腻的餐桌,在高悬电视的墙面之下有张杂乱的单人床。店主是个颤巍巍的老妇人,应该有七十来岁,所有裸露的皮肤上都布满色斑。
“很难吃。但有我奶奶烧菜的味道。”马顿问为什么选择这里时,毕小方说。“我几次想认她做奶奶,她不乐意。”
马顿刚想表示理解或者其他什么意思,毕小方又从桌面上凑过神秘的脸来,“但来这里不是因为这个,她眼花,有时分不清钱的大小,而且,我可以逼她赊账。”
马顿在养鸡场找到一份工作,泥工,给鸡棚粉刷墙壁,算是重操旧业。鸡房建成后,他也许还可以留下来养鸡。他现在能忍受酸腐的气味了,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他可以在这里活下去。偶尔,他会想起很长时间没见到朱颜了,在想象和原本就贫瘠的回忆再也不能慰藉他时,从某一天起,他未经深思熟虑就尝试着拨打唐成果的电话。他觉得可能会后悔这个举动,但仍然不能控制自己这么做。第十九次,电话通了,但没人应答,这让他相信对方就是唐成果,他也在逃难,因为他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的罪魁祸首。马顿有些紧张,突然忘记了打电话的目的,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就描述起此地的风光,然后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说这里便于藏匿,可以考虑来避避风头。他听见了唐成果的声音:会考虑的。
三个月后,唐成果来了。但养鸡场早已停工,改建工程还没结束,场主就在一场酒后斗殴中被刺死了。只身一人前来的唐成果面色暗黄,声音嘶哑,马顿不清楚自己是否曾经指望朱颜一同前来,但她没有出现他也并不感到失落。他把里屋让给唐成果,自己搬到了毕小方的床上。他是来逃难的,这是马顿给毕小方的唯一解释。毕小方看上去对逃难充满了崇敬和向往,于是欣然接受了这种他本会极力反抗的状态。马顿已经在银色KTV做保安,但一次也没有建议唐成果找份工作。除了一言不发跟随马顿出门玩耍,余下的时间唐成果全部用来睡觉,如果马顿不喊他起床吃饭,他似乎也不知道饥饿。他为何会这样?毕小方问。他只是无法从过去中走出来,马顿说。这话半真半假,但说完后他自己也信了。没有养活唐成果的义务——他时常自我告诫,但这个念头从来坚持不了半日,在无名小酒馆,他还会因某种内疚心理给唐成果点个好菜,鱼头豆腐、红烧肉或者麻辣鸭头,唐成果喜欢这些。也许是朱颜说过,也许是他看见过,他记不太清了。好像是朱颜把唐成果交代给他,因为她,他对唐成果就负有了责任。好像唐成果近在眼前,他也就能离朱颜近些。坐在餐桌边的唐成果依然很少说话,即使喝酒之后。在小酒馆浑浊的灯光下,他的脸看上去皱纹丛生,里面似乎藏着数不清的冰冷的绝望。马顿注意到,他几乎从不看向镜子或窗玻璃,他似乎仍然不能适应自己落魄的模样。
唐成果闭口不提朱颜。马顿也从未问起,只有一次例外。在蓝狐狸洗头房,马顿找了两个妓女,并且非要在一间房里干事。唐成果没有反对。
“小妖呢?”马顿在两名妓女开始虚假的浪叫时突然问。这是从朱颜口中听来的唐成果一个情妇的名字。
“大难临头。”唐成果回答。
马顿想了一会儿才说,“如果朱颜知道我们现在,她会怎么想?”说完他确信话里充满了想要的玩笑语气。
“她才不在乎呢。”
“我觉得你不该那么对朱颜。”
“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有意义。”唐成果侧头看过来,眼光中透着奇怪,但没有警惕。他语气诚恳,“很多内情你不了解。”
“我只是觉得。对不起,我并不想知道。”
“如果我说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不知道你能否理解。”唐成果这次没有掩饰那种对世事无知者的鄙夷。
“那次,你是不是故意让我去你家的?”因为胸中激荡的愤怒,马顿很快原谅了自己没能克制。
“你说什么?”唐成果用手堵住妓女呻吟的嘴,然后问。马顿无法判断他是真没听清,还只是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而假装没有。
“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她现在怎样了。朱颜。”
“朱颜?就那样,她很好。你问这个干什么?”
马顿觉得这样的回答已经足够让自己心安。
在进入唐成果的担保公司之前,马顿干过篾匠、泥工和渔夫,最后一项活计是给农场主向饭店送蔬菜。每天清晨,从乡村到城市,一路静谧,天地之间逐渐明亮,他喜欢。但每敲开一扇门,窒闷一夜的酸腐气息就迎面扑来。再没有第二个理由,他就是因为这个辞职不干的。本来也许不用两年,他也可以成为一名蔬菜供应商。二十三岁那年,他在结婚十一天后果断离婚。那是个用她口中喋喋不休的爱就能为神经质找到全部理由的女人。她怀疑他患有传染病、出轨和一切。两年后,她死于乙肝感染。马顿并不觉得因此受到伤害,但他从此独自生活,有过几个女人,虽然并非一夜情,但都像流星划过他的暗夜,曙光初现时就在心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情绪饱满的幼儿教师进入他生活时,他已经三十五岁了。她的热情和高音量能将他从已成习惯的自我压抑中解救出来,关系已经维持半年之久,一个秋天中午,幼儿教师正式提出结婚,并要求他离开唐成果公司,去另谋一份正当职业。他并不反感和她在一起,认真地说会考虑,明天给她答复。那时他进入唐成果公司已近一年,整日利用各种关系许诺高额利息向陌生人筹款。头天下午,唐成果对他说,听说你以前干过泥工,我家卫生间瓷砖碎了,你帮个忙。
马顿到达北山街唐成果的家时已是黄昏,门铃按了三遍都准备离开时,朱颜站到了门口。那是马顿第一次见到她。她身材颀长匀称,穿着红蓝相间的连衣裙,有些蓬乱的头发上束着一根蓝色缎带。她看上去已不再年轻,但年龄除了增添成熟韵致外,在她身上暂时还没起到其他作用。唐总让我来修瓷砖,马顿说。他从中听出了谦卑和窘迫。然后是一阵难熬的沉默。她终于说,请进。
卫生间里瓷砖碎了两块,看上去并非自然开裂,而像是遭受了重物击打。他拆下来,查看瓷砖背后有没有残留血迹,马上又觉得这念头很可笑。他接水和水泥,发现水龙头已经生锈而且水速很小,这个家里该男人干的活没人完成。他贴瓷砖时,她进来了。
“对不起。带来的瓷砖不太匹配,我只好——”他说。
她俯下身看着。他闻到一种原野上才有的芳香。
“如果不行,我就回去换。”他小心地说。
“如果你是故意挑这种的。我真想说,那才很特别呢。”
她笑起来。她的笑容就像冬日的阳光,但也同样稍纵即逝。她说:
“我来是想问,你要喝杯茶吗?”
他认为不该拒绝。
透过门缝他能瞥见她在厨房里煮茶的身影。他看了一会儿。他贴好瓷砖,站起身往后退,端详着,觉得她说得没错,不同样式的瓷砖嵌在一起,确实别具一格。他刮去水龙头上的锈,又把淋浴器松动的螺丝拧紧。她已在客厅等候他,两杯冒着热气的茶放在桌上,彼此相距很远。但他说有事得马上走。他不敢继续待下去,他感觉有什么正在心里发生,甚至在面前这个有点心神不宁又显得不可侵犯的女人身上也是;他甚至不能保证自己不会说出什么来。
(本文节选自方晓短篇小说《囚徒》)

方晓,1981年生于安庆,数学学士、法律硕士。现为法官,居杭州。小说散见于《青年文学》《山花》《作家》《中国作家》《长城》《江南》《百花洲》等期刊。有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
来源:《湘江文艺》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