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 湖南精准扶贫文艺作品网络联展
小说丨《故人庄》:第十章(连载)
红网时刻 字号:
2019-09-20 09:33:19

750x256.jpg

feather-4412946_960_720.jpg

第十章

天亮前的一场大雨,把村子洗得格外清亮。连绵起伏的山峦间,绕着缕缕如烟似纱的薄雾。吸足了雨水的桐子树和苦楝树,在蜿蜒的河堤上滋滋地生长着;苦蒿、折耳根和鸭脚板这些小花小草,伸着肥嫩的叶子,爬满了田坎和荒丘。一大早,桃花便提着小竹篮到河滩边来挖地菜。今天是三月初三,梅山人喜欢在这天用这种小野菜煮鸡蛋吃。但桃花还要用它做豆腐地菜、地菜炒鸡蛋、地菜红线子鱼。因为今天也是她的生日,她要让家人品尝到最鲜美的味道。这一天,她知道大姐总会挑一件她期盼已久的物品,送她做生日礼物。去年大姐送她的,就是那件粉红色的短袖衫。

当她最拿手的地菜红线子鱼将要出锅的时候,桃花对荷花说:“你去叫爹和大姐吃饭。”

荷花说:“爹在编畚箕,说马上就来。”

桃花又问:“大姐呢?”

“大姐没见着。”荷花又大喊了几声“大姐”,见没回应,补充道:“今天我连大姐的影子都没见过哦。”

桃花问走进堂屋来吃饭的陈篾匠:“爹,今天早上大姐在哪干活?”

“我也一直没见着她。”陈篾匠扫了谷箩米箩一眼,“你们哪个知道么?”

桃花见弟妹们都摇着头,心头骤然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紧张和恐慌,大声喊了一句:“大姐!”

弟妹们面面相觑,然后都看着桃花。

“大姐!”桃花又大喊一声。

弟妹们也跟着大喊。

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锅中的地菜红线子鱼在“咕嘟咕嘟”冒着气泡。桃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今早起床时就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当时忙着去挖地菜,没顾得着细看细想。她冲进大姐的卧房,一眼便看到小书桌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几件大姐平常最喜爱的衣服,衣服上面还有一支花水竹做的笛子,笛子上刻着一枝打着骨朵的桃花。她知道,这些就是大姐今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但她此刻只想急于弄明白,大姐现在何处。眼泪从桃花眼中夺眶而出。

大斧头的到来稍稍缓解了桃花焦虑惶恐、孤独无助的情绪。大斧头说:“菊花这么能干的人,到哪都不会有事的。”

“那她会去哪呢?”桃花问大斧头,其实也在问自己,她已经无数次地问过自己。

“不会去太远,可能是走得急,忘了跟家里说。”大斧头虽然这么说,但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桃花自然也不会相信,她对大斧头说:“那我们去镇上找找吧?到镇上再打个电话,要大锤子在县城也帮着找找。”

大斧头忙站起身说:“好,我们马上走,还能赶上去县城的班车。”

菊花失踪的事,黄牛牯直到回来吃晚饭的时候才知道。他清早就到陡水坑山脚下耙田去了,因为离家里远,中饭都带着,直到断黑收工才回来。路过刘四娘家时,看到大家都在谈论这事。

“唉,多好的妹子,太可怜了!”

“昨天晚上,我听到仙女潭边上有女山鬼在哭泣,哭了好久,哭得好伤心哦。”

“女山鬼哭泣的声音我也听到,但不是在仙女潭边上,是菊花娘坟地那片山坡上。真的哭得很惨咧。”

黄牛牯再也听不下去了,将铁耙和大黄牛的缰绳往地上一丢,急步往家里赶,走到陈篾匠家门口,一脚就跨了进去。

“篾匠叔,菊花失踪的事不是真的吧?”黄牛牯的声音有些发抖。

陈篾匠低头抽着烟,没有做声。

荷花在黄牛牯背上捶了两锤,骂着:“就是你这个坏牛牯!坏牛牯!”

黄牛牯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地嚎啕大哭起来,一边自己扇着耳光:“都怪我!都怪我这只癞蛤蟆!”

桃花和大斧头从镇上回来的时候,黄牛牯还坐在地上啜泣。

大斧头对陈篾匠说:“镇上我们都挨家挨户问了,没人看到过。班车也堵着了,上边也没看到人。明天看大锤子在县城打探的情况再说吧。”

黄牛牯擦着眼泪说:“我们去仙女潭找找吧?有人说昨天晚上听到有女山鬼……”

大斧头打断他的话:“你想啥呢!你以为菊花会投河寻短见?她会是那样的人么?”

黄牛牯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大斧头:“只要她人没事,到哪也没关系。”

大斧头咬着牙,对着黄牛牯恨恨地说:“你呀!就知道干些比猪还蠢的事!”

陈篾匠带着哭腔说:“这不赖黄牯,是我太糊涂了,我害了大妹子!”

黄牛牯一骨碌爬起来,抹了把眼上的泪珠子:“那我去请邹老癞子算卦,断断菊花去了哪个方向,就一定能找得到她。”

大斧头摇了摇头:“菊花那么心思缜密一个人,她既然不想告诉家里,只怕我们很难找到。”

但黄牛牯还是固执地去请邹老癞子。冰在井水中的肥猪头保存得很好,一点味儿也没有。邹癞子没有接黄牛牯的肥猪头,只是凑过去很仔细地嗅了嗅,然后不屑地说:“肥猪头倒是还蛮新鲜,但梅山神不要心不诚言无信的人敬奉的东西。”

黄牛牯着急地说:“邹癞子,我把肥猪头拿回去是我不对,我向梅山神忏悔。但梅山神不会这么小气吧?快点叫你爹出来,我有急事请他帮忙。这次不管事情能不能办成,肥猪头我都不拿回去。”

“这可是你说的哈?”邹癞子笑了笑,冲里屋大喊道:“爹,黄牯子又给你送肥猪头来啦!”

邹老癞子从里屋出来,没等黄牛牯开口便说:“你是来请我断菊妹子下落的吗?这个没必要。都过去这么久时间,我也断不准了。”

黄牛牯作揖央求道:“老癞子叔,石桥铺哪个不知道你是活神仙?哪个不知道你是有求必应?刘四娘家那条狮子狗,走丢半个多月才找你断,不也被你断准了吗?你怎么会为这件事把自己的一世英名给毁了呢!”

这话让邹老癞子听着舒坦,但还是佯装生气地说:“狗和人能比吗?你这头犟牛牯,就会死缠烂打。去断一下也可以,但断不准可别怪我。”

菊花失踪是村里最轰动的事件,邹老癞子到陈篾匠家占卜时,自然是挤满了人,小伢子小妹子也在这些臭汗淋漓的脊背中穿来穿去看稀罕。只见邹老癞子在柴灶前坐下,将灶膛的灰烬扒出刮平,然后紧闭双眼,口中念着符咒,手指在灰烬中乱戳。少顷,那原已冷却的灰烬便渐渐变红。邹老癞子变指为掌,大喝一声,火红的灰烬上显出一个清晰的掌印。他睁开眼睛,看看掌印,叹了口气,摇着头说:“篾匠,菊花这么好的妹子,你高考不让她参加,上次差点把她打死,现在又这样逼她,你是存心不想让她活了!你还找她干啥呢?你不要再找,找也是白费工夫。”然后又对黄牛牯说:“肥猪头你拿回去,我受用不起,以后菊妹子会送我一个肥猪头和两只肥猪腿。”

占卜的结果虽然令人有些失望,但大家还是安慰了许多,因为邹老癞子还在等着菊花的肥猪头和肥猪腿,自然性命无忧。

大锤子以及后来黄广生打探的情况,都没有菊花的任何线索。这事虽然把村子弄得纷纷扰扰,但生活还得继续,有如在仙女潭投下一块石头,泛几波涟漪,甚至溅几尺水花,之后终会归于平静。

但对于桃花来说,却是道异常艰难的大坎。家里这座破房子,失去了大姐这根顶梁柱,便到处都吱吱作响。桃花虽然很不情愿,但又没有任何选择,她只能用自己柔弱的肩膀,去支撑摇摇欲坠的房梁。猛然压下来的生活重担,使桃花仿佛一夜之间长大,里里外外忙得焦头烂额,但总没大姐那样摆布停当。她对篾匠活计实在没有兴趣,虽然她强迫自己去好好地学,但笨拙得不行,才几天工夫,双手便已满是伤痕。

大斧头看得很心疼,他放下手中的木匠活计,帮着桃花片篾。他倒是一学便会,不久便能编畚箕和竹灰筛等简单粗糙的竹器。但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彭石匠的金矿立马就要开工,他又到刘四娘家找彭石匠:“石匠叔,能不能让桃花去金矿煮饭?她的烹饪手艺可都是刘四娘教的,炒的菜也香得很。”

刘四娘在旁帮着说:“桃妹子炒的菜你不是吃过么?你还说比我炒的好吃得多。”

“桃妹子的菜是炒得不错,只是陈篾匠实在可恶。我俩好歹是光着屁股一块长大的,我赔着笑脸去求亲,又不是抢亲,他却扬言要拿篾刀砍我。世上有这样不讲理的人么?”彭石匠想陈篾匠用竹子砸他脚的事就来气,虽然只破了点粗皮,但现在仍有些隐隐作痛。

刘四娘说:“菊花都被他逼走了,你还说那些干啥?”

这时,彭石匠脑壳里突然蹦出桃花那娇媚的笑,他作出很无奈的样子,叹了一声,说:“唉,给他做崽女也真是造孽,那就把桃妹子带上吧。”

彭石匠想把刘四娘也带到金矿去。刘四娘说:“那地方我是死也不会再去。我在那儿遭了两次难,二妹子她爹也死在那儿,真是个伤心之地。”

彭石匠有些不悦,说:“不去就算了,说那么多不吉利的话干啥。”

毕竟曾经是百多人的国营金矿,生活条件蛮好,吃住都是现成的。彭石匠还真把大斧头当小工头待,没让他挤大通铺,住了个四人间。桃花更好些。食堂边上有两间看上去有点破烂的小房子,经她整理布置后,一间成了雅致的小餐厅,另一间则成了颇有情调的闺房。

食堂的饭菜虽然简单,但桃花做得很用心,她总是能将最粗粝的食材烹饪出最美味的食物。她很享受做饭菜时别人看来既简单又枯燥的劳动,更享受早晚开饭时,一边给矿工打饭菜,一边看着大斧头大口大口地吃着她做的饭菜,大斧头不时还会对她做个鬼脸,或者夸张地扒拉下饭菜。到金矿后,她几乎天天可以见着大斧头。在缀满星星的夜晚,大斧头还带着她到镇上那块用来赶集的大土坪里看了场电影。人太多,要踮起脚才看得到。后来,大斧头好不容易找到块大石头给她垫着,站上去有点摇晃,大斧头便在旁边给她做靠墩,他在她身旁站得直直的、稳稳的,石头把两人的高差给补平了,她搭着他的肩膀,直到电影散场,心里觉得特别踏实。

矿区在距镇上好几里的山坳里。大斧头每天做的事,就是领着几个人给矿洞里的坑道架支撑。这活儿看似是些粗功夫,实则很有讲究。大斧头虽然刚开始干这活,但很快就悟出了其中的门道。他架的支撑,既很牢实,又没半点浪费。碰到地质构造复杂的地方,更是细致入微,撑点放哪最受力,哪里容易塌方要多加支撑,他摆布得很精准。彭石匠大半辈子和石头打交道,也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他看到大斧头做的这些活,也不由得暗自钦佩。

那天从矿洞收工回来,大斧头在食堂排队打饭。桃花走过来说:“别打饭了,你跟我来。”就把他领进旁边的小餐厅。彭石匠正在喝着小酒,见大斧头进来,便说道:“大斧头,来,陪石匠叔喝杯酒。”

大斧头叉着手站在旁边,说:“石匠叔,我不常喝酒,你有事只管吩咐。”

“你别到了矿上,就只认我是老板,跟我生分了。我跟你爹在一块干了多少年活你不是不知道,还愣着干吗呢,还要石匠叔给你搬凳子吗?”彭石匠笑了笑,用筷子点了点旁边的凳子,示意他坐下。

桃花将凳子又擦了擦。大斧头坐下笑着说:“在外边做活,亲爹当老板也得分清楚,不然乱了可不好管。石匠叔,我说的是这个理儿吧?”

彭石匠诧异地看看大斧头:“嗯,我还真没看走眼,你这伢子合我的脾气性格。”取过杯子,倒上酒,放在大斧头跟前:“刘四娘家的头锅红薯烧酒,镇上可没得卖。”

桃花出去后,又从门缝探进个头,问道:“石匠叔,今天没别的菜了,要不要加个擂钵辣椒?才摘下来的,新鲜得很。”

“好哦。”彭石匠一边大口吃着菜,一边满意地说:“桃花的手艺确实比刘四娘强,刘四娘做大菜还行,做这些小菜还是桃花更用心些。”

大斧头说:“还是石匠叔见过大世面,吃菜也能吃出门道来。我们这些粗人只知道哪样东西最抗饿便好。”

彭石匠笑笑说:“大斧头,我早看出来了,你和你爹一样,是个能粗能细的人。跟着我好好干,我亏待不了你。”

“石匠叔,我看我爹现在是真老了。我总想不明白,他和你年纪一般大,咋就没你这股子劲了呢?”到矿上这些日子以来,大斧头见彭石匠忙里忙外的,确实精明能干,更添了几分敬佩。

“你别尽拣好听的跟我说。”彭石匠也狡黠地笑了笑,“你爹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儿子,他可以放心当甩手掌柜喽。我是一辈子的劳碌命,你瞧瞧大锤子那德性,只知道喝酒,只知道和我抬杠。”说到这,彭石匠敛住笑,“正好有个事跟你说一下,大锤子过些日子也到金矿来,你帮我看着点,别让他到处惹是生非。”

大斧头很是惊喜:“真的啊?他在县城建筑公司里头不是干得很好的吗?”

“现在建筑这一行是越来越难做了,僧多粥少,相互把承包价格压得太低,根本就没啥钱可赚;更要命的是三角债,拖上几年不死也得脱层皮。我想把那块压一压,主业聚到这儿来。”彭石匠喝了口酒,捏着筷子并没夹菜,便又将筷子撂在桌上。

大斧头钦佩地说:“石匠叔,来一杯!我跟定你干!”

“好哦,好哦,有你帮衬着,一准能发财。”彭石匠夹起一大坨火爆辣子塞进嘴里,辣得张着大嘴巴连呼“过瘾”。(未完待续......)

????_20190812092507_??.jpg

李梦昭,男,湖南省隆回县人,上世纪八十年代自学考试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当过供销社售货员、公司经理,担任过县文化局副局长、县委政策研究室主任、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现任隆回县委组织部副部长。

李凌洁,女,湖南省隆回县人,大连外国语大学和日本国士馆大学双学士,早稻田大学硕士,东京工业大学博士,现就职于日本东京市町田国际·文化交流财团。

两位作者系父女。

来源:红网

编辑:施文

点击查看全文
打开时刻新闻,参与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