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陈篾匠今天已经是第三次碰到刘木匠。
一大早,他去陡水坑砍竹子,路过竹山院子,刘木匠在整修院子大门,两人相互打了个招呼。陈篾匠想停下来与他聊几句,但刘木匠似乎正干得起劲,犹豫一下便打消了这念头。
午饭时分,陈篾匠扛着捆竹子回来,刘木匠正蹲在院门口吃午饭。刘木匠边扒拉着饭,边跟他打招呼:“篾匠,这个时节的竹子不太好用啊,看来你的生意蛮好吧?”
陈篾匠愣了愣,答道:“现在哪还有啥生意,都用塑料货,没几个用篾器,口都快糊不上了。”
“都一样,看来这些手艺活没啥用喽。”刘木匠摸出纸烟,说:“不歇会抽支烟吗?”
陈篾匠停下来,将竹子丢在地上,接过烟点着。这时,大斧头用手擦着嘴从院子里出来,招呼他道:“篾匠叔,扛这么大捆竹子,很沉的啊,我给你送家里去吧。”
陈篾匠赶忙扛起竹子:“家里还有事,先走了。”
吃过晚饭,他扛着把锄头,又到竹山院来了。大斧头娘提着猪食桶在喂猪,问道:“篾匠,天都黑了还到哪里去干活呢?”
“去瞧瞧田里的土豆,别被水渍着了。”
“你家田土不都承包给黄牯家了吗?”
“哦,是的是的,我都忘了这茬。”
“那就进屋抽支烟吧,正好木匠也在家。”
“好呀好呀。”陈篾匠边应着就走进院子。他今天是有意来找刘木匠的,他想跟刘木匠谈谈菊花和大斧头的婚事。菊花娘总算挨过了冬天,但开春后病情并没有好转,又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还在念叨着菊花的婚事。陈篾匠尽管觉得大斧头不如黄牛牯,但当娘的也许更懂女儿心,菊花娘都已经这样了,他想了却她这个心意,也想弥补对菊花的愧疚。不过,世上只有藤缠树,没有树缠藤的道理,他不好先开这个口。熬了一个冬天,也没见刘木匠家有啥动静,便只好硬着头皮找上门来。
陈篾匠扫一眼四周,问道:“大斧头不在家?”
“他呀,屁股上长钉子,在家哪坐得住。”刘木匠听到陈篾匠的声音,迎了出来。
陈篾匠接着问:“手艺学得怎么样,啥时候能出师呢?”
“才学点皮毛,出师还早着呢。”刘木匠从烟袋里抓了撮烟丝递给陈篾匠,有些奇怪地看了看他,“你对田里那几颗土豆咋这么上心?”
陈篾匠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转过话头又说起大斧头来:“这伢子虽然有点惹是生非,管严点还是能有出息的。”
刘木匠一听这话有些吃惊,扭头问斧头娘:“他闯啥祸了吗?”
斧头娘也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刘木匠:“他不是每天跟你一块做活吗?”
陈篾匠说:“他不是把香妹子砍伤了吗?”
刘木匠生气地站起来,眼睛瞪着陈篾匠:“陈篾匠你可别瞎说,他咋砍伤香妹子?”
“我看你是空有个好名声,这明摆着的事咋还不承认呢?”陈篾匠有些憋屈,也站了起来。
刘木匠气不打一处来,说:“我还真没看出来,原来你陈篾匠是砸我名声来了!我就奇了怪,你陈篾匠平常也不是这做派,今天怎么就缩头缩脑的,像个缩头乌龟,原来是心里有鬼啊!”
话赶话场面就有些难堪了。陈篾匠见刘木匠说出这么一番不分青红皂白的话,心里头也来了气:“你说谁是缩头乌龟呢?你说谁心里有鬼呢?没这么骂人的啊!你以为打得过金胖子就打遍天下无敌手吗?我这把篾刀比你的红椆木扁担也差不到哪去!”
争吵越来越激烈,两人几乎要抡拳动手。大斧头娘连忙跑过来插在中间,说:“都是光着屁股一块长大的,值得为句不咸不淡的闲话吵成这样吗?”然后用力推开刘木匠:“你今天是吃枪药了,还不一边待着去!”
黄友香也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对陈篾匠说:“篾匠叔,你是在为我打抱不平吗?邹老癞子说,这个小疤能成就一份好姻缘呢。我都没生气,你也别生气好吗?”
友香娘见外头吵得凶,也从屋子里走来,将黄友香拉到一边,说:“你这鬼妹子,现在就想嫁人,脸皮比城墙还厚,木匠叔和篾匠叔都为你臊得慌呢!”
刘木匠没再说啥,在台阶上蹲着。陈篾匠也没再说啥,悻悻地走了。
大斧头娘把刘木匠拉进屋,关好门,悄声说:“木匠你可别犯浑,把一桩好婚姻给搅和喽。我看陈篾匠今天来也没啥恶意。他那样说,是不是看上咱家大斧头了,来攀亲戚的?”
刘木匠没好气地说:“我也问过大斧头,他和菊花俩都没那意思。”
“真是个木头脑壳!”大斧头娘也撂下脸子,“菊花有没有那意思咱不知道,但我自己的儿子我还看不透?他只要有空就往陈篾匠家跑,能没点事么?就你那炮筒子脾气,大斧头敢跟你说呀?”
刘木匠抽着闷烟,脑袋耷拉了下来。还有件许多年前发生的事情,让他至今对陈篾匠充满歉疚。那是早年斗地主的时候,他也被抓着陪他爹一起游斗,因受不住那份罪,便半夜里偷偷地逃跑了。连夜跑到县城,举目无亲,东躲西藏,又累又饿。饿到第三天,他记起陈篾匠在县城读书,便偷偷去找他,陈篾匠用仅有的五毛钱和半斤粮票让他吃了顿饱饭。后来,陈篾匠因为这事被学校开除了。孙老瞎子说,陈篾匠如果没出这档事,早成石桥铺第一个大学生了。
陈篾匠到家后,蒙着头便睡了。桃花给他打了盆洗脚水,摇了摇他的身子,说:“爹,洗个脚再睡,解乏。要不,我给你搓搓?”
陈篾匠仍然缩在被窝里,有气无力地说:“你放那吧,等会我自己来。”
过了几天,刘木匠与陈篾匠在村口银杏树下碰着,两人对视一眼。刘木匠伸手到裤兜摸烟,想招呼陈篾匠抽支烟,但烟还没摸出来,两人便擦肩而过了。
两人再次相见是在黄广生考上大学的庆贺宴席上。
黄铁匠副区长的特殊身份,再加上黄广生又是石桥铺历史上第一个大学生,宴席自然丰盛而热闹。今天做的是东坡席,共十二个大菜,主菜就是东坡肉。烹饪也很简单,将猪屁股肉用糯米甜酒酥过,配以红枣、莲子等,慢火蒸烂即可。但大家入口一吃,立刻惊呼起来,并把刘四娘从厨房拉出来,非要给她敬酒。刘四娘说:“今天的菜,都是桃花做的,我给她打帮手。”大家更是啧啧称奇。石桥铺后来的新一代美食家黄广生说,这道东坡肉是甜口,与古梅山菜系的香辣风味迥异,不知何解。品之甜而清,香而鲜,糯而爽,他吃遍全国的东坡肉,没哪个能比得了。
梅山地区很讲究酒席座次。今天既是庆贺宴,又是谢师宴,主宾席由孙老瞎子坐上席左首;邹老癞子有梅山神附体,坐上席右首;刘木匠与陈篾匠坐下席相陪。
宴席的高潮是黄广生给大家敬酒。他先敬恩师。孙老瞎子感叹地说:“这杯酒我喝得很惭愧,我没能力教好广生,害得他筛考都没能考上。”
邹老癞子接腔道:“谁叫你是老瞎子呢,不但教不好,而且看不准人咧!”
“那不怪老师,是我自己没用功。菊花不也是你教出来的,成绩不也那么好么。”说到这里,黄广生对陈篾匠道:“菊花要复习一年就好了,准能考个名牌大学。”
孙老瞎子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说:“就是就是。陈篾匠不是我说你,真没你这么当爹的!”
邹老癞子更加尖刻地说:“你这话讲得太轻了,他简直是猪狗不如!我是把仙符仙药都用尽,才救回一条小命,否则,他早成杀人犯了!”
刘木匠插话道:“今天是广生的庆贺宴,别扯得太远。”
这顿酒陈篾匠喝得五味杂陈。看到黄广生考上大学,他后悔自己误了菊花一生;听到大家夸赞桃花,心里稍感欣慰;孙老瞎子和邹老癞子这番说辞,又如锥在胸,使他跌入谷底。他握着酒壶,自斟自喝,不一会便喝了两壶闷酒。散席时,他就有些撑不住。桃花忙喊来大斧头,将他背回家去。他躺在竹凉椅上,折腾了大半夜,揪着自己的脑袋又哭又骂:“你这杂种,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你真该死,你真不配当爹!”
桃花拿块热毛巾,不时给他擦把脸。菊花在她娘床边默不做声地坐着。
菊花娘的病时好时坏,有几天很清醒,精神也不错。那天出大太阳,她要桃花打盆热水,帮她洗了头。又把菊花叫到跟前,对她姐俩说:“你们大概都不记得你爹年轻时的模样了吧?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第一次见你爹是在村口的银杏树下,树叶都黄了,落得满地都是。他长得白白净净、清清秀秀的,像个大学生的样子。你爹这辈子老走背运,他总说苦了你们几个孩子。他本来性子就比较弱,又事事不太顺心,所以这些年的脾气变坏了些,你们不要怪他。”
之后,菊花娘的身子越来越坏,但离世时还是有些突然。大清早,她娘突然很清醒地对桃花说:“二妹子,推我到石板街上走走。”桃花说:“还是吃过早饭再去吧,入秋这么久了,早上有些冷。”早饭她吃了大半碗粥。菊花说:“娘,今天感觉好些吗?”她娘催着说:“还要去看看银杏树,不知树叶黄了没有。”
菊花娘坐在大斧头做的木轮椅上,桃花给她膝上盖了件旧棉袄。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邻居跟她打招呼,反应也很呆滞。石板街走了一半,桃花说:“娘,我们回去吧,别把你累着。”见她娘没吱声,便想调转轮椅往回走。这时她娘突然用手指着前方,嘴里冒出三个字:“银杏树……”桃花便只好继续往村口走。
到村里转个圈用了大半天时间,回到家,菊花娘就不醒人事了,发着高烧,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几个崽女的名字。桃花吓得哭了起来。菊花到卫生院去喊医生,医生说:“神仙也没用了。你快回去,或许还能赶上给你娘送终。”
菊花一路小跑着往家赶,但还是迟了一步。菊花娘这张因受尽人生苦痛而布满褶皱的脸,终于舒展成永恒的平静。菊花突然发现,娘的躯体原来是这么瘦小,娘的脸庞原来是这么清秀。菊花没有哭,她似乎没有哭的时间,她娘的丧事等着她去操办。
古梅山的丧仪很繁琐,但每道设置并不虚空。令菊花最难熬的,也是最能见邹老癞子功夫的,是邹老癞子穿戴着稀奇古怪的帽子和袍子,手握桃木权杖,带着菊花和她的弟妹们绕棺木转三天三夜的圈,这个过程也叫“破地狱”,意思是将亡灵从阴森恐怖、充满苦难的地狱中解救出来。第一天还没转到半夜,谷箩和米箩就倒头睡在地上。第二天半夜的时候,还有桃花闭着眼珠子拉着菊花的衣服跟在后边。睡梦中的桃花跌了个趔趄,惊问道:“大姐,是天亮了吗?”菊花心疼地说:“二妹,你去睡一会儿。”桃花清醒后咬着牙摇了摇头:“大姐,我能行。”圈转到第三天就只剩下菊花。这场合的邹老癞子精力却是极度地旺盛,他边走边念念有词,历数亡者生前遭受的种种苦难,说明死亡是很好的解脱,也是必然的归宿,劝导亡灵不应牵挂,劝慰生者不必哀伤。邹老癞子唱词都是现攒现唱,一韵到底。这些唱词有如一幅幅鲜活的画面,在菊花眼前播放着,有的她很熟悉,有的似曾相识,有的很陌生。菊花终于发现,邹老癞子简直是个幽灵,他对每位逝者最隐秘的事情都洞悉得如此清楚,而在此之前,却又能守口如瓶。如烟的过往,人生的无常,生活的沉重,前路的迷茫,一齐撞击着菊花痛苦而敏感的神经,使她全身变木,大脑一片混沌。接着,邹老癞子施展法术,将一枚鸡蛋用饭碗扣在地上,用权杖猛击,饭碗被击得粉碎而鸡蛋完好无损。古梅山宗教仪式的道具都取自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东西,寓意本真而朴实,甚至有些滑稽。譬如饭碗和鸡蛋,则分别代表地狱和亡灵。末了,邹老癞子又将土纸冥币点燃,大喝一声:“亡魂归来!”菊花便清晰地看到,她娘就站在面前,无喜亦无忧地看她一眼,转眼便已不见。
菊花苏醒时,她发现自己睡在娘咽气的那张床上。“难道我也死了吗?”菊花觉得很迷糊。接着听到桃花惊喜的大喊声:“爹,大姐醒过来了!”
菊花娘的丧事,隔壁黄牛牯出了大力气。特别是在菊花昏迷后,黄牛牯几乎代替了菊花的角色。今年黄牛牯家承包的田土收成也不错,黄牛牯给菊花家挑来的谷子,晒得很干,粒粒都壮实饱满,咬起来梆梆响。
不久,村里就有传言,说菊花要与黄牛牯订亲了。孙老瞎子生气地说:“别胡说八道!你以为鲜花真会插在牛粪上吗?”
吃晚饭时,陈篾匠问菊花:“你听到村里的议论了吗?”
菊花摇摇头,问道:“啥议论?”
桃花放下筷子,插嘴说:“是说姐与黄牯子订亲的事吗?”
菊花又问道:“爹,你是咋想的呢?”
陈篾匠飞快地将碗里的饭扒拉完,抹了抹嘴巴,说:“大妹子,爹本来早就想跟你谈谈。但因你娘病成那样,所以一直拖着。村里能有点出息的伢子就那么几个,广生是大学生,人家指定不会找农村妹子。刘木匠家的大斧头和他爹一样不着调……”
陈篾匠说到这儿,桃花打断说:“爹,你说大斧头和他爹哪儿不着调?你可别瞎说!”
“二妹子你别插嘴!”陈篾匠鼓起眼珠子瞪了桃花一眼,“我倒是觉得黄牯这伢子是真不错,隔壁邻居,知根知底,又勤快,又能吃苦,种田又是把好手。我算看出来了,特别是对你,那真是诚心实意。你看他对咱家多好,给咱家多大帮助,这样的伢子打着灯笼也难找。”
菊花低下头,叹了口气,说:“看来我在咱家里是难待得住了。”(未完待续......)


李梦昭,男,湖南省隆回县人,上世纪八十年代自学考试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当过供销社售货员、公司经理,担任过县文化局副局长、县委政策研究室主任、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现任隆回县委组织部副部长。
李凌洁,女,湖南省隆回县人,大连外国语大学和日本国士馆大学双学士,早稻田大学硕士,东京工业大学博士,现就职于日本东京市町田国际·文化交流财团。
两位作者系父女。
来源:红网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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