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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丨《故人庄》:第一章(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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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28 10:4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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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斧头最好奇的,不是树皮纸上的碑文,而是那柄锋利无比、使两位貌若天仙的传奇妹子顷刻间香销玉殒的小刻刀。特别是听过邹老癞子和孙老瞎子的一番聒耳噪舌的争论后,那份好奇心就更为强烈。

石桥铺这块小盆地并不规整,四周群山余脉伸进其间,形成二十四条狗肠子小垄。中间开阔地带,石板街与赧水河宛若黑白两条游龙,匍伏在开满紫云英紫红色和橙黄色小花的田垄里。整条街道由大青石铺就,两排黑不溜秋的木头房子,夹着一条清亮如眸的小溪。仙女潭有如一块碧玉坠在村口的大崖石旁,由那棵神奇的银杏树静静地守护着。

那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这是石桥铺石板街一年中最漂亮最热闹的日子,家家户户都挂起了花灯,那些最大的、最精巧的花灯,都是出自陈篾匠之手。他片的竹龙骨粗细匀称,竹篾片薄如蝉翼,竹线细如发丝,扎制出来的灯笼,既轻巧又牢实,式样也新颖别致。但那些年轻伢子妹子最喜爱的新样式,多是他的大女儿菊花设计的。有不少人家还要挂些灯谜助兴,彩头无非就是几个像猪板油一样油亮亮的糯米糍粑,或几个被柴火熏得黝黑黝黑的猪血圆子,这些过年特有的吃食各家各户都拿得出来。当然也有舍得出一缸子醉得死牛牯的头锅红薯烧酒,或者一只肥猪火腿的,但这样的大彩头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难得一见。

石桥铺人对元宵节还有些独特的讲究,一家子要坐在一起吃“爬界肉”,也叫“坨坨肉”。烹饪极为简单,从柴灶上的香栗木熏柜取整条肥膘猪屁股肉,放在大铁锅中慢火煮熟,切成一寸厚一坨,每坨足有二两重,不用加任何佐料,边切边吃,土猪肉的鲜香、柴禾的清香、栗木熏柜的醇香很好地拌在一起,咬一口香味塞满嘴角,猪屁股肉上的肥膘油而不腻,厚厚的猪皮子很是弹牙,既软糯又有嚼劲。意思也很清楚明白,吃了爬界肉,就要开始新一年繁重的劳作了。梅山地区开门见山,出门界高坡陡,山上的活最苦最累,有这顿爬界肉垫底,力气会更大,劲头会更足。

孙老瞎子和邹老癞子的爬界肉用不着自己煮,各家各户都要请孙老瞎子拟制灯谜,请邹老癞子写谜面吊牌,都会给他俩一坨爬界肉。这两个活宝凑在一起就嘴巴皮子发痒,今天还有送到嘴边的爬界肉,自然更是铆足了劲。

邹老癞子故意将孙老瞎子上下左右打量一番后说:“老瞎子,我早就给你看过相,这辈子你也没那桃花运哪,咋的也会背身风流债呢?”

孙老瞎子脸一下子就红了,粗着脖子说:“你这老流氓!哪个像你,见到猪婆子都扯着尾巴不放。我那是被人污陷,纯粹是污陷!”

文革前孙老瞎子在县城教书,后来听说与一个女老师搞男女关系被她老公捉住了,学校要开除他,那个女老师就对她男人说,如果学校把孙老瞎子开除了,就不跟她老公过了。她老公慌忙跑到学校来给他讲了一箩筐好话,就只给了他个记过处分,把他调回石桥铺了事。但孙老瞎子分辩说,他和女老师只是在一起写诗填词,赶巧那天晚上填了首有些香艳的《南歌子》,两人从来就没上过床。

“文革都结束好几年了,要是冤假错案的话,咋没给你平反昭雪呢?我可听说是抓了现形的哦,人证物证都有的,要不是你运气好碰到个缩头乌龟老公,早被开除了呢!”

“吟诗作词,高雅得不得了,哪会干那档子丑事!唉,跟你讲也是白费口水,还不如留着口水养牙齿!”

邹老癞子占了上风,也就不再跟孙老瞎子较真,便又问他一句:“那女老师有菊妹子好看么?”

孙老瞎子很认真地回答说:“她俩不一样。朱老师也蛮漂亮的,是个真正的才女,她写的诗太美了,太感人了!”

邹老癞子感叹道:“唉,真没看出你老瞎子长得丑八怪,却还是个情种哟!自古红颜多薄命啊!你看陈家的那两个仙女,都死在一柄小刻刀上。”

孙老瞎子说:“那柄小刻刀真算得上件神器。”

邹老癞子说:“还神器呢,不祥之物罢了!哪次那柄小刀子出现没陪上几条性命呢?好在失传了。我爹在入殓陈雪妹的时候,明明见着在她手里紧捏着的,一下就无影无踪了。”

大斧头曾经问过陈篾匠家的二妹子桃花。她回答说:“你真是个呆子!传说故事也能信?邹老癞子的话你也信?”

但大斧头不能不信。如果不是真的,那陈篾匠家的三个妹子为何都长得和传说中的两位陈家仙女一般乖巧漂亮呢?特别是二妹子桃花,每次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就有点打鼓,老想着挨她更近一点,最好是能摸摸她那双小手。陈家三姐妹的小手可不同寻常,像陡水坑的花水竹笋子,长长的,尖尖的,虽然和别的妹子一样没少干农活,但就是晒不黑,也磨不出茧子,细嫩得像刘四娘做的水豆腐。

那时候,石桥铺村已升级为公社,公社的学校既有小学也有初中,文革期间办的一个五七高中班也还没撤。陈家大姐菊花读高中,二姐桃花读初中,三妹荷花读小学,两个弟弟谷箩和米箩由三个姐姐轮流带着,也跟在学校里。男同学都喜欢没事找事地向陈家姐妹献点小殷勤,谷箩和米箩总是很生气地将他们赶开,只是从不赶邹癞子和孙瞎子。邹癞子是因为从小跟他爹邹老癞子学了不少傩戏中的鬼把戏,譬如打着赤脚踩在刀口子上呀,用手抓烧红的火钳子呀,口里吐火冒青烟呀等等,邹癞子表演这些鬼把戏的时候,谷箩和米箩眼晴都不眨一下。孙瞎子是因为他爹孙老瞎子是学校里最厉害的老师,又是校长。学校其他老师都是清一色的工农兵大学生,没几个不是“白字先生”的。孙老瞎子是石桥铺历史上唯一在省城读过书的人,他读的这所学校因为出了个伟人而名声大噪,而这位伟人的国文老师和书法老师都是赧水县上的,虽然孙老瞎子在省城读书的时候,这两位夫子都早已作古。听说这两位夫子的脾气和才学一样了得。看那样子,孙老瞎子在脾气方面还真是得了些真传,别看他眼珠子小得像条缝,带个圆圈眼镜,一副老学究的样子,但谷箩米箩常看到他用一柄青竹片尺子打调皮捣蛋学生的手板心,连彭石匠的大儿子大锤子那样淘气的孩子王他都敢打。

一次,孙老瞎子在讲《爱莲说》时,坐在窗子边的大锤子却在全神贯注地用弹弓瞄准桃树上的一只小麻雀。孙老瞎子气愤地翻着小白眼,用课文中刚讲过的句子向大锤子提问道:“你说,‘花之隐匿者’是指什么花?”

大锤子脱口而出:“桃花!”

孙老瞎子气得掏出青竹片尺子就打。

邹癞子调侃道:“桃花在楼下的教室里呢,和你同凳子坐着的不是菊花么?你这死大锤子,吃着碗里的还惦着锅里的,不怕涨破肚子皮么?”

全班同学都哄然大笑起来。

孙老瞎子气得忘了要邹癞子伸出手板心,直接就敲在他的脑门上,边敲边训斥道:“小小年纪就动歪心思,今后比老癞子还要流里流气,一准又是只癞皮狗!”

教室里的哄笑声更大了。

孙老瞎子生气地说:“笑什么笑!你们都好好学学人家菊花,看菊花听课多专心!知道自己为啥成绩比她差一大截了吧?唉,你们要有她一个手指头那么专心我就烧高香喽。”

菊花是孙老瞎子最喜爱的学生,也是村里大人们教育自己淘气惹事的崽女时常提的榜样。她家弟妹多,她爹常年在外做篾匠活,她娘又是个药罐子,家里的事大多是她操持,侍弄得有条有理的,从没出过纰漏。现在她又是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从相貌上看,自然也比她的几个妹妹更亮眼些。

孙老瞎子脑壳中也曾闪过这样的念头:菊花今后能做他家儿媳妇就好了。他知道,自己好歹是个吃国家粮挣工资的老师,与农民比很有优越感,家里就这么个独生崽,且孙瞎子成绩也不赖。但是,他立马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孙瞎子性子萎蔫了点,菊花这妹子心气又那么高,只怕整个石桥铺的这些伢子她都难得看上眼,更何况他儿子呢。

菊花的美貌终究在学校里惹出了麻烦。学校新来了一位姓唐的数学老师,文革时被打成右派,遣返回老家农村劳动改造,现在四十多岁还打着光棍。他原来就有点神经兮兮的,见到菊花后,眼前亮光一闪,脑壳就发蒙了,站在讲台上傻呵呵地看着菊花,也不知道讲课了。这让孙老瞎子犯了难,实在想不出别的好法子,只好做菊花的工作:“唐老师成了花痴这事儿呢,也怨不得你。但他可能受的刺激太大,一下子也缓不过来,就只好委屈一下你了。唐老师上数学课呢,你就别听他的课了,晚上要小瞎子帮你补补,你不懂的题目要小瞎子再去问唐老师,这样对你的学习也就不会有多大影响。你看咋样?”

菊花还能咋样呢?

孙瞎子平常见到菊花总是紧张得面红耳赤,话都讲不利落,要他来帮忙补课有点瞎子点灯白费蜡。

开春之后,牛牯天天都背犁翻田,需要的草料也多了。割牛草既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陈篾匠家几个大的都是妹子,菊花和桃花每天要到山脚下或者田埂边割两担青草料,一人在清早上学前割,一人在下午放学后割,轮着来。桃花去割草的时候,屁股后边跟着一大串伢子,都抢着帮桃花把牛草先割好,路上也抢着帮她挑,因而轻松得很。菊花喜欢独个儿去割,她选的草都是甜茅草,又密又嫩,割起来风快,牛又特别爱吃。

菊花娘的身子越来越差,躺在床上不能下地了。家务活就就全归桃花,早晚的牛草全由菊花割。这样,菊花就很少有时间补课了,有时上课还打瞌睡。孙老瞎子倒是没有打菊花的手板心,只是摇着头连声叹道:“可惜了,可惜了,一棵好苗子被牛牯子踩坏喽。”

参加完高考筛考后,菊花连续两次在割牛草时把手割破了。那几年因为参加高考的人数太多,考试条件又差,所以对考生先进行筛考,筛上的就到县城去参加正式高考。菊花第二次割的口子很大,手指骨都露了出来。她在一棵树杈子上找个山蜘蛛窝,将小蛛仔杵烂,连同蛛丝网一起敷在伤口上,这样只要两三天就可以愈合。但这次的血老止不住,敷了三个小蛛仔窝,伤口还在渗血。菊花有些恐惧,甚至滑过一丝绝望,她想可能血就要这么不停地流下去,自己就要活不成了。她蹲坐在地上,双手紧抱着膝,用嘴咬着左手的大拇指,迷茫地看着眼前沾满露水的甜茅草,“嘀叭嘀叭”地哭了。

大斧头从没见菊花哭过。这次哭泣只有孙瞎子一个人看到,后来他是这样讲述当时的所见所感的:“菊花哭泣时的样子真是美得一塌糊涂,美得像甜茅草上的露珠,怕被太阳晒干了,想给她遮住太阳,但又怕碰碎了,怕掉落到草丛里没了。”

邹癞子很不满意地说:“你是说菊花像颗露珠子吗?露珠子哪里没有?那很好看吗?哈哈,那你是纺织娘投的胎,这种虫子最喜欢喝露水。”

菊花的筛考成绩还是不错的,班上还是没人能超过她。

黄铁匠来找陈篾匠是天已经黑了很久之后,当时陈篾匠正在自家堂屋里赶制竹凉席。去年秋天到今年春天,因照顾菊花娘的病没备足货,大热天已经来了,凉席卖得断了档。陈篾匠接过黄铁匠这个不速之客递过的纸烟时,心里有点打鼓。黄铁匠早已不打铁,只在年轻时候跟他爹学过两年铁匠就当兵去了,后来在部队提了干,转业到公社当武装部长,现在已经是公社书记。虽说是光着屁股一块长大的,但现在毕竟两人的身份差这么远,近几年走动得越来越少。陈篾匠也拿出自己的烟叶荷包往黄铁匠跟前送一下,没想到黄铁匠还真接住了,抓出一撮,熟练地卷个喇叭筒,放在鼻尖嗅了嗅说:“还是这个好,劲足,抽着过瘾。”

陈篾匠有些感动,忙给他点着火:“还抽得习惯哪?你这样的大忙人,无事不登我这样的破草窝,有啥事就讲,只要我做得到。”

黄铁匠说:“也没啥大事,公社的内部招待所要换几张新凉席,还是你的凉席质量过得硬,我怕具体办事的不清楚这个情况,就自己来一趟。”

话说到这儿,陈篾匠觉得黄铁匠又成了过去的发小,聊着聊着就说到孩子们今年的高考。

黄铁匠说: “石桥铺这所学校的教学质量太差,年年剃光头,几年也没考上过一个大学生,我要孙瞎子把高中班撤了,他就是不肯,像头犟牛。”

陈篾匠忧心忡忡地说:“菊妹子成绩退得很快,怕是没啥指望。去县城参加高考要耽误不少工,还要那么多钱,我是想要她打退堂鼓算了。”

“我家广生比菊妹子差远了,筛考都还差一个名次,想锻炼一下长点见识的机会都没有。”黄铁匠叭了口烟。他有两个儿子,老大是他在广州当兵的时候生的,叫黄广生;小儿子是他在广西当兵的时候生的,取名叫黄桂生。

“要不,让广生顶菊妹子那个名额去锻炼一下?”

“这个不太好吧?关系到孩子们前程的事。”

两人又东拉西扯地聊了几句,黄铁匠就走了,临走时叮嘱陈篾匠:“凉席你这几天备好啊,我要人带钱来取。”

陈篾匠和黄铁匠说这些话的时候,菊花就在灶屋煮猪食,听得清清楚楚的。她爹便只问一句:“你现在这个成绩,考大学也没啥指望,做个顺水人情算了么?”

菊花没吱声,她爹也就没再说啥。

过了几天,黄铁匠自己拿着钱来买走了几张凉席。陈篾匠又对菊花说:“你娘上次在卫生院赊欠的医药费还没还清,今天拿药是黄铁匠给做的保。欠了人家两份情,你反正也考不上,去县城的路费也没有,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菊花还是咬着嘴唇没有吭声。

那时候石桥铺到镇里还没通公路,要走十几里山路。去县城参加高考的学生,说好中午十二点在镇汽车站集合的,其他人都来了,只有菊花等到下午一点了也没见踪影。孙老瞎子急得不得了,因为镇里去县城每天只有这一趟班车。

彭石匠的大儿子大锤子说:“我清早去她家喊她的时候,她割牛草还没回来。她娘说,她爹昨天到外头给人去打篾箩,要两天才回来,也没给她车费,可能去不了。”

刘木匠的大儿子大斧头说:“我给了她五块钱的车费,她讲好要来的。”

菊花直到高考当天才赶到县城。考场设在县城河边的赧水小学,别的考生都进去了,大斧头还很不甘心地等在大门口,已吹过第一遍开考的哨子,他失望地正要转身进考室,只见菊花满身大汗狂奔而来,头发乱乱的,脸色煞白,扶着大门柱子喘气时有点站不稳的样子。大斧头赶紧一把搀住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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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梦昭,男,湖南省隆回县人,上世纪八十年代自学考试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当过供销社售货员、公司经理,担任过县文化局副局长、县委政策研究室主任、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现任隆回县委组织部副部长。

李凌洁,女,湖南省隆回县人,大连外国语大学和日本国士馆大学双学士,早稻田大学硕士,东京工业大学博士,现就职于日本东京市町田国际·文化交流财团。

两位作者系父女。

来源:红网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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