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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丨《故人庄》:引子(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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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26 15:2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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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文/李梦昭 李凌洁

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但石桥铺村的先祖迁徙至此时,却上演了一场顷刻间十八颗人头落地的大悲剧。

明洪武年间,兴起了一场湖广填四川的移民大潮。有一支不足百人的零星移民队伍,爬过重山叠嶂,在一个残阳如血、树静风轻的傍晚,来到这个小山凹。进入古梅山几天以来,他们一直在古木参天、荆棘密布、虎狼成群、巨蟒盘道的密林中穿行,路越走越窄,瘴疠之气越来越重,眼前突然出现的这块狭长的绿野平畴,让大家喜之若狂。男人们卸下肩上沉重的挑子,卷一支大喇叭老旱烟“哒叭哒叭”地抽着;女人们支一口大铁锅,捡拾些柴禾,忙着烧火做饭。

河滩上铺满银色的卵石和沙子,晶亮的河水翻着细细的浪花。刘木匠的儿子大斧头用粗糙的大手轻柔地揩拭着一支崭新的竹笛,样子显得有些滑稽。这支竹笛,是陈篾匠的女儿陈花妹刚做好送给他的,很是精巧,上面还刻有一枝打着骨朵的小兰花。

突然,只听得“嘭”地一声巨响,一头狂奔的大野猪撞倒在不远处的银杏树下。大斧头看得真切,又惊又喜地跳了起来,抓起红椆木扁担冲过去。当大斧头扛着野猪回到河滩时,又一件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陈花妹刚架好大铁锅,一条红色的大鲤鱼就从河里跳进了锅里。

大伙围在一起吃野猪肉喝鲤鱼汤的时候,被滚热的野猪蹄膀烫得嘴皮子起了个大水泡的邹癞子口齿含混地说:“这是天垂吉兆,必有大福啊!”

邹癞子是祖传“地仙”,据说预测吉凶很是灵验。有现代民俗专家说,“地仙”就是风水先生。其实,在古梅山地区,凡神鬼之事都归“地仙”管。

但这次邹癞子是完全失算了。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十几条彪形大汉从黑黢黢的大山里钻出,“呼”地围了过来,有的握着长矛,有的提着大砍刀,有如恶鬼一般。女人和孩子吓得往人群中间乱钻,几个胆大点的汉子抓起扁担,在外围护着。

“各位好汉,我们都是些逃荒的,穷得叮当响,啥也没有。请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吧。”扎着马步、系着垫肩的刘木匠抱拳向山匪说。

“哈哈,啥也没有?妹子总有吧?我看这些年轻妹子都蛮水灵的,把她们留下来做压寨夫人就行喽!”说着,土匪头目就带头下了马。匪首被陈花妹惊鸿一瞥的美丽惊呆了,一把将陈花妹抓住拉到自己腋下。

“各位好汉,除了妹子和讨饭吃的家什,别的东西你们要啥都行。这样要得么?”陈篾匠焦急地与山匪谈起了条件。

这时,又有几个年轻妹子被山匪从人群中拽了出来,孩子的哭喊声和女人的尖叫声震得树叶哗哗作响。

混乱中,一柄锋利的小刻刀从陈花妹的袖口飞出,戳入匪首的眼窝。匪首痛得大叫一声,挥手一刀,陈花妹美丽的头颅带着绯红的鲜血飘落下来,在银色的沙滩上不停地翻滚,一直滚落到水潭边的崖石上,倏然往上一蹦,“咕咚”一声跃入碧绿的大水潭里。后来有人说,分明看到陈花妹是穿着粉红色裙子,甩着两条大黑辫子跳入水潭中的。

光着膀子、眼晴瞪得血红的大斧头大喊一声“花妹子!”手中的红椆木扁担同时劈下,一个土匪脑浆迸裂,应声倒地而亡。一场惨烈的肉搏就此展开,山匪留下包括匪首在内的八九具尸体后作鸟兽散,而移民中包括刘木匠、陈篾匠、黄铁匠,以及陈花妹在内的十八口男女,都当场殒命。

望着山坡上十八座崭新的坟茔,塾师孙瞎子忧心忡忡地对大伙说:“几位能管事的都死了,路上再遇到山匪可咋办呢?”

大斧头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说:“爹啊,花妹子啊,咱们要是走了,今后谁来给你们扫墓呢?咱们就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了!”

黄牛牯说:“是啊,咱们拖家带口到四川去,不就是寻个活路吗?这里有山有水,土都肥得能攥出油来,准能开出好地,难道还塞不饱这几张嘴吗?”

地仙邹癞子煞有介事地四处打量一番后,做出惊讶的样子说:“哎呀,这个地方,山环水抱,藏风聚气,天旱三年都能吃饱饭,是块少见的福地哩!”

石桥铺这段开村的历史,在刘、陈、黄、邹、孙等几大姓氏的家谱中都有明确记载,这些家谱,均由孙瞎子和邹癞子及传承他们衣钵的子孙们修撰。邹癞子在向人炫耀他那云山雾罩的玄空理气之说时,总是把他一世祖说的那些话作为开场白。孙瞎子则眯着小眼珠子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也!你老祖宗分明把凶兆说成了吉兆,这也算测得准么?”邹癞子仰着脖子反驳道:“你真是个书呆子!开荒拓土,肇万世之基业,十八颗头颅难道不值得么?”

大斧头与陈花妹那段在迁徙途中产生的短暂而美丽的爱情故事,虽然没有文字记载,但流传甚广。大斧头曾日夜在大水潭和下游十几里的河里寻找陈花妹的头颅,但始终没能找到。那支刻着小兰花的竹笛,成为大斧头一生的思念。他终身未娶,并将没过门的陈花妹记在了刘氏族谱中。邹癞子说:“这么贞烈的女子,会是凡人么?早就成仙了。”后来,这个大水潭就叫“仙女潭”。

不知从啥时候起,石桥铺还出现了一个奇特而有趣的现象:这里的住民,日常时的称呼,大多根据其从事的职业得名,而他们又多传承祖业,因而其后代子孙称呼起来与其先祖之名大抵相同。

此后,经过五百余年的繁衍生息,石桥铺这个移民歇脚点渐渐成了这条古商道中一个热闹的商埠。鼎盛时期,有伙铺、生漆铺、桐油铺、棺材铺等数百家,尤以织染铺最多,田垄里种的全是用来染布的马蓝草,“吱呀——唆”的织布声日夜不停,既使屡遭雪峰山土匪劫掠,也未曾衰落。甚至有山上的土匪金盆洗手,住到了村子里,并娶妻生子,干起了正经营生,主要从事些与之相关的看家护院、押货保镖之类的行当。

也有外来行商的、挑脚的和逃荒的,因为偶然的机缘留了下来。彭石匠就是如此。

那是一个能把人烤熟的大热天,逃荒到此的彭石匠中暑发痧倒在刘木匠家的牛栏边,被刘木匠娘用“刮痧”的土法子给救活了。彭石匠说:“你救了我的命,我身无分文,没啥可报答的,我给你干半年活吧。”劝他死活都不肯走。

彭石匠力气大,不但石匠活,做农活也是把好手,刘木匠娘很是喜欢。半年后,刘木匠娘说:“你恩也报完了,要走呢我不留你,打发你几吊铜钱作盘缠。如果愿意留下来呢,我家在陡水坑那里有几亩靠天吃饭的天水田,离得远了点,你去种的话呢,收成我三你七。”

这年大旱,一些肥水田都只有五分收成,但彭石匠却给刘木匠娘足足挑来了十来担籽粒壮实的黄澄澄的谷子。原来,彭石匠硬是凿穿山崖引来了长流水。刘木匠娘说:“金银财宝不如实诚二字好啊。”就将刘家的老姑娘嫁给了他,并把陡水坑的那些天水田作陪嫁。

这事至今在村里传为美谈。但孙瞎子和邹癞子这对见面就掐的老冤家,为这事又掐了起来。邹癞子翻着白眼珠子说:“实诚乃为人之本。狗肉上不了酒席,这么件芝麻小事,哪能入得了正史呢!”孙瞎子眯起小眼珠子说:“既为根本,何小之有?”彭石匠感激得掉下泪珠子,伸出石头般坚硬的大巴掌紧捏住孙瞎子的手,疼得他“哎哟哎哟”连声惨叫。

这种繁盛一直延续到公元一九四五年。

这年的春天跟往常似乎有些不同,一阵毒辣辣的太阳一阵细毛毛的雨,翻来覆去地折腾,搅得人闷热难当。吃过晚饭后,就有不少人搬出木板凳,摇着大蒲扇到石板街上纳凉了。这可是入夏后才该有的景象。正当闷热渐消,大伙准备回屋睡觉时,突然,村口那株明代就有的银杏树上,传来一阵异常凄厉的怪叫声,如婴儿啼哭。邹癞子说:“是夜猫子叫呢,怕是要出大事情喽。”

邹癞子喊了几个胆大的伢子,在银杏树下又是吆喝,又是甩石子,还请黄铁匠来放了几鸟铳铁砂子,但夜猫子就是钉在树上不走。整夜里,夜猫子的啼哭声浮在若明若暗的月色中,忽高忽低,时断时续,如幽灵般游荡,令人毛骨悚然。豺狗子也钻出窝来,蹲在山脊上,眼珠子闪着幽幽的蓝光,不时发出几声长啸,愈加觉得诡异,吓得晚上谁也不敢出门。第四天夜里,风云忽变,雷电交加,一团火球从天而降,滚落到银杏树上,接着响起一声惊天炸雷,银杏树顿时火光冲天,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熄,十几丈高的树杆被烧空。此后,银杏树三年未长一片树叶。

但黄牛牯喜欢这样催春的天气。雨过天晴后的田垄,油菜花开得正艳,满眼黄澄澄的。他挑着一担刚出栏的牛粪,牛粪还散发着淡淡的青草气。他在大田里挖个坑,将鲜牛粪堆起来发酵,等过不久收割完油菜,就可以马上用发过酵的熟牛粪来栽种马蓝草了。

黄牛牯在村口与跑得气喘吁吁的陈篾匠的女儿陈雪妹撞了个正着,牛粪洒了一地。黄牛牯生气地说:“你这疯妹子,想嫁人想疯了吧!”陈雪妹指了指山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鬼子!鬼子来了!”

今天一早,陈雪妹到陡水坑去砍专门用来编竹枕等精细竹器的花水竹,这种花水竹做的竹枕柔软爽滑,还有天然花纹,很是稀罕。今年开春时,陈雪妹与刘木匠家的二斧头订了亲,并商定秋收之后过门,她想给自己编一对这样的竹枕做嫁妆。陈雪妹爬到山顶,一抬头,就看到山脚下有一大队密密麻麻穿着黄皮子的人,走在最前边一个穿蓝布褂子的人反绑着双手,被后边的人用绳子牵着。那不是贩布的邹大山么?前天还给她从汉口捎了块花哔叽布呢。陈雪妹想起客商们这些天老谈论的日本鬼子打进来的事,觉得有点不妙,急忙撒腿就往村里跑。

那队穿黄皮子的正是参加湘西会战的日军一一六师团一部,因迷路而误撞误窜到石桥铺这个山凹中。村里人有的对陈雪妹的话将信将疑,有的舍不得家里的坛坛罐罐,还有些老人、孩子和女人手脚慢了点,都被鬼子堵在村里了。

陈雪妹到村里报完信,就赶到刘木匠家来了。刘木匠带着儿子们在外村给人修房子,大儿媳拉扯着个孩子,还挺着大肚子,陈雪妹想去帮大嫂一把。但这时鬼子已经进村,她们三人躲藏在山脚边的一个红薯地窖里。

孩子的哭声引来了鬼子。大嫂用乳头堵住孩子的哭声,过一会,孩子没了动静,被捂死了,鬼子的脚步声和叽里呱啦的说话声却越来越近。陈雪妹说:“大嫂,多活一个赚一个,你是双身子,我去把鬼子引开。”说完,抱起死去的孩子爬出了地窖。

陈雪妹一路往仙女潭狂奔。鬼子见是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狂喜地一边哇哇大叫一边追赶。快到银杏树下时,一个小鬼子将她摁倒在地,另两个鬼子也随后赶了上来。

一柄锋利的小刻刀从陈雪妹的袖口飞出,划向自己雪白的脖子,一股绯红的鲜血喷射在鬼子的脸上。三个丧心病狂的鬼子不管不顾,不仅奸污了她的尸体,还割掉了她的两只乳房。这时,闷热的天空忽然狂风大作,蚕豆大一颗的冰雹铺天盖地落下来,瞬间将陈雪妹白玉般的胴体盖住。

在这场大劫难中,被堵在村里的几十口人只有八个人幸存下来,六百多间商铺焚毁过半。刘木匠、陈篾匠他们找到陈雪妹时,银杏树的浓荫给她遮挡着烈日,别的地儿冰雹早已融化,而她的胴体仍然被冰雹盖得严严实实的。

刘木匠老泪纵横,红椆木扁担狠狠地劈在石崖上,被硬生生地折成两段。他对着儿子们大声吼叫道:“今后哪个有福气娶到陈家妹子的,都不许休妻!哪个要做那样的缺德事,就不是刘家的子孙!”

大吼声震得银杏树叶簌簌地掉下来,铺成一个翠绿的花环。刘氏族谱中又多了一位没过门的陈姓儿媳。大嫂的儿子出生后过继到了陈雪妹名下。

孙瞎子摘下眼镜,搓揉着小眼珠子说:“古今奇女子,天亦护英魂哪!”

邹癞子说:“你不是不信神鬼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没有神鬼,奇从何来呢?”

孙瞎子气愤地说:“跟你讲真是对牛弹琴!”

抗战胜利后,孙瞎子拿着盖有全村村民血红手印的请愿书要县里旌表陈雪妹。国民党县党部的官员说:“陈雪妹和湘西会战有啥关系呢?她的事情和湘西会战比能算个啥呢?”

孙瞎子憋了一肚子火,回来后连夜撰写了一篇碑文,邹癞子用厚重的颜体誊就,彭石匠在银杏树后的崖石上凿刻了一整月。“文革”时期,红卫兵以“为湘西会战歌功颂德,为阶级敌人树碑立传”及宣扬封建迷信的罪名把铭文给凿掉了,孙瞎子和邹癞子带着高帽子被游斗了半个多月。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续修各姓氏家谱时,彭石匠不知从哪里翻找出当年的底稿,底稿写在一张用当地一种特有的树皮造的土纸上,这种皮树纸比宣纸还耐保存,可惜已被老鼠咬噬得不成样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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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梦昭,男,湖南省隆回县人,上世纪八十年代自学考试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当过供销社售货员、公司经理,担任过县文化局副局长、县委政策研究室主任、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现任隆回县委组织部副部长。

李凌洁,女,湖南省隆回县人,大连外国语大学和日本国士馆大学双学士,早稻田大学硕士,东京工业大学博士,现就职于日本东京市町田国际·文化交流财团。

两位作者系父女。

来源:红网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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