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情陷瓦莱塔(中篇小说)
作者:禹风
一
都说地图上的意大利像只靴子,照这么说,马耳他就像靴子底下一粒砂。不过,这不是粒籍籍无名的砂子,《使徒行传》里保罗遇风沉船,登岸后被毒蛇咬手,那地方就是马耳他岛。
任驰是从西西里岛的锡拉库萨坐船来到瓦莱塔的。为什么去锡拉库萨?当然是为了《西西里的美丽传说》这部老电影。任驰不能免男人之俗,脚走在小镇上,心里满是全盛时期的莫妮卡.贝鲁奇。就像一只蜜蜂,飞过假想的罂粟镇……
从锡拉库萨到瓦莱塔的渡船摇晃得可以,连船上穿制服的职员也背贴礼品店的玻璃橱窗,叉开两条腿站稳。任驰想:“哇塞!《圣经》连马耳他周围海域风大这细节都真真的!他的心像猛然灌了铅,往下沉去……他把手探进随身携带的双肩背包,手指探到一只冰凉的瓷瓶。他在瓷瓶光滑的颈部抚摸着,心里却想起了瓶子里那个人生前细腻洁白的天鹅般的长颈……
下船时候,领口扎着花巾的渡轮领班向任驰走过来:“先生,请跟我来。”她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帮任驰拖起了拉杆箱,耐心等待任驰手脚迟缓地背起自己的行囊。她把任驰送进船舱电梯,免得他同那些年轻人一起提着行李走窄梯。任驰挡住要合上的电梯门,一边用英语道谢,一边往金发女人手里塞了一只景泰蓝小针盒。女人惊喜地喊叫一声,赶着给了任驰一个飞吻……
一路上,任驰对每一位帮助他的人散发各式各样小礼物,就像你每次用指节敲敲青铜器,它总屡试不爽地回应你苍老的铛铛声……他喜爱热心人看见猝不及防呈上的漂亮礼物那表情,他们的表情是任驰许多年来第一次单独旅行的新旅伴……
他为什么要来瓦莱塔呢?对于他的国家来说,瓦莱塔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如果任驰在自己城市的大街上随机问一百个行人瓦莱塔在哪里,估计九十多个会皱起眉头茫然无绪……他为什么要来瓦莱塔?答案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他自己,一个已安安静静躺在温润如玉的瓷瓶里……
玛丽主管着瓦莱塔国防部大楼旁贝壳精品酒店的一楼,也就是说她主管酒店附属的意大利披萨饼店和酒店的旅客接待(入住登记处只是饼店柜台边的一张书桌)。玛丽差不多三十六七岁,从未离开过生她养她的马耳他岛。这算不算一种闭塞自守的生活?她不能自我裁判。不过,她并不觉得难受。如果要去意大利,甚至去巴黎,那都是随时可行的。可去那些地方干什么呢?那里有的东西这里也有,那里的人常飞过来出现在贝壳酒店里,也在瓦莱塔大街上到处乱转,她还需要去远方看这些人吗?
常有客人微笑着打量玛丽,经过一种礼貌的寒暄,冷不防问她是不是马耳他本地人。玛丽对这种唐突习以为常;玛丽知道自己的身材非常独特,既不是欧洲身材,也不是什么蛮荒土族。玛丽的身材不可谓不性感,然而在前凸后翘的总体印象里,夹杂了地中海复杂历史造成的难以明辨的神秘种族特征。她臀位很高,走起路来有种骑在马上的姿态,或本身像一匹高头大马吧。因为在酒店工作,她还穿上了高跟鞋,这使她走起路来,一下子就把周围的目光吸引过来……
生活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玛丽绝没有常常和谁约会。周围的人很不理解她,她好比后院躲在围篱里的一棵柠檬树,孤单单开喷香的花。如今,仿佛枝头挂上了一枚枚淡黄色柠檬,实在很美。被她的强硬微笑驱逐开的男士们,浑身难受,百思不得其解。
玛丽不是孤单一人住。原先她和母亲一起住在圣保罗沉船教堂对面的老房子里。母亲过世之后,玛丽一个人住不惯,就在网上出租母亲住过的那个房间,不过,只租单身女客。同她度过一段段短暂共居生活的单身女子来自欧洲各地,以英国人为多。玛丽并不少收房客的钱,但她总把自己主管的披萨饼店里的美味可口的披萨当礼物带给她的女客们。
瓦莱塔恐怕是欧洲最小的都城,是淡黄色石灰石的城堡。玛丽的女房客们最多逗留一个星期,便要起身离开。她们有的真诚有的假意地在玛丽的房客留言本上写下溢美之词,把和玛丽共度的日子描绘成伊甸园,扬长而去,连一个电话一张明信片也不会再光顾这栋有几百年房龄的老房子……玛丽收拾好房客住过的房间,常走到木格窗边,凝视对街黝黑深邃的圣保罗沉船教堂,从额头到胸口,自左肩到右肩,划上一个十字……
这种出租住房给游客的固定生意一直持续到法国女人阿莓莉现身。阿莓莉订了一星期房间,按着在脸书上约好的时间,一分不差地按响玛丽家门铃。那是七月的傍晚,金色夕阳浸润着古城,把沉船教堂染成了古老金殿,阿莓莉生气勃勃地跨进玛丽的房门。二十多岁的大眼睛高卢女郎,张开双臂拢住玛丽圆圆肩膀,在她左右脸颊热烈地来回亲了三下……
后来,阿莓莉一再延长她的租约,迄今为止,已在玛丽的房檐下逗留了半年多……
玛丽看见四五十岁年纪的亚洲人跨进披萨饼店,从他随身行李和脸部神态看起来,他是想住店,不为果腹。果然,他温和地对玛丽一笑,递上了自己的护照。不过,任驰没预订房间,他从汽车站走入城门,随意右拐,看见了贝壳酒店。
玛丽见过无数的旅客,她打量人的眼光是犀利的。她抬头看看亚洲人,亚洲人身穿考究的亚麻布淡黄色西服,敞着衬衣时髦的方领子,脸上胡子刮得发青,一脸养尊处优的淡漠;他身材瘦削高挑,像一只淡绿色的老螳螂……
“先生,您没有预订房间,恐怕,只有一个单人房,也只能住两天……”玛丽滋润的脸蛋泛起一个丰满微笑,把护照递回过去。
“先住两天再说。”任驰没接护照,反而递过来信用卡。玛丽低头一看,是一张拥有大额透支权限的黑金色维萨卡。
任驰接房卡时犹豫了一下,玛丽关切地问:“先生,有什么可以效劳?”
“我累了,能找个服务生帮我把行李搬去房间吗?”任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当然!是我!”玛丽从柜台后面跃身起来,一把抓过任驰的行李箱。
“哦!不可以劳驾女士!”任驰拉住自己的箱子,“没有男生吗?”
“放心,放心,我很壮!”玛丽伸出胳膊,做个展示肌肉的姿势,“为您效劳!”
电梯小得出乎意料,如果不是腿部隔着一只箱子,任驰和这个女郎几乎就是要拥抱的距离。他尴尬地转过头去,又回过来,眼光扫过玛丽的波纹,吁出一丝变粗重的呼吸……
玛丽打开单人间的门,里面是艳丽的装潢,像要把一个老头塞进舞台后的化妆间去。任驰呵呵笑起来:“女士,我没走错地方吧?”
玛丽耸耸肩,她的眉毛聚拢到一起:“先生,应该事先上网看看。随机投宿常会有惊奇的。”
任驰低头看看紧靠在身边的玛丽,从西服口袋里摸出一只景泰蓝的蛤蟆给她:“谢谢你帮我送行李!”
“哦,不!”玛丽推开小蛤蟆,“不需要客气,应该效劳!”
“拿上吧,”任驰和和气气笑了,“这是中国的东西,很远来的,给你玩玩。”
玛丽看看任驰,看见他已经瞄着洗手间,于是她知趣地把景泰蓝蛤蟆塞到口袋里,麻利地钻进洗手间替任驰打开了水龙头,弯腰铺开防滑垫,然后机灵地从他身边滑过,出门回头道一声午安。
她回到一楼柜台,酒保说刚才阿莓莉已来过两次电话找她。她点点头,手疾速滑过入住客人登记表,把水笔碰到了地上;弯腰去捡的时候,屁股又碰翻椅子,哐当砸在地上,惹得吃披萨的客人都抬眼朝她看过来……
二
任驰洗完热水浴,连晚饭都没吃,上床就睡着了。半夜里醒来,时差上头,却又回不进黑甜乡。这时候觉得饿,推开窗看看,瓦莱塔早已全城暗淡。欧洲小岛的夜,没夜排档故事。
他靠在窗台上,发乌的黄色街灯灯影里,白天钻游客桌下到处找吃的鸽子一只只孵在屋檐下,头插进杂色翅膀过夜。他抬起头,夜空清冽,微微星光被远处港区的灯火稀释掉。
任驰洗了一把脸,打开自己的背包。他首先把护照、机票、船票和皮夹放在白色床单上,按旅行笔记的记录查对了一遍,看来没丢失什么。接着他从背包里摸出一块在西西里集市上买来的羊乳酪,放在鼻子下闻一闻,就着那股子勾引人的臭味咬起来……
吃过点心,他洗了洗手,恭恭敬敬从背包里捧出那只他一直在摸的小瓷瓶。小瓷瓶是天蓝色的,瓷的色泽很好,在灯光下简直就像宝贝古董。
任驰伸手遮住自己皱纹不少的脸,深深叹了口气,又深深叹口气,带出一丝呻吟:“青,你又回来瓦莱塔啦!”
他对着瓷瓶锁住的灵魂叹完气,手没放下来,反而探到自己头顶,紧紧拽住了黑色的头发:“我该死!我该死!我逼死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任驰呜咽起来,眼泪像突如其来的夏雨,一滴滴掉在地板上。
“我不知道你会自寻短见……要是知道,我宁愿放手的,让你做只出笼鸟,自生自灭去好了!我哪里想得到你是这种性子的女人?”
他哭了好一会儿,胡乱站起来,又跑进洗手间去洗脸。洗过脸,冷水抚慰了哭肿的眼皮,他消停了。他窝进窗下惟一的一只圈椅,在黑夜的阴影里听夜声,凝视晶亮的蓝瓷瓶。瓶里人离去未久,任驰惊魂未定。
有一只白鸽子被任驰的饮泣声惊扰,它瞪着红红的圆眼睛,喉咙咕咕了几下,不耐烦地扑腾开翅膀,往夜空飞升上去。它上下扑腾,红眼睛看见许多人类看不见的夜行鬼。有的鬼魅伸出尖尖爪子来逮白鸽,它一慌神,像块白布往下落,差点坠在沉船教堂老旧发乌的尖顶上。白鸽一拍翅膀,往上一蹿,斜刺里又探下去,抓住人家房顶上的风向标,缓一缓,跳到还开着灯的一户窗台上……
白鸽偏过小脑袋,红眼睛往玻璃窗里一瞥,只看见两个女人在沙发上各踞一头盘着腿,手里抱紧靠枕,眼对眼看彼此……
阿莓莉穿一件黑色紧身上衣,短袖子里伸出两条好看的白胳膊,她的手环抱靠枕,手指绕在一起,那是弹钢琴的颀长的手指。她下身只穿着红内裤,高高翘起膝盖,光腿顶住自己下巴……
玛丽躲在白色睡袍里,看看阿莓莉暗绿色的眼珠,吞吞吐吐说:“当然,你可以住下去,只要你愿意,你住多久都行!”
“不!”高卢姑娘不容任何含糊,“玛丽,你说得挺可笑的。我已经在瓦莱塔呆了这么久,难道我是为了瓦莱塔留在这里不走?”
玛丽挪动了一下丰满的身体,动作有点笨拙,脚尖碰到了阿莓莉的小腿。阿莓莉浑身颤抖,长长的手指蒙住脸哭了起来。
玛丽摊开手深深叹息一声,她拱起身,向前抱住了她同伴的肩膀:“哦,你哭什么呀?哦,你哭得我心里难受!”
阿莓莉哭得更伤心,她推开玛丽,跳起来,长腿在地板上像羚羊般跳跃,跑进盥洗室去。
玛丽慢慢站起来整理沙发,她对着盥洗室,轻轻说给自己听:“咱们得换换空气,这么下去可不行!”
一大清早任驰跑下去,酒店的早餐就开在披萨店里。服务生送上白色餐盘和刀叉,请示任驰要意式餐还是英式餐。任驰也不麻烦,立马要了英式。他环顾店堂,松木镶拼的四壁挂了很多黑白照,对任驰这种外乡人,上面是些问不出所以然的遥远的名人。任驰很想快一点喝上早茶,他喉咙里干干的,却突然迸发了作曲的冲动。
等早餐吱吱响着送上来,任驰已经在摊开的乐谱本上飞快地写下了第一乐章的序曲,这仿佛一个人首先登上城墙,依稀望见了整个陌生的古城。突如其来的灵感叫任驰心满意足,他咔嚓咔嚓咀嚼煎得油津津的腌肉片,把烤得金黄的肉肠咽进上下蠕动的喉咙;他喝着红茶,招手让服务生加茶,他原本没兴致游览瓦莱塔,现在他倒有点雀跃了。
一个人游览,仿佛孤魂野鬼。不过,游荡的孤魂野鬼好过自闭的活死人。
他背起包出门逛荡时,玛丽还没来上班。玛丽给了酒保一个电话,告诉他她上午不进店。昨晚闹到夜深处,她才和伤心的阿莓莉一起在沙发上迷糊过去。早晨,她把睡死的阿莓莉放平在沙发上,回房间倒在自己那一夜无主的床上。
任驰还记得瓦莱塔的路,他慢慢走过圣约翰大教堂,走出城门,黄色的石灰岩自古以来堆砌了这赏赐给骑士团的城。他的土黄色记忆如同毒蛇,开始在他心口吐出正黄蛇信……
明明已开始作呕和恶心,任驰还是拖着步子慢慢走近了上巴拉卡花园。背包在他肩上突然重起来,他躲到树荫下,把背包卸下来抱在手里,对包里那蓝瓷瓶喃喃说起了话:“你怎么了?不是你要来的吗?我不是为了你才来的么?”
他觉得天色炎热,脑子里天旋地转不得安宁。他把这归结为神明的怒意和鬼怪的戾气一起搅扰自己。他掏出白手绢,擦干额头和颈窝里的汗,重新向花园走去,走进花园大门。
恍惚间,那一个秋日中午,他挽着太太的胳膊,欢欢喜喜走进上巴拉卡花园。他盼着俯瞰大港口和对面三姐妹城,他妻子想赶上中午鸣放礼炮的仪式。
身为一个小有名气的交响乐作曲家,他对曾是某家综合性大学校花的太太很在意。她不是搞音乐的,她学的专业是他难以理解的电子工程,因此夫妻俩很难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共同语言。在遥远的国外同毫无瓜葛的外国音乐家谈起婚姻家庭时,他曾坦率地承认也许他的婚姻源自于太太当时的失恋……
上巴拉卡花园是个喜气洋洋的地方,黄褐色石灰岩的建筑被精心培植的热带植物染绿,天空辽阔悠远,成群的海鸥在护墙上驻足。那天,有一群穿着漂亮海军制服的北约军官在花园里聚会,他们喝着鸡尾酒,一张张瘦削精明的脸透着英气……
现在一想到自己当时不情愿全心全意为太太拍照,任驰就心痛得扭歪了嘴和鼻子,不由自主要喊出声来。
太太历来是个留影狂,每次旅游,她无时无刻不想出新鲜点子来展示自己那一米七十二的完美身材和气质不凡的脸蛋。她随便朝街角一立,款款转身过来,就能吸引周围男人女人的目光。那些目光除了欣赏,更多是嫉妒,当然,前者来自男士,后者发自女人。
任驰大多数情况下是尽心尽责的:他飞快找好角度,或蹲在路上,或扭曲身体,有时甚至会趴下,只求让太太看片时心满意足。只是,每次这样子为太太留影,他都臊得厉害,以至于根本不能看周围行人的表情,哪怕人家对他热情一笑,他也吃不消。
太太夸他会拍照的时候,全没料到他心里的黑暗。他心里把他太太爱留影看成女人百分百的虚荣。他知道自己的心里始终只有一个校花老婆,而她认识他的时候,她的心是开放的,婚后,恐怕……依然是开放的吧……
他为太太在瞭望台那些漂亮的罗马柱前不停留影的时候,哪怕他没真正去环顾,他也知道那些欧洲军官们都在鉴赏她。他们必定端着香槟杯,笑吟吟上下打量这搔首弄姿的异国女人……
任驰生理上同样感到痛楚地回忆着过去鲜活的影子,走到宽敞的瞭望台上。海风把他的凉帽吹落在地,连翱翔的海鸥也被风吹得飞来撞去连声尖叫……
停满船舶的大港湾和布满黄色房子的三姐妹岛如画卷展开在眼前……

禹风,上海市人,PADI高阶开放水域潜水员。大学本科毕业于复旦大学,于巴黎高等商学院获得工商管理硕士学位。2015年10月起连续发表文学作品。长篇小说《巴黎飞鱼》《静安这一年》刊发于《当代》杂志;《魔都装修故事》刊发于《十月》杂志。在《山花》《当代》《十月》《江南》《芙蓉》《花城》《小说月报原创》《长江文艺》《作品》等文学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作品曾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文学选刊转载。
来源:《湘江文艺》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