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永顺宣慰使官印
老司城航拍图
土司遗址内三大地面建筑之一文昌阁
土司墓地出土金器
北京日报9月10日报道 距离本月底正式开园还有十多天,可老司城国家考古遗址公园早已按捺不住地迎来送往一拨拨前来探个究竟的访客。位于湖南省永顺县城东19公里灵溪镇司城村的这处遗址,被湮没在荒野深山将近三百年了,鲜有人知道这里曾是湘西历代土家族土司经营了八百多年的都城。
由籍籍无名到天下皆知,转折发生在今年7月初,在德国波恩举行的第39届世界遗产大会上,湖南永顺老司城遗址、湖北唐崖土司城遗址和贵州播州海龙屯遗址联合申遗,成功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古老而神秘的土司文化终于摘下千年面纱,引得人们不远千里来到大山深处跋山涉水。
世界遗产似乎又一次显现出“一申就灵”的“摇钱树”效应。只不过,理应置于首位的保护与传承做得如何,却需要在申遗热背后作番冷思考。
一个月入园量接近往常一年
八月中旬的湘西,天气依然很热,尤其行走在虽算不上陡峭却也绵长的山路上,不出三五分钟就得抹一把汗。可炎热阻挡不了人们观光的热情。
老司城遗址公园尚处于正式运营前的调试期,里面布设着不少用绳索拉起的围栏,但迎面总能碰上从全国各地聚拢来的访客们。伴随着埋设在地面的喇叭传出的轻快音乐和不时播放的游客须知,老司城显然已没办法恢复到往常的宁静日子了。
老司城最初的名字叫福石城,系南宋绍兴5年(1135年)彭氏族谱第11任世袭首领彭福石宠迁治所于此而得名。1724年,彭氏族谱第34任首领彭肇槐将治所从福石城迁至颗砂城,福石城便成了旧司城,后人习惯称之为“老司城”。湖南省考古所先后三次对老司城遗址考古发掘证实,彭氏世袭溪州刺史(元朝改为土司)始于公元910年,止于公元1728年“改土归流”,世袭二十八代,共35位刺史或土司,历时818年。
二十出头的王小芳是老司城遗址管理处工作人员,她到这家新成立的机构刚好一年。据她介绍,自从7月申遗成功后,来这里的游客几乎呈现井喷式增长,“差不多一个月入园人次和去年一年的总和相近。”原本只是给前来参观考察的领导、专家做导览的王小芳,已经感受到了正式开园后为游客当导游的“压力山大”。在曾经专为土司迎接朝廷官员设置的渡口——接官渡,河面上快速撑船穿梭的艄公和岸边排队等候的游人,一派热闹景象。一些嗅出商机的村里人开始在路边支起小摊位,叫卖着当地的土特产。让这里俨然成了一处小集市。
许是名声还没有完全打开,来这里的游客大多来自湖南湘西周边地区以及省会长沙。“好奇、探险”是不少人此行的主要目的,“一处存续了800多年的土司都城遗址,到底隐藏着哪些秘密?”据永顺县申遗办课题研究组副组长罗奋飞介绍,这座目前国内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土司遗址宛如一座土家族“露天博物馆”,分布有生活区、衙署区、中央文教区、墓葬区、宗教祭祀区等遗址区,除了分布着千年祖师殿、彭氏宗祠、摆手堂、古墓葬、石坊、石碑等地上、地下文物,就连那些裸露在外面的古城墙和排水系统,都大有看头。诸如那些微白的城墙之所以历经千年而不倒,是因为其中有特定成分的“水泥”——由糯米、石灰、棉花等物质组成,粘性好且坚固。
“一唱土王坐司城,一统乾坤。修宫殿立午门,凉洞热洞砖砌成。依儿哟依儿哟,赛过西京城。”不知起源于何时的这首民间小调至今依然流传在老司城。关于老司城的繁华,史书曾有“城内三千户,城外八百家”“五溪之巨镇,万里之边城”的记载,清贡生彭施铎更是留下诗篇《竹枝词》:“福石城中锦作窝,土王宫畔水生波,红灯万盏人千叠,一片缠绵摆手歌。”极尽铺陈其繁花似锦。据介绍,著名画家、诗人唐伯虎在明正德年间还慕名来过老司城。
如今,辉煌已然谢幕,当行走在几条青石和鹅卵石铺就的街道上,依然能感受到曾经最繁华的八街九巷,正街、左街、河街、鱼肚街、马蝗口、五屯街、东门街等遗址依稀可见。而总投资8000多万元的老司城遗址博物馆也将于9月底开放,集中展示彭氏土司形成、彭氏土司文化传衍、民俗文化和建筑、非物质文化遗产以及文物保护管理等内容。
“空心化”村寨开始迎回乡潮
地处湖南西北的永顺县是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八个贫困县中唯一一个国家级贫困县,没有工业,曾经仅有的亮点是芙蓉镇和猛洞河漂流两处旅游景点。不过,如今老司城为县里长了脸,它可是湖南省头一个世界文化遗产项目。
据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李世愉介绍,老司城选址在闭塞、偏僻的山区,主要目的在于军事上的防御。“也正是因为深居山中,才避免了遭致破坏。有时候,你会觉得贫穷也是某种财富。”不过,贫瘠的山地的确无法养活更多的人,村子里不少年轻人选择离开家乡,到大山外面谋生。而且,这种“空心化”村落在永顺县不占少数。湖南吉首大学中国土司历史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土家族学者成臻铭对土司文化深感自豪,不过,他曾经也有过担忧,空心化’的村落如何能承载并传承绵延近千年的土司文化?当地人如果连生活都过不好,又奢谈什么文化传承呢?”
事实上,为加强对老司城遗址的保护力度,2013年出台的《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老司城遗址保护条例》中,明确规定了除因婚姻关系等特殊情况外,严格控制外地居民的户口迁入老司城遗址保护区。
随着申遗行动开始,不少在外打工的年轻人陆续回到寨子。行将担负起为游客宣讲老司城历史的王小芳就属于从外地折返回乡的。从陕西某学校念完旅游专业后,她最初选择的是在外省一处著名景区工作,当得知老司城走上申遗之路后,她义无反顾地回到家乡,“一是离家近,二是今后收入水平和在外面打工差不多,谁还愿意漂呢。”
景区深处,集餐饮和售卖纪念品于一体的商铺已经出现了好几家,偶尔还能遇见飘荡着“农家乐”旗号的门脸。今年32岁的杨昌艳祖籍贵州,十多年前在外地打工时,与老司城的小伙子朱长华相识并结婚。得知老司城要申遗了,两口子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到了老司城,在家门口置起小卖部,向途经这里的游人兜售矿泉水、饮料、米豆腐,以及凉面。对于今后,如今已经身为人母的杨昌艳满是信心:“以后还会有更多地方的游客要来,我们还打算扩大经营规模呢。”
对于未来,有人欢喜有人担忧。“虽然每天光顾的人也不少,但更多只是半日游,看完了就走,消费并不大。”在景区外围经营手工艺品的向姓店主诉苦说,虽然名声在外,但旅游项目过于单一,让很多游客不愿意停留下来边体验边消费。
在李世愉看来,相比自然遗产,文化遗产开发的难度更大,“与名山大川能给游客带来视觉冲击不同,文化遗址的价值在于它的历史和文化价值,这样的景点在吸引观光客方面不占优势。”他说,其价值被认识离不开专业的解说,“三分看,七分听。单单看这些遗址,很难发现门道。如果由懂历史与民俗的人出面讲解,凝固的砖墙都可能变得生动了。”他以土家族最热烈且富有传奇色彩的过“赶年”为例,“为什么要赶在汉族过年的前一天过年?是因为明嘉靖三十三年冬,朝廷让土司出兵前往东南沿海剿灭倭寇,正值年关,为了不延误上前线,只得提前过年。”
专家提醒勿过度开发被摘牌
“目前展现出来的遗址还不到整体的三分之一,大多数属于明代中晚期,更早的宋元时期的土司遗存尚未发掘。”湖南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郭伟民说,申遗成功并不意味着老司城文物考古结束,“在遗址核心区之外,也有更多的遗存留待发掘。”
据了解,文化遗产申遗成功之后,可以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申请多方面扶持,包括技术支持、补助金,以及无息贷款等。早在上世纪90年代末,湖南省考古队就对老司城遗址展开了局部考古挖掘,基本上探明了街道布局、分布范围、局部建筑结构等。此次申遗成功后,考古研究所将会依据申遗文本,对遗址作进一步发掘。“希望新的考古能提供更多佐证,帮助解开一些谜团。”郭伟民说。
在一些学者看来,几乎可以肯定,土司遗址及周边地区,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将难以抑制开发冲动。“地方政府积极参与申遗,将文化资源转化为经济效益,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前提是,得守好这一窝‘金鸡蛋’。”李世愉说,一些成功申遗的项目因过度开发,被亮“黄牌”的并不鲜见,甚至有的直接被摘牌。
作为中国第48项世界遗产,老司城早在申遗成功前,就制定了园区限流政策。据现任县委书记石治平介绍,尽管游客总量相比以前会出现剧增,但保护措施将让游客流量总体稳定,每天游客数会控制在5000人以内。“遗址保护做到原住民、原生态、真实性、完整性。”石治平说。
入园人次的控制,从某种程度上就堵上了“门票经济”的路径。在李世愉看来,世界文化遗产的保护,不要着急开发,而是应该一方面完善配套设施建设,一方面继续深挖土司文化的内涵。据他透露,一个项目申遗成功,往往得二三十年,而土司申遗只用了不到5年。“一是政府鼎力支持,再就是它所承载的内容本身很独特,属于中国独有。”他解释说,联合国认定它和世界上其他很多国家存在过的那种边疆政权不一样,“那些体现的是边疆民族的强盛、强悍,自己建立王国,中央政府拿它没办法;而我们申报的土司制度不一样,它体现的是中央政府对少数民族地区的一种管理模式和智慧,是地方行政管理的一种方式。”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刘庆柱认为,如何唤醒游客的历史记忆,是地方政府当下最应该思考的问题。在他看来,延续八百余年的土司制度平稳沿袭,加之交通闭塞,受外来文化影响小,老司城区域人们的生活内容及方式没有太大变化,从而形成了独特的民情风俗和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如土家族打溜子、摆手舞、毛古斯舞、织锦技艺、哭嫁歌、吊脚楼营造技艺、土家年等相继进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据石治平介绍,今后县里将在活态传承方面下功夫,“到这里来,并不仅仅是游山玩水,还可以随处看到各种非遗项目展演,如同置身于一个只属于土家族的时空里。”
夕阳西下,在位于接官渡不远的地方,土家族女孩喻婷在织布机台上制作着美丽的“西兰卡普”(土家语,一种土家织锦),围在门前观看的游客挤满了她家门口。
名词解释
土司制度
土,本土、地方;司,管理、统治。土司制度是13至18世纪中国元明清封建王朝在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委任当地族群首领担任“土司”,世袭统治当地的一种政治制度。历代土司、土官受中央王朝分封任命,此后由家族世袭官职,父死子袭,兄终弟继。除了中央王朝规定负担的贡赋和征徭之外,一切军政事务皆由土司自治。土司按地区大小、人口和权势,又可以细分为宣慰司、宣抚司、安抚司、长官司等级别。
改土归流 是指改土司制为流官制,将原来统治少数民族的土司头目废除,改为朝廷派任流官。雍正四年(1726年)开始大力推行这一政策。湖南永顺土司、湖北唐崖土司大抵都消亡于这一时期,而贵州播州土司因与朝廷对抗,在明末万历年间(1600年)即告终结。
人物故事
老司城的“活词典”向盛福
今年73岁的向盛福是老司城村人,人送外号“活词典”。身为湘西民间故事州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各种典故、传说更是倒背如流。
2001年从永顺县肉食厂退休后,向盛福就一门心思研究起地方史、民族史来,“十多年里,什么都没干,就是讲老司城,写老司城。”他先后出了《土司王朝》《溪州土司制度盛衰轶事》《老司城民间故事集》等著作,还为村寨写了首歌《老司城我的家》。
“我的祖先向宗彦,是第一代土司的丞相,人称向老官人,一般坐在土司王的左侧。”他说,如今申遗成功了,他最大心愿就是让祖辈那段历史为更多人知晓。十多年里,每年他都会从自己的工资里拿出8000元到10000元投入到对土司文化、土家族文化的研究中去,“我想为家乡做点什么,贡献点什么,这是我的抱负。”
老司城现存的大多是建筑基础遗址,上面的房屋基本都没有了。“1728年‘改土归流’时拆了一部分,‘文革’期间破坏了一部分,管理不善倒塌了一部分,现在保留下来的不多了。”向盛福的爷爷奶奶告诉他,老司城在土司统治时期有四大庙,“现在只剩下两大庙了,彭氏宗祠和祖师殿。”所剩不多的土司时期房屋建筑给向盛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时候会去宫殿庙宇里玩,感觉相当了不起。”
这两年,向盛福亲身感受到老司城越来越热闹了,“每天进村观光的游人从五六百到两三千不等,乡亲们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大家为拥有这样一个世界文化遗产而自豪、高兴。”与当年很多土家人从老司城搬出,另谋生路不同,向盛福的先人们执着地守护在这里,“向姓是目前老司城中人数最多的姓氏,我为先辈的这份坚守自豪。”
村子里与向盛福岁数相当的老人平日打打牌,拉拉家常,日子过得悠闲自得。向盛福有三个儿子,十几个孙子,三世同堂。原本可以安享天年的他却闲不下来,每天接待从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游客,踏着鹅卵石铺成的石阶,穿梭在25万平方米的老司城核心区。“每天五六点起床,早晨六七点钟迎来第一批前来参观的游客,晚上六七点还在讲解。带领游客走一圈下来需要一个半到两个小时,最多的时候一天接待三批游客。”
不收讲解费,政府也不额外给他发工资,但他依旧乐此不疲地接待游客,不厌其烦地向他们讲述老司城的故事。现在除了当导游,他还打算在当地开班培训导游和讲解员,“目前讲解员太少了,老司城有四五个,管理处有十几个。我计划办个培训班,重点培训一下。”
老伴儿和儿子默默支持着向盛福这一卖力又赔钱的爱好,在他们看来,他是在给后代做好事。“为我们土家族做点贡献,我心里也舒服、高兴。”向盛福说。
对于未来,向盛福也有自己的规划,就想好好培养后代,让他们写老司城,讲老司城。“如果身体条件允许的话,还想写点东西,分享一下老司城申遗成功的经验,让世人了解老司城的全貌。如果能传给土家族其他小孩,我也高兴。”